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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草秋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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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以后的某一天,我会忆起黄草梁的秋天,风微扬,蔓草如织,衣衫飞动着,哼起忧伤的歌谣

    ——题记

    我是一个惯于懒散的人,却倾心于异乎寻常的探险,朋友寥寥数语便征服了我的好奇心:高山草甸、落叶谷、椴木构、露营、纵走,以及1:1的男女比例,不管怎样,十月二日我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若梦若醒之间义无反顾地向黄草梁进发了。

    向来对京城的山川风景不抱太多的信任,出行之前,倒是一般的平常心地,除了被提醒食饮充沛、寒衣盈足之外,只洒落落地满身轻简,少有环佩。

    车抵柏裕,整饰片刻即绕行而上。虽是秋日,依旧满山环翠,点缀着黄栌红杏,深岩浅草,不多时便淹没在林丛幽僻处。负重提携,行走江湖,应是士子武夫必修的人生科目,行路既远,入世既深,便有曾经沧海的可贵经验,释门中称之为“行者”道教中称之为“云游”我的短暂旅行,怕是只能谓之“串门”了。

    走山路的经验,泰山十八盘,黄山一线天,虽称鬼斧神工,大都匠气重了些,黄草梁的山,如小家碧玉一般,多是羊肠道,两旁落英缤纷,杂叶敷陈,有长草如流缨般泻于道路两侧,曲线优美而柔和,唐朝名妓薛涛有咏秋泉句:“冷色初澄一带烟。”于这萋萋芳草,零落彩树,竟有说不尽的贴切适意。

    中途小憩,正好在两山衔接处,视野开阔。极目远望,遥山岑崟,林木扶疏,色彩清丽。明黄、暗绿、浅橙、深紫,最多的是红叶,如一簇簇的火焰,满山遍野地燃着。这些色块不规则的相互交错,在阳光的映射下,剔透明亮,像被晕染过的山水彩卷,失了真切的轮廓。

    愈向上行,山路愈窄愈陡峭,有时不得不作匍匐状,手脚并用。由于发扬风格,替一女生背了极重的登山包,连平衡都不易掌握,又偏偏穿了平底的跑步鞋,这一路“磨肩擦掌”汗水涔涔,连呼吸都跟得了哮喘似的,真个“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呢。不过肉体的磨难终有精神来补偿,忙中偷闲,瞟着两旁枝蔓横斜,头顶晴碧如洗,如入无人境,心中窃喜,不经意瞅见喇叭花、野菊花、不知名的闲花碎草,一概惊艳,少见多怪。

    忽的眼前一亮,从灌木丛中突围而出,不禁地大呼小叫起来。这哪还是山,哪还有路,只有无尽的荒烟漫草,如砥平川。“黄草梁”者,黄草之梁也;“十里坪”者,十里之坪也,真是名副其实。山顶坡度缓和,长草如毡,与方才的嵯峨山势大相径庭。站在草丛之中,一切都遥远而渺小,天穹低覆,远山是冷的,静默庄重,而十里坪之上,却是少有的暖黄色,在群山的埋伏中,纯净而堂皇。草长过膝,更长处连肩也可淹没了。登顶的路若有若无, 蜿蜒在开着耦荷小花的草甸, 稀疏的灌木和随微风颔首的花朵中。

    起先是站着,不声响的眺望,李白写山我最喜欢的一句是“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而此处,远处的平林,山坳间缥缈的雾气,秋色冷泉,都从诗中呈现出来,真实而渺远。我闭上眼睛,呼吸着扑面的山风,这是自然界最清新的吐纳,像母亲在耳鬓边吹拂的暖流、呢喃的哼唱。我倚着山脊平躺了下来,向上张望着,天空是如此的清澈,如同含了蓝色泪水的眼睛,云彩淡淡的,像丝帛一般柔软细密,在寥廓天宇与苍茫山峦的交接处匀匀停停。再远处,是群峰,云层投下影子,在山峦间快速地移动着,滑过了山梁,变幻着形状,光与影彼此替换,能觉察出时间的匆匆。

    良久,再行赶路,抱怨声此起彼伏。哎,若人生可以停留,容颜可以不老,多想在此“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抱着满怀菊香入梦,对着长空大风歌吟,赏心悦事,夫复何求啊!

