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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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老赵来我家那时我已经五岁,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健硕的山东男人,暴烈地走进我的生活扮演父亲的角色,我有着本能的排斥,懦弱的我唯一的反抗方式是沉默。妈妈逼着我叫爸爸,我依旧沉默,她甚至用木棍打我,我硬硬的站在那,不哭、不躲避,死死撑着一个五岁孩子的自尊。老赵操着一口地道的山东话,用笨拙的语气说“孩子还太小,不能打,打坏了就不能上大学了。”对于他的劝架,我并无领情。

    我不是讨厌他,只是不能接受他做我的爸爸。

    二、

    成长的过程,我曾试图忘记过去,然而记忆如同贪恋掌声的小丑迟迟不肯退场,抵抗的越强烈表演的兴致就越高昂。于是我放弃,那其实并不是不堪的回忆。

    这不记忆一下子闪回到10岁那年的暑假。一天老赵拎着一网兜河蟹,说是装卸队的同事从老家带来的,河蟹对我们普通人家来说不是廉价的东西,至少我印象中妈妈从未做过。当天晚上,老赵还为自己买了一瓶老龙口白酒,我们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吃河蟹。

    孩子毕竟是孩子,看到食物总是经不住诱惑,我把河蟹的每只腿都吮吸几遍,生怕糟蹋了东西。老赵和妈妈在一边看着我吃,嘴角露出了笑容。“小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们要经常给他做点好吃的。”老赵喝光二两酒杯里最后一口酒语重心长的说。他平时很少当着我的面讲关心我的话,我知道他一直暗暗地关心着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种父爱的体现。

    半夜我开始肚子疼,然后在床上打滚,浑身冒着虚汗,好象体内有无数颗针刺痛我每一个细胞。我的呻吟声,惊醒了妈妈和老赵。妈妈不停的为我擦汗,那时候的我一定像极了发作的瘾君子。老赵吩咐妈妈给我穿好衣服,然后背着我往外跑。半夜三经所有诊所都已关门,我爬在老赵的背上不停的捶打,最后打累了,我开始恶心、呕吐,晚饭吃的东西都吐在老赵的身上。他不住的对我说“孩子,忍一忍,马上就找到医生了。”

    到了诊所,老赵带着哭腔大喊“医生,快开门,我儿子食物中毒了。”可是并没有回应,老赵发疯一般用拳头捶打铁门。医生出来了,查看我的症状,接着为我打吊瓶。我已经折腾的筋疲力尽,躺在病床上隐约看到老赵流着血的拳头。后来我睡着了,一觉醒来已在自己的小床上。第二天一早,老赵捧着一瓶黄桃罐头进我的房间“我听我娘说,小孩子生病吃下一瓶黄桃罐头就好了。”他用缠着白纱布的双手捧着一瓶罐头在我眼前,我猛的拉上被子,盖住了头,默默地流着眼泪。老赵以为我在生他的气,不停的道歉,可是我哭的更凶了。

    三、

    自从那次食物中毒之后,老赵对我更为关心,其实我并无芥蒂,只是不知该如何去亲近他,我总觉得那是对我父亲的不忠。

    妈妈在的时候,我叫他叔叔,妈妈不在的时候我叫他“哎”或者“老赵”但是老赵不喜欢我叫他“哎”他说男孩子要有礼貌,不论如何他是长辈,最后双方折中,他同意我叫他老赵,有时候习惯了,妈妈在场我也这么叫。

    老赵在火车站的装卸队工作,没有固定上班时间,货车什么时候来了,他就什么时候工作。有时是清晨,有时是半夜。卸玉米或者其他袋装东西还好,可是一卸煤,老赵回家时就像一个鬼,只有眼睛周围是肉色,其他地方都很黑。可是他最喜欢卸煤,他的大衣里缝了两个大口袋,每次卸煤都能装满两口袋,积攒起来,我们冬天就不需要花钱买煤了。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跟几个同学一起回家,远远看到老赵,穿着破烂的大衣,满脸都是灰尘,我知道他又卸煤了。我躲在同学的身后,生怕他看出我来跟我打招呼。这时,他身边的同事对他喊“那小子不是你家小童吗?”老赵大笑起来,用山东话跟那个同事讲起了笑话,头侧在一边从我身边驶过。心想终于逃过一劫,可有几个同学非要来我家玩,我极力拒绝,可他们还是来到了我家。

    我小心的推开大门,老赵的自行车停在院子里,墙角的煤堆明显胖了一小圈,可是屋子里并没有人。几个同学非赖在我家,抄我的作业。我一边急忙写作业,一边到处看,生怕老赵突然现身,那两个同学写的很慢,最后我帮他们写完了作业,终于送走了瘟神。我到处找老赵,过一会儿他从厕所里出来,脸上的尘还没来得及洗掉。他竟然在厕所里蹲了近一个小时,出来的时候腿都有点软了。

