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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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六晚上，阿寅实在不愉快。
阿寅双手插兜，在牛屎桥头碰到刘四。刘四斜倚在桥头的灯杆上，和一个女人打情骂俏。刘四说，我还能等谁？就等你，亲爱的梅。
得了吧。被唤作梅的女人嘟噜着一张在路灯下熠熠发光的红嘴，她说，四公子你个剁脑壳的，你揩油揩到你大姐身上来了，去死吧。
刘四嗔怨道，梅，你真不理解我，我要骗你就是你裤裆那没出息的玩艺，我是真心诚意在等你啊！就在刘四加重“啊”一声语气的那一刻，他抬头就看见了阿寅迎面走来，垂头丧气的模样俨然一只觅不到食的狗，灰溜溜的。
操！刘四说。刘四将斜着的身子正直了，拦住阿寅：何搞，两口子又闹政变？
随便逛逛，阿寅说，偷偷地觑了他身边的梅一眼。梅见有人打量，有意识地把胸挺得高些，直言不讳地问刘四：他结过婚了？然后把目光落到阿寅身上，把阿寅浑身不舒服地打量了一番。
怎么样？刘四调笑起阿寅来，意味深长地笑道：不怪我多嘴了罢，早就劝你莫冲动要稳住嘛，你硬要往那坟墓里钻，现在晓得粑粑是米砸的了吧。边说，刘四边掏烟给阿寅。
阿寅摆摆手：戒了，戒了。
我算服了你了！刘四鼓眼一瞪，长叹一声，把烟收回叼上，自己点了，吐出长串烟圈，半晌，扭过头来问，吵了？
不吵，通常情况下阿寅不会出来瞎溜哒，这一点阿寅历来如此，刘四自然是十分了解的，刘四便觉得自己明知故问。
阿寅没吱声。阿寅觉得吵就吵了，老把些夫妻间吵架的细节说于别人听，未免太婆婆妈妈了，没意思。
梅却来了兴致。梅早都是过来的女人了。梅尽管还不怎么熟悉他，但梅就跟老相识一样开始打趣了。梅笑道，喂，不是你那个不和谐吧？
阿寅觉得眼前这个妖艳的女人实在是有点轻浮粗俗，脸色难看地觑了她一眼便走。刘四赶紧谴责道，你呀，就只想着那事，怪不得你家局座要跟你离婚哩！说过梅，转身讨好阿寅起来。刘四说，阿寅阿寅，周末午夜别徘徊，走，阿财店里去，今晚不叫阿财放点血才怪！
阿寅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我不想去。阿寅不想去，他脑壳里一片混浊。他觉得刚才因为点芝麻大的鸟事，夫妻两个又吵又闹实在是不值得，不就是举手之劳嘛！他想。
每次和妻子吵吵闹闹都不会因为别的。阿寅一想到这些鸟事，心里委实悲哀。比方刚才，阿寅是难得投入地伏在书桌上划弄一篇小说，就在他感觉好得不得了的关键时候，他便听到妻子喊魂一样哇啦哇啦地嚷，跟快断气似的。
阿寅索性装作没听见。他烦透了。每次都这样，只要自己屁股一落座，安安静静地想写点什么，妻子就仿佛前世有仇似地跟他过意不去起来。
阿寅阿寅，快给我拿水果刀来，快点呀！
妻子要吃苹果，阿寅只得把刀送过去。
妻子在洗脚，忘了拿毛巾，阿寅不得不搁了笔。
几次阿寅想发火，都忍了。这次阿寅却没忍，他在专心致志地写一篇叫家常便饭的小说，他根本没理会也不去理会妻子的真正意图，或者叫某种启发和暗示。他极不情愿，也是毫无办法把毛巾扔过去后，以为可以重新走进他正在营造的另一片世界里去，谁知毛巾偏偏落到了地上——这点，阿寅不是存心的。阿寅也没发觉。等他转过身子，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只听哗啦一声响，洗脚盆叫妻子一脚喘翻了，水淌了满满一地。
阿寅的脸便也跟盆子样，哗地翻了。翻了脸的阿寅冲将上去，不等妻子明白怎么回事，就朝她脸上掴了一巴掌，掴完，仍然不等妻子明白怎么回事，就咆哮起来。阿寅是破天荒地在妻子面前这么大喊大叫。阿寅喊：不过了！不过了！这日子没法熬下去了！
事情往往是这样，一个人胸中的积郁太久太厚了，爆发出来就越厉害，越不得了。阿寅就是这样。阿寅嚎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阿寅没处去。
阿寅并不是没朋友。这两年，日子过得跟坐牢一样，叫妻子拴死了。朋友间一不往来，渐渐就变得生疏了。他成了一个陌生的人。
操！刘四见其仍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对阿寅说，想多了伤元气！你瞧我们梅小姐，比你少件东西但比你还男人！人家活得多潇洒，嫌丈夫管事太多碍手碍脚，怎么着，刹！一分为二，多痛快！
梅见刘四滔滔不绝，俨然在讲演，有声有色，顿觉头皮发热，心中窃喜，在阿寅脸上足足停了半分钟光景，才说，看你的样子也不像三天两头闹的，还不至于闹到“离”的地步吧，阿寅，是不是？
阿寅前面对这个叫梅的女人很不感冒，怎么看都觉得过于轻浮，刘四拉他去找阿财放血他不肯前往也多半有这方面的因素。现在却听得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居然能这么亲昵地称呼自己的名字，心里就暖暖一热，便抬头重新把梅打量一番。梅脸上嵌着几粒不算小的黑痣，分而在那张丰厚的弹性十足的嘴唇中下角，久看几眼，竟觉得别有韵味。
梅发觉阿寅在打量自己，眼里很快掠过一丝惊慌。这丝惊慌大概是让阿寅感觉到了，阿寅说，其实夫妻间闹点小磨擦也不足为怪，怪就怪在上了轨，成了家常便饭这就叫人难以应付了。
晓得吃后悔药了罢。刘四赶紧见缝插针，我早就开导过你的，恋爱是幸福，结了婚就晓得粑粑是米砸的了！你这叫自讨苦吃，活该！当初你要信我的话，别结婚，阿寅，我不是阿谀奉承你，凭你一肚子怪里怪气的货色，你早该成名成家了，屁股后面的姑娘小姐少说也可组建一个加强排了。
