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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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迸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

    唐李白

    迎月楼的帐该收了,骨董铺、钱庄的帐簿昨儿入夜纔送来,今儿得记着看,午饭后钱掌柜会过来商讨经营的事

    人还没起床,玳青的脑子已转得飞快,一大堆该做却还没做的事,自动浮上了脑海。

    身为活财神的每一刻都是忙碌的,可她从不抱怨,因为忙碌比让人忽略的感觉好多了。

    扯一下榻旁的丝绳,马上清脆的“叮呤叮呤”响彻了整个宅院,这意味着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梳洗罢,她走进专门供她办事的财神居。随即,忠叔就同一大堆帐簿一起出现在她面前。

    “放着吧。”玳青指一指书案。

    生意一向能令她振奋,纔看到这些帐簿,她残余的几分睡意就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是。”忠叔有些担心的看着近来越发消瘦的女主人,忍不住必切的道:

    “少夫人,您又瘦了,要注意身体啊。”

    这些年来,她在经商上的成就,即使最优秀的男人也无法与她相抗衡,可身为她的总管,他也目睹了她一路行得辛苦。

    “知道了。”玳青随口应道。

    敷衍的说辞以及那迫不及待一头埋进帐簿里的样子,无不昭示着她并未真的将他的话听进耳里。

    “少夫人,您能不能”忠叔忍不住摇头又叹息。

    “忠叔,迎月楼的帐收了吗?”玳青眼尖的注意到他又有碎碎念的征兆,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

    不过,平常他总是一放下帐簿就忙不迭去处理其他事,为什么这次

    莫非他有什么难处不好启齿?

    玳青思忖着,终于下决心推开手边的帐簿“忠叔,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

    对她来说,忠叔就像她的家人,没有什么不能担待的。

    “我我新雇了个男仆,不知少夫人意下如何?”忠叔有些忐忑。

    “雇男仆的事,忠叔全权做主好了,我没有意见。”原来只是在烦男仆的事,玳青放下了一颗心,再次专注于帐簿上。

    “那我就退下了。”这次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嗯。”她已经全心沈浸在帐簿里了。

    “少夫人”忠叔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呀?”忠叔并非不爽快之人,为什么这次

    玳青有些疑惑。

    “花婶托人捎信来,说小少爷很想您呢,所以我就斗胆送信让她带小少爷过来。”这也算是他布的局吧,希望小少爷的存在能对今后的局面有些助益。

    毕竟,少爷以前确实太亏待少夫人了,以少夫人的硬脾气,要想得到原谅恐怕很不容易,更别说重新接纳他了。

    “这样也好。”虽说她只打算逗留个三、五个月,可梁儿能来陪她也不错,毕竟她已两个月没见到他了。

    “那老奴就告退了。”

    “下去吧。”

    忠叔退出了财神居,财神居再次变得沈寂。

    她一向很能享受工作之乐,可也许是昨儿个见到了东方珏,也许是忠叔提起了栎儿,她的心绪变得纷乱。

    她想忘记过去,可栎儿越来越酷似他的睑,总一再提醒她过去的伤痛。于是,她只能以攫取金钱来填补内心的空洞,既然他说她俗,她就给他俗到底!

    她要看看在现今这世上,是他的清高有用,还是她的金钱魅力更大!

    她曾无数次幻想他折服的样子,可五年后当他再次有求于她,她竟感觉不到该有的快意!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都变了,一切再不能回到从前了啊!

    多年来第一次,玳青放下了手里的帐簿,抬眼看向窗外的风景。

    窗外凉风肆卷、红叶飞扬,季节已步入了秋,此时家乡的菊花一定开得正盛吧!

    她的思绪不由得恣意飞扬。

    那年秋天,杭州城菊花盛开,整个城市都笼罩在清幽的菊香里。赏菊花会是杭州城每年的盛会,那年她在父亲的左哄右骗下,生平第一次挤身在热闹的人群中。

    本以为如斯的热闹中,没人会注意她的跛足,谁想和家人走散的她,仍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是他,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替她解的围,也让她本已绝望的心升起了希望。

    她就像被熊熊火光吸引了的飞蛾,理智知道,文才斐然又俊朗无比的他,绝不会看上商贾出身,又跛了一条腿的她,可她仍忍不住偷偷想他、念他;搜集他的诗词歌赋

    那年冬天,她沈醉在自己编织的绮梦里。

    她的付出本不奢望回报,她只想默默关注他、爱他而已,可当他的家境败落,连祖传的老屋都不能保全时,她的痴心似乎终于有了回报。

    深爱女儿的爹用千两黄金替她买到了夫婿,她如愿成了他的妻子,可他的温柔已不再,甚至连正眼都不看她一眼!

