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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浮动在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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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年春天的晚些时候,槐树花瓣已纷纷坠落。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气弥漫。阳光透过云层,直射无碍。沿河小镇的上空,鸟鸣不已。喧嚣中,我渐渐地醒来。我迷惘的目光穿过了狭长的石板道,隐约地看到了故土的亲人们荷锄而去。

    手指间无限的冷漠顿时融化在午后安详宁静的时光里。

    二

    阳光的碎片虫似的蠕动于院落围墙的青砖上。牵牛花繁茂的紫藤爬满了黑白分明的镂空花墙,令人看不清模糊的远山。

    那棵绿荫如盖的古槐前,风徐徐地走过。我伫立在现实主义的孤独之中,感受着窗外的小镇旷日已久的空虚和寂寥。暮色渐深,河面上泛起了斑驳的光亮。这令人炫目的风景在邻家妇人挎着竹篮的碎步声中逐渐暗淡下来。

    三

    街的西头过了苍老的小石桥,远远地就看见了茂林修竹掩映下的秦砖汉瓦。推开深度褪色的红漆大门,一股清淡的果香味似乎涌入心际。半截人高的窗台上一盆葱绿欲滴的雏菊显得无比的生动。满地的盆景和颓废已久的花盆横七竖八地躺着。潮湿的青石板上苔痕无限地铺张开来。我忍不住掏出一支烟点上,透过眼前袅袅升起的烟雾,我看到了这样阴森寒冷的气味背后忽隐忽现的人,他们已在我忧伤的往事里生活了很多日子。

    晦黯的刻着美丽花纹的窗檐下;夹着似有似无的水草气味的微风中,一张艳丽灿烂的笑容飘忽而过。闪现的瞬间,我又似乎闻到了那让人陶醉的果香。它的不确切的存在已深刻地浸泡着我。兴奋紧张而又甜蜜的感觉像蚯蚓一样爬遍全身

    我命令自己的双腿别抖。离开的时候,临河的店铺陆续地掌起昏黄的灯来。

    四

    曾祖父衰老的叹息声在家人无穷的悲哀和期待中回旋。暮春温湿的空气里漫溢着农作物渐渐成熟的青气。那天中午,我瞥见了院子里槐树乳白色的花瓣四处飞扬。他深埋在那把泛黄的藤篾编就的竹椅里的身体瘦骨嶙峋,眼里满含着沧桑历史的光芒轻拂着这个温暖的家园和我,以及我无限留念的思绪可以触及到的所有时空。曾祖父脸上苍白的阳光在平静的流淌。生命尽头短暂的回光返照,迫使他急切地打开氤氲着灰色迷雾的历史之门。一阵猛烈咳嗽之后的细节陈述,让我激动万分,此时,他转瞬即逝的微笑更让我潸然泪下。

    五

    战争的阴云笼罩在古老的杭州城的上空。往日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美丽景象以及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繁华图绘,将在阵阵的杀戮声和浓浓的血腥味中消失殆尽。人们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恐惧肆意地传播着捉摸不定的消息。太平军康王汪海洋的部队已兵临城下。英俊飘逸的曾祖父就是在这个时候,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怀揣着一本厚如麦石的>,从故乡披星戴月地抵达这粉黛气浓郁的钱塘。这一年的深冬,雪花纷飞的夜晚,曾祖母因丈夫的神秘失踪,积郁成疾而悄然离去。

    六

    杭州城在绵绵不绝的雨声中缓缓地进入了孟夏。潮湿而燥闷的空气里,征战南北的太平军将士们毫无准备地被这漫长的雨季困宥着。西子湖畔迷人的青楼歌舞只能在人们悠长而酣畅的记忆里激情演绎。我无法想象出异地的瘟疫四起哀鸿遍野的惨象,会长久地引起曾祖父沉重的心情和悲伤的眼神。并且在这灰色混浊的阴影里,持续着生生不息的痛苦。

    他说,镇守杭县的薛时雨和康王都是椒陵人,我就像一条红色的丝带在历史的甬道上,在开满白花的通向墓地的小径上,牵引着他们一起走向迷惑和黑暗。

    七

    微风细雨的黄昏中,汪海洋谒见了疲惫不堪的曾祖父。孤山寺外传来了群鸟的阵阵鸣啭,仿佛一丝耳语轻轻的飘过。军帐中衰弱的灯火摇曳着冷冷清清的烛苗,浓浓的茶花散发的香气和这样洋溢着热情的氛围使他心中充满了宁静的美妙遐想。他对这个战争时刻格外寂静的气氛给自己一生带来的诱惑和激动毫无察觉。

    礼数之后,曾祖父说,这瘟疫来自于漫无边际的温湿的空气,不洁的食物如河蚌田螺以及将士们困乏的体质紧张的心理。我备下了一剂良药保准他们痊愈。

    魁梧的汪谨慎地接过了皱巴巴的药方。见偌大的纸片上面只有"当归"两个蝇头小楷之后沉默了许久,然后缓慢地踱步。曾祖父迅速地感受到康王脸上的微笑已烟消云散,在颤巍巍的背影即将进入内室的片刻他的回首明显地透露出游移不定的迷惑和忧伤。

