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台湾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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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我在做这篇访问之前,一共见到西班牙环宇贸易公司的董事长萨林纳先生(guesalinas)大约三次。每次,都是在很匆忙的场合之下,握握手,没说几句话就分开了。后来,我知道他不止在西国做生意,跟台湾贸易方面,也有很大项额的来往。我打过数次电话给他,请求他安排短短的半小时给我做个专访。但是他太忙了,一直到上星期六才排出一点空档来。我在约定的时间——下午四点半到公司,但是他公司的人告诉我,要等十五分钟左右。萨林纳先生已打过电话回来了。他私人的办公室里,满房间都堆满了样品,许多台湾来的产品,令人看了爱不释手。如果说这个办公室是严肃的,有条理的,吓人的,公式化的,那就错了。它是一个亲切舒适,不会吓坏你的地方,你坐在里面,可以感觉到它是年轻的,有干劲的,一点不墨守成规。五点不到,因为是星期六,公司里的人陆续都走了,只留下我在等。我一间一间走了一圈,东看看、西看看,顺便接了两个电话,也不觉得无聊。这时门“碰”的一下推开了,萨林纳先生抱了一大卷文件,大步走进来。“抱歉,抱歉,要你久等了,我尽快赶回来的。”他一面松领带一面点烟,东西放在桌上,又去拉百叶窗。“你不在意我将百叶窗放一半下来吧,我就是不喜欢在太光亮的地方工作。”我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静静的观察他。他进办公室第一步就是布置一个他所觉得舒适的环境,这一点证明他是一个很敏感的人。艺术型的企业家他并不太高大,略长、微卷的棕发,条子衬衫,一件米灰色的夹克式外套,带一点点宽边的年轻人时兴的长裤,使他在生意之外,又多了些微的艺术气息。在他随手整理带回来的文件时,口中一再的说:“对不起,对不起,请稍候一下,马上好了。”他是亲切的,没有架子的,眼神中不经意的会流露出一点点顽皮的影子。但你一晃再看他时,他又是一个七分诚恳三分严肃的人了。好不容易他将自己丢在沙发上,叹了口气说:“好了,总算没事了,你问吧!我尽量答复你。”此话刚刚讲完,又有人进来找他。他马上笑脸大步迎上去,于是又去办公桌前谈了很久,签字、打电话、讨论再讨论,总算送走了那个厂商。送完客他回来对我笑笑,说:“你看看,这就是我的日子,星期六也没得休息。”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过了十分钟,谢天谢地,他总算可以静静的坐下来了。“开始吧!”他说。“萨林纳先生,你几岁?”他有点惊讶,有礼的反问我:“你说话真直截了当,这是你采访的方式吗?我今年三十岁。”“是的,对不起,我是这种方式的,请原谅。”“你们的公司mundusinternational成立有多久了?”“两年,我们是刚起步的公司,但是业务还算顺利。”“那么你是二十八岁开始做生意的,经商一直是你的希望吗?”“不是,我小时候一直想做医生,后来又想做飞机师。不知怎的,走上了贸易这条路。”漂泊的岁月“你生长在马德里吗?”“不,我生长在西班牙北部,那是靠近法国边界的美丽夏都——sansebastian。我的童年记忆,跟爬山、滑雪、打猎是分不开的。我的家境很好,母亲是西班牙皇族的后裔。一直到我十八岁以前,我可以说是十分幸福的。”“你今年三十岁,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十二年来你并不很幸福?”我反问他。“我并不是在比较。十八岁那年我高中毕业,被父亲由故乡,一送送到英国去念书。从那时离家开始,我除了年节回去之外,可以说就此离开故乡和父母了。