梅惊讶起来，哇，原来你是个作家呀，你的笔名叫啥？就叫阿寅？告诉你，我是最爱读小说的，什么琼瑶、岑凯伦，我哪篇没看进？怎么就现在才认识你，啧啧，哎，阿寅，你能不能拿几本你写的给我拜读拜读？
刘四见梅顷刻就把兴趣全部转移到了阿寅身上，心里冒起股酸溜溜的感觉，揶揄道，你现在认得阿寅也为时不晚嘛，从中插一杠，就说阿寅强奸了你，我不信阿寅他老婆会不跟他离婚。就算他老婆宽宏大量原谅他，阿寅的岳父岳母岂能饶恕他这个犯了强奸罪的女婿？
你少放屁！梅的脸燥热起来，当心别人咬掉你的三寸不烂舌头！她嗔怨道。
你咬啊。刘四乐得不行：巴不得哩。
阿寅制止道：别闹了，满街都是熟人。说完，怯怯地去觑路上行人。
刘四见阿寅如此胆小怕事，露出鄙夷的一笑说，阿寅，就凭你这缩手缩脚的样子，你倒还当真啊。真想同我们梅小姐好，你还得先请示我刘四答应不答应咧。梅，你说对不对？
对你的头！梅一声叱咤。这恶狠狠一声高喊，就把旁边一个骑单车的汉子惊下来。一见是梅，这汉子赶紧陪着笑说，呀，是你们呐。阿寅看着眼前的汉子似曾相识，一时却又记不大清楚，想要再去好好记忆，这时，只见刘四不住地给他丢脸色，示意他赶紧站一边去，避让一下。
他老公啊！阿寅退开后，刘四跟过来，压低嗓门对阿寅说。
你不说离婚了吗？阿寅歪着头，问过，又拿眼睛去偷偷打量梅的老公：生得跟个武大郎似的，大头，短脚，背还略有些驼。便跟刘四说，这男人我好象在哪见过。刘四不屑地说，你连他也不认得呀？亏你还在县委机关大院里呆着。你们文联每年那些经费谁拨给你？他说只给你一万你就莫想超一分！厉害不厉害？
原来是曹副局长呀。阿寅失声叫道。
听到阿寅失声惊呼，梅和她的老公都转过头来。嘿嘿。当是阿寅跟他们打招呼，曹副局长礼貌地挥挥手，又以极快的速度调过脸去，低声哀求起梅来。梅，你怎么还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团结得这么好呢？你叫我怎么讲你才相信嘛！万一让人家背后说三道四，我的面子哪里放？还有你噢，我爸从日本回来啦，叫我满街找你，你回去看看？
你当你是部级领导！梅显然对不三不四这词挺恼火，不仅贬了人家，也侮辱了自己嘛。便把嗓音提高到八度，故意说给阿寅他们听似的，结果把路上行人的目光也吸了过来。
不回就是不回！梅态度明朗。
阿寅看到越来越多的目光开始涌向梅和自己以及刘四身上，慌忙中把头埋下来，一边往路旁的树荫底下躲，一边责骂刘四说，你小子本性难改，谁都敢碰碰，哪天别摸到老虎屁股上去了。刘四见阿寅顷刻间把责任全推到自己头上，委实来了气，气急败坏地嚷道，怎么怎么怎么啦，他不就是个副局长嘛，副科级，算毛。你到北京上海去看看，闭着眼睛随随便便拿棍子一扫，看能扫多少？妈的，连自己老婆都看不顺眼的人，我还怕他不成？
阿寅见刘四太放肆，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抬了腿就往前走。没想到走了还不出五十米，梅就一口气从后面追了上来。
梅忿忿地说，想得倒美，叫我跟他回去！
刘四说，你阿公老子回来了，你还是应当回去。
梅说，那我不是跟他妥协了？
刘四说，法庭意见如何？
梅说，那帮势利眼，全倒边了。
刘四说，一定是不肯受理了。
梅一声“哼！”
阿寅闷着声儿听他们两个在谈，听了会儿听出来是梅为了离婚向法庭递交了离婚诉讼，被法庭压了。阿寅便长长叹了口气，他没弄清楚是为谁而叹。梅听到了，以为阿寅在替自己发感慨，脸上的愠色退却了许多，恢复出笑脸对阿寅说，阿寅你看到了，官大压死人。才一个财政局的副局长呢，就把那个法官吓得不敢主持公道了，要是换上个财政厅长、财政部长，你说这不全叫他们一手遮天了？
阿寅应付地一笑说，其实，那也不叫不敢主持公道，你们双方思想不统一，只要有一方不同意离，就表示有一线希望能使一个好端端的家庭不至于破裂，这是他们的职责。
梅见阿寅正儿八经在说教，眼里陡地添了份伤感。她怔怔地望了阿寅好一阵，声音低下来说，职责？鬼才相信！要是那死鬼向法庭起诉，那些法官们不受理得欢欢喜喜才怪。只怕逼也要逼着我离哩。
一路上你一句我一句就到了阿财店里。阿财正站在店铺门前伸一个懒腰，伸完懒腰他就打算打烊关门了。这时一眼瞥见阿寅他们三个吵吵闹闹地走来，惊叫起来。操！他说，阿寅你他妈不是土地菩萨吧，烧香还没这么灵啦。
阿寅噗哧一声笑了。一段时间不见，阿寅想不到阿财会这么发福，胖得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眯成了条线。本来就不高的个子，这一胖，说他俨然个土地菩萨倒更贴切了。阿寅便打趣说，阿财，你得注意听听消费者的呼声，别把老口张得太大了。
阿财开的是“大杂铺”电脑打字、精印名片、磁带唱片出售，样样经营。这两年，的确赚了一把。但人心总难得满足，挣得越多越嫌少。阿财说，能挣几个？这年头个个精得树剥皮，多挣他一分钱还得提心吊胆。喂，阿寅，你小子文联有什么材料要打？机关里也帮我串联串联，给你百分之三十的回扣，如何？阿寅说，有倒是有，我们文联还有点钞票没印，你要是想做，可以去联系联系。
这么穷？阿财笑起来。
刘四早已是等得不耐烦了，嚷道，有完没完啊你们？我说阿财，你真是财迷了心窍，开口闭口就是揽生意，就是返回扣！人家阿寅要不是跟妻子闹别扭，你以为这么容易来一趟呵？还有这位，我们的梅小姐——财政局曹副局长的夫人，不是也和老公闹离婚，八抬大轿也抬不来哩！今晚，我看你就作东了！
作东可以，作东可以。阿财说，要不交朋友作什么，不就是相互帮忙相互支持嘛。阿寅你说对不对？这年月，做官少不了靠山，做生意离不了关系喂，你怎么满脸灰扑扑的，真吵架啦？他问阿寅。然后又问梅：还有你，真闹离婚？
