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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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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日已到七月。探子来报说慕容垂率援军已临汉水。二十万大军人强马壮,锐不可档。

    桓冲战战惶惶,忧虑了两天,决定撤退。

    殷仲思劝道:"大人,襄阳是屏障,尚可坚守。何况大人博得头筹,一举收复失地,军心民心大振。现在不战而退,恐坏了士气。"

    桓冲道:"你知道什么。等到襄阳被围,成了一座孤城,再想走可来不及了。四年前襄阳就被前秦攻陷过。何况此次慕容垂率二十万之众,是我们的一倍。我们寡不敌众,要怎么战?难道白白去送死?"

    殷仲思道:"四年前襄阳被围攻,其时大人镇守上明,近在咫尺,但畏惧而不敢救,以致襄阳失守,守将朱序被擒。今日襄阳有难,大人又要弃城而走。可对得起全城百姓?可对得起这些年来的领取的朝廷俸禄?难道养兵千日,不正是用在一时么?大人既无心报效朝廷,又无意解民于倒悬,更无澄平天下之志,当初为什么要从军?!"

    桓冲一怔,旋即怒道:"大言炎炎。慷慨激昂之词,谁不会说。一洒狗血,便是好汉了么?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了这个。这些将士是我的旧部,跟随我多年,我要对他们的安危负责,不能让他们在此地白白送死。你要逞英雄,敬清自便。如我料得不错,你也未必有澄清天下之志。你又为什么从军?"

    殷仲思叹口气,低头不语。他从军只是为了博个出身,确实也没有什么忧国忧民之心。只是到了危难当头之际,自然而然热血上涌,以求一战。桓冲不是有血气的男儿汉,而大厦将倾,他独木难支。

    天命如此,夫复何言?当下他收拾行囊离开。出了城门,居然是桓玄从后赶上送行。殷仲思只当未见,没有心思与他多言。桓玄冷笑道:"是谁口出大言说什么要死守襄阳。怎么这会儿跑得比谁都快。

    有一股几年来他以为已然克服的自惭羞愧之意慢慢涌上,好似早些年被人数落时的心情。殷仲思急于逃避,走得更快。

    桓玄又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当初稽康也是这样问钟会。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殷仲思学钟会如是答。

    "哼,你还是口舌便给,可惜终如我所言: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

    殷仲思停步怒道:"你想怎样?我虽不才,你也未见得有种。"

    桓玄哼笑道:"我何须有种。我是世袭的南郡公,自有尊贵身份,无需文治武功锦上添花,也不必象寒门子博出命去求富贵。"

    殷仲思慨然道:"仗义每多屠狗辈!似你们这般公侯将帅,怕死的怕死,怕事的怕事,下辈子的富贵不可预期,这辈子的荣华岂肯舍弃,自然是保命要紧。本来手握重兵,天生好命的有权势者,完全可以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何必庸庸碌碌过这一生?我未能尽力死守,尚有羞愧之心,好过你们全然的无动于衷、麻木不仁。"

    桓玄笑道:"有良心的人才会动不动就这也羞愧,那也顾忌。你这人就是包袱太重,如此做人殊不痛快。"沉吟了一下,又道:"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是何谓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你我或许有不同的见解。白白送命于此,又有何益处?自该保存实力,以求他日的成功。"

    殷仲思皱眉道:"你干吗跟我说这些?"

    桓玄道:"我四叔是谨慎胆小了些,不过我可不希望听到关于他临阵脱逃之类的谣言。"

    殷仲思瞥他一眼:"你会关心?"

    桓玄傲然道:"难道你不知道桓家人最会护短?一家人互不帮忙,必成一盘散沙,为人各个击破。你道是你们殷家?个个自扫门前雪,大难到来各自飞?嘿,结果怎样?家族颓败,不复昔日风光。当年殷侯名声赫赫,与我父不分轩至。现在我桓家仍是家声显赫,英才济济,你殷家还有什么声望、什么人才?"

