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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于忘怀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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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某中意义上说,近代中国社会发展的历史,其实就是农村人口向城市的流动迁移史。无论上世纪前半叶贫穷积弱的旧中国,因此发生的社会变革和战争形式是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而带来的农村人口向城市大量流动,还是由于八十年代以来因改革开放、经济繁荣促进了整个社会向城市化、现代化发展,中国从农业文明走向工业文明、人口从农村流向城市的社会进程一直在持续着。作为经历过这种时代变迁的每个人,无论经历的是战争年代的生死悲痛、忧伤哀愁、理想奋进,还是和平时期因政治稳定、社会和谐,物质、文化条件改善带来的欢欣鼓舞、兴高采烈,其内心深处都会对以往旧时代的生活留有深刻印痕,哪怕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会长久地保存并渗透在一生的情感里。这种现象是时代变革落差所带来的一种精神文化。

    从小出生在城市里的许多人,对待他们祖辈、父辈这种依恋故乡的情感常不以为然。他们这一代追求的是越来越丰富的物质生活,关心的是多姿多彩的都市现在文化,崇拜的是以现代歌星、影星为代表的时代偶像,张扬的是以自我发展为主的时代格性,抒发的是属于他们这个时代的浪漫情怀。特别是由于经济全球化和信息时代的到来,使得中西方和各种文化日益相互交融、思想相互渗透,从而更加深了青年们追求精神时尚的热情。不过青年们的这些思想行为,常常让许多经历了过去生活的人有些看不惯,许多人为此常指责当代青年对过去时代的生活过于冷漠,甚至指责他们思想浮夸、精神颓废,并对80年后这代人的思想行为产生了怀疑和忧虑。然而不要忘记,过去一代代人奋斗追求的目标,也许就是为了这代人过上这种优越的生活,只不过以往曾经幻想过的生活过于理想朦胧,而社会发展变化中的实现却远远超出了这种幻想,于是许多人看不惯了,开始对这代人的未来担心和担忧了。深入思来想去,大概这就是人类发展的历史潮流,有些东西不可阻挡、也阻挡不住。但是,对于过去的许多事情是不应忘记的,哪怕是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轨迹,也应该很好地保留下来,让自己回味,也让这一代年轻人了解。虽然历史的长河不可以倒流,但历史毕竟是可以追溯的,人类精神是可以继承的,文化传承是有根有脉的。

    在每个人一生情感的游历当中,对故乡的眷恋之情是最真挚的,也是最真切和朴素的。也许每个人长大成人、获得独立生活的权利和能力后,渴望着不断改变和塑造自己辉煌的人生,因而可以独立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和工作环境;可以周游世界各地,浏览各处风光优美的名山大川感悟大自然神奇,惊叹造物主的伟大。然而,这种游历许多时候要么是因工作需要、生活追求;要么是一种欣赏,一种神往,一种感觉,一种好奇,一种丰富人生阅历的探究,一种陶冶精神和快乐身心的方式。但每个人无论身在何处何地,我相信对故乡的那份牵挂和惦念总是难于忘怀的,而且离开故乡越久远,思乡的情感就会越浓。曾有人说,开始怀念、留恋过去是一个人走向衰老的征兆,这话也许有一定的道理。但我认为每一个人留恋过去是对生活的回味、思想的深化、情感的探知、人性的顾盼,是走向成熟的标志。假如这种怀念果真的是一个人衰老的表现,每个人都应该在这种生理衰老的过程中,走向思想的成熟、走向人生的完美。

    我常常想,故乡的山是光秃秃长满石头的荒山,故乡的河水是北方常常断流的枯水,故乡的田地是贫瘠的土地,故乡的人至今依然有着像“兵马俑”一样神态。故乡!你到底有什么魔力让我心存留恋、常常思念呢?的确,我曾嫌弃过故乡的荒凉和贫穷,怨恨过家乡祖祖辈辈的无知和愚昧;我曾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走进繁华的都市,期盼能有一天远离故乡融入到时代的光环中。为了这个信念和愿望,少年时代的刻苦读书,青年时代的奋发上进,直到现在我一直在拼搏着、奋斗着。然而,当走过半世人生,当少年时的梦想变为现实时,我豁然发现情感的角落里依然留有对过去生活的思念,灵魂深处那盏油灯依然亮着,梦中常常操着家乡的声韵清晰地和故乡的一草一木对话,从而让我不得不去用语言文字钩沉和回忆在家乡时的许多往事。

