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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张宅揆接旨进古寺 李太后冷峭斥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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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上午,张居正到内阁入值不到半个时辰,忽然乾清宫管事牌子周佑来报,说是李太后要他作速赶到大隆福寺见面,而且只准穿便服不得讲排场,张居正虽觉得这道口谕有些蹊跷,却也不敢怠慢,立忙换了衣服,觅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轿悄没声儿地寻大隆福寺而来。

    经历一场倒春寒,京城的天气又转好,转眼到了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拂面的东风已是温暖怡人。除开正月十九的燕九节,这龙抬头在京城里也算是个重要的节日。人们一大早儿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提一箩白灰,从门外蜿蜿蜒蜒一条线儿撒到厨房里,接着又绕着水缸,一边撒灰一边唱着“引龙回,引龙回呀引龙回”的歌谣。盖因这时候已过了雨水节,人们盼雨了。龙不行来雨不施,引龙回为的是引回一场春雨来。做过了引龙回的仪式,喜欢吃饼的就搬出黍面枣糕,掺和着摊成薄薄的煎饼,名曰龙鳞饼;喜欢吃面的,都去食铺里买回用隐绘龙形彩纸包扎的大兴县的油挂面,谓之龙须面。这一天,无论是宫中还是百姓人家,女红一律停止,怕的是飞针引线不小心扎伤了龙眼睛。也就是这一天,各家严严实实捂在深窖中避寒的各色花木,也都打开窖口放些子暖风进去催其复苏。总之,一到这一天,京师人家从心里头就感到久违的春天已是跨进了门槛儿。

    其实,这时候的地气还薄,雄伟的燕山山脉虽然阻挡了关外的寒潮,但南方的暖流在越过了黄河之后,也遭到了无尽冻云的顽强抵抗。在幽燕之地,首先感受到春意的是那些牲畜。牧场上的马开始尥蹶子了,它们烦躁地跃过埒墙,发出咴咴的叫声。对骒马来说,这雄壮的嘶鸣有着多大的诱惑啊!原野上蒿草丛中,到处可以看到淫性十足的狗们在酣畅淋漓地交媾。顶着漂亮的大红冠子的公鸡,也常常一抖翅儿跳到树上,伸着脖子高瞻远瞩,为的是能找到“意中人”,忽然,它飞身而下,以娴熟的身技逮着一只小母鸡旁若无人地撒野……这一幅幅自然的“春宫图”,使辽阔的北国陡然间充满盎然的生气。冰碴子碎了,土坷垃潮润了,绊根草的根部泛起星星嫩绿,水畔的垂杨,也爆出了翠翠的豆粒大的嫩芽儿……

    京城里头,高高低低满满囤囤塞满了砖头房子,看春景儿不如郊外熨帖。但各家各户的孩子早就跑出巷子口,在空场上玩起打柭柭的游戏。这柭柭的形状类同枣核儿,用二寸长的硬木制成,放在地上以棒击之,第一棒把柭柭击起来,第二棒跟上去把飞转的柭柭凌空击远。小儿们玩这个游戏,以击远者为胜。京师民谣:“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儿,打柭柭儿。”眼下正在杨柳发芽儿的早春二月,满京城都活跃着打柭柭儿的孩子。这些黄髻小儿的欢呼雀跃,更是把人们寻春探胜的心情撩拨了起来。

    街上到处都是踏青的人们,若是出城,四郊有多处胜景可供流连,可是城里头,人们寻春一般都到大隆福寺和什刹海。

    大隆福寺位于城东四牌楼北一条胡同内,这胡同就叫大隆福寺胡同。这座气势雄伟的大庙由明朝第六个皇帝景宗敕建,成于景泰四年。寺内供着三世佛三大士,入山门左首是藏经殿,右首是转轮殿,中间经过毗卢殿,至第五层才是大法堂。此堂白石台栏乃景皇帝尽撤前任英宗皇帝南内御所的木石所建。殿中藻井绘有八部天龙华藏界具,旋窗绕栊尽是西域气象。寺一成,就成了京城内一大胜景。京城寺庙很多,但惟有这座大隆福寺和西城的大兴隆寺为皇帝敕建,是皇家香火院。信佛的皇上偶尔出来敬香,就到这两所寺庙。因这一层,大隆福寺不但香火极旺,而且寺前的庙市也是京城里头规模最大的。每月逢九逢十,庙前广场到处都支起棚子,除了日用百货,此处庙市最吸引人的多是旧书古拓夏鼎商彝楚戈汉镜等古董。到后来,这里又添了花市,每年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大隆福寺的花市就开张了,各色盆花,如春之海棠、迎春、碧桃,夏之荷、榴、夹竹桃,秋之菊,冬之水仙、佛手、梅花等等,还有众多的南方花卉如山茶、杜鹃、天竹、虎刺、紫薇、珠兰等等,在这花市里是应有尽有。京城一帮莳花高手,硬是有本事纳四季于一室,然后又都搬到这大隆福寺的花市上来,让众多前来赏春的游人大饱眼福。

