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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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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周末的夜晚,秧秧喝得酩酊大醉,她附中的同学回这个城市来探望老同学。并且,秧秧考研失利,英语没有及格。这是一件让人需要发泄的事情。

    秧秧和那几个人坐在学校对面的火锅大排档里豪爽地碰杯。每一个人都拿出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为了曾经在一起共同度过的年少岁月,那一去不复返的无知懵懂。

    笛子安静地坐着,插不进话,只看着他们在大声说笑,说以前的陈年旧事,说着说着,秧秧就哭了,因为酒精的缘故,秧秧的声音飘忽得像空气中的一缕轻纱,咿咿呀呀的,一抓,就散了。

    同学都醉了,有人开始大声地抱怨;有人拉着秧秧的手,说一直以来就喜欢秧秧,要秧秧今天晚上跟他走;有人趴在桌面上酣睡起来。

    笛子拉着秧秧,把那双死命拉着秧秧的手扒拉开,到街边的水泥扶栏上坐下,秧秧开始语无伦次地诉说。

    那时的秧秧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孩子,一个任性撒娇的不懂掩藏自己的笨拙孩子。

    那已经又是一个初夏,天气郁热潮湿,风湿漉漉热烘烘地吹在身上,让身体也这样湿漉漉热烘烘的。那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天空是深深的蓝,月亮带着毛边挂在天上,像一颗晕开的、摊在平底锅上的鸡蛋。笛子仰着头,望着顶上带着毛边的月亮,有节奏地摇晃着秧秧。有学生从路边经过,就好奇地张望,秧秧依然视若无睹地哭泣,用飘拂在空气中的声音述说。

    秧秧要去找他,笛子吓了一跳,这样的状态去找他,是丢脸的。

    秧秧义无反顾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笛子拉着她,徒劳地说:“秧秧,回去,我们回去吧!”笛子以为自己在维护着秧秧的尊严。

    秧秧是倔强的,秧秧用酒后才会有的、十分大的力气拒绝笛子,踉跄着向前。秧秧从来没有得不到过,这次对方若即若离的表现激励了她的爱情,对方的拒绝更加让她觉得这个男人是特别的,是值得自己去争取的,而她已经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深地爱过一个人,越深的爱恋,便带着越深的绝望悲伤——因为爱的本质就是绝望的,越深的绝望,就越发地激励了自己心中的征服欲。秧秧的爱已经刻不容缓,秧秧想要证明自己魅力的欲望已经刻不容缓。

    街道上人影幢幢,肮脏的小街异常热闹,挤满了一些希望自己能与众不同的人们:留着一条小辫的男人,或是长发的男人,或山羊胡须的男人,还有光头的女人——许多外形与众不同的人。“特点就是美”这是这个圈子里的一句不是十分响亮的口号,他们的特点让他们仿佛又失去了特点。

    街道两旁有许多学生自己开的小酒吧,大多十分简陋,有的简陋到只有几张桌子,但简陋是没有关系的,用一些涂鸦的图案把四周一抹,以掩饰经济的虚弱,昏暗的灯光照着每个酒吧看似千篇一律的涂鸦,仿佛远古时期旧石器时代的山洞,而在里面穿梭的人影,仿佛出没于山洞里的山顶洞人,颓靡而勤劳。酒吧里都会飘出一些特别的声音,老板喜欢的乐队或歌手的cd,混杂着空气中浓郁的酒精和奶油的味道,热闹融融。秧秧十分融入地穿梭在其中,摇晃着向前。笛子在旁边紧紧地跟随。而离她们不远的地方,一个长发的男子也犹犹豫豫地跟着。

    秧秧去了学校里面,去了那栋十分老旧的单身宿舍楼。秧秧在上楼之前,十分坚决地对笛子说:“不许跟我来!回去!”

    笛子固执地坚持,她认为秧秧已经醉了,对自己的行为根本没有控制能力。

    秧秧把笛子拖了过去,拖在楼对面的树影里,说:“崩溃!我已经是女人了,我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不能干涉!并且我已经和他上过床的,笛子。”

    秧秧最后的话让笛子放弃。

    笛子看着秧秧向楼里走去,秧秧上了楼,笛子听见木楼板上重重的脚步声。

    笛子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楼里一排排的灯光,昏黄的、明亮的、冷色的、暖色的,秧秧要去的房间,该是哪一间呢?

    那晚秧秧没有回来。

    笛子躺在与秧秧同睡的床上,不能入眠。她犹豫着是否该去找秧秧,可是,如果这是秧秧希望的结果呢?如果秧秧希望这样呢?

    笛子起身打开了房门,走到阳台的栏杆那里,树上的鸟儿都没有了,夜里,它们也都睡了吧。天空是更深的蓝,月亮的毛边已经没有了,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清寒清寒的,透过黝黑的黄桷树树影,孤零零地挂在天上。

    这样也好,她想,秧秧是勇敢的,秧秧历来就是勇敢的。记得小时候,笛子九岁时,一家四口人一起上街,父亲牵着笛子的手。秧秧挽了父亲的胳膊,母亲在后面跟着。那时,一向严肃的母亲突然说:“都那么大了,还牵着走。”

    父亲一向是有些“惧怕”母亲的,一听这话,父亲的手松开了,笛子也尴尬得再也没有牵过父亲或母亲的手。而秧秧不,秧秧非得挽了父亲的胳膊,然后嬉笑着说:“愿意!我愿意!”