    行数里,峰回路转,到了留言壁。岩壁呈垂直状,只下部密密匝匝布满人名,人头高处,留言稀疏,只能攀岩而上,寻隙插足。有金刚钻揽磁器活,我队中人藏龙卧虎,几个北航攀岩队的主力跃跃欲试,几经周折,几番惊吓,终于将“北航凌峰社”题于最高处,虽然笔力不敢恭维,究竟勇气可嘉,鼓掌,赞一个。

    走过一片高草,突见一座碉楼,城墙连缀,其下是百丈断崖。从碉楼之上远眺,尚有六座碉楼在山脊之上远近错落,连成一陌。这便是闻名已久的“七座楼”北京长城的最西端。此时日已西斜,光束从烽火台的窗口透进来,映着斑驳的石壁、破败的城墙,以及探头探脑的野花衰草,微风拂动,油然心生寒意,哪有什么不朽的建筑,哪有什么不朽的声名,历史永远是残破而健忘的。

    过了七座楼,就开始下山了,我等来了整个旅程最动人的所在。从茂林间穿行而下,头上再看不见整片的天空,一律被树冠遮映着,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透射下来,仰首望去,有漏如星。而脚下却渐渐绵软了起来,起初是踩在地面的浮叶上,簌簌做响,不多时,竟连浮叶之下也绵软如泥。愈向前时,只见满坑满谷的落叶敷陈遍地,深可及膝。我们顽皮的跳跃着,不怕被磕伤绊倒,脚下无比轻快,陷进去又立刻被弹出来,连心情都轻飘起来。满谷落叶色彩缤纷,新叶之下的陈叶已成腐泥,黝黑如炭,是绝好的养料。更离奇的是,落叶谷没有一丝风,草叶树叶都纹丝不动,像是凝固着、沉睡着,除了我们的足音,连虫鸣鸟鸣也听不到,这里像是与时间隔绝着,一切都艳丽,一切都安详。

    落叶谷的谷口,是寺上村,一个只有两户人家的荒僻村落。寺上村四面环山,村民豢养的山羊在陡峭的山崖间自如走动,啃食矮树嫩草,下山时便如同冲锋一般,身手矫健,踩点准确,落地平稳。及至山脚,便三三两两围着大石头舔吮起来,争先恐后地补充盐分。

    羊倦归巢,人倦扎营。天色将晚,我们在寺上村旁的小块平地上迅速搭建帐篷,划分领地。不多时,夜色尽墨,气温迅速转凉,帐外生起篝火,但依旧瑟瑟发抖,于是三五成群,挤进包子状帐内,包子愈发丰满了些。我们帐内坐了六口人,人人似是镶进去的,动弹不得。中间好不容易腾出了一片空地,祭出煤气炉,小小的青色火焰立刻点燃了所有人的食欲。大家用全部的衣服裹挟起来,倒真有“围炉拥衾”的意味。坐上锅、倒上水,刚冒了个泡泡,一骨脑地填了进去,其中包括:康师傅牌方便面、今麦郎弹面、一只烧鸡、若干鸡杂、广式火腿、煮鸡蛋、乡巴佬鸡蛋、小尖椒、豆腐干、豆豉鲮鱼,以及粉末状无名调料。一锅乱炖,芳香四溢,大家虽多初识,倒不拘束,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大快朵颐。有人贡献了一瓶二锅头,男生轮流啜饮了一口。“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人生的细腻,莫过于此了。

    月光流泻,星垂山野,周遭一片静寂。我望着山峦的黝黑轮廓,束紧了大衣。每次来到郊野,我都不会忘了看星星,只有远离城市和灯火的地方,星空最为迷人。清冷的光泼洒在山坡上,树影随风而动,婆娑做响,星星明明暗暗,如璀璨旋动的宝石,邈远而寒冷。

    第二天早上似乎有鸡叫,后来知道是某男的手机铃声。起床最难熬,睡袋内外、帐篷内外都温差极大,怯怯蠕动,足足起了半个小时。照例是开锅做饭,添水扫除,等到整顿停当,差不多已经九点了。

    从寺上村到椴木沟,是较为和缓的山路,大家加快了速度,一路奔袭。路上见了许多黄栌,叶子深红。柿树的叶子已经落净,有的上面还挂着灯笼般的柿子。杨树和杏树的叶子在秋日暖阳的照耀下闪着明黄色,撩人的眼睛。还有大片的桦木林,雪白的树干、金黄的树叶,在蓝天黑土的映衬下,像是重墨的莫奈油彩。

    椴木沟是个狭长的村子,绵延数里,统共也不过十余户人家,在山岙间散落着。村口有海棠树,红果累累,煞是喜人。主人是和气的村民,现摘现吃不要钱,摘了带走一块一斤。

    村里的民居很有特色,一般是石头垒砌,就连屋顶也是用削薄的蓝灰色天然岩片充作瓦当。窗棂木门都是传统样式,窗格没有什么讲究的纹刻,但各不相同,我在一栋房子上数出了卍字格、工字格、回字格、田字格四色花样,里面用厚白纸糊上,有些已经朽烂了。院子里或摆设着碾子石磨,却显然已多时不用了,积了杂草尘土。村边的老乡赶着羊群向我们颔首微笑。

    椴木沟到灵山,已不远了。在最后一个山头上,我回望来处,隔了绵绵层峦,黄草梁、七座楼竟都清晰可辨。而蓝灰屋顶的老宅,黄色的窗棂,满山红叶,摇晃着的狗尾巴草,都在风中,渐行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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