    今年的二月初二,大隆福寺的庙会花市如期开张,一大清早就扯旗放炮吆五喝六闹哄哄一片。刚过巳牌,只见张居正乘坐的小轿在大隆福寺的胡同口儿停了下来,他刚撩开轿帘儿走出来,突然看到一团黑影飞来,连忙一闪,只见那团黑影噗的一声打在轿帘上,深蓝绒布给活生生穿了一个洞。张居正返身一看,从轿子里拾起一只枣木做成的柭柭来。这时,早有一个年轻轿夫疾跑过去像拎小鸡似的拎了一个小孩过来,嘴中还恶狠狠骂道:

    “混账小畜生,你这一柭儿,差点要了咱老爷的命,快跪下赔罪。”

    说着把小孩往地上一掼,小孩吓得跪不住,趴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张居正俯身把孩子牵起来,拿着木柭儿和颜悦色问道:“娃儿,这木柭儿是你的?”

    小孩子抽泣着点点头。张居正把木柭儿还给他,说道:“这儿人多,你换个地方玩吧,倘若把人击伤,岂不闯出祸来,去吧。”

    小孩拿了木柭儿,也顾不得道谢,一溜烟跑了。看着他瘦小的背影,张居正会心一笑,对轿夫说:“孩子天真无邪,你不要吓唬他们。”

    轿夫缩手缩脚,红着脸答道:“是,老爷。”

    主仆二人正议论着,忽见巷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个人一边朝这儿挤一边喊道:

    “张阁……啊,张老爷,寺中有请。”

    喊话儿的人叫万和,本是李太后身边的随堂太监,眼下也是头戴方角巾,着一身青布道袍,乔装成一副伙计模样。

    万和领着张居正走完数百步巷道,便到了大隆福寺山门前的大广场。此时广场上鳞次栉比的尽是堆满琳琅货物的棚架,十之八九都是花卉盆景,处处争奇斗艳花枝招展。广场上游客摩肩接踵,红男绿女川流不息。这里头夹杂了不少人既不买花也不采胜,而是专朝人堆儿里扎,看管那些形迹可疑的浮浪子弟。张居正一看就知道,这都是东厂的便衣番役。李太后出行虽然不惊动官府,东厂的保卫是断不可少的。因想着李太后,张居正也无心浏览花市,勾着头径自朝大隆福寺的山门走去。忽然,领路的万和停了脚步儿,捅了捅张居正,朝挨着山门的一排花架努了努嘴。张居正朝那厢望去,不免心下一惊,只见李太后在冯保等几个太监的陪侍下,正兴致勃勃地看着盆花呢。

    张居正耸了耸鼻子,正思虑着要不要走过去,李太后却一眼瞥见了他,招招手向他示意,张居正这才踱步过去。

    李太后今天穿了一件大红的天鹅绒长裙。天鹅绒分为冬夏两种,夏绒雨淋不湿,称为雨缎,比之冬绒更为贵重。由于国内天鹅绒少,加之天鹅绒制法特别,所以价格昂贵。一般大富大贵人家,能穿上一件广东产天鹅绒的衣裙就算是凤毛麟角了,而李太后这一袭天鹅绒长裙,不但是雨缎,且产自倭国。因为海禁,本朝与倭国并无正常贸易,京城中各店家的倭产,都是一些铤而走险的海盗从东南洋面上贩私得来,所以价格越发地昂贵。李太后这身面料,便是内廷尚衣监从七彩霞老板郝一标手中购得,一匹天鹅绒竟值四十两黄金。李太后穿着这身天鹅绒长裙,外头又套了一件产自哈烈国的葱绿色琐袱斗篷,头上高绾的发髻,斜插了三两支翡翠闹蛾儿。这身雍容华贵的打扮,越发衬得她一张脸庞白如凝脂。再加上她这身衣服都在熏笼里用兰香熏过,一阵微风吹过,沁人心脾的幽香便飘散开来,闻者难免不怦然心动想入非非。

    张居正耸了耸鼻子,正思虑着要不要走过去,李太后却一眼瞥见了他,招招手向他示意,张居正这才踱步过去,李太后指着花架上一盆花,笑吟吟地问他:

    “张先生,你看这盆菊,花大如碗,花形也特别,不知是如何培植的。”

    张居正看那盆花,单单的一株花,大如成化窑的海碗,花瓣细长细长,最长的有七八寸,短的也有四五寸,每一片金黄的花瓣上,两侧竟还有一晕淡淡的绿意,在微风中,那些纷披的花瓣轻轻摇曳着,极尽婀娜。

    “真是一盆好花!”张居正赞叹道,“京城多的是能工巧匠。店家,这花是你自家培植还是趸来的?”