    楼下的青石板路开始发出幽幽寒光,是露水,这是个潮湿的城市。

    这样安静的夜晚,笛子想起了那个不喜欢说话的男子。

    她还是常常地碰到他,每天都碰到。有时笛子会没有目的地在校园里转悠,当自己明白只是为了碰到他时,便有了些不能言说的难堪和羞怯,仿佛自己是另一个人,而那个人又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于是就惶恐地感到了不好意思。

    碰到时,他还是喜欢和她搭两句话,他甚至说可以帮她刷外框的颜色,并且帮她打磨。她没有回答——其实她是想答应的。

    笛子有些忧伤,有些甜蜜地把自己的头靠在墙上,看着透过树影的清亮月色,微微地出神。

    秧秧中午才回来,带着满脸迷茫的喜悦。

    回来,秧秧并不和笛子说话,拿了换洗的衣服去楼下洗澡,眼睛里是那种不在现实状态的、飘拂的愉悦。

    经过一夜,世界便已经不一样了,秧秧感觉到了极大的不同,连这陈旧的木楼板,都透着一种诗意的清新,树上平常的鸟叫声也格外地动人婉转。

    昨夜,门打开时,秧秧看见了站在门里的他。

    男子扶着门把手,惊讶地看她。

    他怕的就是这样的纠缠不清。她已经来过两次,他不敢再招惹她,虽然她的热烈也是他喜欢的,甚至传言中,她那种不顾将来、朝三暮四的洒脱劲儿也让人觉得好奇——“冒险”本身也是一种刺激的快乐。但他并不是生活在一个真空里的人,他有他的前程,他不能刚来一个地方,脚跟还没站稳,就先把名声给坏了,他想做个“好人”不能潇洒到把自己放在口水里。况且,在大学里混饭吃“出路”还是要紧的,专业好了是好事,但并不是万能的事,甚至可以说并不是一个要紧的砝码,要紧的是人缘好,口碑也得是好的才行。经过上次磨砺,他已经明白了这些道理,他不能舍了前程陪她胡闹。他打定了主意决不退让,但并不能就这样把她关在门外,他看了看走廊,安静的走廊,连一粒灰尘掉下来恐怕也是听得见的,他便侧了身,放她像条鱼一样溜了进去。

    他关上门,示意秧秧坐在沙发上,自己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灯光是昏暗的,他在放碟,电视里劈里啪啦热闹得很。他想起导师那年轻的太太,现在只要看到秧秧,便能想到那年轻的太太,她们有共同的地方,那就是她们都能将他置身于不利的位置。

    他点燃一枝烟,看见伸在面前的一只手。他抬头,看到她似笑非笑的目光,电视忽明忽暗的光投在她脸上,闪闪烁烁的。他心里“咯噔”一下,惶惶地要掉下去,但他随即又铁了心,便低垂了眼睛,拿起桌上的香烟盒,抽出一根递给她。她并不接,依旧用酒精泡着的闪闪的眼睛看他,然后上身凑了过来,用了那样低沉的声音说:“要你嘴里的那根。”说话时,嘴都触到了他的耳朵,痒酥酥的,像通电一样通遍了全身。

    他微微地向后仰了仰,耳边的气息和嘴唇潮湿的温度并没有真的离开,反而像只看不见的小手一样挠着他,挠得他耳朵发麻,并且直挠到了他的心里。

    他看着她,她的身体前倾着,跷着二郎腿,一只手横搭在腿上,一只手伸直了扶着沙发边缘,歪着脑袋,轻微地摇晃了身体,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她轻启嘴唇,说:“舍不得?”

    他不是舍不得,而是再不能了,他看得见她给他挖好的陷阱,前面那样深的一个烂泥坑,她哄着他跳呢。他决定要让理智战胜身体,他是相信自己的。

    就在这时,门却被敲响了,很大的声音,吓得他身体震了震。他最担心这个时候有谁来找他,看见了说不清,已经有人试探着打趣他,他只一味地不理,想让那些揣测最后自己消失。但现在却有人来了,他坐在那里,开门也不好,不开门也不好。他的尴尬她是了解的,就看了他哧哧地笑。这时却听见门外有人高声地叫:“金秧秧!出来!”

    乔晋心里又“咯噔”一下,知道真是不好了,怕是躲都躲不过了。

    打开门“西瓜”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也是一身的酒气。

    “西瓜”恨秧秧的背弃,更恨秧秧把他的东西从阳台上扔了下来,让那么多人观赏到他的失败,那举动侮辱了他的尊严,他发誓要报复,却并没有报复的方案。他也听到过秧秧和乔晋的传言,在美院流传最快的便是桃色新闻,于是他更觉得受到了侮辱——据说秧秧还和他好的时候,就和乔晋“有了一腿”他当然要报复。

    趁着酒劲儿“西瓜”一句话还没有讲,就一拳把乔晋打了一个踉跄。乔晋缓过劲儿来,并不想发作,他想让“西瓜”进来,进来慢慢说。却听到秧秧突然变得尖厉的声音:“‘西瓜’!你干什么!”