    (一)

    说也奇怪,离开农村在城市里生活二十年了,有时仍没有找到小时候农村老家那种自然归宿的感觉。难道现在的家缺点什么吗?作为家的居所,一百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四室两厅、两卫,老少三代各居一室,还能为我腾出个书房来;作为家的人员构成,父母身体硬朗,同我们一起居住,还能给我们买菜做饭,儿子也已长大成人在外地读大学。我们夫妻结婚二十年来感情融洽,即便有时吵嘴赌气,也不过是像吃饭时菜里少放了盐,多放了醋,虽然不合口味,也无妨大碍。从一般生活意义上讲,可以说这是一个比较完美的家。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步入中年的我对故乡和儿时家的那种留恋和怀念越发频繁和强烈起来。

    小时候居住的农村,街坊四邻房连着房、院挨着院,门对着门。谁家人说话嗓门稍高,两边都听得见;谁家做饭炖肉烧鸡,四邻都闻着香。谁家盖房修屋,日子过得红火;谁家婆媳不合与公婆生气翻脸;谁家的媳妇坐了月子,生了个大胖小子或是个丫头片子;谁家的老人快咽气了,咱得提上二斤点心去看看。在农村老家街坊四邻没有听不到的话,没有不透事的墙。左邻右舍,房子、院落坐落在同一个平面上,谁家的房子也不准高出四邻半尺、故意压别人家的马头;出门碰面肩平肩,说话嗓门谁也不比谁高。假如某个嘴上没毛的愣头小子遇事粗脖子红脸与人发生争执,只要长辈在场呵斥一声,双方保管暂时火灭烟散。

    在农村老家,谁家有红事、白事,本家、近邻、亲朋、好友准保凑份子上份礼。而每家过事儿杀猪宰羊大摆宴席凑的就是那份热闹,瞧得就是自家的人气。娶媳妇、做满月过红事儿自不必多说,图的是那份喜庆;过白事儿,往往更有讲究。哪家老人故去了,凡平时与死者有交往和交情的、哪怕是得过死者生前点滴之恩、或者纯粹为敬重死者生前德高品正的,都会扯上三尺白绫,腋下夹上一叠烧纸到死者家里吊孝。吊孝的规矩是男人在死者香案前燃上三柱高香,拜上三拜,磕上三个头;女人则手持白色毛巾遮住颜面,进院先扯着长长声调哭嚎,只等到管事者迎出方可停止。当然,不管哭嚎者有无泪水、心中是否真的悲伤,主要是以此表示对死者的悲痛和对其家庭的尊重。

    如今居住在若大的城市里,南来北往到处是急速行驶的车流,到处是匆匆行走的行人、过客,夹杂在不相识的人群中,却再也感觉不到了小时候老家人与人的那份乡情。大片错落有致的楼房,高的、矮的、方的、圆的,一户户裸露在楼体外面整齐排列的阳台和窗户,看上去就像一栋栋几何状的巨大蜂窝。我有时走在楼下的街道里,老远望着我所居住的那大片楼房,不由自主常仰头数一数那些方格,却总是难于确定自家的准确位置。有时我常在心中问自己,这就是我少年曾经梦想过的、并且为之奋斗了半生的家吗?这就是我曾经发誓要永远脱离故乡那片贫瘠的土地、搬进繁华城市里的家吗?这就是我经过二十年的努力,沿着农村老家靠在平房的那架木梯一直攀登到如今架在高高空中的家吗?这就是我下班后常常憋闷到高楼某个属于自己的方格里,虽已居住多年却不知四邻姓氏名谁的家吗?我有时真怀疑我自己的大脑是否出了毛病,在走向城市化的社会潮流中,怎么会产生这样可笑、甚至有点荒唐的疑问。是啊!这就是我现在城市里的家,而且可以说是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在这个家里我享受着现代丰富的物质和文化生活,感受着家人的关怀和亲情。然而,除了夜晚电视、电脑网络中的各种画面、文字、信息、把大脑刺激得鼓鼓囊囊外,我的情感中对故乡的那份思念,依然在某个角落里占据着很大的空间。

    不过悠悠岁月告诉了我,这是那份难于忘怀的故乡情常常掀动我沉积的记忆。是啊!那片掩映在杂乱稀落树影中的土灰色村落,几间破旧简陋的平房,三面用青砖和土坯围起来的院落,还有记忆中门前那棵三人才能抱住的老槐树下发生过的往事,常常令我魂牵梦绕、情动其中。