    殷仲思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放心,我不是多嘴之人。我虽不屑你四叔的行事,但在他家里四年,也有宾主的情分。"

    桓玄道:"那就好。但愿你记得刚才的这番言"一句话没说完,忽然一支流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直奔他脑门。殷仲思眼疾手快,一把推倒他,两人一起摔下马,扑至地上。"什么人?"左右卫士齐喝,自去查看。

    桓玄惊魂未定,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若再晚一点,我就屈死在这暗箭之下了。多谢。"

    殷仲思淡淡道:"不必谢。举手之劳罢了,小事一桩。"

    桓玄道:"我的性命于你是小事,在我自己可是大事。现在你于我既有救命之恩,往日的冤仇一笔勾销。你有什么要求?但有所求,我无不应允。"

    殷仲思道:"你有什么好让我贪图的。有求必应?嘿,口气未免太大,也不怕闪了舌头。"

    桓玄皱眉道:"喂,我肯谢你是给你面子,我平生可未曾向第二个人说过这个谢字,你别不识好歹。"站起身拍去身上尘土,抱怨道:"你这人也太难讨好,你就不能给我个好脸色看?"

    殷仲思道:"不过一条命罢了,值得你前倨而后躬吗?不怕折了你堂堂南郡公的身份?"

    桓玄嚷道:"什么不过是一条命,你也说得太轻松。若不是有这条命在,这眼前的青山绿水,世上的恩怨荣辱,与我还有何相干?"

    殷仲思点点头:"说的也是。"整理一下衣物,转身上马欲行。桓玄上前拉住他,道:"以后你是我的人。有我在,你这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我不会亏待你的。"

    殷仲思啼笑皆非:他真是自说自话,一厢情愿。若是今天早上前有人告诉他与桓玄的关系会发生这样的逆转,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可见大太阳底下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不必,我的生活我自会照料。不劳费心了。"

    桓玄咧嘴一笑:"往日你这付阎王脸越看越讨厌,今日却越瞧越觉得妩媚动人呢。"殷仲思哭笑不得。他可不想一个大男人觉得他妩媚动人。"请放手。我要走了。"

    桓玄道:"可以。不过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说起来我们一向是冤家对头,你不想杀了我就很好了,为什么居然会冒险来救我?"

    殷仲思一怔:这个问题实难回答。救他不过是危急时的下意识动作。他不免自问,要是有时间让他深思熟虑,还会不会去救他?不过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死在他面前而不加以援手。是谁并无分别。他叹道:"我虽讨厌你,但还不至于恨你到要你死的地步。"

    桓玄笑道:"是吗?"自衬若有同样的事发生,自己绝无这样的好心肠。这个人委实奇怪。虽然认识了他好些年,倒是一直都琢磨不透他的心思。"这就走了?不留下来看看是谁那么大胆想暗算我?"

    殷仲思瞥他一眼,冷冷道:"是谁都无所谓。与我有什么相干。"骑马走出两步,回头道:"看在相识一场,有一语相告。"

    "请讲。"

    "志向比胸怀大,终究会死在坞壁下。你桓家已有诺大家产威望,切勿毁之一旦。愿你好自为之。"一抖缰绳,跨下骏马绝尘而去。

    桓玄目送他背影,嘀嘀咕咕道:"男儿立身这天地之间,怎可不建功立业。人生这么寂寂度过,会被先贤嗤笑。如果流芳百世做不到,难道遗臭万年也做不到吗?"

    *****

    殷仲思回到谢玄军中时,局势已大有改观。

    十月,苻坚至项县,未几攻陷寿阳;苻融率三十万人抢至颍水入淮处安营扎寨;梁成率五万人屯淮河支流洛涧。

    晋军以谢安之弟谢石为都督,谢玄为广陵相领北府兵八万将士驻扎在寿阳以西的八公山以拒敌。

    苻坚派四年前襄阳失守时的降将朱序前来劝降。

    朱序一进晋军军营,军士一片哗然。朱序变节投降,此刻居然全无愧色,大摇大摆进入晋军的老巢?简直不可思议。想是被苻坚逼得急,否则怎肯来此自取死路。

    谢石居中而坐,众将官分立两旁。谢石见朱序近来,冷笑道:"投敌之人,安敢前来?来人哪,把他拉出去斩了。"

    刀斧手上前拿住他。朱序坦然就缚,脸无惧色,只是冷笑。

    殷仲思官阶不高,站在近出口处。这时见到刀斧手拖着朱序欲出大帐,挺身而出阻住他们的去路,叫道:"且慢!刀下留人!"