    “老爷,这架上的百十盆花木,全是小人自家培植的,”见这一行人气宇不凡,店家满脸堆笑说道,“小的莳弄花艺,本是世代相传,就这一款菊花,小的培植出三百多个品种。方才这位夫人相中的这一种,叫春秋清气满乾坤,金黄是秋的本色,花瓣两侧这一痕绿意儿,是迎春之象。”

    “听你说得有板有眼,这花值多少钱?”冯保插进来问。

    店家伸手叉开五指,摆了摆说:“就这么多。”

    “五两?”冯保一惊。

    “对,五两。”店家答道,“这是变种,培植出来花了老鼻子心血。”

    “花是好花,但价码也真是个价码儿,你说呢,张先生?”李太后朝张居正送了个秋波。

    “是呀,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唐诗人白居易的咏牡丹诗,证明古今一理。”

    “夫人,你看清楚,整个花市,春秋清气满乾坤仅此一盆。”店家一旁撺掇。

    “要不,咱们买下?”冯保巴结地问着李太后。

    “算了吧,太贵。”

    李太后说着就挪步前行,刚刚走开,就听得背后有人说道:“穿了这一身天鹅绒,却舍不得五两银子,她不买我买。”

    话说得刺耳,李太后猛地转过身,见说话的是个疏眉落眼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件灰鼠皮的紧身袍子,外头罩着大团花的锦缎马甲,一身嘎里嘎巴的富贵气。京城里头这种人不少,人们背地里喊他们“二百五”,他知道李太后转身来瞧他,故意挓挲着双手做出不凡的气势,炫耀说道:

    “店家,你花架上这些盆花,尽拣好的给我取十几钵来,价钱不拘。”

    “这小子何方神圣,这大的口气。”冯保附在张居正耳边,小声咕哝道。

    那边,店家对这财大气粗的大主顾已是十分的奉承,笑道:“你这位东家,真是爽快人,买这些花,官府上送人?”

    “送什么人呀,咱自家用!”二百五自以为优雅地捏了捏鼻子。

    “你自家用?”

    “咱家老爷吩咐咱来买的,他说,二月二龙抬头了,家里得供几钵花儿,养点春气。”

    “你家老爷是……哟,小的不敢打听。”

    “你既问了,咱索性对你说了,你知道咱家老爷是谁,你猜猜。”

    那二百五嘴里同店家讲话,一双眼睛却睃着李太后,这么端庄华贵的女人,他可是从没见过,因此满脑子都在想如何与这位贵妇人比比奢华。

    “这位爷,瞧你这行头,这精神气儿,你家主子只怕是个了不得的大官。”

    “这你猜对了,你说咱家老爷官有多大?”二百五眯着眼睛,一只脚踏到花架上。

    店家伸出三根指头:“三品?”

    二百五撅嘴摇头,不屑地说:“三品算什么大官,再往上说。”

    “二品?”店家迟疑起来。

    二百五一笑,抬手打了一个响指,讥道:“谅你也不敢往上猜了,实话告诉你吧,咱家老爷是当今皇上的国——舅——爷!”

    “国舅爷?”店家惊得一咋舌,顿时腰都伸不直了,一脸庄敬地说,“爷,你是说你家老爷是当今皇上的舅舅?”

    “唁,这还有假?这花儿你给送到武清伯府上,摆好了我付你银子。”

    说罢,那二百五示威似的瞪了李太后一眼,一提袍子挺着脖梗儿扬长而去。

    “爷,你走好,这花儿,一个时辰后送到。”

    店家跑出几步,朝着二百五的后影子大声喊道。回转身见到愣怔着的李太后,又讥诮说道:“我说你这位夫人,牛皮不是吹的,蛤蟆不是飞的,五两银子一盆花你嫌贵,你看人家国舅爷家里的势派,花百十两银子买几钵花,只当是施舍给叫花子的小钱。”

    “放肆!”