    (二)

    如今,家门口那棵三人才能抱住的老槐树已经没有了:村里用上了自来水,老槐树下的那口水井也被封填了。北方的槐树一般都很粗,但因生长缓慢、木质坚硬一般长不高,多数都成不了修房盖屋的大材,所以老槐树能够长久的保留下来,树龄都很长。门口这棵树干裹着厚厚粗糙树皮的老槐树,唯一的好处是枝叶稠密、冠大如伞盖。盛夏酷暑时乡亲们可以坐在老槐树下井台周围的青石上,一边喝着清凉的井水纳凉避暑,一边东拉西扯打发时光。如今,过去井台被磨得溜光的大青石被滚到了街旁一角,上面布满了泥垢。去年回老家看到这些没有了老槐树遮蔽的石块,内心里突然涌出些时光流逝的伤感。仿佛记忆中的那口水井直挺挺跃出地面竖立在了空中;仿佛沉沉的记忆拽着辘轳急速旋转发出咣咣当当的响声;仿佛那条长长的井绳在空中悠悠飞荡起来,看见我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紧紧的把我的情感缠绕起来,而且越缠越紧,似乎非得要我说出它三十年前的故事。

    家门口老槐树下的这口水井很深,井筒不知是哪辈人用青砖从井底一圈圈砌上来的,挨近井口部分可以看见四周淡绿的苔藓。这口水井无论天气多么干旱,却从没有干枯过,特别是盛夏酷暑,井里绞上来的水更感清凉甘冽。十岁那年,我夏天中暑得了重感冒,连续几天高烧不退,几天下来我已虚弱不堪。那时农村医疗条件差没有什么好药,后来高烧虽然退了,但口腔和舌头生出多处溃疡,疼痛的难于咽食。尽管父亲为了治我的病到处求医问药,然而我口腔溃烂的越来越重,最后连小米粥都喝不下去了。看着我身体一天天虚弱消瘦,母亲更是急得偷偷掉眼泪。一天,有个卖绿豆凉粉的在家门口外吆喝,母亲买了一碗,用刚打上的井水泡上,滴上几滴香油、掺了些醋让我喝了。嘿!还甭说,这清凉的井水泡上细腻润滑的凉粉,喝下去嘴巴没感觉很疼。自此,井水泡凉粉就成了我病中唯一的食物。大概这凉粉是绿豆做的,泡上清凉的井水有清热解毒的功效,没过多少日子我的病渐渐地好了。母亲后来常说:是那口井里的水和凉粉治好了我的病。直到如今,夏天吃绿豆凉粉依然是我的特有的饮食习惯,只是再也寻不到老家清凉甘甜的井水来浸泡了。

    八十年代后那口水井被废填了,再后来因拓宽街道那棵老槐树也被人铇掉了,据说锯下的木板为村里的小学校做了学生课桌。没有了水井和那棵老槐树,夏天也很少再有人坐在遗留下的那几块曾经溜光的石头上乘凉了。时日久了,溜光的石头失去往日辉光,被滚挪到了街旁角落里闲置起来,表面的泥土上长出了厚厚的苔绿。回老家看见这几块被人冷落在一旁的青石,想起那棵老槐树和那口水井,不免生出些感慨!可惜这些石块又大又重,不然我一定会把它们搬到现在的家里好好保存起来。看来,人生许多曾经美好的东西,只有靠大脑的回忆和有限的文字来纪念它们了。

    (三)

    自从父母和我们一起到省城居住后,遗留在老家的几间房屋内的,除了过去使用过的几件破旧家具外,再没有了更多的生活气息,偶尔回来时,唯一引起我感慨的是挂在墙上镜框里的旧照片。这些旧照片中,最旧、最英俊的当属父亲当兵退伍时那张放大后单独镶在镜框内的半身像。这张旧照片大约三十厘米宽、四十厘米高,应该是一张彩照。大概由于当时技术和感光材料的原因,照片底色既不黑白分明也没有鲜艳的色彩。这种暗褐色的颜色,反而衬托出父亲当年自然真实、英俊潇洒的神态,配上五十年代海军的制服,显得格外精神庄重。