一直在外漂泊着。”他站起来靠在窗口看着楼下的街景。“你所说的漂泊,可以做一个更确切的解说吗?”“我十八岁初次离家去英国念书时,心情是十分惶惑的,后来习惯了浪子似的生活,也就不想回西班牙了。我所谓的漂泊是指前几年的日子。“我二十岁时离开英国到法国去,此后我又住在荷兰一年,但是不知怎的心里不想安定下来,于是又去瑞士看看,在那儿住了好几个月。当时我在瑞士不很快乐,所以有一天我对自己说,走吧,反正还年轻,再去找个国家。于是,我上了一条去芬兰的船,到北欧去了。在那儿我住了一年,芬兰的景色,在我个人看来,是世界上最美的了。”他坐下来,又开始一支烟。“当时你一直没有回过西班牙,生活如何维持呢?”“有时父母寄给我,有时钱没了,我就去打工。酒保、茶房、厨子什么都干过,一个一个国家的流浪着,也因此学会了很多种语言。那段时光,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是那样的鲜明而动人,有时真有点怅然——。”他停了一下,静静的坐着,好像不知旁边还有人似的。有妻万事能“人的路是一段一段走的,我不常怀念过去。因为,我现在有更实在的事要做。”他的眼神又冷淡起来了,朦胧回想的光芒不见了。他是一个有时候喜欢掩饰自己的人。“你什么时候回西班牙来的?”“我回国来服兵役,运气好,将我派到北非西班牙属地撒哈拉去,因此我也认识了一点点非洲。”“你的故事很动人,老的时候写本书。服役之后你回故乡了吗?”“没有,sansebastian是一个避暑的胜地,但是没有什么发展。我在一个旅行社,当了一阵子的副经理,又在航空公司做了好久的事。但是,总觉得,那些都不是我真正久留的地方。我在一九六七年结婚,娶了我在英国念书时认识的女友,她是芬兰人,名字叫宝琳。”“有了家,你安定下来了?”“是的,我要给宝琳一个安定幸福的生活,婚后不能叫她也跟着我跑来跑去。我总努力使自己尽到一个好丈夫所该尽的义务,给她幸福。我不再是一个浪子了。”我在旁一面记录,一面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我是女人,我不是强烈的妇女运动者。所以,我喜欢听一个丈夫说出这么勇敢的话。“你的婚姻使你想到改行做生意吗?”萨林纳先生听了大笑起来,我的问话常常是很唐突的。“不是,带着妻子,什么职业都能安定,倒不是为了这件事。那是几年前一次去台湾的旅行,促成我这个想法的。”台湾是大好财源“你怎么会去台湾的?台湾那么远,很多西班牙人,根本不知道台湾在哪里。”“台湾对我的一生,是一个很大的转折点。我当时在航空公司服务,有一趟免费的旅行,恰好我最要好的朋友——他是中国人——在台湾。我就飞去了,那是第一次,后来我和宝琳又同去了一次,从那时开始我对台湾有了很深的感情,现在为了公务,总有机会去台湾。”“为什么台湾对你那么重要?”“因为我去了几次都在观察。台湾的经济起飞,已到了奇迹的地步。台湾的产品可说应有尽有,而且价格合理,品质也不差,是一个大好的采购市场。同时我也想到,可以将欧洲的机器,卖到台湾去。我与朋友们商量了一下,就决心组织公司了。”“你们公司是几个人合资的?”“一共三个,另外两位先生,你还不认识。”“你们的业务偏向哪一方面?”“很难说,我们现在,是西班牙三家大百货公司(连锁商店)sepu与simago还有juinsa的台湾产品代理商。每年我们要在此举办两次中国商展,产品包罗万象,都来自台湾,当然我们的业务不止是进口,我们也做出口,如albo,trial-la,mates的机器,还有tejeto的针织机我们都在做。”他顺手给我一本卷宗,里面全是台湾厂商来的订单。没有一件同样的衣服“我在sepu公司门市部看见直接印图案在衣服上的小机器,也是你们公司提供的吗?”“你是说在各色棉织的套头衫上,印上图案和名字的那个摊位?”“是,我看很多人买,总是挤满了顾客。”“那是我们的一种新构想,现在的青年人,无论男女,都喜欢穿舒适的套头棉衫,但市面上卖的花色有限,不一定合顾客的胃口。