    乔晋心里顿时涌上了无奈的悲哀——大戏上场了,舞台就是这小小的走廊,主角却是他自己,走廊上这些密密麻麻的门后面不知道藏了多少双眼睛,藏了多少只耳朵呢?不,他想错了,走廊上的门很快都开了,门前站着张望的人们,穿着睡衣睡裤,很坦然的神情,仿佛买票看戏的观众。而秧秧却一点不知道收敛地推着“西瓜”嘴里叽里呱啦地叫着:“你干吗你!真是讨厌!我喜欢他!就是喜欢他!怎么了你!你想干什么呀你”“西瓜”被推得节节后退,秧秧坦荡的宣言让“西瓜”彻底失败,也让乔晋彻底失败。乔晋看着秧秧转回来了,这个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脾气的骄横女子,这个专长俘虏男人的娇媚女子,要把他抓牢了,他跑不掉了,这么多人已经作证,是他从“西瓜”那里抢走了她,如果他们继续,那么是能被接受的——毕竟是为了爱情。如果他还拒绝秧秧,那么,他就是个玩弄女人的“杂皮”他看着秧秧回来,看着走廊上无声地站着的那些人,突然觉得这走廊实在太过拥挤,拥挤得他不能呼吸,也实在太过陈旧,陈旧得恨不能立刻跑出去,越远越好。但他知道自己哪里也去不了,秧秧已经来到了身边,笑着和对面的小个子打着招呼,很随意的口气——秧秧的酒已经醒了很多。秧秧大方地挽了他的手,笑着对对面的人说:“早点休息!”听了那主人一样的问候,他差点咳嗽出来。

    ——他要为那次酒后失控的行为负责了,他想不出其他办法。

    门在身后关上,他知道,如果真的和秧秧好了,那些闲言碎语会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消失;如果不是,那么,他便会被定性,他会是个“坏人”那是他承担不了的。但是,再退一步想,如果真的是开始一种严肃的关系,那么秧秧的父亲对他的发展也是有利的,况且,秧秧总是让他头脑发热,这不能不说也是一种爱情。他劝慰着自己,开始接受秧秧。但前提是秧秧必须得“改好了”那么,不得已他便可以一股脑儿接受了过去、现在,还有未来的秧秧。

    他和秧秧一开始就关系着“性”现在也不例外。秧秧靠在门上,很挑逗的架势轻捏了他的肩膀,眼神加了力,却又是飘荡的;带了电,却又是水一样的。他是有话要说的,他很不合时宜地说:“如果要开始,我希望我们是认真的。”

    秧秧水蛇一样扭了自己的身体,声音却是雾一样的缥缈:“我是认真的。”

    乔晋有些把持不住,但还是要把话说清楚:“我希望我们彼此是忠诚的,不能有背叛的行为,我们将来的目标是婚姻。”乔晋觉得自己的话可笑,因为男女的角色倒置了,但他不能陪她莫名其妙地玩,名声坏了就没有翻身的余地了,这种高校虽乱,但清白却是很重要的,这需要技巧和资历,乔晋认为这些自己都没有。

    秧秧轻巧地笑了,搂了他的脖子,自己凑上来,生动的身体紧贴了他,让他呼吸困难。秧秧把嘴贴在他耳边,说:“今天就要嫁给你!今晚就是你的新娘,你怎样要我都可以我的男人我的海盗”

    他仿佛累得急了,只剩了喘息,却又有了太大的力气,弯身抱了她,真的像中世纪的海盗,抱了怀中极美的战利品,向他的床迈进。

    秧秧暑假要外出旅游,去海南、桂林还有阳朔,和他一起。

    她的爱情又变成了天空盘旋的、有着亮色羽毛的大鸟,新奇激荡,激情在他的回应中像雨后的蔓藤一样疯长。秧秧是快乐的。

    笛子在家里陪伴衰老的外婆和沉默的母亲,还要为升本考试做准备。但笛子觉得自己是有爱情的人,只是那爱情十分扑朔迷离,不能确定,尽管这样,笛子还是能够沉浸其中,为一个简单的眼神,或没有实际意义的一句话,高兴或是忐忑很长一段时间。可是,或许爱情就是这样的。

    在家的日子,时间是静止的,静止着,却觉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的,一寸一寸的,就像房间里印在墙上的窗户框子的投影,一点一点地移动,一寸一寸地移动。外婆就在那样的时间流逝中,颤巍巍地走动,慢慢地,拖着拖鞋发出沙沙的声音,并且用十分陈旧的声音咳嗽、说话。

    还有母亲,她像一条已经厌倦的蚕,慢慢地,慢慢地,吐着坚韧漫长的丝,把自己层层地包裹着,直到包裹在厚厚的积满灰尘的时间和记忆里面。笛子因此感觉害怕,感觉到慢慢滑入没有底的黑洞的绝望而无力的仓皇。

