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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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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八年太平洋上某无人小岛

    以中国人黄历上所记载的时序来说,此时已逢春天。然而,虽说入了春,大地万物也正生机勃发着、滋育着,但在这原始的小岛上,还是寒得沁心;尤其是愈登愈高,刺骨寒风愈是吹得厉害,好像誓要把人吹落谷底不可。

    环顾四周,这整座小岛没有任何开发为居住或观光用途的价值。境内满布峻峦与幽壑,一耸一沉,相距数百公尺;攀爬时若要有个不慎,跌得粉身碎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虽然不具经济开发的价值,但是看在一个旅行摄影家的眼中,这岛却有着孤独而危险的美感。

    昨儿天刚亮,丁岩便带着摄影器材,乘着好不容易雇来的船艇,来到这座宛如被世人弃置在太平洋上的岛屿。

    第一眼,他便看上了它!

    走遍千山万水,难得有个地方教他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从前它不被旅人所爱,如今却做得不屑得到迟来的青眯;它虽然孤寂而荒凉,却布满了陡峭的岩壁与山暗,明明白白地拒绝人迹的亲近,只愿保有一身漠然。

    自我放逐到世界各个角落的他,何尝不是怀着这种求之不得、而后冷拒到底的心境?

    丁岩背负着极重极沉的包袱,踏着笃定的脚步,往山壁的顶端爬去。

    一声娇喘定格了他的动作,他这才想起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娇娃,一个他无法是进眼底、纳入心里的中法混血美女,唐茹湘。

    "还好吧?"转个身,基于同路人的情谊,他极轻极淡地问道。

    "我很好。"唐茹湘保证。

    如果她不这样说;如果她不是这样背着自己的行李誓死跟着他,他会让她跟班到底吗?唐茹湘望着他随即旋身的姿态,咬着牙继续追上。她发过誓,她就要这个男人,她绝不让他走出视线之外,哪怕他心里从没有她!

    一段崎岖难行的山路,就在长长的沉默中,被他们征服了。

    山壁的顶端是处危崖,回旋在危崖上的风狂得随时可以把人吹成一粒滚沙,消逝于无形。丁岩站在狭窄的崖顶俯瞰岛上的原始风光。

    "这里的风景还不错。"看惯都会夜景的唐茹湘,自是不能明白天然景致有什么好,只是揣摩着丁岩的心意才如此说道。不过,她皱皱眉,又继续说道:"不过土石似乎松软了些,我想我们早点离开会比较安全。"

    "你可以先走。"他不在乎,除了"她"以外,什么女人的意见他都不在乎!

    "不,我当然要跟你一起。"唐茹湘富家女的拗脾气现形了。

    丁岩没多理会她。立在危崖的顶端,他看到了泊在岸边的舶艇,搭载他的船长百无聊赖地靠着船桅发楞。目光转个方向是令人惊心动魄的景象,崖壁就像刀削的一般耸直,崖底布着尖利如刀的乱石,向上怒扬着,汹涌的海水在乱石中奔流,张牙舞爪的就像要把一切吞没。

    丁岩缓缓收回视线。忽然间,他看到崖壁上开着一朵不知名的绯红小花。

    多么强烈的对比!海潮与乱石、红花与疾风、生机与死沉、有情与无情在这恶劣的生存条件下,它竟长得那么好!理直气壮得像要与世界抗衡。

    刹那间的感动唤醒了丁岩的灵感,他迅速拿出相机。

    "喂,你干什么?"唐茹湘望着他不断向崖边靠近,不顾生死,便扯住他衣角。

    "放手!"捕捉感动时,他不喜欢有人打搅。

    唐茹湘不情不愿地松开。

    丁岩不断地取角、调整焦距、按下快门,那朵随风狂摆的小红花攫夺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全神贯注,为了强化红花的鲜丽影像,步步逼近崖壁,丝毫不察脚边的砂土已缓缓地开始滑动。