所以我们干脆卖棉衫时,同时放几十种图案和英文字母,让他们自己挑、自己设计,放在衣服的什么地方。我们请个女孩,当场用机器替顾客印上去,这样没有一件是完全相同的衣服了。这个夏天我们卖了很多,可惜推出晚了一点,早两三个月还能多卖些。”“这是一个很新奇的想法,这种印花机那里来的?”“恕我不能告诉你,西班牙只有我们卖,现在试销墨西哥。”原来是不能告诉人的,我也不再追问了。“你们的业务很广,也很杂,没有专线吗?”“目前谈不上专线,我们要的东西太多太广。”“你对目前公司的业务还算满意吗?”“做生意像钓鱼,急不得的,你不能期望睡一觉醒来已是大富翁了。我公司主要的事还是委托总经理马丁尼滋先生管理,我在行政上、人事上都做不好,马丁尼滋先生比我有经验,我十分的信托他,我对这两年来的成绩,如不要求太高的话,尚可说满意。”像一条驴子“你个人对目前生活型态与过去做比较,觉得哪一种生活有价值?”“很难说,人的生活像潮水一样,两岸的景色在变,而水还是水,价值的问题很难说。我并不想做金钱的奴隶,但是自从我做生意以来,好似已忘了还有自己的兴趣,多少次我想下班了回家看看我喜欢的书,听听音乐,但总是太累了,或者在外面应酬——”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你现在的理想是什么?”“当然是希望公司能逐渐扩大业务,这是一个直接的理想——眼前的期望。有一天如果公司能够达到我们所期待的成绩,我另有一个将来的理想,当然那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你对金钱的看法如何?”“钱是一样好东西,有了它许多事情就容易多了。并不是要藉着金钱,使自己有一个豪华的生活。我常常对自己说,你想要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料子铸造成器。如果我有更多的钱,我就更有能力去帮助世界上的人——当然,金钱不是万能,世界上用金钱不能买到的东西太多了,譬如说幸福、爱情、健康、知识、经验、时间要从两个不同的面去看这件事。”“你刚才说赚钱之后另有一个理想,那是你所指的许多年之后的事,你能说说吗?”“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是永远没有假期,没有太多的家庭生活,没有悠闲的时间,永远也不许疲倦。像一条驴子一样竟日工作,出卖心力、劳力的,这种人就是生意人。有时候,我为自己目前的成绩感到安慰,但是我常常自问,我为了什么这样劳碌?我的一生就要如此度过吗?我什么时候有一点时间去做些旁的事情?我什么时候能好好陪伴我妻子几天?我常常觉得对她不公平,因为我太忙了。”人生的愿望“谈谈你将来的理想吧。”“我不是厌倦生意,我衷心的喜欢看我的公司慢慢成长壮大,一如看见自己的孩子长大时的欣慰。但是有一天,公司扩大到差不多了,我要放下这一切去旅行,是真的了无负担的放下一切,世俗名利我不再追求。”“你倒是有一点中国道家的思想,你放下一切去哪里呢?”“去南美玻利维亚的山上,我喜欢大自然的生活,我热爱登山摄影,我也喜欢南美的印地安人。我希望有一天住在一个没有汽车,没有空气污染,没有电话,安静而还没有受到文明侵害的地方去。”“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轻轻的对他说。“你认为生意人不能有一点理想嘛?”他静静的反问我。“能的,问题是你的理想看上去很简单,但不容易达到,因为它的境界过分淡泊了。”“我常常回想小的时候,在北部故乡的山上露宿的情形。冬天的夜晚,我和朋友们点着火,静静的坐在星空之下。风吹过来时,带来了远处阵阵羊鸣的声音,那种苍凉宁静的感动,一直是我多年内心真正追求的境界——”“萨林纳先生,我真怀疑我是在做商业采访,我很喜欢听你讲这些事情。”他点了支烟,笑了笑说:“好了,不讲了,我们被迫生活在如此一个繁忙、复杂的社会里,要找一个淡泊简单的生活已是痴人说梦了。