    笛子开始十分地想念秧秧,想念浮躁的大学,想念那个年轻干净的英俊男子——想念那些可能抓到的安慰。

    秧秧会寄来明信片,从不同的地方寄来印着当地风光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有秧秧幼稚的字体和红色的唇印,看着唇印,就能想像得出秧秧当时的雀跃。

    笛子常常拿着明信片,靠在夕阳斜晒的窗框上,看着外面慢慢褪去的阳光。

    对面屋顶上有只大花猫,懒洋洋地在屋脊上弓着背,然后趴了下来,躺在长满了青草和星点小花的瓦背上。

    笛子的记忆又像秋天的燕子一样飞了起来,飞到以前的那栋房子那里,停在阁楼的窗户上,看里面的父亲呵呵地笑着,举起那时幼小的笛子,用胡子扎笛子幼滑的脸。窗户上的燕子用羽毛打理着自己的耳朵,仔细地听那个幼小的女孩发出的一串串笑声。屋灯明晃晃地摇曳着,映照着已经有些发胖的母亲和有些酸酸地看着的秧秧,还有墙上灯影下泛黄的老照片,里面禁锢的,是已经逝去的青春岁月和已经褪色的尴尬爱情。

    而记忆中的父亲,已经不是现在笛子在学校里看见的牵着金二土的那个人。

    笛子觉得眼睛涩胀,她转眼看天空的太阳,不青不黄的天空,挂着一个鸭蛋黄一样鲜艳娇嫩的太阳,微微地耀眼。笛子抖动着睫毛,轻轻地深深呼吸,眼泪并不能控制地滑落下来,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悲伤。

    很轻易地,就想起了那个男子,大桥上遇见的男子,那是个白日梦泛滥的年龄。

    他是她骑在金色大鸟上的骑士,不由分说地飞进她的后花园,荆棘密布的开满蓝色玫瑰的后花园,他会照亮她的眼睛和她的心灵,他会带着她,像带着一颗种子一样离开,然后把她撒在阳光充足的肥沃土地。她会重新生长,长成一颗甜美的植物,有着清爽的芬芳

    ——是他呀!她感叹着,把明信片拿着,用侧面一下一下地,划着自己的嘴唇,眼神迷蒙。

    快开学的时候,秧秧回来了,她没有先回父亲的家,她要来这里,因为这里有她最疼爱的母亲和外婆,还有她最喜欢的朋友一样的妹妹笛子,她要她们先和她分享她的快乐,所以她先来了这里。

    秧秧第一次把自己的男朋友带回了家,她愿意大家都知道他,后来她对笛子说,这次她的感觉很奇怪,希望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她的爱人,她想大声地宣布,他就是她的爱人。

    来的时候,她没有通知家里人,只带了他,在屋子外面大力地敲门。

    到了这里,他也并不知道是去秧秧的母亲家,秧秧只说带他去一个地方,秧秧的家在学校,他想也没想要去秧秧的“另一个家”里。

    笛子正在房间里给外婆擦背,她穿着一条绿色格子的、棉质的、有着蕾丝花边的居家吊带裙,长发结成了两条辫子,从耳旁垂了下来。

    听到敲门的声音,还有秧秧夸张的叫声,笛子赶紧给外婆收拾衣服,铺满了灰尘的心里,突然地明亮起来。秧秧的快乐是可以感染人的,况且,她们才是一辈人,她们在一起才有许多琐碎的快乐。

    外婆颤巍巍地站起来,干枯的脸呈现出孩童一样的快乐,她催促着笛子:“秧秧回来了,快点,看秧秧回来了。”

    正在做饭的母亲开了门,秧秧满脸放光地钻了进来。她黑了、瘦了,依旧满身的破铜烂铁,眼睛微微地陷着,熠熠生辉,她更加的像个吉卜赛女人了。

    外婆走过去,孩童一样地笑着,抱了秧秧,嘴里直叫着:“我们的秧秧回来了!”然后发出含糊的笑声。

    笛子拿着湿漉漉的毛巾,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秧秧正把那个人拉到面前。高个儿的男人,稍稍有些清瘦,短短的平头,被阳光晒黑的英俊脸膛儿。

    外婆拉了他的手,说:“哎呀,你来,秧秧也没有说一声,什么也没有准备,真是的”

    他是惊讶的,不知道这样唐突地来了这里,唐突地面对了这样一家柔软而无力的女人,于是他不得不礼貌了。他很快地收拾了自己的惊讶,礼貌地微笑着,说:“外婆,不用这么客气的”他的目光落在了笛子身上,有一刻他的表情突然凝固,他看到了站在卧室门口的女子,苍白的脸,清秀飘逸却眼神黯然的女子,女子手里的湿毛巾滴答滴答地滴着水,在他听来是很沉重的声音。