    父亲一九五三年参军,是准备到朝鲜参加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据父亲说,部队开到了鸭绿江边正在训练休整时战争结束了,因此没能使他留下更加辉煌的光荣史册。后来,父亲所在的部队到了大连旅顺口,被改编为海军参加了接受苏联海军的撤防的任务。这张照片是父亲那个时候照得,当时大概是二十来岁,距今已有五十多年了。自从我记事起,父亲的这张照片就挂在屋内墙壁上最显眼的位置,所以他那英俊潇洒的神态,炯炯有神的目光,早已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父亲退伍回来和我母亲结婚后,先是在农村和母亲一起劳动支撑全家的生活;后来,由于他爱动脑筋肯钻研,在推广新能源工作中做出了突出成绩,被破格调到了地区科委工作,挣起了工资。父亲一生大概很喜欢照相,出去工作后他的各种照片渐渐多了起来,放置照片的镜匾挂满了半块墙壁。然而,在我的眼里父亲所有的照片都比不上这张被放大了的军人照。

    爷爷那辈的老房子在一九六三年下大雨时倒塌了,现在留下的房子是父亲和母亲一九六四年一起盖起来的。所以,父亲的这张旧照片在这所房子里也应该挂了四十三年了。因为我喜欢父亲的这张照片,有几次回老家想取下来带到省城,可是父亲不同意。他说,如今全家都到城市去住了,就让我这张照片替咱们在这里守着老家的门户吧!

    我自然知道父亲说这话的含义,之后再也没提过此事。一九六三年由于苏联逼债,加上国内三年自然灾害,国家内忧外患,老百姓的生活更是可想而知了。据说那两年人们吃不到粮食树叶都被吃光了,村子里许多老人饿死了,爷爷也是那年得病死的。可就在这样的年代里,父亲和母亲咬紧牙关硬是在倒塌后的废墟上把新房盖了起来。如今四十三年前的新房早已成为了现在的破房旧屋,不到三十岁的父亲也已成为七十二岁老人。我明白在这所房屋内,有过父亲的心血和泪水,有过父亲的悲愤与愁肠,有过父亲的喜怒与欢乐。因此,这几间旧房子的一砖一瓦承载着父亲多半一生的爱恨情愁,他怎么能忍心仍下它没人照看呢!

    去年,父亲生怕老房年久失修房顶漏雨,让人买了些水泥把整个房顶进行了一次维修。如今,父亲的这张旧照片依旧挂在老家屋内正中的墙壁上。父亲老了,他那张照片的色彩也越来越陈旧,然而照片上精神抖擞、神态潇洒的父亲,依然常常在我梦里影现。

    (四)

    老家的村东面有一条河,叫滹沱河。滹沱河的河滩很宽,足有七八公里,但生活在两岸的许多人却没见过波涛汹涌的河水。一九九六年八月连续五天下大雨,上游水库泄洪放水,河水面一下子涨到了一百多米宽,竟引来沿河两岸许多村子的人看滹沱河水滚滚流动的神态。

    滹沱河是发源于太行山的一条季河,冬天河水流量很小;假如夏天雨季碰上连续几天大雨,西面太行山上的洪水就会夹杂着泥石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奔腾而下。每次洪水过去后,淤积下来的泥土沙石常常会把原来河道塞满,再次下雨时河道就会改道,因此主河道长期这样滚来滚去,年代久了渐渐形成了一个有七八公里宽的河滩。过去宽阔的河滩上有许多村庄,在鹿泉市有个叫小壁村的旧址上还有座规模宏大的河神庙。每年逢农历四月二十八是这里的庙会,坐落在河滩上的河神庙就会热闹起来。庙会期间十里八乡的人都汇集到这里,男人祈祷、女人烧香,祈求此处河神镇住河妖水怪、去除河水泛滥、保佑家园平安。所以,过去的滹沱河是一条害河。五十年代为了治理这条河,国家投入巨大人力、物力在河的上游修了两座大水库,从此滹沱河失去了以往让人担惊受怕、桀骜不驯的野性。六七十年代,宽阔的河滩被当地村民和部队战士开垦成了大片大片的稻田。那时的滹沱河滩,夏天稻田碧绿、螺蚌肥泥、水洼连片、芦苇扶摇、蛙声四起、那景色俨然就是华北地区的一片江南水乡。