我们回到话题吧,你还要知道公司的什么事?”我需要台湾的产品“我想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你大概会需要中国的什么产品?”“太多了,我们需要假发、电晶体收音机、木器——但是西班牙气候干燥,怕大件木器来了要裂。还有手工艺品、成衣——。”“你欢迎厂商给你来信吗?”“欢迎之至,多些资料总是有用的。”“什么时候再去台湾采购?”“很难讲,我上个月才从台湾回来。”“你不介意我拍几张照片吧!我改天来拍,今天来不及了。”“我们再约时间,总是忙着。谢谢你费神替我做这次访问。”“哪里,这是我的荣幸,我该谢谢你。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效劳的吗?”“目前没有事,我倒是想学些中文。”他很和气的答着。“你公司的侯先生,不是在教你吗?你们真是国际公司。西班牙人、芬兰人、英国人,还有中国人。”“我们这个公司是大家一条心,相处得融洽极了。当然,目前一切以公司的前途为大家的前途,我们不分国籍,都是一家人。”他一面说话,一面送我到门口。“谢谢你,我预祝你们公司,慢慢扩大为最强的贸易公司。”能的,只是太淡泊了下了楼我走在路上,已是一片黄昏景象了。美丽的马德里,这儿住着多少可以大书特书的人物呵!可惜每天时间都不够。我们如何将自己,对社会做一个交代,常常是我自问的话。而今天萨林纳先生所说的——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起码给了我一些启示。我沿着一棵棵白桦树,走向车站,一个生意人,对将来退休后所做的憧憬,也令我同样的向往不已。有风吹过来,好似有羊鸣的声音来自远方,宁静荒凉朦胧的夜笼罩下来了,我几乎不相信,这个心里的境界,是由刚刚一篇商务采访而来的。我的耳中仍有这些对话的回响:“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生意人难道不能有一点理想么?”“能的,只是你的境界太淡泊了——”
你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我在做这篇访问之前,一共见到西班牙环宇贸易公司的董事长萨林纳先生(guesalinas)大约三次。每次,都是在很匆忙的场合之下,握握手,没说几句话就分开了。后来,我知道他不止在西国做生意,跟台湾贸易方面,也有很大项额的来往。我打过数次电话给他,请求他安排短短的半小时给我做个专访。但是他太忙了,一直到上星期六才排出一点空档来。我在约定的时间——下午四点半到公司,但是他公司的人告诉我,要等十五分钟左右。萨林纳先生已打过电话回来了。他私人的办公室里,满房间都堆满了样品,许多台湾来的产品,令人看了爱不释手。如果说这个办公室是严肃的,有条理的,吓人的,公式化的,那就错了。它是一个亲切舒适,不会吓坏你的地方,你坐在里面,可以感觉到它是年轻的,有干劲的,一点不墨守成规。五点不到,因为是星期六,公司里的人陆续都走了,只留下我在等。我一间一间走了一圈,东看看、西看看,顺便接了两个电话,也不觉得无聊。这时门“碰”的一下推开了,萨林纳先生抱了一大卷文件,大步走进来。“抱歉,抱歉,要你久等了,我尽快赶回来的。”他一面松领带一面点烟,东西放在桌上,又去拉百叶窗。“你不在意我将百叶窗放一半下来吧,我就是不喜欢在太光亮的地方工作。”我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静静的观察他。他进办公室第一步就是布置一个他所觉得舒适的环境,这一点证明他是一个很敏感的人。艺术型的企业家他并不太高大,略长、微卷的棕发,条子衬衫,一件米灰色的夹克式外套,带一点点宽边的年轻人时兴的长裤,使他在生意之外,又多了些微的艺术气息。在他随手整理带回来的文件时,口中一再的说:“对不起,对不起,请稍候一下,马上好了。”