    “笛子!这是乔晋!”秧秧兴奋地拉着他的手,兴奋地向笛子张望,眼神里有她们惯用的语言、调皮、心照不宣的喜悦。

    笛子咧咧自己沉重的嘴唇微笑。她以为,他是喜欢她的,他会和她一样在心里默默想着她的,他会像她一样在心里守候她的——年少时美好但愚笨的爱情。

    家里顿时温暖起来,母亲也在微笑着,没有人会不喜欢他,他干净、健康、漂亮,年轻得让人无端地兴奋。

    外婆甚至提议要几个人喝点酒,然后说菜准备得不够,让笛子赶紧去买点酒和菜来,就在巷尾的超市里。

    笛子慌乱地应着,拿了母亲有些急促地塞过来的钱,挂着一张微笑的脸谱出了门。

    门关上,脸还在僵硬地微笑,眼泪却无端地冒了出来。她跑下楼,想起他刚刚看她的眼神。他明明是喜欢她的呀,他的眼神在她心里刻了下来,刻成了一个又大又深的黑洞,很快地,那黑洞就把她吞噬了,她跑在路上,就像跑在没有光亮的黑洞里,没有边际,没有未来,她一味地向下沉去,却触不到底。

    在超市走了好久,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然后又清醒地告诫自己,不能让自己的情绪显露出来,不能让他们看出她的悲哀,不能让他们知道原来她是喜欢他的。越是要压抑自己的情绪,却越是不能控制自己的眼泪,笛子哭泣着,在超市的洗手间里蹲了下来,懊恼地责备自己的脆弱。可是他,真的就一点都没有喜欢过自己吗?

    笛子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掐着,希望那样可以让自己不再流泪,他们都在等她,等她买回菜和酒,等着她回去为秧秧的幸福举杯庆祝,所以,她不能让他们看到她哭过的眼睛,她应该是快乐的,是高兴的,为了秧秧。

    她凶猛地掐着自己的手腕,狠狠的、奇异的痛经过皮肤,像闪电一样划过心脏,有着奇异的快感,渐渐地,不再流泪。她继续掐着自己的手腕,神经质地不松手,然后起来,去买菜。不能让他们发现了自己的秘密,那个永远只能摇晃在没有底的黑洞中的,不能生长的秘密。

    买了菜,一只手提着,有烧鹅、墨鱼、西兰花、竹笋、豆苗,还有西芹和百合,然后还是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掐着那只拎着东西的手。挑选酒,一定得是好酒,一定得买好酒,而且得是香槟,只有香槟,只有香槟的泡沫和冲开的瓶盖,还有那沉闷的瓶盖开启声,才有足够那么快乐的气氛。笛子买了一瓶超市里最贵的香槟,六十多块钱的,笛子觉得似乎还不够,但这里只有这样的了。

    晚饭是那样的圆满,外婆询问着乔晋家的情况和他自己的一些情况,招呼着他吃菜,然后不停地说着有关秧秧的话题,秧秧是宝贝,是需要照顾的,外婆满意地要乔晋照顾秧秧。

    母亲客气地招呼乔晋吃菜,看似表面地询问有关乔晋的问题,慈祥而不失威严。

    秧秧快乐地笑着,一副因为被宠爱而没心没肝的架势,然后花枝乱颤地左右卖乖。

    笛子微微地笑着,很艰难地支撑着。

    其实桌上所有东西都是虚设的了,只有面前的人,所有人,当然包括了他。

    她不能控制地要向下陷去,朝着那个没有底的黑洞,可是他们都在跟前,虽然没有注意她,但都感觉着她。她艰难地控制,头晕目眩地坚持着,快乐的声音渐渐地遥远。

    秧秧转过头,很快乐的容颜,说笛子今天很害羞,她对乔晋说,她的这个妹妹是很害羞的。笛子看到他的目光过来了,让她满心喜悦过的目光,现在成了是她心里面没有底的黑洞。她把眼转开,夹了一筷子菜,放在自己碗里,用筷子一点一点地戳。

    他终于要走了,秧秧拉着他的手,他在门口向一家人告别,微笑着。他的目光在笛子脸上停留了片刻,只那么短的时间,笛子的心猛地跳了跳,生生地疼。

    那个晚上,这个曾经蒙着灰的家是快乐的。秧秧送了他以后,又回来了,她要在这里住一天,好久没有来看过母亲和外婆了,并且她有许多私密的话,要在夜深人静时和笛子分享。

    坐在出租车里的他,感觉着一种令人难堪的震撼。

    她竟然是秧秧的妹妹。

    而他显然是愧对于她的,但是,他似乎又并没有愧对于她。

    他把窗玻璃摇了下来,风刮在他的脸上,暖烘烘的夏天的风,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的心乱得很。

    秧秧是颗快乐的种子,撒在哪里,都能长成一棵快乐的植物。

    笛子不能,笛子发现,她已经把自己连根地拔起,想要种在她的玫瑰花园里,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了一棵快乐的植物,可是她已经把自己连根拔了起来。

    秧秧在外婆怀里撒娇,说下次要带外婆出去玩,外面很好玩的,要带外婆在阳朔的西街住两天,过过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秧秧对母亲和外婆说,她已经留校了,下学期她还是在美院报到,但已经是成教院的一个老师。

    母亲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微笑,说女孩子做老师是比较好的职业。

    外婆开始打趣笛子,问什么时候也带回来一个小郎君给大家瞧瞧。秧秧搂着外婆的肩,摇晃着外婆,歪着头看笛子,阳光明媚般地笑。

    笛子唬了脸,看电视上一只小海豹的眼睛,无辜单纯地看着镜头,十分温柔的模样。

    外婆笑着,说笛子害羞呢。笛子是害羞的,笛子甚至不能像秧秧那样搂了外婆撒娇,笛子羞于向除了秧秧之外的人表达感情,包括自己最亲近的人,比如母亲和外婆。

    母亲说:“笛子的任务还是学习呢,升本,以后争取考研,这些事现在不应该考虑的。”

    那一天能有多漫长,就有多漫长。

    洗澡时,两个人站在镜子前面。笛子仔细地打量秧秧,她真的很美,完美的女人身体,丰满、苗条,无一处不是完美的。

    笛子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自卑,在秧秧面前,她感到自己是极其渺小的,她怎么能比得过秧秧?