    海潮声、风啸声,吞噬了砂石滚动的细微声响。

    丁岩忘我地靠近。忽然间,一阵地动天摇,脚下的危崖边际塌陷了,丁岩昂藏的身躯也同时随着落石往下滚

    "丁岩!"唐茹湘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下沉,惊慌骇叫。"救命呀!快来人呀"

    上头的白云愈取愈远、下头的乱石与激流愈临愈近,丁岩的身侧擦过那朵小红花,不断往下坠。奇怪的是,他竟不怕,愈往崖底掉,他的思绪念清明,既然生已无可畏,想必死也无可惧!倒是在这短暂的生命中,他已子然一身,还有什带不走的遗憾吗?

    有,当然有!他怎么可能忘了"她"?

    一道纤丽清新的身影射入他脑际,满腔的平静化为激动的悔恨。

    早知生命如此之短;早知人生有不可测的福祸,他就不该执意痹篇"她",五年的时光如狼毫一挥,而不加珍惜。他早该回到台湾;早该好好地见一见她,不是带着遗憾愤恨踩上鬼门关

    然而,这一切都太迟了吗?

    丁岩往下坠落,已与死亡之谷近到海水气味可闻的地步。波波起伏的浪花,一朵都化为思念的容颜,那美目巧盼的姿态揪病了他的心。生命毁灭的前一刻,岩为时已晚地喊出声。

    "紫素,你等我,等我回来"这一声,怕是已晚了五年!

    一九九九年台湾

    线条俐落的会议室里,气氛冷肃。

    椭圆形的中空会议桌旁,端坐了三男一女。三位男士己到了头发花白的年龄由于位高权重,眉目间有着不怒自威的庄严神情,令人一见心颤。此时,三人凛然的眼神齐齐锁在远坐对座的黎紫素脸上。

    "黎经理,你还是要放弃到美国总公司见习的机会?"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于副总裁失望至极地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紫素一派清冷,无动于衷。

    "这样放弃会不会太可惜了?"一向爱才的蔡总经理替她惋惜。

    "黎经理,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这几年来公司里有什么外派的任务你都不愿意参加?"被请来当说客的沈顾问直接挑明利弊地游说着。"像你这样的优秀人才,只要过洋个一年半载,回来之后,职位与薪资福利起码三级跳。但如果你再这样下去,在我们这种竞争激烈的公司里,你迟早会被后生晚辈赶上,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你晓得吗?"

    紫素闻言,只是顺从地一个晗首,眼中闪过的却只是空白又空白,仿佛那些可怕的后果,她一点都不在乎。

    这不像她!

    三位看过无数精英人才的长者叹了口气。"宝徕关系企业"是个跨国性的大型集团,这几十年来,网罗的人才个个都是上上之选,黎紫素自然也不是例外。她和其他人一样,在求学及成长过程中一帆风顺,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这是台湾大多数家庭的特色棗把子女保护得无微不至,让他们的生命白得像张纸,不染污渍也没有任何因磨练与历练而得的光荣战痕;他们再美再茂盛,充其量只是温室里的娇弱花朵。

    但是,若说黎紫素与他们一模一式又不尽然。如果生命是张记录的白纸,那她刻划着的就是一帆风顺的痕迹,一笔一划,都是她一路由名校悠游而过的记录;看似光彩、看似无奇,却只有在纸张轻轻扬起时,才能若有似无地瞥见纸上有着揉擦后的浅痕,像道永不磨灭的伤。

    那是什么?是她始终重锁愁眉的原因吗?

    于副总裁察言观色至此,忽尔叹口气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教你走不开?"

    一针刺往伤处,紫素猛震。是啊!就是因为远在异地的"他"迟迟不归、迟迟不表态,才教她枯守在此,死也不愿走啊于副总裁见状叹口气,臆测着:像这样单纯的女孩,也没听说过有感情困扰,那她还能有什么愁绪?不就因为是个女孩子家,家里人不愿让她到外地求发展?看来,是有必要跟黎紫素的家人谈一谈。光明前景当前,岂有随便放弃之理?何况她的才华不该只是个为了家庭而放弃事业的凡俗女子呀!