他是亲切的,没有架子的,眼神中不经意的会流露出一点点顽皮的影子。但你一晃再看他时,他又是一个七分诚恳三分严肃的人了。好不容易他将自己丢在沙发上,叹了口气说:“好了,总算没事了,你问吧!我尽量答复你。”此话刚刚讲完,又有人进来找他。他马上笑脸大步迎上去,于是又去办公桌前谈了很久,签字、打电话、讨论再讨论,总算送走了那个厂商。送完客他回来对我笑笑,说:“你看看,这就是我的日子,星期六也没得休息。”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过了十分钟,谢天谢地,他总算可以静静的坐下来了。“开始吧!”他说。“萨林纳先生,你几岁?”他有点惊讶,有礼的反问我:“你说话真直截了当,这是你采访的方式吗?我今年三十岁。”“是的,对不起,我是这种方式的,请原谅。”“你们的公司mundusinternational成立有多久了?”“两年,我们是刚起步的公司,但是业务还算顺利。”“那么你是二十八岁开始做生意的,经商一直是你的希望吗?”“不是,我小时候一直想做医生,后来又想做飞机师。不知怎的,走上了贸易这条路。”漂泊的岁月“你生长在马德里吗?”“不,我生长在西班牙北部,那是靠近法国边界的美丽夏都——sansebastian。我的童年记忆,跟爬山、滑雪、打猎是分不开的。我的家境很好,母亲是西班牙皇族的后裔。一直到我十八岁以前,我可以说是十分幸福的。”“你今年三十岁,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十二年来你并不很幸福?”我反问他。“我并不是在比较。十八岁那年我高中毕业,被父亲由故乡,一送送到英国去念书。从那时离家开始,我除了年节回去之外,可以说就此离开故乡和父母了。一直在外漂泊着。”他站起来靠在窗口看着楼下的街景。“你所说的漂泊,可以做一个更确切的解说吗?”“我十八岁初次离家去英国念书时,心情是十分惶惑的,后来习惯了浪子似的生活,也就不想回西班牙了。我所谓的漂泊是指前几年的日子。“我二十岁时离开英国到法国去,此后我又住在荷兰一年,但是不知怎的心里不想安定下来,于是又去瑞士看看,在那儿住了好几个月。当时我在瑞士不很快乐,所以有一天我对自己说,走吧,反正还年轻,再去找个国家。于是,我上了一条去芬兰的船,到北欧去了。在那儿我住了一年,芬兰的景色,在我个人看来,是世界上最美的了。”他坐下来,又开始一支烟。“当时你一直没有回过西班牙,生活如何维持呢?”“有时父母寄给我,有时钱没了,我就去打工。酒保、茶房、厨子什么都干过,一个一个国家的流浪着,也因此学会了很多种语言。那段时光,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是那样的鲜明而动人,有时真有点怅然——。”他停了一下,静静的坐着,好像不知旁边还有人似的。有妻万事能“人的路是一段一段走的,我不常怀念过去。因为,我现在有更实在的事要做。”他的眼神又冷淡起来了,朦胧回想的光芒不见了。他是一个有时候喜欢掩饰自己的人。“你什么时候回西班牙来的?”“我回国来服兵役,运气好,将我派到北非西班牙属地撒哈拉去,因此我也认识了一点点非洲。”“你的故事很动人,老的时候写本书。服役之后你回故乡了吗?”“没有,sansebastian是一个避暑的胜地,但是没有什么发展。我在一个旅行社,当了一阵子的副经理,又在航空公司做了好久的事。但是,总觉得,那些都不是我真正久留的地方。我在一九六七年结婚,娶了我在英国念书时认识的女友,她是芬兰人,名字叫宝琳。”“有了家,你安定下来了?”“是的,我要给宝琳一个安定幸福的生活,婚后不能叫她也跟着我跑来跑去。我总努力使自己尽到一个好丈夫所该尽的义务,给她幸福。我不再是一个浪子了。”我在旁一面记录,一面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我是女人,我不是强烈的妇女运动者。所以,我喜欢听一个丈夫说出这么勇敢的话。