    冯保跺脚一声怒喝,早有十几个东厂的便衣番役围了上来。李太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得出她内心很不好受,她没有想到父亲家中的仆人在外头如此张扬。但她不愧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只须臾间就把心态调整了过来,她抿嘴一笑,对冯保说:

    “小本生意人,哪个不是钱窟窿眼翻筋斗,咱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话虽这么说,李太后毕竟受到刺激,再也没有闲心来逛花市,而是朝张居正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款款走在头里,复又进了大隆福寺的山门。

    穿过五重殿宇,李太后一行来到大法堂后面一间五楹的宏敞客堂,这是专为皇室人员敬香时预备的休息场所,平常并不开放。一到里面,俟李太后坐定,张居正就要行觐见之礼,李太后连忙摆手说道:“张先生不必拘谨,今儿个在这里便服相见,一切礼数都免了。”

    “谢太后。”张居正坐到李太后左侧的一把椅子上,冯保坐在右侧,一应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

    李太后坐在向阳的窗牖下,滤过窗纱的阳光,使屋子里充满了温暖。由于重门深禁,山门外的嚣杂市声传不到这里,一时间屋子里显得特别的寂静。脱掉琐袱斗篷的李太后,坐在那里,像一朵盛开的芙蓉。她望着张居正,柔声问道:

    “张先生,你知道咱为何要在这里见你?”

    这正是让张居正心下纳闷的事。这些日子,因为左掖门事件的发生,京师各衙门的确沸腾了一阵子。但随着吴和的突然死亡,一些替朱衡打抱不平的官员也就鸣锣收兵。他们认为,吴和既然已“畏罪自杀”,朱衡就争回了这口气,保住了二品大臣的面子,这件事情就没有再闹下去的必要。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其实这件事情并没有真正解决,一是朱衡的去留问题,老朱衡经过这一次折腾,身体再也无法复原,躺在床上已无法到部履职;二是杭州织造局增额用银事也还悬而未决。早在几天前,冯保就给他透信儿,说太后准备就春季经筵的事召见他。张居正心下明白,太后召见决不会只谈经筵事,因此就京城最近发生的问题想好了应对之策。特别是财政改革,他也厘定思路,只等觐见时面陈。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召见不在云台更不在文华殿,而是选择了大隆福寺。令他惊奇的还有两层,一是小皇上没有一起来;二是太后也没有穿戴凤冠霞帔,而是穿了这一身华贵的便服。基于此,张居正感到这次召见并不正规,但却非同寻常。这会儿见李太后问话,他抬头朝李太后看了一眼,却不料李太后一双明亮澄澈的眸子也正在盯着他,那眼光中荡漾着一股与太后身份极不相称的柔情蜜意,害得这位“铁面宰相”心里头一阵慌乱,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睑,稳了稳情绪,答道:

    “启禀太后,臣实在不知太后为何选中大隆福寺召见。”

    “咱知道你会感到奇怪,”李太后浅浅一笑,又瞟了冯保一眼,说道,“这大隆福寺,与咱可有着一段不寻常的缘分。”

    “啊!”

    张居正与冯保同时感到惊讶,李太后用手抚了抚仔细梳理过的云鬓,絮絮叨叨讲述了她的那一段尘封的往事:

    李太后十五岁上由父亲把她送到隆庆皇帝潜邸裕王府中当了一名侍女后,虽然脱了穷街陋巷钻进了富贵堆中,但毕竟仍是一个下等婢女,还谈不上出人头地。她深知自己的一切前程都系在裕王身上。因此,她总是想方设法讨裕王的欢心。裕王长期不为其父亲嘉靖皇帝所爱,圈禁在裕王府中无所事事,只能在酒色中度日。裕王身边侍妾成群,但都是城里长大的官宦人家女子,一个个献媚争宠娇不胜羞,裕王游戏其中早就腻了。李太后的到来,那一股子在山野间成长起来的青春气息,那一双火辣辣的眼睛,那两只茄瓜一样丰满的乳峰,还有那浑圆匀称富有弹性的臀部,莫不都让裕王心荡神驰想入非非。很快,这个下等婢女就成了他的侍寝之人。虽然可以和裕王如胶似漆翻云覆雨的快活,但她的身份却不能改变。须知皇室人员的晋封是一件极为严肃的事,以她当时的出身是不可能获得名分的,若要改变处境,惟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怀孕,替裕王生下儿子来。此前,裕王的嫔妃们曾为其生了两个儿子,但未成年就都夭折了。因此,裕王府中的年轻女人们,都巴心巴肝地想怀上裕王的孩子,谁能够侍寝,立刻就会遭到别的嫔妃的嫉恨与咒骂。那些日子里,李太后没少看白眼,也吃过很多苦头。嫔妃们哪容得一个下等婢女得到裕王的宠爱?因此都串联起来,一个鼻孔出气地整她。她没有屈服也没有抵抗,一切都逆来顺受。幸而那时还有一个人同情她并保护她,这就是裕王的正宫夫人当今的陈皇后。陈皇后自嫁到裕王府来就一直没有子嗣,因此嫔妃们都想挤掉她取而代之。她看中李太后的单纯朴实,也希望她能为裕王怀孕,这样就可以阻断嫔妃们的妄想,当时备受欺凌的李太后,因此把陈皇后当作靠山主心骨,两人的这份真挚感情一直延续到今日……