    谢石道:"殷参军有何话讲?为何挺身阻挡?"

    殷仲思行礼道:"都督,末将不明白的是,朱序到来一不问,二不审,居然就这样拖出去斩首,是否过于草率?"

    谢石道:"这样的降将叛徒,人人得而诛之。何必多问。"

    殷仲思道:"末将知道当日襄阳被围,旷日持久。朱序朱大人久候援兵不至,坚守八月有余,弹尽粮绝,于城破之日不得已而降秦。其境可悯,其情可原,还望都督明察。"

    谢石道:"不得已而降?咄,可笑。尽忠之将,城破之日何不自尽?皇上当日也曾言道:不自尽是为不忠,乱臣叛将不可对之姑息。殷参军,你且闪开。"

    殷仲思纹丝不动,朗声道:"朱大人虽不幸战败被俘,但他已竭尽全力,以五千之众抗敌军八万之师,力量悬殊,寡不敌众,然而他率众固守,军民同心守城,部下毫无离心,自古名将,不过如此。他老母率妇女补筑新城,不输男子,襄阳因有夫人城之美称。最后虽败,但朱大人尽了他的责任和本分,虽败尤荣。那些没有冒一点危险的大人先生,只知谗言媚君,把忠臣良将的性命看得不值钱,说什么他应该自杀,还在一旁谈笑风生,挑剔百般,实在使人心痛。难道不怕伤了忠诚将士之心吗?"

    谢石斥道:"你懂什么,也敢在这里多言?还不退下。"

    "末将只是相信,朱大人忍辱负重,绝非出自本心。他一定另有所计,以报效百姓社稷。所谓'尺蠖之曲,以求伸也;龙蛇之蜇,以求腾也。'"

    旁边有的大将叫骂道:"你受了他什么好处,站出来替他说话?"

    殷仲思注视那些不以为然的脸孔,朗声道:"在下与朱大人素不相识,今日只是初见。既无片言以诉情,也无杯酒以论交。今日之言,出于义气,出自肺腑。朱大人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于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的苦况绝境之中,仍尽力杀敌。我是为了这个而感动,觉得这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说得过去了。而那些只知道保全个人身家性命、荣华富贵的大人们站着说话不腰疼,随声诬伤,这才叫人气愤伤心。"

    谢玄皱眉道:"变节降敌非同小可,不是你说得那么简单。这是一个人的气节问题,大节所在,半点轻忽不得。若人人效仿,却又如何?"

    "就算这是个值得一辩的问题,但认识归认识,何以非要处以极刑?朱大人降敌之后,是否出谋划策或领兵攻占晋之城池国土?还是效仿三国时徐庶,进曹营而不出一策?请各位三思。"殷仲思环视左右,见有些人低头不语,有些人面露犹疑之色,沉声道:"未必人间无好汉,只谁肯与宽些尺度?!"

    朱序这时大笑出声,叫道:"这位兄弟,如此义气声援朱某,在下心领了。无谓多言以辩。忍辱负重,不可能被狂热分子体谅;沉痛之心,也不可能为浮滑之徒所了解。"

    殷仲思热血上涌,叫道:"都督,末将愿以性命作保,求都督网开一面,免朱大人一死,听他诉说来意。"

    谢石哼了一声,心想你的性命值什么钱,哪里能为他作保。谢玄沉吟了片刻,也出班奏道:"便听他一言也无妨。都督以为如何?"

    谢石虽为都督,但实无建树,亦无主张,全赖这个侄子率北府军力战,攻城掠地,立功无数。听他这样讲,便道:"好。把朱序押回来。"

    朱序向谢石力陈苻坚虽号称有九十万大军,投鞭可以断流,但士兵多为强征而来的各族人民,军卒颇有怨言,军心涣散,并不归附。可以速战速决。

    十一月,殷仲思率北府军攻洛涧,斩梁成,大破秦军前哨。

    苻坚登寿阳城,见晋军严整,遥望八公山上草木,以为都是晋兵,这才脸有惧色。两军夹淝水而阵。谢玄要求秦军稍退,使晋军得以渡河决战。苻坚想待晋军半渡时猛攻,乃挥军稍退。秦军稍动而乱。因各族士兵不愿作战,一退即不可止;鲜卑族和羌族的将领希望苻坚战败,以便割据独立;朱序命人大呼:"秦军败矣!"于是秦兵四处逃散,溃不成军。晋军乘机渡河攻击,杀苻融。秦兵逃奔,闻风声鹤唳,都以为是追兵。