不吵还能来放你的血啊，废话。刘四已从哪翻出麻将来：阿寅，梅，来，洗牌洗牌，今晚干个通宵，阿财你去准备点夜宵咯。
阿财一转背，阿寅就说，这小子，放着工作不要，出来挣大钱，现在也应该算个万元户了罢。什么？刘四听了，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出一脸的不屑：什么，万元户？亏你还是作家啦，太脱离生活脱离群众了，我看你只能当个“坐家”才称职了。现在有句流行语你没听说？一万不算户，十万才起步，百万勉强算致富，千万才称暴发户哎，太差了太差了。你怎么当作家的，一点不深入生活。
不大功夫，阿财就已采购回来，从塑料食品袋里拿出易拉罐、水果、卤鹅翅等，又往桌上丢了两包万宝路，说，真玩通宵啊？那等等，我去把铺门关了，陪你们酣战一夜。
关好铺门转来，刘四已摇好了骰子，等待摸牌，这时他手一伸又将牌捂住，仰起头问：诸位，来点刺激，意思意思。
梅去摸牌，被刘四用手挡了。梅就说，刺激你个头哇，全国人民在抓赌，你刘四有几个臭钱？见梅当众损自己，刘四说，没钱才想挣钱嘛。说话别太伤感情了，精神文不可忽视咧。梅，你不赌钱就这样，谁输了，就吻谁一下，干不干？
干又怎么样？梅摸了牌，嘴里嘟噜着说，你小子老想占便宜，注定就我输呀。
阿寅坐在梅的下手，打起牌来只顾看自己的牌，全无半点防范意思。梅却比阿寅精得多，阿寅每摸张牌上来，梅基本上能用眼睛的余光觑到一眼，虽然不是一清二楚，但八九不离十。梅暗自好笔，觉得幸亏自己给阿寅挡了凶，不然凭阿寅这老实本份的牌风，要真照刘四说的“刺激刺激”他阿寅不输惨了才怪。
又摸了一阵，梅整手牌就叫挺了，眼睛的余光却仍落在阿寅摸牌的手中。阿寅仍不察觉，将手中的五索捏来捏去欲扔不扔。梅糊的就是这张，脸上装得极轻松，声东击西地说，咦，五万只怕叫谁扛上了。阿寅当是梅要吃五万，放心地把牌扔了。梅沉住气，暂且不吭声，等刘四欢欢喜喜拣了去吃，梅哗一声把牌推倒了，按住刘四的手说，你想吃？一边去，单钓。
阿寅放了炮叫梅糊了，想起才将制订的那个规矩，就觉得有点茫然失措。刘四见梅明显在报复自己，又见梅迟迟不下手兑现，便也没好气地说，不能违反原则！谁带头违反原则，我们就一人给他一个吻。哪知话未落音，梅已嚯地起了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阿寅脸上嘬了一口。阿寅呆了，只觉得脸上一阵火烧火燎，心脏也跳得不正常了，但是有一丝麻酥酥的感觉，很强烈。
接下来便是继续操练。因是礼拜六，阿寅就不怎么在乎。再加之是和妻子怄气出来的，阿寅就玩得更心安理得更理所当然，甚至有一种报复的满足。
阿寅突然向梅说，哎，你跟你老公是真闹还是假闹？
梅见阿寅懵懵懂懂地问她这个问题，眼里显出一丝慌乱，住了手，说，你当是跟你们一样赶时髦闹着玩呀，吵吵闹闹，等上了床又没事啦？
阿寅摇摇头一阵苦笑。
刘四说，发牌发牌，四饼吃不吃？喂，你真打起我们梅的主意来呀。梅，别理他！当心阶级敌人的腐蚀哟。这是毛主席教导我们的，千万别忘记阶级斗争！
阿寅没有去理会刘四的胡闹，说，我想找你老公帮个忙。
批经费？梅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阿寅见梅如此料事如神，心中一惊，钦佩之情油然而生，不迭地说，倒底不失为财政大臣的夫人，真厉害，真厉害。
梅说，找他还能有别的事？嗳，你们文联每年年初财政造过预算的嘛，不够？
不是，哦不，也算是吧。阿寅犹犹豫豫。见梅的眼光停留在自己脸上探询，方说，是这么回事。头个月，一家出版社答应给我出个集子，但提出我个人也好或者公家也行，要出一部分费用，不然
梅自嘲地笑笑，也是替阿寅叹口气说，只怪你生不逢时了，早些日子的话，这倒也不是件很难的事，支持县里的文学事业嘛，捅到哪都说得旱灾去，可惜哩，晚喽！
说着话，两个人已忘了打牌。这时外面已有公鸡报晓起来“喔——喔——”闹得欢腾。刘四和阿财见不能继续打下去，嘴一张一张地打起吹欠来，便把牌推倒，起身去外面方便去了。阿寅见自己和梅坐着有些不便，遂起身便要跟了去，正欲起身，梅轻轻地把他拉住了，梅说，怎么啦，你怕？
阿寅心一紧，慌忙去看门口，刘四和阿寅已开门出去了。梅说，有意把嗓门压低了：喂，阿寅，明天我们去云山避暑去？你敢不敢去？
阿寅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一怔，觉得事情有点突兀，又觉得事情好象应该是这样的。见阿寅还愣着不回答，梅加重了语气：喂，问你呢，去不去？
噢，好，去！阿寅缓过神来。
梅见阿寅应了，就伸出小手指头，和阿寅拉了勾。梅说，别说话不算话，不去是小狗。
“好”阿寅心里热烘烘的，一团糟。
过了会儿，方便完了的刘四和阿财回来了。刘四说，我猜得出你们两个在说啥，不过我不会出卖你们的——阿寅，你来，你出来一下。
刘四陪阿寅走出来。外面漆黑而且凉意特浓，阿寅一出来便打了个哆嗦。
你看那是谁？刘四指着路边梧桐树下一个模糊的身影。阿寅望去，竟是自己的妻子，躲在树荫下啜泣，便说，装鬼想来吓死我呀。边说边假模假样往店里走。
妻赶紧从树荫里出来，怨一声：你才是个鬼哩。
刘四见了，知道两口子都盼着他来打圆场，就说，好啦好啦，天上落雨地上流，两口子打架不记仇。阿寅，带你老婆子回去吧，今晚上省着点力气，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说完，猛地往阿寅屁股上踹一脚，痛得阿寅呲牙咧嘴。