    "为了更完美的生涯规划,你和家人再商量考虑一下。"于副总裁拿起桌上的外派计划,不由分说地推过去给紫素。"我希望你很清楚地知道,公司对你寄予厚望。"

    "是。"紫素站起身来。"我先告辞了。"

    她握着那份数次往返在她与于副总裁之间的外派计划,轻轻地走出会议室。

    "唉,为什么我始终觉得,黎经理不会再考虑调任外派的事"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怎么劝都不肯离开台湾、再求发展呢"

    "明明是个难得的人才,不知上进就是想不开,在这竞争激烈的业界早晚是死路一条"

    半是就事论事的残忍评论、半是刻意说予她听的关切言谈飞传到紫素耳中,却只换来她云淡风轻的笑弧。

    终于,末了的关门咔擦声,绝断了所有语重心长的人声。

    下班之后,黎紫素直接回到了家。

    这是一幢旧式的三层楼房建筑,斑驳的墙壁与摇摇欲坠的阳台栏杆,显示了它的沧桑屋龄。

    进了门,公司主管交给她的外调资料被顺手搁置在一楼进门处的鞋柜上。褪去上班时穿的高跟鞋,改屐了双舒服的室内拖鞋,她回到二楼的卧室。

    又是漫长一日的结束!

    揽镜自照,镜中人回她一记无波无澜的黯淡哞光。紫素卸掉淡妆,松开盘了一整天的发髻。她摇摇青丝,秀发立即回复丰盈蓬松的原状,乌溜溜的光泽几乎要将她的秀颊掩没,白皙的脸庞此时更显出半透明的不真实感,似人似灵。

    她失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脸蛋只有巴掌大,称不上绝艳或俏丽;五官看似不凡,却各有特色,是温煦宜人,也饱盈着楚楚动人的韵致;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双泛着氤氲水气的寒哞与清淡娴雅的气质。

    她淡得像白开水吧?没有爽口甘醇的味道,也没有冷冽畅快的口感。这样的女人最缺女人味了,是男人的,都不钟这一型,食之无味、弃之亦不可惜。而"他",也不会是例外,对吗?

    想起了"他"丁岩,一个心防此岩壁更坚不可攻的铁样男人,紫素又是一阵落寞。

    她从梳妆抬前起了身,步向卧室的另一侧。

    这栋三层楼高的旧房子,是黎家的旧居,以前她和父亲黎豫正、二妹黎紫梅三妹黎紫漩同住在此。这些年,担任警职的父亲积了钱,搬离旧居,原本说什么都要她跟着一起迁过去,然而紫素执意不从;凡是事关于他,她绝不任柔顺的性子抬头,也绝不轻易向任何人妥协。

    他一走就是好几年,倘若她贪新迁了后,有朝一日他回来了,上哪儿找她去?

    他已是一道不定的风,别无选择的,她只能当一处不移的岸。不管说什么,她也不愿再与他失去最后、最微弱的联系啊!

    紫素的卧室颇有仕女的优雅气息,唯有西南侧有别于其他部分典丽的布置,带着些高科技的味道。一个木制的高架立在墙边,满满的都是录音带,每一卷的塑胶盒外都标明了时间。木架及腰的高度,摆着一具十分精密的仪器,紫素纤细嫩白的指尖轻抚其上,仪器约右上角有个透明的卡匣,匣内是一卷特殊录音带。

    是的,这是一具市面上找不着的顶级电话答录机,特地空出的一条线路,是专为丁岩设置的。

    这几年来,他东奔西跑,四处为"关怀世界摄影专辑"取景取情,甚至没再踏回台湾一步,她从不晓得他正前往什么地方、几时回来,能依凭的就只有他兴之所至时拔来的越洋电话有一回像这次,长达了一年多却还没有一点消息。