    谢玄乘胜攻占洛阳、彭城等地。后又率军收复徐、青、豫等州,进至黎阳。皇族会稽王司马道子忌谢氏势力,罢谢氏兵权,使还镇淮阴。

    苻坚逃至关中,后为羌族姚苌所杀。

    朱序归晋,后曾防守洛阳、襄阳等地多年。

    殷仲思因破洛涧与举荐朱序有功,封护军将军。

    *****

    一日,殷仲思率兵在军营中巡视。路经一处营帐,听得里面有谈笑声。一个不知是谁在那里说:"听说殷参军升了将军后就处事不公,用人不当,为人也骄傲了起来。见了往日同僚,招呼也不屑打了。真正岂有此理!"

    另一人笑道:"殷仲思还不至于这样。只是由一个小小的参军一下子三级跳,跃上了将军的宝座,实在令人生气,只是这一条而已。"

    殷仲思悄立半晌,后面士卒小声提醒,这才缓步走开。

    回到自己的营帐,坐在床沿苦笑:原来不管怎生努力,背后总有人在说你的不是。若以此自苦,实是自讨苦吃。瞧见帐外大雪飘飞,银光满地,不由想起在桓府的冬日,和绿儿、阿蟠、阿蛎他们一起讲书论学的景致。阿蛎心心念念记挂着要和朋友们出去堆雪人打雪仗;阿蟠时常有气无力,吵着要出去买烤红薯吃;绿儿会把橘子皮埋在碳灰里,烤得一室的橘子香。对她,殷仲思可不敢等闲视之,必须小心应战:不知她随时会玩出什么花样。是把他的衣袖裤腿缝起来让他醒来后没法穿气得跳脚,还是趁他睡着时不备而在他脸上画一堆乌龟王八。

    这些都成了美好的回忆。萦绕不去的橘子香和令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现在想来,都值得怀念。突然间,这些怀念变得又深又急,让他有些急不可耐地想重温这一切。他霍地站起,大声道:"人生在世重要的是投合自己的心意,怎能被官位羁绊在千里之外追求虚名地位。"

    当下收拾包袱,去谢玄处辞官。谢玄见他这样突然,很是惊讶,留他道:"前程一片大好,何以突然中途要走?这一向是你追求的目标不是吗?要做人上人,此刻还未算圆满;现在你只是一个护军将军,再往上还有一段路好走,怎能轻言放弃呢。"

    殷仲思微微笑道:"登高必跌重。且人生苦短。现在若不罢手,将来更罢不了手。心若不自由,高官厚禄与我何益?还是见好就收,就此解甲归田。见自己真正想见的人,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过自己真正想过的日子。"

    谢玄苦笑:"看来我们这些人都是你并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虚与委蛇之辈了?"

    殷仲思笑:"有所得必有所失。讨厌我的人却不得不见到我这张脸,我也很是抱歉的。"

    谢玄见他态度坚决,于是道:"好罢。既如此,姑且依你。什么时候想再回来,我的北府军总是欢迎你的。只是未必有现在的高官厚禄。有些东西一旦舍弃,可不是那么容易又要得回来的呢,你可要想清楚。"

    殷仲思正色道:"我想得很清楚。谢将军成全。"谢玄是建武将军,又因斩将复地之功,进号冠军,加领徐州刺史,加封前锋都督、康乐县公。官位爵位都比他高得多。若往日思及此,必能引起他求胜之心,认为自己终究也会到这一步。现在突然想通了,就不免想:"那又如何?心安处即是身安处,各人际遇不同,得失之间难料。况且何谓最好的生活?位高权重,又得加官进爵,故然不无快感;清风明月,与心爱之人携手低语,也未尝不能满足。端看所求者为何,趁心意又有多少。只要自己真的满意,那就是好生活了。"