等阿寅走拢了，妻子便将单车让给他；又等阿寅骑稳了，自己才坐上去，沉默了好一段路，才说：冷不冷，寅？
阿寅说，冷！故意打个激灵。于是作妻的就把身子整个往前倾了倾，把一对奶子用力地挤压在阿寅的后背上，微微闭了眼。
还痛不？阿寅想起甩给妻子的那个巴掌。
妻子说，痛！这声痛说得实在是娇滴。
阿寅从前面把手反转过来，说，我摸摸。
妻将阿寅的手捉住了，往脸上搁了下，说，现在不摸，回去了你想怎么摸就怎么摸，啊？
第二天阿寅起了床，太阳已在东边升起一竿高了。星期天早上不吃饭，到街上吃点豆浆，阿寅和妻子一直是这样的。何况今天妻子家喊了要他们一齐过去吃饭，省了钱又饱了口福，阿寅觉得挺合算。
等妻子坐在梳妆台前一番梳妆完毕，阿寅便驮了妻子，一路铃声上了街。
快到老南门洞子口，由于是下坡，阿寅的车子跑得飞快，险些和迎面驶来的一台皇冠相撞。阿寅把车轮头猛一拐，便擦了过去，心里还是冒了汗。吓得后面的妻子也惊叫一声。
阿寅惊魂未定地下了车，正欲走，那皇冠已在不远处停下了，从车窗里伸出头朝他喊，喂，阿寅！阿寅回头一望，认出是昨晚和自己搓麻将的梅，正在挥手叫他过去。阿寅便将车子支到一边，故意不锁，好让妻子看着，自己走了过去。
梅已经从车里下来了，指着阿寅的妻子，问，哇，你妻子呀，好漂亮！
阿寅也跟着回头望了一眼，初冬的阳光里，妻子着一身火红的西装，静静地立在单车旁，格外迷人。
阿寅淡然一笑，然后问，你这是去哪？
梅回头望了车里一眼，声音低下八度来说，他家老头从日本回来了，说过些天就要走，非要带了全家去云山堂烧香不可！
阿寅惟恐车内听去，便礼貌地朝车内点头笑了笑，说，那你应该去，不去怎么行？
梅一听，叫起来，说原来你也这么世俗哇，你当老头子在外国当老板呀。
我晓得。阿寅说，跟了他儿子儿媳，他在那边当家庭教师对不？
梅叹了口气，这时阿寅蓦地看见梅的目光中泻出一丝失望来，心里便一阵惊慌。
正在胡思乱想，梅又突然问，喂，你还去不去？
我？阿寅一愣，才猛然记起昨晚自己答应过梅，还拉了勾说要去云山避暑的事，心里就觉得一丝好笑。他勉强笑笑，用嘴往前一呶说，还等着你呐。
梅不在乎地笑笑。
阿寅见时间拖得太久，梅还没急着上车的意思，就抬头望了一眼晴朗的天空，说道，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登山的人一定挺多的，对啦，不耽误你们啦，下山晚了天气会变冷！说罢，望了梅一眼就要走。梅忽然想起什么来，喊住阿寅说，你等等，喂，昨晚你不是说要找他解决点经费么？你别走，我叫他下来，你跟他好好聊聊。
阿寅见梅说做就做，忙把她喊住说，别、别喊，昨晚跟你只不过是随便聊的，哪敢当真呢，谢谢你。
梅见阿寅一时紧张得受不了，根本没见过大场面的窝囊样，噗哧一声笑了，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胆小？不是做贼心虚你怕什么怕？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当没这回事呗。
正为难间，梅已经把老公叫下车来，指着阿寅说，这是我老同学阿寅，出了个小说集子，出版社叫他自己垫付四千块钱，你替他想点办法可不可以？
梅的老公认不得阿寅，又见阿寅跟梅在车外两个人嘀咕了老半天，脸上不悦，对梅说，你老是你以为钱是我私人的呀，你想给谁就给谁？
阿寅听出此话是有意说于自己听的，顿觉脸上火辣辣起来，慌忙对梅说，老同学，这事不为难曹局长，谢谢，谢谢！
梅见阿寅边谢边退，恨不得要找个地缝钻下去的狼狈相，沉下脸瞪了老公一眼，对阿寅说，老同学别急嘛，不是讲好万一不行就去我家的嘛，还要我亲自给你送去？
阿寅突然萌发了哭的念头。这时听梅这么一说，就不忍心再走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呢？阿寅真的好感动。
曹局长见阿寅停下来，又听梅说，走，我现在就给你去拿。就晓得今天不给他面子就等于不给梅的面子了。不给梅的面子，今天高高兴兴陪老头子上山烧香的计划就要泡汤了，便挤出一堆不怎么好看的笑容，说，只说财政目前紧张一点，没说不行呀，你急什么急？
阿寅很感谢梅在她老公面前使了个激将法，很感激地望了梅一眼说，算了算了，少出一本书，算不上我们文联工作没做好；多一分钱，财政就活络多了。好了好了，不耽误你们上山了。转身又要走。
梅的老公此刻反而怕阿寅真的走了。倘若这样，梅又要跟自己几天过不去，便赶紧朝梅丢眼色，示意她把阿寅喊住。梅知道这下老公真表态了，只一声就把阿寅叫住了，说，你当曹局长真糊涂呀，再穷不能穷教育，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嘛。
梅的老公往心里咒了句什么，嘴里却跟着说，对，对，经济不富裕，文化发展了，也是我们的地方特色！再说，经济的发展也要靠文化事业来推动——提高全民文化素质嘛。这样好不好，明天礼拜一，你以文联的名义给财政打个报告来，就说要举办个什么文学创作座谈会，多打点，到时我来砍。
阿寅说，这不成了挂羊头卖狗肉？
那没办法，曹局长说，你不这么巧立名目，财政还能为你个人拨款？
梅说，那打多少呢？
阿寅抢话说，这个我心里有数！这个我心里有数！心里已乐得开了花。最后得意忘形忘了道谢，只说，那我明天再来麻烦你曹局长了。便与梅相视一笑，走了。
这边，妻子早已等得不耐烦，见了阿寅乐得跟吃了个甜屁，心里妒嫉得不行，不问什么事，只酸溜溜地说，在家装聋作哑，半天放不出个闷屁，出了门，比哪个都活跃！
阿寅看出妻子分明心里已经那个了，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呛她说，炒菜还没你这么舍得放醋哩，家常便饭嘛。说完，驮了妻子，一路铃声欢快地朝她娘家走去。