    她等得心好慌!深怕他出了什么意外,但是她所能做的却还是等待。

    想起他刚离开台湾的时候,她总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接到他的越洋来电,也很是开心,老是抢着去接。

    两个人都在线上,他异常缄默,反而是答录机派上用场时,他才能侃侃而谈。

    后来紫素才慢慢体悟,原来他并不是真的想跟她本人说话。

    他总是这样,当两人碰个正着时,他要回避;一旦距离拉远了,他反而显得容易亲近。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构不着却也松不了,宛如一场耐力赛、拉锯战。

    为何如此?紫素想了很多年,还是想不明白。

    她抬手取下最新的一盒记录带,放进另一台播音机器中。以现今的科技来说,这能将声音如此传神地记录并一再重复播放的机器,已经是最优的了,然而对于紫素来说,这仍然不够,即便声音再清晰,她再能从语调细微之处体察他的心情起伏,却依然不足以取代丁岩本人一分一毫,只可聊慰单思之情。

    他在哪里?好不好?几时回来了三大洋的咸涩海水是否洗去了他们之间若有似无的情愫?他是否和她一样,殷殷地惦着对方?

    她轻轻按下play键,沧桑却刻意显得轻快的男声立即在空间中散放

    "是我,丁岩紫素,你好吗"

    不好,我很不好!

    听过这些录音带千遍万遍,每次反覆播放,紫素都会在心底呐喊着回应,仿佛这样做,就会重回占丁岩在一起的往日时光。

    "我现在人在纽约,在拍摄他们的新年庆祝活动。"

    别尽交代你人在哪里,只要说清楚;台湾是你旅程中的哪一站,几时返抵,这样就够了!紫素悲哀地想着。但是她真正想知道的答案,却是丁岩怎么也不愿透露的。也许,发生了那么多事,他早已没有回乡的打算。

    "你结婚了吗没结婚也该有个好对象了吧?"紫素再无他语,眼眶已经泛红。这是丁岩每回来电必问的话题,她不明白,难道他真的那么想看到她投入其他男人怀里,成为别人的美娇娘?

    答录机那头,依然残忍地播送着丁岩一年半前的话语。"女人老得快,又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磋跎,任何一点耽搁都是冒险你总得早点结婚"

    既然知道女人磋蛇时光就是冒险,一个不留神,都有可能与良缘绝配失之交臂,那你又何以坚持做令我冒险、磋跎的对象?

    紫素永远不懂丁岩说这话的涵义。难道他当真不明白,这些年让她枯候着的人就是他吗?

    她听得出他语中有着压抑的情感与痛苦,但是情感有什么值得压抑?痛苦又从何而来?

    她不曾隐藏过自己爱上丁岩的事实,她爱得坦坦荡荡,从不觉得感情与其他事物有任何相干。对她而言,爱就是爱,很单纯也很直接,就像她这个人;可是对丁岩而言,这个字就被赋予太多沉重且复杂的包袱,也恰如丁岩自身一般。

    "我海外的摄影工作正忙,没时间回去,不过我会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祝福你"

    言尽于此。他从不多说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也不预告未来的行程计划。她心里隐约知情,他就是不要她寻来,而他所说的"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也不包含台湾。

    也许吧,也许哪一日,他终究会回到这块土地来。

    为了这个缥缈的契机,她能做的就是等待、再等待

    一句短促的"再见"之后,扬音器传来的是空白带无意义的微微杂音。

    紫素从恍惚中乍然回神,望着随时待命的电话答录机发怔。

    她录下这几年丁岩的来电,她倾听他低沉而沧桑的语言,她可以一听就摸清他的情绪起伏,对于他说哪句话时,是喜是忧、是振奋是怅然的波动了如指掌,连看都不必看他一眼,就足以精确感受到他的心情。

    但是,她能懂他的,也就这么多了。

    她能够感应他一时的心绪,却无法理解造成的因素;她充分掌握他若即若离、忽远忽近的习性,却厘不清他刻意让她捉摸不透的用意。

    总归一个结论她不懂丁岩!