    既辞官,顿觉轻松。忽然想起前些日对桓冲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现在匈奴已灭,家又在哪里?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张带泪的小脸,楚楚可怜。眼眸中泛着责备的意味看着他,仿佛在怨恨他的薄情。

    不及细想,他快马加鞭就往京口桓家而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见她,去向她赔不是,去求她原谅。

    *****

    他赶到桓家的时候,桓家正大乱。桓冲双眼无神,只是喃喃不停地低语:"大祸临头了!大祸临头了!"原来不久前他的二女婿孙恩以司马道子父子专事聚敛,奢侈无度,霸持朝纲为由,打着"清君侧"的旗帜起兵。不久便被击败。

    谋反之罪,罪连九族。孙桓两家是亲家,不但有牵连,还被人怀疑是共谋。桓冲彷徨无计,深恐被抄家灭门。

    殷仲思到来让他如获至宝。殷仲思还未坐定,便被桓冲一把拉住:"殷先生,你一定要替我想个法子。这关系我桓家满门的身家性命啊。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殷仲思见他如此失态,知兹事体大,不由面色沉重:"如今他们人在哪里?"

    桓冲道:"都在天牢收押着呢。樱儿,我的樱儿,是爹害了你!"

    殷仲思也是恻然:几年前他就怕会有这一天,总盼着形势比人强,那位孙大公子衡量再三后会放弃他的野心。

    桓冲哭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我怎么尽彼着哭。现在不止是阿樱一个,我们全家老少都有可能受到牵连。我该如何是好?难道坐以待毙?不行,我不甘心,万万不能。"

    殷仲思看着他:只分开了几个月而已,桓冲却象是老了好几岁。如果迫不得已,他大概只好奋起一战,为了家族的存亡和全家人的性命。但他实在是老了,并不想走到这一步。成功了还好,但代价不菲;若是失败了,那就真的死无葬地,家毁族亡。桓家他这一辈几个兄长全都故世了,他是硕果仅存的长辈,桓家的子侄们自是唯他马首是瞻。他行差踏错不得。如果有选择,他实在不愿如此。

    殷仲思道:"昔日乐广女适成都王司马颍,后来司马颍图谋武力夺权,长沙王向乐广问罪,乐广回答说:'我岂能用五个儿子换一个女儿呢?'长沙王认为有理,乐家因此没受牵连。今日大人境况与乐广相似,大人难道没有儿子?不如先去向司马道子言明求情,以表忠心。大人手握兵苻,而且桓家人多势众,司马道子应该不会轻举妄动,以莫须有的罪名为难你。若是他意存不信,似有铲除之意,大人再做道理不迟。"想桓冲一大把年纪了,又久在朝堂出入,别人存什么心思,是否想对他不利,这点总还能揣摩个八九不离十。否则这些年不是白活了,总不成年纪都活在了狗身上。桓冲叫道:"很是!我先去准备一下应急措施,以防不测。跟孩子们商量安排后我就去见司马道子。希望他不要逼人太甚,留给我桓家一条活路。"

    殷仲思没有机会问起绿儿的情况。这家人正逢存亡大难,阴云惨雾,哪里有功夫来理会他的儿女私情。

    儿女私情?殷仲思一怔。他都在想什么呀!绿儿应该早就嫁做人妻了。她是桓冲宝贝的女儿,桓冲哪会任她坐老红颜,荒抛岁月。然则他今日眼巴巴地来这里做什么呢?难道专来为桓冲献计献策?

    殷仲思忽然糊涂。他快马加鞭赶来时,一门心思要来跟她道歉以求取谅解。可是这会儿坐在桓家大厅里,才忽地醒悟:一切或许已太迟了。绿儿不在这里了。那他要如何?难道赶去她夫家?搞不好她早忘了他姓甚名谁,他巴巴地去道歉,徒惹笑话。她原谅了他又如何?眼看她为人妻为人母,今生与他再也无缘,叫他情何以堪?

    他正在心思惶忽,愣愣出神,仿佛错觉似的,他心心念念牵挂的人儿就风风火火杀了过来。人未至而语先闻:"阿爹,到底是不是真的?二姐真的出事了?怎么办?我们要怎么救她?"