    李太后进入裕王府中不久,就被裕王在一次酒后破了女儿身。自那以后,她常常侍寝,但总也怀不上孩子,差不多一年时间过去,腹中尚无任何消息。李太后不免心下焦灼,每夜里她都跪在房子里焚香祷告上苍,祈望神灵保佑她早生贵子。一日,她听人说大隆福寺的观音大士极有灵验,所有求子的人若在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去祈求,莫不都如愿以偿。李太后一听到这消息,就开始掐指头数日子,一到二月二这一天,她禀告了陈皇后,天蒙蒙亮就独自一人跑到这大隆福寺敬香来了。

    大隆福寺中有六间大殿供奉三世佛三大士,大士殿是其中较小的一个。因李太后来得早,这观音殿中还寂静无人,她是第一个香客。值殿的老尼瞧了瞧她,问:“求子的?”李太后点点头。老尼指着殿外头的照壁,说:“先摸钉儿去。”“摸钉儿,摸钉儿干吗?”老尼一笑说:“你不是求子吗?你闭上眼睛走过去,若能一下子就摸上钉儿,再回来祷告观音,今年就一定能怀上喜。”李太后按老尼吩咐出得门来走近照壁一看,只见墙正中果然有一个茶盅口大小的黄铜泡钉。于是便退到墙根儿,闭上眼睛伸手慢慢摸过去,一步、一步、又一步……这短短十步之遥,她像走了千里万里,好不容易,她的手指头触到了照壁,睁眼一瞄,与铜泡钉只差一指宽,她心里头好不懊丧。倚着殿门观看的老尼安慰她说:“只差一丝丝儿,不打紧的,可以摸三次。”李太后听了心下略宽,又开始第二次试摸,这一回,她闭上眼睛,一连气默念了十几声“求观音菩萨保佑”。再伸手探去,一会儿,她感到手指头触到一片光滑的凉意,迫不及待睁开眼睛,但见手指头可可儿地就按在铜泡钉上,顿时大喜过望,折身回到殿中,朝坐在莲花座上的观音大士行三拜九叩的祷告大礼,并把平素用心积攒的五两碎银尽数塞到老尼手中。老尼很少遇到如此诚心之人,不免心下感动,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有观音菩萨保佑,施主定能如愿以偿,今天是龙抬头的日子,祝你早生龙子。”这祝福令笃信神明的李太后心花怒放,跟着就问:“老师父说咱能生下龙子?”经这一问,老尼才觉失言,但又不好改口,只得支吾道:“施主你心肠好,当然有上等福报。”就在这次求子后不久,李太后果真怀孕了,十个月后生下一个白胖白胖的小男孩,这个孩子就是当今的小皇上朱翊钧。

    听李太后讲完这个故事,冯保感叹道:“难怪太后一到寺中,就去观音殿敬香,还特意看了看那面照壁上的大铜钉。原来那颗大铜钉上头,还系着咱万历皇朝的命脉。奴才刚才见到仍有一些妇女在那里摸钉,这是大不敬,应立即制止!”

    “这是为何?”李太后问。

    “奴才听说宋朝有个寇准,进京赶考投宿一处寺庙,即兴在那壁上题了一首诗,后来他当了宰相,庙里和尚就用碧纱笼把那首诗罩了起来以示恭敬。太后摸了那颗铜钉后生下当今圣上,这是石破天惊的大事,这颗铜钉就是神钉,怎么能再让这些凡胎俗妇一片乱摸,奴才这就吩咐下去,立即用碧纱笼,不,打制一个金丝罩把它罩起来。”

    冯保引经据典专事谄媚,说着就站起来要去安排这件事,李太后示意他坐下,笑着说:

    “冯公公心意好,但铜钉就不必罩上了。”

    “这是为何?”冯保还欲争辩。

    “你呀,”李太后摇摇头,又瞧了瞧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你们男人,都体谅不到女人的苦心,天底下做女人的,有谁不想生个孩子。若把那个铜钉罩起来,那些想来摸钉的女人明里不敢说什么,暗里岂不要骂断咱的脊梁骨,你说呢,张先生?”