    但她却无可救葯地爱他这算不算是个前后矛盾的盲点?

    忽然间,一个奇异的预感贯穿了紫素的娇躯!

    她泪眼一抹,坐直腰杆。半秒钟之后,沉寂了一年半的电话答录机竟滴溜溜地运转起来,响过三声悦耳的铃响之后,进入录音留言阶段。虽然对方一语未发,紫素却可以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丁岩的气息,沧桑与不容错辨的冰寒。

    是他,绝对是他,不会有错!紫素屏息以待。她终于等到丁岩的讯息了!

    此刻她百感交集,毕竟已有一年多没有他的一点音讯与口信,她不免胡思乱想了起来,如今终于又有了他的消息,那颗老是悬在半空中晃晃荡荡的大石终于可以放下了。

    不说话不打紧,让他以为她不在也无所谓。此刻,她只想借着电话线,好好地感受一下他的存在,真实而令人心安的存在!

    "是我,丁岩。"

    扬音器传来那依然低沉的男人嗓音。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伪装的轻快、也没有矫情的愉悦,只有真真实实的他棗满腹心事,可能还有些疲劳与困倦。他的直接、毫不掩饰也让紫素感到意外,猜测着丁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虚弱得无法掩饰心事、故作轻松?

    长长一阵沉默之后,他才像下了个重大决定似地开了口。

    "紫素,我下个月要回台湾了"他迟疑地说出萦绕在心头的话语。"这件事,除了出版集团以外,我并没有告知其他人。不过我在想,也许你会想知道这个消息。"

    紫素惊呆了!他说要回台湾了?回到这块她守候着的土地上?丁岩所言,可是她心里想的意思?

    啊,她不会是在作梦吧?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抢先带来的感觉是惊,而后才是喜。

    "嗯你想要到机场来接我吗?"丁岩生硬的口吻飞越海洋,来到她耳畔。

    请求的语句,向来不是丁岩这个大男人说得出口的话。他从不低头求人的!这种随人爱要不要的语气过了这么久都没改变,紫素感到熟悉、贴近,仿佛下一秒丁岩就会像天神一样,降临在她眼前!

    她当然要去机场接他,刮风下雨都要去!

    她太清楚丁岩性格中别扭的部分,当他这么随口说说的时候,其实心中是真心期盼她去为他接机,她更有种直浮而上的预感,她会是他唯一开口邀请的人。

    丁岩性格孤冷,不兴作浩浩荡荡的排场,他不会要一堆人到机场去作欢迎队伍。一想到他要回国的消息,只告诉她一个人,紫素多年期待的辛酸与寂寞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掩激动的心情,忘却他们一人说、一人听的默契,她伸手就想把话筒拎起。但是丁岩仿佛早她一步察觉她的心意,他急急打破沉默。

    "时间与班机,等我确定以后再打电话告诉你。"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丁岩匆匆地挂上了电话。

    紫素的手停在话筒正上方。又一次的失之交臂!

    然而,她并不是真的那么在意。下一秒,紫素弹跳起身,忙不迭地冲到梳妆镜前看自己。丁岩下个月就要回来了,并且希望她去接机,可她却是这副憔悴失意的模样!

    那怎么成?

    她以期待恋爱的女人的严苟眼光批判自己。她的眉形该修、皮肤还得再密集保养一阵子。丁岩应该不会喜欢太过苍白纤瘦的女人吧?她得努力加餐饭,让两颊丰润起来,丁岩才不会一见到她就皱眉。

    唉,该做的事好多!紫素凝视着镜中的人影,在心里默记着这些重要而琐碎的事项。忽尔,她从兴奋的情绪中回过神。

    女为悦己者容,普天下的女人都一样,希冀能在心上人的面前表现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她也不例外。

    黎紫素凝睇明镜,幻看镜中的人影一点一滴地变得稚气,漾着绝对青春的美好气息。

    啊,她想起来了,这是初初认识丁岩的她,不识愁滋味的花样十九岁!