礼拜六晚上，阿寅实在不愉快。
阿寅双手插兜，在牛屎桥头碰到刘四。刘四斜倚在桥头的灯杆上，和一个女人打情骂俏。刘四说，我还能等谁？就等你，亲爱的梅。
得了吧。被唤作梅的女人嘟噜着一张在路灯下熠熠发光的红嘴，她说，四公子你个剁脑壳的，你揩油揩到你大姐身上来了，去死吧。
刘四嗔怨道，梅，你真不理解我，我要骗你就是你裤裆那没出息的玩艺，我是真心诚意在等你啊！就在刘四加重“啊”一声语气的那一刻，他抬头就看见了阿寅迎面走来，垂头丧气的模样俨然一只觅不到食的狗，灰溜溜的。
操！刘四说。刘四将斜着的身子正直了，拦住阿寅：何搞，两口子又闹政变？
随便逛逛，阿寅说，偷偷地觑了他身边的梅一眼。梅见有人打量，有意识地把胸挺得高些，直言不讳地问刘四：他结过婚了？然后把目光落到阿寅身上，把阿寅浑身不舒服地打量了一番。
怎么样？刘四调笑起阿寅来，意味深长地笑道：不怪我多嘴了罢，早就劝你莫冲动要稳住嘛，你硬要往那坟墓里钻，现在晓得粑粑是米砸的了吧。边说，刘四边掏烟给阿寅。
阿寅摆摆手：戒了，戒了。
我算服了你了！刘四鼓眼一瞪，长叹一声，把烟收回叼上，自己点了，吐出长串烟圈，半晌，扭过头来问，吵了？
不吵，通常情况下阿寅不会出来瞎溜哒，这一点阿寅历来如此，刘四自然是十分了解的，刘四便觉得自己明知故问。
阿寅没吱声。阿寅觉得吵就吵了，老把些夫妻间吵架的细节说于别人听，未免太婆婆妈妈了，没意思。
梅却来了兴致。梅早都是过来的女人了。梅尽管还不怎么熟悉他，但梅就跟老相识一样开始打趣了。梅笑道，喂，不是你那个不和谐吧？
阿寅觉得眼前这个妖艳的女人实在是有点轻浮粗俗，脸色难看地觑了她一眼便走。刘四赶紧谴责道，你呀，就只想着那事，怪不得你家局座要跟你离婚哩！说过梅，转身讨好阿寅起来。刘四说，阿寅阿寅，周末午夜别徘徊，走，阿财店里去，今晚不叫阿财放点血才怪！
阿寅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我不想去。阿寅不想去，他脑壳里一片混浊。他觉得刚才因为点芝麻大的鸟事，夫妻两个又吵又闹实在是不值得，不就是举手之劳嘛！他想。
每次和妻子吵吵闹闹都不会因为别的。阿寅一想到这些鸟事，心里委实悲哀。比方刚才，阿寅是难得投入地伏在书桌上划弄一篇小说，就在他感觉好得不得了的关键时候，他便听到妻子喊魂一样哇啦哇啦地嚷，跟快断气似的。
阿寅索性装作没听见。他烦透了。每次都这样，只要自己屁股一落座，安安静静地想写点什么，妻子就仿佛前世有仇似地跟他过意不去起来。
阿寅阿寅，快给我拿水果刀来，快点呀！
妻子要吃苹果，阿寅只得把刀送过去。
妻子在洗脚，忘了拿毛巾，阿寅不得不搁了笔。
几次阿寅想发火，都忍了。这次阿寅却没忍，他在专心致志地写一篇叫家常便饭的小说，他根本没理会也不去理会妻子的真正意图，或者叫某种启发和暗示。他极不情愿，也是毫无办法把毛巾扔过去后，以为可以重新走进他正在营造的另一片世界里去，谁知毛巾偏偏落到了地上——这点，阿寅不是存心的。阿寅也没发觉。等他转过身子，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只听哗啦一声响，洗脚盆叫妻子一脚喘翻了，水淌了满满一地。
阿寅的脸便也跟盆子样，哗地翻了。翻了脸的阿寅冲将上去，不等妻子明白怎么回事，就朝她脸上掴了一巴掌，掴完，仍然不等妻子明白怎么回事，就咆哮起来。阿寅是破天荒地在妻子面前这么大喊大叫。阿寅喊：不过了！不过了！这日子没法熬下去了！
事情往往是这样，一个人胸中的积郁太久太厚了，爆发出来就越厉害，越不得了。阿寅就是这样。阿寅嚎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阿寅没处去。
阿寅并不是没朋友。这两年，日子过得跟坐牢一样，叫妻子拴死了。朋友间一不往来，渐渐就变得生疏了。他成了一个陌生的人。
操！刘四见其仍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对阿寅说，想多了伤元气！你瞧我们梅小姐，比你少件东西但比你还男人！人家活得多潇洒，嫌丈夫管事太多碍手碍脚，怎么着，刹！一分为二，多痛快！
梅见刘四滔滔不绝，俨然在讲演，有声有色，顿觉头皮发热，心中窃喜，在阿寅脸上足足停了半分钟光景，才说，看你的样子也不像三天两头闹的，还不至于闹到“离”的地步吧，阿寅，是不是？
阿寅前面对这个叫梅的女人很不感冒，怎么看都觉得过于轻浮，刘四拉他去找阿财放血他不肯前往也多半有这方面的因素。现在却听得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居然能这么亲昵地称呼自己的名字，心里就暖暖一热，便抬头重新把梅打量一番。梅脸上嵌着几粒不算小的黑痣，分而在那张丰厚的弹性十足的嘴唇中下角，久看几眼，竟觉得别有韵味。
梅发觉阿寅在打量自己，眼里很快掠过一丝惊慌。这丝惊慌大概是让阿寅感觉到了，阿寅说，其实夫妻间闹点小磨擦也不足为怪，怪就怪在上了轨，成了家常便饭这就叫人难以应付了。
晓得吃后悔药了罢。刘四赶紧见缝插针，我早就开导过你的，恋爱是幸福，结了婚就晓得粑粑是米砸的了！你这叫自讨苦吃，活该！当初你要信我的话，别结婚，阿寅，我不是阿谀奉承你，凭你一肚子怪里怪气的货色，你早该成名成家了，屁股后面的姑娘小姐少说也可组建一个加强排了。
梅惊讶起来，哇，原来你是个作家呀，你的笔名叫啥？就叫阿寅？告诉你，我是最爱读小说的，什么琼瑶、岑凯伦，我哪篇没看进？怎么就现在才认识你，啧啧，哎，阿寅，你能不能拿几本你写的给我拜读拜读？