    秧秧把一个红丝线系着的绿幽灵水晶挂在笛子脖子上,说:“我们一起挑的,我觉得这块很特别,你看,这里面的图案像一幅水墨山水画,还是长轴形的。”

    笛子拿起胸前的那块浅茶色的水晶,举在灯光下仔细地看,很剔透的晶体,里面有晕染开的淡淡的图案。

    他和她一起选的,笛子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温暖,也委屈。

    “水晶是辟邪的,笛子,它能给你带来好运。”秧秧看着那晶莹的一块,说。

    上床了,秧秧就给笛子讲她们两个人的私密话,像她讲以前的每一个男孩一样,她喜欢和笛子分享她的快乐。

    笛子听着,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不仁,他原来是喜欢秧秧的,那些眼神,不过是她的误解而已。

    秧秧终于在困倦中沉沉地睡去,月光洒在她明媚的脸上,冰凉如水。笛子仔细地看这张脸,这张被她幻想中的爱人赞美和爱抚的她亲爱的脸,憋了一天的眼泪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蔓延。而曾经那若有似无的爱情,如今更加缥缈得轻烟一样散去了。

    笛子以为,她会慢慢地淡忘乔晋,一切都是可以淡忘的,只要不再刻意地去想他,这没什么难的。一切都要继续,一切都要重新开始,笛子依然期待一个完美爱人的出现,可以挽救她那么深重的不安全感的男人,可以帮助她带给家人快乐的男人,笛子相信,一定还有的。

    虽然她时常被纠缠在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她的这个问题上。

    新学期的第一天,笛子很早就去了教室,平时爱逃课的学生今天都去得很准时。

    学生们大声议论着这个或多彩或疲乏的暑假,带着青春时才有的兴奋声音,喧哗得很。

    笛子坐在自己的高凳子上,扭头看窗外被阳光照耀得斑斓的树丛,不时有鸟叫声传进来,却因为树丛的浓密,看不到一只鸟的影子。

    喧哗声渐渐平息,笛子下意识地回头,站在门口的是乔晋。

    他看到了她,微微地点头,然后向大家作自我介绍,他会带这个班一个学期。他知道她在这个班上,他觉得有些为难,但也觉得一些暗暗的快乐——连那种压抑的情绪,都像是真正恋爱时的患得患失。

    笛子开始盼望着课堂上的时间,那种暗藏的自我快乐,一个人独自的恋爱,沉溺其中的角色——欲罢不能。

    笛子的专业水平在班里是最好的,他很欣赏,这一点对笛子来说很重要。笛子一如既往地认真对待自己的作业,非常认真,但是那种认真,已经不像以往那样单纯了。笛子只有这点可以向他逞强了,其他的,再无机会。

    乔晋站在她的画架面前看她的画,带着一些赞许的口吻。她低头看着自己经营的画面:那个肥硕的人体坐在堆积着的衬布上,有着像小山一样突起的小腹和两个沙袋子一样的乳房。

    他说应该把这个感觉发挥到极致,造型语言还应该完全地统一。她不说话,听着他的声音,还有模特旁边的取暖炉里,钢炭燃烧时火花爆裂的声音。那火星溅到了模特的腿上,模特惊跳起来,嘴里“喔哟喔哟”地惊叫着,用手扑打自己白花花的粗腿。

    乔晋还在说,用一枝画笔指着画面上人的腿,说空间关系还可以再减弱,更平面化一些。笛子觉得燥热,一定是自己的位置离火盆太近,热得脸都开始发烫,笛子悄悄地抬了手,用手背冰自己的脸,有些许的凉意。

    课间休息,模特开始穿自己的衣服,要出去走动。今天值日的同学往几个火炉里加着钢炭,门打开,一阵风进来,地上的灰尘慢慢地打着旋移动。门关上,那些灰尘又停止了。

    “不错,笛子,照这样的感觉走下去,你的感觉是很不错的。”乔晋把手抱在自己胸前,点头总结性地说。笛子没有说话,继续用已经不冷的手冰着自己滚烫的面颊,然后听到自己的心脏有力地跳动。

    而他何尝又是平静的?他看似无意地关注着她,没有意识地,让自己一步步更深地陷进去。她是一阵轻柔的风,整天环绕着他,她的身影,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就像一张看不见的网,网住了他,他软绵绵地被裹在里面挣扎不得,也不想挣扎。秧秧用丰盈的*****和热情填充着他,但总有哪一点是秧秧填不到的。填不到的那一点是风中挂着的布口袋,瘪瘪地迎了风,发出空旷的声音,那声音有时放大到整个的世界,连被填充的那一块,也显得空旷。而他对笛子的感觉,那种精神上的东西,虽然克制着,压制着,却不时地像株茂盛的植物,茁壮地要撑进那瘪瘪的布袋子,要在那里暗暗地长成一片茂盛的花园。但那花园是善变的,时而丰盈,时而空虚,于是他忐忑得很。