    那时候我七八岁,河滩是我们一群小伙伴们的天然游乐场。我们在稻田里抓泥鳅,稻田淤泥里踩蚌螺,用自制的叉子逮青蛙,每次在河滩玩耍回来个个都变成了泥猴。在河滩里玩耍别的都不怕,最怕的是水中的蚂蝗。这东西三四厘米长,扁扁的满身褶皱,一不留心就会爬小腿肚子上啃破肉皮吸人的血。不过遇到这种情况是不能够用手向外拽的,而是得用手掌使劲拍打被咬的部位,几下拍打之后蚂蝗就会从腿上脱落下来。蚂蝗咬人吸血的时候身体是没有感觉的,后来才知道是因为蚂蝗能分泌一种类似麻药的毒素,所以吸血时人不会有疼痛感。

    八十年代参加工作后回家的次数少了,更没有了多余的时间和心情到河滩里寻找儿时的情趣。直到前年与朋友周末开车去滹沱河滩钓鱼,才发现那片古老的河滩早已没有了绿葱葱的稻田,没有了连片的水洼,没有了风中沙沙摇晃的芦苇;看不见了水沟纵横的田埂,听不到了此起彼伏的蛙鸣,古老的河滩变成了一片荒原。原来,自从上游水库拦水后河滩的地下水位逐年下降,先前的水洼沼泽渐渐变成了沙土薄田,绿绿的稻田已当然无存了。望着宽阔的河滩,我不由感慨时光的飞渡,感慨故土的变迁,然而那片记忆中绿油油的河滩时常让我在梦中陶醉。

    (五)

    故乡除了山水人情,在老家过年也是难于忘怀的事。老家过年,从腊月初八就算开始了,主要做过年各种生活物质、家庭环境、个人形象的准备。比如,杀猪、宰羊、做豆腐、蒸年糕、炸麻花、蒸馒头、漏粉条等;同时,规整院落、清扫房屋、挂灯笼、贴窗花、贴春联营造过年的环境和气氛;另外,买布裁缝新衣、男人剃头刮须,女人割脸梳头,女孩擦粉戴花,修饰自我都是过年的准备主要内容。所以,在农村过年之所以感到比城市过年有滋味,主要是过年的过程有滋有味。

    这期间,应该说家庭主妇们是最为忙碌的人。记着母亲每到过年时,都会一直忙累到除夕深夜,等最后把我们每个人初一穿的新衣服叠好放在枕边,把给我们做的新鞋钉好鞋眼、穿好鞋带,她才可以和衣躺下闭会儿眼。其实母亲是睡不着的,朦胧中会很惊心地听着新年的爆竹声,到那时她会早早起来为全家煮新年的第一锅饺子。而等到大年初一母亲带着我们给街坊邻居的长辈们拜完年后,她才会一个人悄悄地躺在她自己烧热的炕头上,安安稳稳的睡上一个好觉。那时候因为物质匮乏,本来喜庆的过年往往给大人带来很多忧愁。然而,父母认为过年如同是一次全家生活命运的转折,虽然一年经历了许多困苦,但更多的是对新一年的期望。所以,父母过年时不会把生活的愁容写在脸上,总是挖空心思的把年过的好一些,为的是全家在新的一年里图个吉利。

    大年初一是过年的高潮,所有的大人小孩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早上吃完饺子给本家的长辈们拜年是这天的主要内容,之后便三五成群或聊天喝茶,或玩牌娱乐。从初二开始到初四是走亲戚拜年的时间,或是女儿、女婿一块回媳妇的娘家,给丈人、丈母娘拜年,或是外甥、侄子到舅舅、姨姨、姑姑家拜年。这三天是家家待客,户户串亲,高朋满座,宴席不断。正月初五这天是过年中最无聊的一天。初五,我们那里也叫“破五”什么含义,至今也没弄明白;但在我们老家,初五这天是严禁串门和走亲访友的。因为初五这天叫“破穷”日,谁家也怕别人把“穷气”带到自己家里来,所以初五这天串门做客是不受主人欢迎的。这天唯一能激起兴奋的是家家放鞭、放炮,特别是吃过晚饭,家家鞭炮齐鸣,夜空的爆竹震耳欲聋、火星四溅,霎时好看,这叫“崩穷”其含义大概是要用鞭炮把自家“穷气”崩到九天云外去。

    初五这天之后,过年的气氛又会热闹了起来。没有走完的亲戚继续走;没事的人可以相聚在一起喝酒。唱戏的事情会有人开始张罗了,今年唱什么戏?是京剧、河北梆子,还是河南坠子,听到锣鼓点一响,不用问,准是戏班子来了。转眼间便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是过年的又一次高潮。在农村,元宵节除了家家户户蒸年糕、吃元宵外,突出的特点是各种有组织的娱乐活动一场接着一场。舞龙的,耍狮子的,踩高跷的,耍社火的,扭秧歌的,一队队一列列,穿着各色的戏服,勾画着不同人物的脸谱,踩着铿锵而有节奏的锣声鼓点走街串巷,引来了大人、小孩、媳妇、姑娘们踮脚攀肩沿街观看。那场面和情景,至今想起来仍很热闹。