刘四见梅顷刻就把兴趣全部转移到了阿寅身上，心里冒起股酸溜溜的感觉，揶揄道，你现在认得阿寅也为时不晚嘛，从中插一杠，就说阿寅强奸了你，我不信阿寅他老婆会不跟他离婚。就算他老婆宽宏大量原谅他，阿寅的岳父岳母岂能饶恕他这个犯了强奸罪的女婿？
你少放屁！梅的脸燥热起来，当心别人咬掉你的三寸不烂舌头！她嗔怨道。
你咬啊。刘四乐得不行：巴不得哩。
阿寅制止道：别闹了，满街都是熟人。说完，怯怯地去觑路上行人。
刘四见阿寅如此胆小怕事，露出鄙夷的一笑说，阿寅，就凭你这缩手缩脚的样子，你倒还当真啊。真想同我们梅小姐好，你还得先请示我刘四答应不答应咧。梅，你说对不对？
对你的头！梅一声叱咤。这恶狠狠一声高喊，就把旁边一个骑单车的汉子惊下来。一见是梅，这汉子赶紧陪着笑说，呀，是你们呐。阿寅看着眼前的汉子似曾相识，一时却又记不大清楚，想要再去好好记忆，这时，只见刘四不住地给他丢脸色，示意他赶紧站一边去，避让一下。
他老公啊！阿寅退开后，刘四跟过来，压低嗓门对阿寅说。
你不说离婚了吗？阿寅歪着头，问过，又拿眼睛去偷偷打量梅的老公：生得跟个武大郎似的，大头，短脚，背还略有些驼。便跟刘四说，这男人我好象在哪见过。刘四不屑地说，你连他也不认得呀？亏你还在县委机关大院里呆着。你们文联每年那些经费谁拨给你？他说只给你一万你就莫想超一分！厉害不厉害？
原来是曹副局长呀。阿寅失声叫道。
听到阿寅失声惊呼，梅和她的老公都转过头来。嘿嘿。当是阿寅跟他们打招呼，曹副局长礼貌地挥挥手，又以极快的速度调过脸去，低声哀求起梅来。梅，你怎么还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团结得这么好呢？你叫我怎么讲你才相信嘛！万一让人家背后说三道四，我的面子哪里放？还有你噢，我爸从日本回来啦，叫我满街找你，你回去看看？
你当你是部级领导！梅显然对不三不四这词挺恼火，不仅贬了人家，也侮辱了自己嘛。便把嗓音提高到八度，故意说给阿寅他们听似的，结果把路上行人的目光也吸了过来。
不回就是不回！梅态度明朗。
阿寅看到越来越多的目光开始涌向梅和自己以及刘四身上，慌忙中把头埋下来，一边往路旁的树荫底下躲，一边责骂刘四说，你小子本性难改，谁都敢碰碰，哪天别摸到老虎屁股上去了。刘四见阿寅顷刻间把责任全推到自己头上，委实来了气，气急败坏地嚷道，怎么怎么怎么啦，他不就是个副局长嘛，副科级，算毛。你到北京上海去看看，闭着眼睛随随便便拿棍子一扫，看能扫多少？妈的，连自己老婆都看不顺眼的人，我还怕他不成？
阿寅见刘四太放肆，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抬了腿就往前走。没想到走了还不出五十米，梅就一口气从后面追了上来。
梅忿忿地说，想得倒美，叫我跟他回去！
刘四说，你阿公老子回来了，你还是应当回去。
梅说，那我不是跟他妥协了？
刘四说，法庭意见如何？
梅说，那帮势利眼，全倒边了。
刘四说，一定是不肯受理了。
梅一声“哼！”
阿寅闷着声儿听他们两个在谈，听了会儿听出来是梅为了离婚向法庭递交了离婚诉讼，被法庭压了。阿寅便长长叹了口气，他没弄清楚是为谁而叹。梅听到了，以为阿寅在替自己发感慨，脸上的愠色退却了许多，恢复出笑脸对阿寅说，阿寅你看到了，官大压死人。才一个财政局的副局长呢，就把那个法官吓得不敢主持公道了，要是换上个财政厅长、财政部长，你说这不全叫他们一手遮天了？
阿寅应付地一笑说，其实，那也不叫不敢主持公道，你们双方思想不统一，只要有一方不同意离，就表示有一线希望能使一个好端端的家庭不至于破裂，这是他们的职责。
梅见阿寅正儿八经在说教，眼里陡地添了份伤感。她怔怔地望了阿寅好一阵，声音低下来说，职责？鬼才相信！要是那死鬼向法庭起诉，那些法官们不受理得欢欢喜喜才怪。只怕逼也要逼着我离哩。
一路上你一句我一句就到了阿财店里。阿财正站在店铺门前伸一个懒腰，伸完懒腰他就打算打烊关门了。这时一眼瞥见阿寅他们三个吵吵闹闹地走来，惊叫起来。操！他说，阿寅你他妈不是土地菩萨吧，烧香还没这么灵啦。
阿寅噗哧一声笑了。一段时间不见，阿寅想不到阿财会这么发福，胖得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眯成了条线。本来就不高的个子，这一胖，说他俨然个土地菩萨倒更贴切了。阿寅便打趣说，阿财，你得注意听听消费者的呼声，别把老口张得太大了。
阿财开的是“大杂铺”电脑打字、精印名片、磁带唱片出售，样样经营。这两年，的确赚了一把。但人心总难得满足，挣得越多越嫌少。阿财说，能挣几个？这年头个个精得树剥皮，多挣他一分钱还得提心吊胆。喂，阿寅，你小子文联有什么材料要打？机关里也帮我串联串联，给你百分之三十的回扣，如何？阿寅说，有倒是有，我们文联还有点钞票没印，你要是想做，可以去联系联系。
这么穷？阿财笑起来。
刘四早已是等得不耐烦了，嚷道，有完没完啊你们？我说阿财，你真是财迷了心窍，开口闭口就是揽生意，就是返回扣！人家阿寅要不是跟妻子闹别扭，你以为这么容易来一趟呵？还有这位，我们的梅小姐——财政局曹副局长的夫人，不是也和老公闹离婚，八抬大轿也抬不来哩！今晚，我看你就作东了！
作东可以，作东可以。阿财说，要不交朋友作什么，不就是相互帮忙相互支持嘛。阿寅你说对不对？这年月，做官少不了靠山，做生意离不了关系喂，你怎么满脸灰扑扑的，真吵架啦？他问阿寅。然后又问梅：还有你，真闹离婚？
不吵还能来放你的血啊，废话。刘四已从哪翻出麻将来：阿寅，梅，来，洗牌洗牌，今晚干个通宵，阿财你去准备点夜宵咯。