    他不怕委屈,为了维持我所谓的自尊,这让我十分揪心。

    四、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原以为一定能考上高中的我却意外落榜,那一刻我几乎绝望。我以为我会顺利的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顺利毕业,在大城市找到一份工作,从此与这个小城隔绝,这也是我一直的奋斗目标。然而中考落榜就意味着梦想的夭折。妈妈给我两条路,一条是复读,一条是念职业中专。

    那年暑假漫长的出奇,我每天都郁郁寡欢,不断的自责,不断的考虑该走哪条路。老赵也跟装卸队请了几个星期的假回山东老家。妈妈每天都去上班很晚才回来,我自己做好饭菜,等她回来一起吃。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就像当年爸爸撒手人寰一样,我有点害怕这样的日子,似乎看不到出路。或许有过我这种生活经历的孩子都不能像向日葵那样灿烂的生长,生性敏感、缺乏安全感。

    一个月后,老赵带着一堆山东特产回来了。

    临近高中开学的日子,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我总是偷偷跑到高中那边去看。有一天,老赵却从学校里走了出来,我有些错愕。那天他穿的很精神,一件灰色格子衬衫、黑色西裤、黑色皮鞋,我几乎不敢肯定那是老赵。他远远地看着我,向我走来,递一份入学通知书给我。“幸好自费生还有几个名额,以后你就可以在这里面上学了,别看了,咱回家,今天老赵下橱给你做顿好的,改天让你妈带你去市内买两件新衣服。”知了在树上歇斯底里的哀号,我在路上默默的流泪,这次没有被子,老赵看到我哭了。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带我回家。原来那时我已经很高,跟他只差一个头的高度,青春像野草般疯长,我仿佛一下跃过了青春,一夜长大。

    他去山东并不是休假,原来是为我凑学费。这深厚的恩情叫我如何报答?即便如此,我也不曾叫他一声爸爸。

    五、

    生活开始按照我假象的轨道行驶,我顺利考上大学,当然大学的学费、生活费依旧由老赵负担,我默默记下了从高中到大学毕业后所花的费用。人的感情若可以像银行那样计算明细、及时偿还便两清也好,不拖不欠,拖了再付滞纳金也没所谓。我知道我即便还清了钱账,也还不清这些年的感情帐。

    毕业后我在沈阳找到一份工作,钱虽不多,可我仍旧每月都往家里寄钱。我很少回家,一是因为工作忙,二是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家里的人。我继续我的人生,谈恋爱、结婚。因为没有钱买房,妻子委屈地跟我在一所出租屋里拜天地,第二天我们拿着仅有的一千块钱去大连旅行结婚。妻子很善良,也很体贴,妈妈跟我说,如果一个女人愿意跟你吃苦,你就要毫不犹豫地娶她,要一直对她好好的。

    我们从大连展转回到我们家,妈妈和老赵把自己收拾的很体面,老赵原打算给我们好好操办一下,可我们夫妻俩表明心意后,婉言拒绝了。我的房间没有变化,妈妈每天都要打扫一遍,我跟妻子挤在我的小床上,给她讲老赵的故事,后来我们都哭了。

    假期有限,我们匆匆返回工作岗位。妈妈和老赵都老了,我们吸取了他们的精华越发得意,他们却被我们一步一步逼老。老赵买了几包喜糖塞进我们的旅行包里,说是让我们发给单位的人吃。等我们回到沈阳,却发现包里多了五千块钱,妻子连忙往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老赵。“小童,你现在结婚了,就是个男人了,不能让你老婆跟你吃苦。这些钱是你以前寄到家里的,就当我和你妈送你们的结婚礼物了,委屈你了,孩子。”

    这些年来,他总是让人措手不及的感动。

    六、

    结婚一年后,我们有了小孩子,妈妈和老赵来沈阳看望我们。当我看到儿子出生时,仿佛自己也是一次重生,我真想通告全世界,我李小童有儿子了。老年人对孩子格外亲,妈妈不停的对妻子说“太像他爸爸小时候了,简直一模一样。”老赵也喜欢孩子,可是他从不抱,他说他的手太粗,太脏。

    我和妻子商量着,给孩子起名字的任务就交给老赵了,老赵一直拒绝着“你们都是文化人,我这个大老粗拿会起什么名字啊。”老赵一直没要孩子,就是一心一意照顾我和妈妈,既然他错过了给自己孩子起名字的机会,我无论如何都要弥补这个遗憾,算是一种感恩吧。最后,我们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我们给孩子起大名,他给孩子起乳名。他说孩子既然是在沈阳生的,那么就叫阳阳吧。

    阳阳很聪明,却不像我小时候那样乖。他总是活蹦乱跳的,没有一刻安静的。三岁时,我们带他回家。临行前,妻子一直叮嘱他,让他学会叫爷爷。看着妻子这么用心,我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

    阳阳的嘴巴很甜,一看到老赵就爷爷不停的叫,叫的老赵眼圈湿湿。我的心也湿湿的,暗暗感谢儿子,你帮爸爸还了一次感情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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