    走廊中间教室的那个研究生还是爱到这个教室来走动,他的工作室就他一个人,他时常去别的教室和人谈点什么。

    他在笛子的画架面前站住了,煞有介事地指点,摇晃着他的小脑袋和脑后毛乎乎的营养不良的小辫。

    笛子对他的指点不以为然,她在展览上看到过他的画,愚笨而迟钝,一个没有才气的人。笛子用报纸擦着自己的画笔,没有回应他的提议。

    大雄过来了,像和笛子很熟悉的样子,用画刀撬一点笛子调色板上的颜料,或是倒一点笛子的松节油,一句话没说地离开,回到自己的座位。

    那个研究生会和乔晋聊天,两人点了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然后把烟头扔在木地板上,用肥大的皮鞋猛力地踩。

    笛子就透过画架看他。站在那个人旁边,他看上去更加的挺拔英俊。笛子和秧秧一样,只能对外表漂亮的人产生爱意,秧秧说她们都是好色的女子。

    每天都能看见他的日子显然是愉快的,这样的愉快能持续很长时间,就像优质的法国香水,喷一次,可以保留几天的残香。而笛子就在这样的残香里,像陷入了无底的泥潭,更深地陷了进去,并且无法控制。

    秧秧把床搬到了小房间,因为要搞创作,她们把大房间尽量地搬空,只剩了两个高高的画架,站在房屋的中间。

    课余时间,姐妹俩就站在画架前,放着音乐,画自己的画。

    秧秧说,张爱玲说得对,出名要趁早,那种愉快才能体会得热切,如果等到自己年龄已经大,像三十岁那样大,都不太能够体会那样的欢欣了——秧秧确定自己的感觉。

    况且,这是个年轻化的时代,上了三十岁,再想出名就难了,现在的画商不愿意关注三十几岁的新人,三十几岁如果还没有成名,那么,你就几乎已经被确定是众多“垫背”中的一员了。

    精华的年龄就是二十几岁,三十岁之前,这个阶段精力充沛、敏感脆弱、思维敏捷、想法新锐,并且绘画技法也日益成熟。

    秧秧要在这个年龄阶段里一炮冲天!

    笛子没有说出来,但笛子在心里也是这样说的,她也要在这样的年龄里,一炮冲天!

    傍晚时分,笛子站在自己的阳台上,用双肘支着木栏杆,两条蓬松的辫子垂在耳边,身上穿着宽大的灰色毛衣和裤脚已经起了毛边的牛仔裤。

    秋天的树叶已经在萧瑟地跌落,风一吹沙沙地响。两只麻雀站立在树枝上,风过处,羽毛就徐徐地被翻动着,一波接一波地轻柔翻动,没有一点声音。

    下面的青石板小路上走动着外型特别的学生,大多一群一群或一对一对的,高声地、低声地交谈着走过。食物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混合着黄桷树的味道和松节油的味道,还有空气中常年潮湿带来的腐败的味道。

    有树叶飘落下来,落在笛子的手边,笛子拾了它,举在夕阳下看。一片开始泛黄的叶子,有一点虫蛀的痕迹,还有一些铁锈一样的红色斑点,一片已经失去生命的叶子,它原是要向地面飘去的。笛子手指一松,叶子飘了下去,划着圈,飘落在刚刚回来的秧秧的头上。

    秧秧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

    他们抬头,微笑着向她挥手。

    她起身,在身边宽大的木头椅上坐下,坐着坐着,觉得有些尴尬,然后把椅子反过来,双腿骑着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扶了椅背,头偏着靠在上面,看着树枝上的一片叶子,晃悠悠的,最终还是划着圈儿掉了下去。楼板上传来很重的、混杂的脚步声,轻快跳跃的,一定是秧秧,沉着稳重的,一定是他。

    脚步声近了,笛子抬头,看见亲热相拥的两个人。看见他,她的心猛烈地跳了跳,快乐,还有心痛。年少时的世界那么大,可令人窒息的快乐,也不过就在他的目光触及之间。

    他是很少来这里的,一般是秧秧去他那里。笛子恍然觉得,他是不愿意让她看见他和秧秧的亲热,笛子宁愿这样以为,然后为自己的以为感到阴暗,她不应该去分享姐姐的幸福,即使是自私的想像。可她不能控制,就像自己真的踩在泥潭里,脚下没有一点承重的能力,她只有向下陷去。

    秧秧扬着手里的水果,说:“笛子!吃水果!”

    笛子踌躇着起身,慢慢地走回去,靠在门边上,看里面的两个人,两个她最喜欢的人。

    他看她,眼神似乎很清澈,带着些隐隐的愧疚——她觉得是有的,然后微笑着说:“进来啊,在外面站着干什么?”