    紫素遥想过往。十九岁,那一年的夏天

    "紫素,拜托你啦,帮个忙嘛!"一个急切的女孩请托声在小径上回荡。

    凤凰木上红花开,飘得一地朱红艳色,知了盘踞高处,蝉鸣唧唧作响,也许是因为最后一堂考试已经结束,漫长的暑假已经来临,心情正轻松着,所以蝉鸣声听来倒也不厌。

    黎紫素,一个端庄娴雅的少女,长发垂肩,巧笑倩然,浑身散发着优雅沉静的气息,时年十九岁,刚挥去大二生涯,迈向大三。

    而她的同学苏虹霓则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她削着一头薄薄的短发,戴着时下正呛着的黑框眼镜,一派新潮的打扮,聪噪得不得了。

    "紫素,拜托你嘛,我只是去游学三个月,你只要帮我到"风华国际旅馆"的中式餐厅代班这段时间就好"她双手合十,十分虔诚。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紫素无奈而温婉地拒绝第一千一百次。

    "拜托、拜托啦。"黎紫素是她唯一的代班人选,苏虹霓说什么也不愿放过她。"如果你说什么都不愿意帮我代班,那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打工机会就会飞了!"

    她口气中的痛切,听来实在有够夸张。紫素不能明白,只是个part-time的工作,她也能看得那么重?

    她温柔地抱怨:"虹霓,你真的很奇怪那!你明明早就计划好暑假的游学行程,为什么还要在游学前两个礼拜去应徵这份工作?"

    "哎哟,你不会懂啦!"捂着胸口说话,是虹霓表达激动的一种方式。

    "为什么不干脆等你游学回来,下个学期再去找一份新的工作?有必要急在这一时吗?"紫素边说边走,贪看着凤凰花缤纷而落的美景。

    "我的大小姐,你知不知道打工的机会很难找?这附近有多少大学生,就有多少竞争对手,好不容易被我知道一个应徵机会,要是不赶紧抢下来,你以为这个缺额还会等到三个月后让我来顶吗?"苏虹霓白眼猛翻,叹她不识货。"再说,'风华国际旅馆'是本市最大最豪华的观光饭店,旗下的餐馆更是广绝,学生时代能上那儿打一次工,比日后进入其他知名集团工作更炫,你知不知道?"

    "可是你要出国了呀。"紫素最最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要出国去玩去游学的人,怎么保住这个工作机会?

    "我早就在应征之前想到你了。"苏虹霓伸出右手食指点住紫素的鼻子。"由你来负责这三个月的工作。"

    "我?"紫素呐呐地重复。

    "反正你整个暑假没事可做,闲得很,帮我代个班也没什么损失,又有钱可以赚,何乐而不为?"换句话说,她早就把歪主意打到紫素身上,只是之前直瞒着没说而已。

    紫素怔然,随即坚决地摇摇头。

    "不可以。"要是被父亲知道这件事,非气得破口大骂不可。

    "不可以?"苏虹霓的音调瞬间高了八度,震惊不已。"朋友有难,你居然忍心见死不救?"

    她夸张的言论不禁令紫素起了些许反感。苏虹霓总是这样,也不先问过别人的意见便擅自作了主张,一旦事与愿违,又嚎叫得好像别人多对不起她似的;得逞是她赢,不得逞也不算她输,不管怎么做,她都不吃亏。

    紫素加快脚步,往校门口走去。

    她不是故意要和朋友唱反调,而是"打工"这件事本身,已大大地犯了父亲的忌讳;他向来坚决反对女儿们出外抛头露面,说那没有礼教也不成体统。紫素未必同意父亲过时的迂腐观念,然而也看不出任何为了苏虹霓而惹父亲震怒的重大意义。所以她拒绝,态度柔婉而心意坚定。

    "紫素!"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她会反对到底。苏虹霓追了上去,继续与她缠赖着不放。

    出了校门,由于期末考期间学生上课时间不定,校门口附近只有稀稀落落的人群在走动,s大地处偏僻,门前的道路又宽又长,不知不觉中,黎紫素与苏虹霓已成为这段路上的落单者。

    苏虹霓锲而不舍地说服她,但紫素却考量到父亲的大力反对而迟迟不愿点头,两个女孩都只顾着说话,没有注意到一辆可疑的重型机车缓速地从后方接近她们,车上的骑士正不怀好意地盯着紫素挂在右肩上的提包。

    "紫素,你不要这么蛮不讲理嘛。三个月,只要三个月就好!"