    殷仲思紧张地看着大厅入口,眼一花,一个俏立的人影出现在他视线里。不过佳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在场,直直地奔向她爹。

    她还是姑娘打扮。那么说,她还未嫁人,并不是得了消息刚刚从夫家赶过来?

    殷仲思不知该悲该喜:她不认得他了。他冠冕堂皇坐在这里,心里多少有些要使人刮目相看、让人明白他已非昔日吴下阿蒙的意味。然而她根本视而不见,只当没有他这个人存在。

    桓冲道:"小痹,我们这次情势危急,自身难保。幸得殷先生帮爹出谋划策,爹正要去见司马道子,希望马到功成,救得我桓家满门。"

    绿儿一怔:"殷殷先生?"霍地回头,正对上一双熟悉而黝黑的眼哞。她心脏忽似停止跳动,半晌回不过神来,心中只道:"他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殷仲思不知她突然瞪大了眼定定望着他是什么意思。是在努力辨认他究竟是谁,还是在不满他居然厚着脸皮堂而皇之地又回来。她脸色雪白,黑黝黝的眼珠神光迷离、神思难测,比当年多了几分少女的丰韵,不再是蹦蹦跳跳不知愁的小女孩子了。这样的她熟悉又陌生。殷仲思勉强一笑,开口道:"绿儿,你,长大了。"

    绿儿表面虽平静,内心实如有千军万马奔来突去,悲喜交集。他总算回来了。可是他又回来做什么?他怎么能气定神闲端坐在那里,不痛不痒朝她微笑打招呼,好似他们全无嫌隙,真的只是昔日师徒久别重逢。他,他还是那么无情!

    不行,不能乱了方寸,在他面前失态,惹他笑话。既然他全不当她一回事,那么让他明白她也根本不在乎他。没有时时刻刻牵念他;没有夜夜在梦里遇见他;没有一遍遍模拟再相逢时是怎生光景,该做何表情说些什么话;也没有一声声叹惜怨恨他的薄幸无情、随意辜负。

    她别过脸。她终究不能如他一般假装一切无恙,客客气气地攀谈。那就不理他好了。反正男女授受不清---这也是他说的。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小姐无谓跟一名年轻男子有所牵扯,即使是旧识也宜避嫌。

    "阿爹,那二姐呢?还有她夫家,也能一块儿救么?"

    桓冲默然。能救自身已是万幸,哪里还顾得了旁人。女儿虽是亲生,但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了。现在她是孙家的媳妇,叛臣的妻子,要他如何出手相救?他身后有桓家满门,轻举妄动不得。又怎能为了一个女儿陷全族于危难。

    绿儿气愤愤看着他:"阿爹,你就眼睁睁看着二姐死?"她哭了起来:"她,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呀。她那么温顺善良,是我们子女中最孝顺你的。而且这门亲事是你替她作主许配的,如今她有难我们娘家人怎么可以不闻不问、见死不救?阿爹,你口口声声说疼女儿难道都是假的?!"

    桓冲长叹一声,"小痹,爹也是无可奈何呀。"

    绿儿退一步,叫道:"骗人!都是骗人!亲生的爹娘都靠不住,这世上还能相信谁?!"又伤心又难过,泪如雨下,掩面奔了出去。

    "阿绿!"桓冲就要追出去。

    殷仲思拦住他:"让她哭一下罢。哭出来反倒心里好过。现在她对你颇不谅解,去了只怕于事无补。"

    桓冲老泪纵横:"我也是不得已呀。这孩子怎么就不明白呢?"

    殷仲思轻轻道:"也许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她心里更怕你往日虽然百般疼爱,到了紧要关头也会弃她不顾。她她其实是个敏感的孩子,很怕别人撇下她,让她无所依靠。何况她一向与二姐感情好,心里悲伤,更会胡思乱想。"

    桓冲叹道:"贤侄,我心思已乱。拜托你去替我安慰安慰她。她自小肯听你话。你当日对我说'溺爱之足以害之',我虽觉有理,但也没太放在心上,照样惯她宠她让她有求必应。她从出生起即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少有不能称心如意的时刻,因此也分外地不能经风雨变故。何况一向任性惯了,不明白这世上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很多事不能完全顺着自己的心意。你替我去劝劝她罢。她,她总有这一天不得不学着长大。虽然我宁可她永远快快乐乐不识愁滋味,但世道多艰,这样子宠她也许并不是爱她而是害她。"