    过年的结尾是二月初二的“龙抬头”节。这天,男人蓄了一个月的长发和胡须可以痛痛快快的来一次修整。因为男人在正月里是不准理发刮脸的,说是正月里剃头刮脸“妨娘舅”所以二月二之后的那几天理发店的生意最为红火。过完这一天,年就算是真正的过完了。而此时正是农历惊蛰前后,华北一带的春天就要到了,农民们一年的劳作又要开始了。而欢乐、祥和、喜庆、热烈的新年,只能等到明年再过了。

    (六)

    说起过年,我还常想起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产队分红的事。那时农村实行以生产队统一核算的管理体制,社员每天由生产队统一安排的农活,男子壮劳力干一天农活记十分工;女人干一天农活记九分工。年底由队里核算确定每十分工的工值,计算出每户收入,扣除队上分给的粮食、油料、棉花等物品价值,余下的是全家一年所得,在我们那里把这种分配叫“分红”

    “分红”的日子常常定在腊月二十三灶火爷上天后的晚上。这天中午,队里首先要组织每家每户的大人小孩集体吃忆苦饭。所谓吃忆苦饭就是三块大石头架起一口大锅,熬上半锅没有一点油花的菜汤,蒸上几笼粗糠饼子,拌着喇叭里“天上布满星,地上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那悲愤愁肠、如泣如诉的歌声,每人舀上半碗菜汤、领上一两个酥的掉渣的饼子,就算是吃过忆苦饭了。此举是提醒人们在过年的时候,不要忘记解放前那苦难生活。那时候父亲爱张罗事,母亲又为人热情厚道,所以每年生产队分红大都在我家里进行。吃过晚饭,母亲会早早地把炕边的炉火烧旺,不一会屋里就暖烘烘的。我爬在炕沿,看着不时到来的每家每户主事的人,听着他们之间的各种议论和生产队会计噼哩叭啦的算盘声,感觉我们家是最热闹欢乐的一家。

    分红时,我发现一般早来的大都是家里孩子大、劳力壮、全家挣工分多能分上钱的户。会计核对完账目后,他们脸上会露出一年收获的自豪和轻松,手里掂着所分到的钱主动和在场的人搭讪。有的还说上几句寒暄的暖心话:“哎,老哥!你家孩子多过年用着钱可说话啊”然后带着一年的满足回去了。而来得晚的往往是家里挣工分少的人家,他们所谓来分红,实际上是来和队上对帐,看一看今年欠队里多少债。这些人来了虽然心里忧愁,脸上也不愿意表露出来。毕竟是过年吗,大家见面都自觉地图个高兴和吉利,谁也不愿意说不高兴的话,于是坐上一小会也就早早地回家了。

    每次最后来的是我远房二大伯。他们家里有两个岁数大的老人需要照顾,二婶子常年半病十痨又不能下地干活,加上四个上学的孩子,全家仅靠二大伯一个人挣工分,所以每年“分红”二大伯都得分一屁股债。二大伯是个十分要强得人,他来的最晚是不愿意让乡亲们看他为难,但他是一定要来和队里对帐打欠账条的。一般情况下,二大伯一到意味着全队“分红”就要结束了。这时父亲总是让母亲炒上个醋熘白菜、煎一盘鸡蛋、切上一盘猪头肉,盛上一盘煮黄豆,拿出两瓶地瓜烧酒,邀上二大伯和队上几个管事的干部喝上半宿。至于他们喝酒说些什么、何时散的?我早已进入了期盼过年吃饺子、穿新衣的梦香。

    七十年代末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制,二大伯家的孩子也渐渐大了,日子好过了许多。七九年我考上大学,临走前二大伯硬是给了我六十元钱,硬说是还我父亲的钱。之后,母亲告诉我说:“他们家前些年生活极其困难,每年队里分红、喝完酒,你父亲都会给他二十块钱,好让他们年过的好些。”二十多年过去了,回老家的次数也渐渐少了,听母亲说二大伯去年就去世了。可每到腊月二十三,总会想起那个包含着期盼、快乐、忧愁、无奈各种心情交织在一起“分红”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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