    "我不是蛮不讲理,而是没办法帮你,真的啊呀!"一阵粗暴的力道由后往前一扯,紫素无端受惊,尖叫了起来。

    从一出校门口就紧盯着她们不放的机车骑士,一手紧揪紫素的提包布面,一手猛催油门往前骑,紫素放手不及,整个人被重型机车逐渐加快的车速拖着跑。

    "放手!"抢劫的歹徒恶狠狠地向紫素啐一口,油门催得更猛。

    紫素没得选择余地地跟上。"虹霓,救我"

    "紫素,太危险了,你快放手!"苏虹霓还以为她舍不得财物,惊逃诏地地喊了起来。"钱不重要啦,你别爱得连命都不要啊!"

    紫素已经被机车拖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手好痛,双腿也是,可是右肩被提包的带子卡住了,根本松不开,教她怎么放手?"唔"

    "黎紫素,你这个死要钱的女人!"苏虹霓见她不听劝,气得在原地跺脚,不分青红皂白地大骂: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爱钱爱得连命也不要!"

    "虹霓"紫素绝望地向她求助。她不是爱钱,她是挣不开呀!

    "是你自己不要命的,别怪我!"骑士被她惹毛了,干脆放手一搏。"你想死就让你死得痛快!"反正油门再追加,拖着这女人跑,等她脚磨痛、追不上了,她自然会放手!

    "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紫素根本招架不了。

    就在歹徒心一狠,打算拖着她扬长而去的时候,马路对侧竟意外冲过来一名见义勇为的年轻男子。

    "啊,经理"苏虹霓惊讶低喊。

    然而,她的低呼很快就被嚣张的摩托车声盖过了。抢劫的歹徒一见有人为受害者撑腰,而且是个精瘦干练的男子,心掖苗头不对,便打算全速开溜。

    可情势完全由不得他!年轻男子机智地冲到摩托车旁,长腿往车身一端,摩托车立即摇摇欲坠。抢劫的歹徒为了稳住车身以逃之天天,只好松手放开紫素的提包,加速逃逸。

    而紫素猛一松脱,便连人带物重重地往一旁摔出去。

    "你没事吧?"他原本打算去追那名歹徒,但是看情形,关怀受伤的女孩才是目前的当务之急。"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丁岩?经理?"伏在地上的紫素还来不及回答,苏虹霓便慢半拍地挤过来凑热闹。她兴奋地低呼:

    "真的是你耶!"

    "苏虹霓?"丁岩皱眉地看着她。这个女孩子在搞什么?朋友被抢、受伤,看在她眼中似乎一点都不要紧。他当机立断地命令道:"我们先把她扶起来坐好再说。"

    "哦。"苏虹霓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紫素趴伏在地面上,全身都痛。在陌生男子的搀扶之下,她缓缓转过身坐直。当她抬起眼,欲向好心的他道谢时,丁岩也正垂眼凝视她,探看她的情况。

    眼神交会的刹那,两人乍然怔住。

    紫素想道谢,却呐呐无法成言,因为恐俱而剧烈跃动的心此时好似被一道焦雷劈中,委时缩紧、发疼!