    她喜欢听他的声音,她愉快地跨了进去。

    秧秧在手忙脚乱地找着什么东西,嘴里大声地叫着:“笛子,去把水果洗一洗,很新鲜的。”

    笛子拎了水果,再在茶几上拿了一个盘子。低头时,看见他在茶几上拿打火机的手,修长的手指有些青白,青筋有些显露,中指和食指间有些泛黄,应该是香烟的缘故。那手还帮她绷过画框,那画框就放在这里的门后面,笛子不舍得用。

    那手拿了打火机,滑出笛子的视线。

    笛子抬起头,起身出去。

    “我帮你。”他站起来,又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

    “不用,你坐着吧。”笛子说。

    秧秧笑起来说:“笛子,你下了课就别把他当老师了,看你紧张的。”

    笛子拿了果盘慢慢地下楼,他在身后也这样慢慢地跟着。笛子是不愿意他来的,他在旁边,太近了,让人觉得窒息。

    水花很清凉地四处飞溅,他把水龙头关小了一点,她想说点什么,沉默令人尴尬。

    “秧秧说你喜欢吃葡萄?”他说,未尝不是觉得尴尬而找话来说的。

    “啊,秧秧喜欢吃草莓,可惜这个季节没有了。”笛子揉搓着手里的一个苹果说着,感觉到来自他身上的气息,他们距离很近。

    笛子突兀地把苹果放到水龙头下面冲着,水花四处飞溅,溅在脸上,迷糊了眼睛。笛子赶紧放下手,用手背把脸上和眼睛上的水擦了擦,看他正拿着一个梨,做出避让的样子,短发上也挂着一些水珠。她仓促地笑笑,他也笑笑。然后两个人沉默地洗水果,洗到最后一个,她说:“好了。”

    他抬头看她,她拿着果盘站在狭窄的水池旁边,窗户外面的光线昏昏地射进来,印在她的脸上,一张精巧别致的脸,眼睛里带着隐隐的忧伤,修长的手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珠,很晶莹的水珠。在他的注视下,她有些窒息,她屏住了呼吸,扑闪了几下自己浓密的睫毛,用很快的速度。

    他说:“洗完了?”

    她点点头,嘴角突然浮现出一个夸张的笑容,然后又突然消失。眼睛里生出绝望的隐忍悲伤。

    他不能再看她,他知道自己并不坚强。他转身,走上那油漆早已脱落的木板楼梯。她看着他的背影,他就这样走着,直到走出她的视线范围,那个她爱着的背影,那耸动的肩,那残留的他的气息,都将消失在她的前面,留给她的是一道永远打不开的、绝望的门。

    他回头,因为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看到她游移的看着他的眼神。她被他的目光惊醒,慌张地低了头,慌张地踩上陈旧的木楼板向上移动。他低俯了身体,接过她手里的果盘,两个人沉默着上楼。

    秧秧已经迎了出来,她已经找到了她那条蟹青色的刻意皱着的围巾。

    秧秧出现的那一刻,空气骤然松弛。

    他在秧秧的画架面前转着,看秧秧的创作。她在为一个展览做准备,但学校没有分给她可以作画室用的房间,所以她还租着外面的这两间房。

    秧秧拿了一个苹果,嚼得脆生生的响,走到他旁边,他们就这样站在那里指指点点,一幅十分协调的绝美风景。

    她看着,忘记了手里的水果,眼睛却慢慢地蒙上了一层薄冰,轻轻一触,就能够碎裂。她站了起来,微微地仰着头,佯装去外面收衣服,靠在栏杆上,慢慢地让那层薄冰自己融化,风干。

    他们要离开。原本就只是秧秧回来取那条蟹青色的围巾,现在围巾绕在秧秧的脖子上,不能御寒,却给秧秧增添了一些脱俗的气质。

    秧秧说她会晚一点回来,然后他们就走了。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看到他掠过她的目光,她的心抖了抖,慌张地和秧秧笑着,用手在空中猫爪子一样地抓了抓,当作告别。

    她趴在栏杆上,用胳膊撑着身体,看见他们出门。秧秧挽着他,说笑着,在青石板的小路上越走越远,拐个弯就不见了。

    笛子慢慢地走回去,把咬了一口的苹果放在盘子里,坐在他坐过的那个位置上。

    从打开的门和窗户里,透进了带点黄色的灰白光线,慢慢地变得暗淡,所有的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上,沉默而呆板,渐渐地就被黑暗湮没了,周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只有月光留下的一些冰冷光面,凛冽的寒冷光线。她伸手,捏起他熄灭在烟灰缸里的一枝烟头,然后用他忘记带走的打火机点燃,看那一点红在黑暗中凄怆的娇艳燃烧。

    指间突然有尖锐的痛,她蓦地松了烟头,从沉迷中清醒过来。她看着脚下滚动的、散落着火星的烟头,站起来打开灯,光线突然之间泄露,她的身体和心灵暴露在光线里。她跑过去踩灭了烟蒂,为那样的情绪而自责。她动作夸张地扫地,想要把自己从沉迷的泥潭里拉回来,她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最后,绝望地跌坐在了沙发上,一点一点地咬着自己的手背。那种痛现实地告诫着她,一切的现实她都应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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