    殷仲思苦笑:现在她对他也是颇不谅解。他并不是去对她讲这番道理的合适人选。如果她对人性失望,对爱她的人不敢信任,恐怕他亦要付大部分的责任。只是他心里记挂,不放心她现在会伤心成什么样子,急于去一看究竟。于是答应了桓冲。心下却是惴惴,不知待会儿要如何面对她。

    他在她以前最爱去的湖边自在亭里找到她。

    绿儿俯在石桌上哭泣,哀哀切切,听者心酸。殷仲思在她身边坐下,心中暗叹了一声,不知该如何劝解。

    绿儿哭得累了,擦了擦眼泪,额头抵在手臂上稍事休息。忽然看见边上一只穿着靴子的脚。她一惊,弹身跳起,眼睛瞪得溜圆看向他。

    殷仲思也在注视者她。

    两人都不想先开口。空气中弥漫着尴尬沉默的气氛。

    僵持了半晌,绿儿先撑不住,不愿跟他呆在同一个地方,转身就走。看见他才明白自以为愈合的伤口其实并没有愈合。看见他,心还是会一阵阵地抽痛,无形的伤口也仿佛被人用力地撕裂开似的。她还没有准备好见他---也许永远没有准备好的那一天。

    殷仲思一把拉住她,叹道:"绿儿我别走!"

    绿儿狠下心道:"做什么?我不认得你。别拉拉扯扯的,难看!"

    "我有话要对你说。"

    绿儿霍地转身面对他。怒气委屈一起涌上,她倒不怕面对他了。"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不是四年前都说完了?"

    "别这样。"殷仲思手揉着额头。"你给我一刻钟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绿儿道:"也许你不值得我的一刻钟。"心情自见到他后一直鼓噪激荡,这时忍不住哭道:"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要我给你一刻钟?我曾经要给你一辈子,你都不希罕了,现在要这一刻钟又有什么用?你既然那么狠心一走了之,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不干脆死在外面?你放过我好不好?我好不容易可以忘了你过自己的日子,你为什么又要来惹我?你还要我怎么求你?你还要看我出丑到什么地步?我们只当从来没有见过好不好?从此以后不要再见到彼此。就算不小心看见了,也不要打招呼。因为我们是陌生人。我们我们根本不认识。"

    殷仲思哑声道:"我们不是陌生人。我们认识了八九年。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想你。"

    "撒谎!"绿儿拼命摇头,"撒谎!撒谎!"

    "是真的。你相信我。"殷仲思握住她双肩。

    绿儿含泪瞅着他:"要我相信你什么?你在乎我不会在我昏厥时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你想我不会一去就全无音信,四年多都不回来探望一下。我知道你暗地里一定在笑我自作多情。可是求你行行好,不要那么残忍,不要说出来让我知道。你还要怎么耍我才甘心呢?我怎么得罪你了?你干吗要这样对我?!"

    殷仲思无言,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法平息她的情绪。见她哭得浑身发抖,忍不住轻轻把她搂进怀里。

    绿儿有片刻的挣扎,然而终究无法抗拒他怀抱的诱惑,伏在他厚实的肩头放声大哭,一吐四年来积淤的伤痛委屈。

    殷仲思轻轻拍抚她背脊,不敢说什么,生怕破坏这得来不易的平和气氛。这样的相处模式也是他不熟悉的。是否分离太久,已忘了旧日是怎样相处的。然而,他对自己承认,这样的方式他也很喜欢。

    绿儿渐渐平静下来,忽而不敢看他。刚刚说得那么慷慨激昂,怎么没片刻的功夫,他只稍露一点点柔情,她就整个人都融掉了?她的志气哪里去了?她咬牙切齿的怨恨呢?四年多的苦痛就这样一笔勾销了吗?可是如果诚实一点,她对自己承认,很喜欢在他密实的怀抱里享受他的呵护宠爱。如果是做梦,那就不要醒了。且让她放纵自己这一次,假装他真的怜惜她,假装他双臂围绕的这一方天地就是她此生的归宿。也许她需要靠这片刻的记忆过这一生呢,那她更要切切实实感受自己在他怀里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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