阿财一转背，阿寅就说，这小子，放着工作不要，出来挣大钱，现在也应该算个万元户了罢。什么？刘四听了，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出一脸的不屑：什么，万元户？亏你还是作家啦，太脱离生活脱离群众了，我看你只能当个“坐家”才称职了。现在有句流行语你没听说？一万不算户，十万才起步，百万勉强算致富，千万才称暴发户哎，太差了太差了。你怎么当作家的，一点不深入生活。
不大功夫，阿财就已采购回来，从塑料食品袋里拿出易拉罐、水果、卤鹅翅等，又往桌上丢了两包万宝路，说，真玩通宵啊？那等等，我去把铺门关了，陪你们酣战一夜。
关好铺门转来，刘四已摇好了骰子，等待摸牌，这时他手一伸又将牌捂住，仰起头问：诸位，来点刺激，意思意思。
梅去摸牌，被刘四用手挡了。梅就说，刺激你个头哇，全国人民在抓赌，你刘四有几个臭钱？见梅当众损自己，刘四说，没钱才想挣钱嘛。说话别太伤感情了，精神文不可忽视咧。梅，你不赌钱就这样，谁输了，就吻谁一下，干不干？
干又怎么样？梅摸了牌，嘴里嘟噜着说，你小子老想占便宜，注定就我输呀。
阿寅坐在梅的下手，打起牌来只顾看自己的牌，全无半点防范意思。梅却比阿寅精得多，阿寅每摸张牌上来，梅基本上能用眼睛的余光觑到一眼，虽然不是一清二楚，但八九不离十。梅暗自好笔，觉得幸亏自己给阿寅挡了凶，不然凭阿寅这老实本份的牌风，要真照刘四说的“刺激刺激”他阿寅不输惨了才怪。
又摸了一阵，梅整手牌就叫挺了，眼睛的余光却仍落在阿寅摸牌的手中。阿寅仍不察觉，将手中的五索捏来捏去欲扔不扔。梅糊的就是这张，脸上装得极轻松，声东击西地说，咦，五万只怕叫谁扛上了。阿寅当是梅要吃五万，放心地把牌扔了。梅沉住气，暂且不吭声，等刘四欢欢喜喜拣了去吃，梅哗一声把牌推倒了，按住刘四的手说，你想吃？一边去，单钓。
阿寅放了炮叫梅糊了，想起才将制订的那个规矩，就觉得有点茫然失措。刘四见梅明显在报复自己，又见梅迟迟不下手兑现，便也没好气地说，不能违反原则！谁带头违反原则，我们就一人给他一个吻。哪知话未落音，梅已嚯地起了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阿寅脸上嘬了一口。阿寅呆了，只觉得脸上一阵火烧火燎，心脏也跳得不正常了，但是有一丝麻酥酥的感觉，很强烈。
接下来便是继续操练。因是礼拜六，阿寅就不怎么在乎。再加之是和妻子怄气出来的，阿寅就玩得更心安理得更理所当然，甚至有一种报复的满足。
阿寅突然向梅说，哎，你跟你老公是真闹还是假闹？
梅见阿寅懵懵懂懂地问她这个问题，眼里显出一丝慌乱，住了手，说，你当是跟你们一样赶时髦闹着玩呀，吵吵闹闹，等上了床又没事啦？
阿寅摇摇头一阵苦笑。
刘四说，发牌发牌，四饼吃不吃？喂，你真打起我们梅的主意来呀。梅，别理他！当心阶级敌人的腐蚀哟。这是毛主席教导我们的，千万别忘记阶级斗争！
阿寅没有去理会刘四的胡闹，说，我想找你老公帮个忙。
批经费？梅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阿寅见梅如此料事如神，心中一惊，钦佩之情油然而生，不迭地说，倒底不失为财政大臣的夫人，真厉害，真厉害。
梅说，找他还能有别的事？嗳，你们文联每年年初财政造过预算的嘛，不够？
不是，哦不，也算是吧。阿寅犹犹豫豫。见梅的眼光停留在自己脸上探询，方说，是这么回事。头个月，一家出版社答应给我出个集子，但提出我个人也好或者公家也行，要出一部分费用，不然
梅自嘲地笑笑，也是替阿寅叹口气说，只怪你生不逢时了，早些日子的话，这倒也不是件很难的事，支持县里的文学事业嘛，捅到哪都说得旱灾去，可惜哩，晚喽！
说着话，两个人已忘了打牌。这时外面已有公鸡报晓起来“喔——喔——”闹得欢腾。刘四和阿财见不能继续打下去，嘴一张一张地打起吹欠来，便把牌推倒，起身去外面方便去了。阿寅见自己和梅坐着有些不便，遂起身便要跟了去，正欲起身，梅轻轻地把他拉住了，梅说，怎么啦，你怕？
阿寅心一紧，慌忙去看门口，刘四和阿寅已开门出去了。梅说，有意把嗓门压低了：喂，阿寅，明天我们去云山避暑去？你敢不敢去？
阿寅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一怔，觉得事情有点突兀，又觉得事情好象应该是这样的。见阿寅还愣着不回答，梅加重了语气：喂，问你呢，去不去？
噢，好，去！阿寅缓过神来。
梅见阿寅应了，就伸出小手指头，和阿寅拉了勾。梅说，别说话不算话，不去是小狗。
“好”阿寅心里热烘烘的，一团糟。
过了会儿，方便完了的刘四和阿财回来了。刘四说，我猜得出你们两个在说啥，不过我不会出卖你们的——阿寅，你来，你出来一下。
刘四陪阿寅走出来。外面漆黑而且凉意特浓，阿寅一出来便打了个哆嗦。
你看那是谁？刘四指着路边梧桐树下一个模糊的身影。阿寅望去，竟是自己的妻子，躲在树荫下啜泣，便说，装鬼想来吓死我呀。边说边假模假样往店里走。
妻赶紧从树荫里出来，怨一声：你才是个鬼哩。
刘四见了，知道两口子都盼着他来打圆场，就说，好啦好啦，天上落雨地上流，两口子打架不记仇。阿寅，带你老婆子回去吧，今晚上省着点力气，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说完，猛地往阿寅屁股上踹一脚，痛得阿寅呲牙咧嘴。
等阿寅走拢了，妻子便将单车让给他；又等阿寅骑稳了，自己才坐上去，沉默了好一段路，才说：冷不冷，寅？
阿寅说，冷！故意打个激灵。于是作妻的就把身子整个往前倾了倾，把一对奶子用力地挤压在阿寅的后背上，微微闭了眼。
还痛不？阿寅想起甩给妻子的那个巴掌。