    聪慧如她,其实早在同意阿爸的“买夫”计画时,就料到会有如此的结果,可她仍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的回心转意,更相信全然的付出总会收到回报。

    谁想强摘的瓜总是不甜,在一厢情愿中伤得最重的是自己!

    因此,这五年里她封闭了情路,一心以为这样就不会受伤,不料当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竟发现其实旧伤从未痊愈。

    这五年来,她的外表并无太大的改变,可她的内心正滋长着一匹名唤“空虚”的兽。金钱似乎无法满足那兽的欲望了,她不知该用什么来填补它越来越大的胃口!

    玳青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密密麻麻的帐簿上,可每一个数字都变成了他的脸,英俊的、憔悴的、带笑的、愤怒的

    不,她不想再与他有什么瓜葛!

    否则否则她会再一次受伤

    心烦意乱之下,她的手胡乱的扫过桌上的帐簿文卷“哗啦”一声,帐簿文卷连同书案上的文具掉落一地,摔碎了的砚台将帐簿文卷弄污了,可她竟—点也不在意!

    “少夫人,出什么事了?”丫环闻声推开门,看见财神居里的一片狼藉,瞪圆了一双大眼。

    “没事,你先出去。”玳青克制住想尖叫的冲动。

    “是。”丫环退出去。

    老天哪,他纔出现一下下而已,她却已变得不像自己了!

    不,这种情形必须停止,如果她再听任他主宰她,那她就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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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珏一退堂,就匆匆赶到菩提精舍,换上银亮的仆役制服。

    “这里不同于东方世家,以后的一切都要靠少爷自己了。”忠叔关照,心里忍不住再次祈祷自己不曾做错。

    “我明白。”东方珏应道。

    他只想为她做些什么以偿前愆,即使是做仆役,他也甘之如饴。想到从此他就能正大光明的看着她、守着她,不由的,他的一颗心竟怦怦乱跳起来。

    恍惚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正要去幽会的少年

    东方珏,别胡思乱想了啊!以你的所作所为,玳青愿意原谅你就该偷笑了!他训斥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忠叔的质问声唤回了他的神志。

    东方珏这纔发现他们面前站着一个婢女,她手里的托盘仍装着满满的饭菜。

    “少夫人说不饿。”婢女怯怯的道。

    “不饿?怎可能不饿呢?明明早上就没吃,中午也”忠叔碎碎念“你就不会劝少夫人试着吃点吗?”

    “少夫人说”婢女怪委屈的辩解。

    唉,少夫人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再说谁又拗得过强势的少夫人呢?

    忠叔叹口气“算了算了,你下去吧。”

    “玳青少夫人又没吃饭?甚至连早饭都没吃?”东方珏惊问。

    “是啊,就连中午也只吃了几口而已。”忠叔忍不住叹息“我都快不知怎么办了。”

    “忠叔,能告诉我厨房怎么走吗?”东方珏沈吟了一下,终于道。

    “您问厨房做什么?”忠叔不解的看着他。

    “我想再去试试。”东方珏嗫嚅道。

    原来忠叔恍然大悟,看样子他的老眼还是对的,少爷确实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呢!

    “以后您就专门服侍少夫人吧!”

    他突发奇想,毕竟日久纔能生情呀。

    “可她的贴身婢女”她不是有贴身婢女吗?再说要他一个大男人去伺候女人也委实不便呢!

    东方珏犹豫着。

    “如果她们真能尽职的话,少夫人也不会这么瘦了。”忠叔故作为难状。

    这日久生情的戏码,他是越想越觉得好,当下说不得只好把那些个也算尽职的婢女诋毁得一塌糊涂了。

    这倒是,东方珏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没有动过的饭菜。

    “好、好吧。”他不能看她这么消瘦下去。

    “沿着这条路,左转就是厨房了。”忠叔赶紧指点他去路,以防他东想西想,想得后悔。

    谁想话音还没落,他已急着往那边去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忠叔忍不住向上苍默祈:老天保佑这次会有好结果吧,少夫人值得更好的对待呀!

    天色擦黑后,财神居显得有些昏暗。

    推开门时,东方珏曾以为里面已经没人了,可一脚不知踏在了什么上面,那东西发出了折断的声音。

    “谁在那里?”昏暗中一个声音响起。

    是她!