    一直正襟危坐侧耳静听的张居正,赶紧欠身答道:“太后祈愿天下为母者都能产下贵子,这等拔苦济世之心,真乃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难怪宫廷内外,盛传太后是观音再世。”

    李太后听到这句赞美,脸上忽然收敛了笑容,她瞄了张居正一眼,又看了看冯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们都说咱是观音再世,那么你们两个呢,你们是什么?”

    这一问突兀,让张居正与冯保两个摸不着头脑,愣了愣,冯保答道:

    “咱是太后的奴才。”

    李太后冷冷一笑,又问张居正:“张先生,你呢?”

    张居正抚了抚长须,不卑不亢答道:“禀太后,下官是先帝为当今圣上选定的顾命大臣。”

    “答得好!”李太后眼波一扬,又转向冯保尖刻地说道,“你说你是奴才,你这不是作践自己吗?三只脚的蛤蟆找不着,两只脚的奴才遍地都是。”

    “太后骂得是,咱……”冯保一时语塞。

    看到冯保好生尴尬,张居正便替他打圆场:“冯公公说得也不差,给皇上办事,第一就是要忠心。古大臣常以臣仆自称,这仆人,换句话说,就是奴才,当奴才没有错,怕只怕一个人只会当奴,而没有才。”

    “听张先生这么一说,奴才还可分别领会。”李太后抿嘴一笑,旋即说道,“你们两个,一个给皇上管家,一个给皇上治国,从这两年的实绩来看,先帝选你们当顾命大臣,没有选错。”

    “蒙太后夸奖,愚臣愧不敢当。”这一回是张居正抢先表态。

    李太后接着说:“今天是龙抬头的日子,咱把你们两个召到隆福寺来,原是想避开皇上,跟你们说说体己话儿。钧儿已当了两年皇帝,已经十二岁了,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一天天长大,开始有一些自己的念头儿了。张先生,你知道那一天,皇上在云台召见你以后,回到东暖阁中做了什么吗?”

    “臣不知道。”

    “他命孙海把所有从文华殿内书房中搬来的诗词集又都搬了回去,说是你张先生要他少学这些雕虫小技,多学经邦济世的学问。”

    “皇上小小年纪,能克服玩偈之心,从谏如流学习致治之本,实天下苍生有幸。”张居正说着眼圈红了。

    他的感情上的变化当然逃不过李太后敏锐的眼睛,她没有表示什么,只继续说道:

    “昨儿夜里,钧儿又告诉我,张先生让他读的那些书都是好书,但有一本书他不肯读了。”

    “哪一本?”

    “《贞观政要》。”

    “这是唐太宗治国方略的集成,后世掌天下者必读的教科书,皇上为何要排斥?”

    “钧儿说,这唐太宗玄武门夺权,连亲兄弟都敢杀,这样的人全无孝悌之心,治国再有能耐亦不足取,所以不读他的书。”

    小皇上这一判断倒是让张居正没有料到,更让他惊讶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然会有如此成熟的思想,他的内心充满欣喜,不由得赞道:

    “皇上能独立秉断是非,真是神童啊!”

    “还有哪,”李太后白皙的脸庞上挂着的笑意此时又倏然消失,“今儿早上起床,皇上又弄了个惊人之举。侍衣太监给他找了件八成新的玄色缥裳,他却不肯穿,闹着要太监给他找一件旧的。”

    “这是为何?”张居正茫然问道。

    “他说,上午要练书法,穿新衣服恐污上墨迹。其实,这孩子的心思咱做娘的知道,他是觉得杭州织造局增额用银事尚无结果,便一心想着节俭,以为节俭了,就是圣君作为。”

    李太后说着已是泪花闪闪。看着她揪心的样子,因受到奚落而枯坐了半晌的冯保,这时又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皇上万乘之尊,穿衣服还这么受委屈,奴才听了,心口上像是扎着一把刀子,”冯保极会演戏,说着就抹出了眼泪,恨恨地说,“奴才去年底就拟了条陈,安排杭州织造局给皇上多制几套龙衣,偏工部尚书朱衡硬顶着不办,拖至今日还决断不下,惹得皇上伤心。”

    冯保不愧有移花接木的手段,不显山不显水就把话题引到朱衡身上。张居正知道现在谈的才是今天的“正戏”,好在早有准备,因此接腔说道:

    “在杭州织造局用银一事上,朱衡虽有些意气用事,但臣以为,朱衡此举,实乃是为皇上着想,只是方法欠妥。”

    冯保反驳道:“依奴才看,朱衡不仅仅是方法欠妥,他是存心刁难呢,不然,莫文隆的本子是怎么出来的?”