“你的婚姻使你想到改行做生意吗?”萨林纳先生听了大笑起来,我的问话常常是很唐突的。“不是,带着妻子,什么职业都能安定,倒不是为了这件事。那是几年前一次去台湾的旅行,促成我这个想法的。”台湾是大好财源“你怎么会去台湾的?台湾那么远,很多西班牙人,根本不知道台湾在哪里。”“台湾对我的一生,是一个很大的转折点。我当时在航空公司服务,有一趟免费的旅行,恰好我最要好的朋友——他是中国人——在台湾。我就飞去了,那是第一次,后来我和宝琳又同去了一次,从那时开始我对台湾有了很深的感情,现在为了公务,总有机会去台湾。”“为什么台湾对你那么重要?”“因为我去了几次都在观察。台湾的经济起飞,已到了奇迹的地步。台湾的产品可说应有尽有,而且价格合理,品质也不差,是一个大好的采购市场。同时我也想到,可以将欧洲的机器,卖到台湾去。我与朋友们商量了一下,就决心组织公司了。”“你们公司是几个人合资的?”“一共三个,另外两位先生,你还不认识。”“你们的业务偏向哪一方面?”“很难说,我们现在,是西班牙三家大百货公司(连锁商店)sepu与simago还有juinsa的台湾产品代理商。每年我们要在此举办两次中国商展,产品包罗万象,都来自台湾,当然我们的业务不止是进口,我们也做出口,如albo,trial-la,mates的机器,还有tejeto的针织机我们都在做。”他顺手给我一本卷宗,里面全是台湾厂商来的订单。没有一件同样的衣服“我在sepu公司门市部看见直接印图案在衣服上的小机器,也是你们公司提供的吗?”“你是说在各色棉织的套头衫上,印上图案和名字的那个摊位?”“是,我看很多人买,总是挤满了顾客。”“那是我们的一种新构想,现在的青年人,无论男女,都喜欢穿舒适的套头棉衫,但市面上卖的花色有限,不一定合顾客的胃口。所以我们干脆卖棉衫时,同时放几十种图案和英文字母,让他们自己挑、自己设计,放在衣服的什么地方。我们请个女孩,当场用机器替顾客印上去,这样没有一件是完全相同的衣服了。这个夏天我们卖了很多,可惜推出晚了一点,早两三个月还能多卖些。”“这是一个很新奇的想法,这种印花机那里来的?”“恕我不能告诉你,西班牙只有我们卖,现在试销墨西哥。”原来是不能告诉人的,我也不再追问了。“你们的业务很广,也很杂,没有专线吗?”“目前谈不上专线,我们要的东西太多太广。”“你对目前公司的业务还算满意吗?”“做生意像钓鱼,急不得的,你不能期望睡一觉醒来已是大富翁了。我公司主要的事还是委托总经理马丁尼滋先生管理,我在行政上、人事上都做不好,马丁尼滋先生比我有经验,我十分的信托他,我对这两年来的成绩,如不要求太高的话,尚可说满意。”像一条驴子“你个人对目前生活型态与过去做比较,觉得哪一种生活有价值?”“很难说,人的生活像潮水一样,两岸的景色在变,而水还是水,价值的问题很难说。我并不想做金钱的奴隶,但是自从我做生意以来,好似已忘了还有自己的兴趣,多少次我想下班了回家看看我喜欢的书,听听音乐,但总是太累了,或者在外面应酬——”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你现在的理想是什么?”“当然是希望公司能逐渐扩大业务,这是一个直接的理想——眼前的期望。有一天如果公司能够达到我们所期待的成绩,我另有一个将来的理想,当然那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你对金钱的看法如何?”“钱是一样好东西,有了它许多事情就容易多了。并不是要藉着金钱,使自己有一个豪华的生活。我常常对自己说,你想要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料子铸造成器。如果我有更多的钱,我就更有能力去帮助世界上的人——当然,金钱不是万能,世界上用金钱不能买到的东西太多了,譬如说幸福、爱情、健康、知识、经验、时间要从两个不同的面去看这件事。”“你刚才说赚钱之后另有一个理想,那是你所指的许多年之后的事,你能说说吗?”