    他的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是我。”他随即镇定住心神“我替你送饭来了。”

    他从厨娘嘴里得知,她的三餐从来不定时也不定量,总是吃一餐忘一餐的。这也是她近来清瘦不少的原因之一吧?东方珏发誓不让她再瘦下去了,若有必要,他会亲自盯着她吃下每一餐。

    不过,当他向厨娘提及自己的雄心壮志,并请她配合时,得到的却是一脸的同情。在她看来,要少夫人三餐定时定量,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

    “听你的声音有些陌生,你是新来的?”她的声音仍有着刚睡醒的嘶哑,可精明的脑子已开始运作。

    “是。”他将托盘放在一边,摸索着点亮了蜡烛,这纔发现自己刚纔踩断了一枝上好的善琏湖笔。

    玳青想看清这没一点仆役意识的家伙,却发现自己趴着睡久了,头颈竟僵直得没法动弹。

    “过来,让我看看你。”她命令。

    她身后有脚步挪动的声音,可人没来到她身前,—双男性的大手按在她的肩颈上。

    大手按摩着她酸痛僵直的颈肌,那长茧的手掌抚过她赤裸的颈子,就似就似情人间的耳鬓厮磨

    虽说这算不得纯熟的按摩确实纡解了她的不适,可这以下犯上的狂妄,以及她内心那份莫名其妙涌上的脆弱,吓着了她。

    她厉声呵斥:“大胆!你、你怎敢如此妄为?!”

    “我只想帮你。”手上的触觉告诉他,她确实太瘦了。

    “走开!”她起身猛推开他。

    谁想用力过度,脚下失了平衡,整个人竟撞到花梨木的书案,当下痛得皱紧了眉。

    “你哪里受伤了?”东方珏大为惶急,急着冲上前去查看她究竟伤到问处了。

    当下两人面面相觎。

    “怎会是你?”玳青惊讶极了。

    “我是新来的男仆。”东方珏强迫自己垂下眼睑,不与她的目光对视,就像所有安分的仆役一样。

    虽说他从没做过仆役,可东方世家确实曾仆役成群过,他也确实知道顺仆的表现该是怎样的。

    “你男仆?”玳青瞠目结舌。

    “确切的说,我是你的贴身男仆。”他澄清道。

    “贴、贴身男仆?”她什么时候需要贴身男仆了?

    在她睡着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等她醒来一切都变了呢?她的双脚忽然支橕不住身体,她必须找张椅子坐下纔行!

    注意到她的异样,东方珏赶紧扶起翻倒的椅子,扶她坐下,就像一个称职的贴身仆人一样。

    “我原来的贴身婢女呢?”她觉得自己快尖叫了。

    老天,谁来告诉她,这家里究竟还要发生什么惊逃诏地的大事呢?

    “忠叔说她有其他的工作。”东方珏将忠叔的原话告之。

    老天,她及时醒悟到他们在玩破镜重圆的把戏了。世人只知破镜重圆是段佳话,可事实上破碎了的镜子即使能重圆,还能算是完整的镜子吗?

    她惨然而笑。

    “你你还是不舒服吗?”她的失常让他更担心了。

    “东方珏,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却把我沈玳青看得太低。”此刻她眼底的脆弱都被冷凝所包裹“你以为只要你勾勾小指头,我就会追随你吗?”

    “我不敢奢望。”

    开口的那一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仍有一丝期盼,期盼她还有些爱他、在乎他。

    现在,这梦碎了一地。

    心脏好痛好痛,可他没资格抱怨啊。

    因为这都是他该得的报应,谁让他竟傻得拋弃了世上最珍贵的瑰宝呢?

    “出去!”

    “作为贴身男仆,我有责任将你照顾好,”东方珏坚持“还是先吃饭吧。”

    “责任?”玳青尖锐的讥讽“哈,你在说你对我有责任?”

    “是的,我对你有责任。”东方珏在书案上摆上碗筷。

    “天下最可笑的莫过于此了,”她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层冰似的,更像冰锤一锤锤击打他的心脏“你也懂得什么叫责任吗?东方少爷?”

    “玳青,不要这样。”他近乎哀求了。

    “玳青这名字是你叫的吗?你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仆役而已。”她再次找回了属于她的冷然自制。

    “是,少夫人。”一直以来,即使贫穷也无法摧毁他的傲骨,可此刻为了留在她身边,他不惜在她面前卑躬屈膝。

    “出去。”她无情的驱赶他。

    “玳少夫人,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他近乎哀求了。

    理智知道自己该无条件服从主人的命令,感情却仍未死心,或许或许她还有—点点在意他也说不定。

    “机会?”究竟是谁没给谁机会呀?玳青笑得苦涩。

    就在他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之时,一只青瓷茶杯碎在地上,残茶泼湿了他的鞋。

    什么意思?

    他的心里—片茫然。

    “东方少爷一定读过唐诗吧!那就回去翻翻李白的白头吟吧!”说完,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财神居。

    他自小视诹诗书,甚至不需翻阅诗集就能背诵这首有名的“白头吟”他想她说的一定是那句“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她这是在告诉他,他们之间就像那难收的马前覆水一样,无法重拾了。

    可他不想放弃呀!

    东方珏握紧了拳头,无论怎样艰难,他都会咬紧牙关坚持下去的,因为他不愿未经努力就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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