妻子说，痛！这声痛说得实在是娇滴。
阿寅从前面把手反转过来，说，我摸摸。
妻将阿寅的手捉住了，往脸上搁了下，说，现在不摸，回去了你想怎么摸就怎么摸，啊？
第二天阿寅起了床，太阳已在东边升起一竿高了。星期天早上不吃饭，到街上吃点豆浆，阿寅和妻子一直是这样的。何况今天妻子家喊了要他们一齐过去吃饭，省了钱又饱了口福，阿寅觉得挺合算。
等妻子坐在梳妆台前一番梳妆完毕，阿寅便驮了妻子，一路铃声上了街。
快到老南门洞子口，由于是下坡，阿寅的车子跑得飞快，险些和迎面驶来的一台皇冠相撞。阿寅把车轮头猛一拐，便擦了过去，心里还是冒了汗。吓得后面的妻子也惊叫一声。
阿寅惊魂未定地下了车，正欲走，那皇冠已在不远处停下了，从车窗里伸出头朝他喊，喂，阿寅！阿寅回头一望，认出是昨晚和自己搓麻将的梅，正在挥手叫他过去。阿寅便将车子支到一边，故意不锁，好让妻子看着，自己走了过去。
梅已经从车里下来了，指着阿寅的妻子，问，哇，你妻子呀，好漂亮！
阿寅也跟着回头望了一眼，初冬的阳光里，妻子着一身火红的西装，静静地立在单车旁，格外迷人。
阿寅淡然一笑，然后问，你这是去哪？
梅回头望了车里一眼，声音低下八度来说，他家老头从日本回来了，说过些天就要走，非要带了全家去云山堂烧香不可！
阿寅惟恐车内听去，便礼貌地朝车内点头笑了笑，说，那你应该去，不去怎么行？
梅一听，叫起来，说原来你也这么世俗哇，你当老头子在外国当老板呀。
我晓得。阿寅说，跟了他儿子儿媳，他在那边当家庭教师对不？
梅叹了口气，这时阿寅蓦地看见梅的目光中泻出一丝失望来，心里便一阵惊慌。
正在胡思乱想，梅又突然问，喂，你还去不去？
我？阿寅一愣，才猛然记起昨晚自己答应过梅，还拉了勾说要去云山避暑的事，心里就觉得一丝好笑。他勉强笑笑，用嘴往前一呶说，还等着你呐。
梅不在乎地笑笑。
阿寅见时间拖得太久，梅还没急着上车的意思，就抬头望了一眼晴朗的天空，说道，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登山的人一定挺多的，对啦，不耽误你们啦，下山晚了天气会变冷！说罢，望了梅一眼就要走。梅忽然想起什么来，喊住阿寅说，你等等，喂，昨晚你不是说要找他解决点经费么？你别走，我叫他下来，你跟他好好聊聊。
阿寅见梅说做就做，忙把她喊住说，别、别喊，昨晚跟你只不过是随便聊的，哪敢当真呢，谢谢你。
梅见阿寅一时紧张得受不了，根本没见过大场面的窝囊样，噗哧一声笑了，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胆小？不是做贼心虚你怕什么怕？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当没这回事呗。
正为难间，梅已经把老公叫下车来，指着阿寅说，这是我老同学阿寅，出了个小说集子，出版社叫他自己垫付四千块钱，你替他想点办法可不可以？
梅的老公认不得阿寅，又见阿寅跟梅在车外两个人嘀咕了老半天，脸上不悦，对梅说，你老是你以为钱是我私人的呀，你想给谁就给谁？
阿寅听出此话是有意说于自己听的，顿觉脸上火辣辣起来，慌忙对梅说，老同学，这事不为难曹局长，谢谢，谢谢！
梅见阿寅边谢边退，恨不得要找个地缝钻下去的狼狈相，沉下脸瞪了老公一眼，对阿寅说，老同学别急嘛，不是讲好万一不行就去我家的嘛，还要我亲自给你送去？
阿寅突然萌发了哭的念头。这时听梅这么一说，就不忍心再走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呢？阿寅真的好感动。
曹局长见阿寅停下来，又听梅说，走，我现在就给你去拿。就晓得今天不给他面子就等于不给梅的面子了。不给梅的面子，今天高高兴兴陪老头子上山烧香的计划就要泡汤了，便挤出一堆不怎么好看的笑容，说，只说财政目前紧张一点，没说不行呀，你急什么急？
阿寅很感谢梅在她老公面前使了个激将法，很感激地望了梅一眼说，算了算了，少出一本书，算不上我们文联工作没做好；多一分钱，财政就活络多了。好了好了，不耽误你们上山了。转身又要走。
梅的老公此刻反而怕阿寅真的走了。倘若这样，梅又要跟自己几天过不去，便赶紧朝梅丢眼色，示意她把阿寅喊住。梅知道这下老公真表态了，只一声就把阿寅叫住了，说，你当曹局长真糊涂呀，再穷不能穷教育，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嘛。
梅的老公往心里咒了句什么，嘴里却跟着说，对，对，经济不富裕，文化发展了，也是我们的地方特色！再说，经济的发展也要靠文化事业来推动——提高全民文化素质嘛。这样好不好，明天礼拜一，你以文联的名义给财政打个报告来，就说要举办个什么文学创作座谈会，多打点，到时我来砍。
阿寅说，这不成了挂羊头卖狗肉？
那没办法，曹局长说，你不这么巧立名目，财政还能为你个人拨款？
梅说，那打多少呢？
阿寅抢话说，这个我心里有数！这个我心里有数！心里已乐得开了花。最后得意忘形忘了道谢，只说，那我明天再来麻烦你曹局长了。便与梅相视一笑，走了。
这边，妻子早已等得不耐烦，见了阿寅乐得跟吃了个甜屁，心里妒嫉得不行，不问什么事，只酸溜溜地说，在家装聋作哑，半天放不出个闷屁，出了门，比哪个都活跃！
阿寅看出妻子分明心里已经那个了，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呛她说，炒菜还没你这么舍得放醋哩，家常便饭嘛。说完，驮了妻子，一路铃声欢快地朝她娘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