    “莫文隆的本子与朱衡无关,是仆让他写的,”张居正坦然回答,“那天,莫文隆到内阁述职,仆就杭州织造局日常运作向他咨询,他便说出一些外人不知的隐情,仆思虑皇上秉政,应多知道真实情况,就鼓励他向皇上写了那道本子。”

    “你觉得那道本子所言属实吗?”李太后问。

    “莫文隆为人持重,捕风捉影之事他不会言及。”

    “可是……”

    冯保正想争辩,李太后却伸手制止他。她晶亮的眸子扑闪了几下,说道:“咱正想就这件事儿听听张先生的主张,请你讲下去。”

    张居正点点头侃侃言道:“据南朝《宋史》记,高祖刘裕出身寒微,年轻时靠砍伐芦荻为生。那时,他的妻子也就是后来的臧皇后亲手给他做了粗布衫袄,穿了很多年之后,已是补丁摞补丁,但他还舍不得扔掉。后来当了皇帝,仍把这件衫袄珍藏着。等到他的长女会稽公主出嫁,他把这件破衫袄当成最珍贵的嫁妆送给女儿,并对她说:‘你要戒除奢侈,生活节俭,永远不要忘记普通民众的痛苦,后代有骄傲奢侈不肯节俭者,就把这件衣服拿给他看,让他们知道,我虽然当了皇帝,仍不追求华美,务求简单朴素,以与万民同忧患。’会稽公主含泪收下了这件破衫袄,并从此作为传家之宝。这留衲戒奢的故事,史有明载,后代圣明君主,莫不仿而效之。”

    张居正并没有直通通讲出自家观点,而是宕开话头借古喻今。李太后心思灵透,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产自倭国的天鹅绒长裙,脸腾地一下红了。冯保看在眼里,立刻说道:

    “张先生说的这个故事,用于警示世人戒骄戒奢则可,但用于皇室或可斟酌一二,毕竟,皇上服饰并非个人好恶,实乃是一国之体面。”

    “冯公公深明大义,言之有理,”张居正为避免发生冲突,先拿一顶大帽子给冯保戴上,接着说,“臣也同意冯公公的建议,着杭州织造局为皇上制作一批华贵精美的章服缥裳。我们做臣子的,有谁不想圣上威仪天下,淳化万方呢!”

    张居正顷刻间口风的转变,令李太后颇为惊讶。冯保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又落定了,他笑了笑,轻松地说:

    “张先生理是理,法是法,听你这么一说,总算体谅了在下一片苦心。”

    “冯公公忠敬皇上,一片眷主之情天下人共知,这一点不谷也非常感动。但就杭州织造局用银一事,不谷也有一个想法。”

    “你说。”李太后令道。

    “莫文隆讲到织造局用银中的弊端,不可不引起重视,历朝制造龙衣,一些当事中官借机贪墨,导致民怨沸腾。皇上初登大宝,百事更新,若制造龙衣仍按旧法,则新政从何体现?”张居正一言政事,口气就咄咄逼人,但他并没有忘记安抚冯保,话锋一转又道,“仆身历三朝,嘉隆期间,眼见内廷二十四监局竞相侈靡,当路大珰挟私固谬,假其威权惟济己私,心中无不忧虑。自冯公公掌印司礼监以来,内廷风气为之一新,各监局清明自守,去年仅用纸用瓷两样,就省下了一万八千多两银子,奉俭去侈,拨乱反正,冯公公功不可没。这次织造局用银,之所以引发衅端,一是工部尚书朱衡沟通有差,二是杭州织造局工价银计算有误。莫文隆本子上已讲得很清楚,制造一件龙衣,实际工价与申请用银工价,悬殊太大。”

    尽管张居正言语上尽量不伤及冯保,但因利益所致,冯保仍气鼓鼓地说:

    “莫文隆本子中有许多不实之词,他计算的工价,有多样没有列入,比方说衣上所缀之珍珠宝石。他都没能列出,这项开支,几乎占了龙衣工价银的一多半。”

    “这正是问题症结所在,”张居正反应极快,立马答道,“杭州织造局归内廷管辖,其用银却是内廷与户部分摊各出一半。历来编制预算都由织造局钦差太监负责,户部插不上手。既出了钱,又不知这钱如何一个用法,因此户部意见很大,为这工价银的问题,几乎年年扯皮。依仆之见,这种管理体制,现在是非改不可了。”

    “怎么改呢?”李太后问。

    “既是内廷织造局与工部共同出银,这每年的申请用银额度,亦应由两家共同派员核查,编制预算,然后联合呈文至御前,由皇上核实批准。”

    李太后觉得张居正这建议不错,既照顾了户部面子,又堵塞了漏洞,最后的控制权还在皇上手中,便问冯保:

    “冯公公,你意如何?”