“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是永远没有假期,没有太多的家庭生活,没有悠闲的时间,永远也不许疲倦。像一条驴子一样竟日工作,出卖心力、劳力的,这种人就是生意人。有时候,我为自己目前的成绩感到安慰,但是我常常自问,我为了什么这样劳碌?我的一生就要如此度过吗?我什么时候有一点时间去做些旁的事情?我什么时候能好好陪伴我妻子几天?我常常觉得对她不公平,因为我太忙了。”人生的愿望“谈谈你将来的理想吧。”“我不是厌倦生意,我衷心的喜欢看我的公司慢慢成长壮大,一如看见自己的孩子长大时的欣慰。但是有一天,公司扩大到差不多了,我要放下这一切去旅行,是真的了无负担的放下一切,世俗名利我不再追求。”“你倒是有一点中国道家的思想,你放下一切去哪里呢?”“去南美玻利维亚的山上,我喜欢大自然的生活,我热爱登山摄影,我也喜欢南美的印地安人。我希望有一天住在一个没有汽车,没有空气污染,没有电话,安静而还没有受到文明侵害的地方去。”“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轻轻的对他说。“你认为生意人不能有一点理想嘛?”他静静的反问我。“能的,问题是你的理想看上去很简单,但不容易达到,因为它的境界过分淡泊了。”“我常常回想小的时候,在北部故乡的山上露宿的情形。冬天的夜晚,我和朋友们点着火,静静的坐在星空之下。风吹过来时,带来了远处阵阵羊鸣的声音,那种苍凉宁静的感动,一直是我多年内心真正追求的境界——”“萨林纳先生,我真怀疑我是在做商业采访,我很喜欢听你讲这些事情。”他点了支烟,笑了笑说:“好了,不讲了,我们被迫生活在如此一个繁忙、复杂的社会里,要找一个淡泊简单的生活已是痴人说梦了。我们回到话题吧,你还要知道公司的什么事?”我需要台湾的产品“我想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你大概会需要中国的什么产品?”“太多了,我们需要假发、电晶体收音机、木器——但是西班牙气候干燥,怕大件木器来了要裂。还有手工艺品、成衣——。”“你欢迎厂商给你来信吗?”“欢迎之至,多些资料总是有用的。”“什么时候再去台湾采购?”“很难讲,我上个月才从台湾回来。”“你不介意我拍几张照片吧!我改天来拍,今天来不及了。”“我们再约时间,总是忙着。谢谢你费神替我做这次访问。”“哪里,这是我的荣幸,我该谢谢你。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效劳的吗?”“目前没有事,我倒是想学些中文。”他很和气的答着。“你公司的侯先生,不是在教你吗?你们真是国际公司。西班牙人、芬兰人、英国人,还有中国人。”“我们这个公司是大家一条心,相处得融洽极了。当然,目前一切以公司的前途为大家的前途,我们不分国籍,都是一家人。”他一面说话,一面送我到门口。“谢谢你,我预祝你们公司,慢慢扩大为最强的贸易公司。”能的,只是太淡泊了下了楼我走在路上,已是一片黄昏景象了。美丽的马德里,这儿住着多少可以大书特书的人物呵!可惜每天时间都不够。我们如何将自己,对社会做一个交代,常常是我自问的话。而今天萨林纳先生所说的——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起码给了我一些启示。我沿着一棵棵白桦树,走向车站,一个生意人,对将来退休后所做的憧憬,也令我同样的向往不已。有风吹过来,好似有羊鸣的声音来自远方,宁静荒凉朦胧的夜笼罩下来了,我几乎不相信,这个心里的境界,是由刚刚一篇商务采访而来的。我的耳中仍有这些对话的回响:“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生意人难道不能有一点理想么?”“能的,只是你的境界太淡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