    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单单一个凝眸,透过那双黑白分明的炯哞,她却看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她无法想像在这样一个俊美如诗的男子眼中,竟然只有空洞与沉郁。

    这是为什么?他拥有最吸引人的外貌啊!这样的男子不都是神采飞扬的吗?紫素无法克制自己去看他。这个男子有着浪人的气息,乌黑过肩的发丝扎在脑后,黑亮得让人想伸手去拨弄,但是他的神情却是不容人造次的,甚至到了冷肃难处的地步,明明白白地显示:他不要人亲近。

    但,她竟忍不住地想亲近他、接触他!这莫名的震颤来得是如此猛烈而炙人却又是如此地自然,仿佛是种本能,深植在她的生命源头,改不得、违逆不得。

    而那厢,丁岩也望定紫素。

    这个长发女孩秀气、纤弱而白皙,闪着沉静的美感,隐隐约约透出一种他说不出的面善。他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又忽忽想不起来,只觉她那神态气韵令他莫名的熟悉,也莫名地吸引他。

    乍现的相吸磁场让他立时警醒女人,那是娇嫩脆弱、不堪一击的,生命力比初生的小动物还薄弱,不管再怎么小心,一点点不经意的力道都会使她们满心是伤;这辈子他最不想牵扯上的,非女人莫属!

    丁岩谨慎地拉开安全距离,痹篇那双让人禁不住沉溺的灵魂之窗。

    然而,在电光石火的刹那,异样的情愫已在他们之间滋生而出、泛滥开来。

    "你们怎么了?"苏虹霓开口打破了某种命运的迷咒,释放禁锢在彼此眼中的男女。她埋怨地喳呼着:"紫素,要不是到了今时今日,我真的不晓得你是个这么死要钱的女人,不顾生命危险也不肯放下那个包包。"换言之,摔成这样,算紫素活该!

    经她这一提点,紫素才感觉到肩上的带子勒痕、腿上的擦伤、肌肉拉伤,热辣辣地烧痛起来。虽然没见血,可她伤得也不轻!

    苏虹霓自以为是的批判口吻,紫素早已习惯;不过初见紫素的丁岩,胸中却涌现一般见不得她被侮蔑错待的莫名怒气。

    他冷冷地道:"她的右肩被手提袋的带子卡住了,难道你一直没发现吗?"

    "啊?"无地自容的羞窘面容,说明了苏虹霓反应很快的事实。在丁岩无情的注视之下,她几不可闻地道歉:"呢,紫素,不好意思哦,我刚刚误会你了

    邪门!丁岩几时用这种杀人似的眼神看过人了?他干么为了紫素发脾气?苏虹霓心中直犯嘀咕。

    紫素频频向伤处轻揉的举动,丁岩注意到了。"要不要先去医院擦个葯?"

    从小就怕上医院是紫素的一大弱点。她气弱地反抗。"不用了,一点都不会痛"

    胡说!她白惨惨的脸色可不是这样呼应的。丁岩正想进一步斥责她的时候,苏虹霓又开口说话了。

    "来来来,经理,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黎紫素小姐,我跟你提过的。"这次巧遇,不正是个从天而降的好机会吗?她只要略展手腕就可以把紫素代班打工的事情扮成定局。"在我出国游学这三个月,她特代替我到餐厅打工。"苏虹霓不着痕迹地把紫素坚不答应的事说成是既定事实。"紫素,这位是,风华国际旅馆,中式餐厅的日间经理丁岩。"

    "嗯。"他颔首,表示对这样的安排没有异议,心底却莫名地升起一股强烈的愉悦感。

    日后,他还见得着她!这个事实竟无端为他的心脉注入活力因子。丁岩在心中再三默诵着她的芳名。

    紫素亦不语。丁岩,宛如磐石般冷硬坚定的名字!她反覆在心底咀嚼着,丝毫不察苏虹霓心中溜转的歪主意。

    而夹在这对心思缥缈的男女之间,苏虹霓只顾着为自己设计的小伎俩感到得意;浑然不知她自认无妨的举措已经改变了眼前两人的命运,两个生命轨迹的交集从零开始发展,交织成一段若有似无的缠恋。

    命运有时就是如此神奇。一瞬间的思想偏向、一眨眼的决断走向,都足以牵动它,改变原先的生命常轨迈向不可知的茫茫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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