    冯保正在心里头盘算这事儿的得失:他不得不佩服张居正的厉害,如此一更改,虽然名义上是皇上定夺此事,但内阁却可以通过“拟票”来干预。自洪武皇帝到现在,这件事都是司礼监说了算,如今却大权旁落,内阁成了大赢家。冯保心有不甘,却又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得回道:

    “一切听太后裁夺。”

    “好,冯公公既无异议,这件事儿,就按张先生的建议办。”

    李太后一锤定音,国朝这一坚持了两百年的“祖制”,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更改了。张居正心里头大大松了一口气。但还谈不上高兴,毕竟这件事得罪了冯保。偏这时候,李太后又道:

    “今年杭州织造局的增额用银,亦可让工部参与重新审核。”

    张居正略一迟疑,答道:“今年织造局的用银,就不必增额了。”

    “为何?”冯保不高兴地问。

    “皇上还是个孩子,每年都长个儿,他现在比登基的时候,差不多长高了半个头,如果现在给他多制龙袍,恐怕到明年,穿着又不合身了,这不是白费银子吗?”

    “张先生言之有理,”李太后心中佩服张居正的细心,转而对冯保善意地嘲笑道,“冯公公,你咋就没想到这一层?”

    冯保想笑笑不出来,含着醋意答道:“奴才心眼儿实,只瞅着皇上的穿戴,却没想到个头儿。”

    “这么说,皇上今年的龙袍制作,不是要增多,而是应该减少,原来的工价银是多少?”

    “四十万两。”冯保答。

    “咱看就砍一半吧,二十万两怎么样?”

    从八十万两一下子降为二十万两,这么大的降幅,连张居正都感到吃惊,因此迎着李太后探询的目光,他答道:“臣谨遵太后懿旨。”

    李太后见冯保默不作声,知道他不高兴,便道:“你们两个,是皇上的左右手。咱说话可能不中听,但希望你们记住,你们做一切事情,都要替皇上着想,替国家着想,千万不要打自家的小算盘,更不要为鸡毛蒜皮的事闹别扭。常言道家和万事兴,你们两个都是替皇上当家的,你们之间的和,不单是皇上的幸事,更是天下苍生的幸事。”

    李太后高屋建瓴说出这番话来,既有威又有情,既是拉拢又是敲打。冯保越来越感到李太后不是寻常的女人。他觉得这席话虽然是说给两个人听的,但似乎对他的提醒更多一些,心里头便产生了恐惧,赶紧表白道:

    “太后所言,奴才铭记在心。奴才与张先生两个,都是亲受顾命的老臣,忠心事主是本分,哪里有个人意气可闹?”

    “冯公公这样说咱就放心了。”李太后说罢,又问张居正,“张先生,朱衡申请致仕,究竟是恩准还是慰留,你意如何?”

    张居正朝冯保看了一眼,答道:“臣以为,皇上可恩准朱衡致仕。”

    李太后犹豫答道:“朱衡毕竟是三朝老臣,就这么让他走了,天下人会不会说皇上无情?”

    张居正答:“臣也虑着这一点,因此,臣建议皇上开恩,晋朱衡为太子太傅,袭一品勋衔致仕,另外再加荫一子,这样,朱衡风光体面地告老回乡,对皇上岂不感激涕零?”

    李太后想了想,道:“就依你说的办,朱衡这一走,空下的工部尚书一职,谁来接任?”

    “臣让吏部举荐三人,再请皇上定夺。”

    “这是规矩,张先生不说咱也知道,咱想知道的是,吏部举荐三人,究竟哪一个可担此重任,张先生要预先考查凿实,廷推之前先给皇上通气。”

    张居正本想趁机举荐李义河,但又怕引起李太后猜忌反而办不成,故又打消了念头。只恭谨言道:

    “臣遵旨。”

    这时候,随堂太监万和进来禀报,说是寺中的素膳已备好,请太后前去享用。李太后便起了身,带着张居正与冯保进了隔壁的膳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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