    八

    战争的前夕异常宁静.渐去渐远的春天没有改变人们对美丽天堂的渴望。迷迷蒙蒙的垂柳烟雨渲染下的西湖依然能涌起曾祖父心头的诗意和雅兴。笙歌散尽之时,他远眺着湖面上静止的帆影,耳畔骤然响起故乡滁水河畔彻夜不停的船公号子,孤独随着时间的悄悄流走使他的脚步声显得杂乱而急促。

    抬起头,昏暗的时光里一面印有太极八卦图的旗帜隔开了惆怅的往事和寒意盈足的现实;隔开了灵魂的叹息和风断断续续的呻吟。旗帜上发白的字迹已多数脱落,模糊不清。这时,曾祖父才看清有一位双目斜睨留着长髯的老者盘腿坐地,衣服破烂不堪。

    他的背后是无比宽阔的水面以及水面上逐渐升起的空朦的蛰气。

    九

    围观的人群已倦鸟似的散去。老道的前面一把陈旧的桐木蛇皮胡琴斜卧在脚下。参差漏缺的齿间吐出的话语一字一顿毫不牵连,有点木讷:北斗落天,风过云清。曾祖父佯装没有听见,并不理会,迷乱的目光已经越过那片低矮的木槿花丛延伸到迟来的暮色深处。客官,请留步!你不安的脚步声已扰乱你平静的心灵。算上一卦吧!

    曾祖父放慢了步子,但没有作声。恍惚中,老道的又一句像晚风一样轻轻地掠过耳际:别也桑梓泪,离人心上秋。我想象的翅膀不能飞越时间的栅栏;也难以深情地目睹着亲爱的曾祖父凝伫的刹那面带青色满脑空白的神态。但我相信,在这个归棹远离歌声渐隐的岸边;在这诱惑力极其张扬的初夏的夜晚,他还是完成了回头的动作,那么的利索,并且吃力地睁大了双眼。

    十

    曾祖父犹豫不定的驻足注定成为他生命中一段趟越不过的历史,缠绵悱恻的温柔情怀和缱绻难割的儿女欲念令他终生难以抗拒,以致后来带着娇媚的莲回到故乡时显得那么的疲惫。此时鱼沉湖底鸟已归巢。隐约可见的灯火阑珊之处垂柳婆娑多姿的身影,随风摇动,晃晃悠悠,这足以使年青的曾祖父心里会泛起了层层的涟漪。

    长髯老道脸上捉摸不定的微笑已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数着老道蹒跚的足迹亦步亦趋,曾祖父他们来到了断桥边。在这个承载着浪漫而又伤感的爱情故事的桥头上,扶摸着光滑玉洁的栏杆曾祖父感慨万千。忽然心中涌起了一股涓涓暖流,妩媚的曾祖母肯定在那棵槐树下背靠着一梳弦月倚门而望呢!他赶忙紧闭着自己的双眼,不想让人们看清他潮湿的眼眶里溢出的淡淡乡愁。

    十一

    曾祖父是在厚重的双扇大门上古铜色的兽状佩环叮当响过之后抬脚进入衙内的。钱塘知府宁静的园子里到处弥漫着淡淡的而又暧昧的灯光。抬起头只看见碧瓦飞甍翘檐勾角的古典房宅显得那样的扑朔迷离。维妙维肖的假山背后以及被晚风吹皱了水面的池沼岸边晃动的是那些引人遐思的青竹翠柏,疏影横斜而隐隐约约。

    走在精致光滑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曾祖父心有余悸。他至今也难以忘怀西厢房半透明的窗户上那个袅娜而又舒展的身姿,或拂袂或起舞,很像一幅迷人的剪贴画,此时,耳语般飘来飘去的一曲吴越之地鲜闻的庐腔多年萦绕在他的心间,久久不能消散。

    叹天上浪云聚又散,事如紫萍浮又沉;吁人间繁华尽收敛,情似春花开有又落。我是有心偎红栏,极目望断一层一层,那绵绵的青山。呀——噫——呀,盼郎哪,托鸿雁,捎来锦书聊妾愿。

    院内小石桥下淙淙的流水声使痴迷状态中的曾祖父顿时醒悟过来。燥热的空气里夜蝉嘶哑的鸣叫此起彼伏。

    这是莲,薛大人的义女。长髯老道转过身神色兮兮地回望着凝思已久的曾祖父,轻轻地说。并且把深不可测的微笑堆在贫瘠荒芜的脸上。

    十二

    府署大堂前面两根漆成朱红色的廊柱上竖列着薛时雨题的"太傅佛,内翰仙,功德在民,宦迹胡承私向往;道州诗,监门画,疮痍满地,虚堂危坐独彷徨"一副盈联,使曾祖父又注目了片刻。

    高悬着"泽润瓜瓞"的匾额下面,四支琉璃瓦罩里面的油灯是那样的通体铮亮,逼人魂魄的光芒刺痛着曾祖父胆寒的心脾。他在长髯老道熟练的手势比划中,从正堂进去,一眼就瞥见了弘阔的堂庑里空无一人。然后小心翼翼地进入了左侧的内室。

    杭州知府薛时雨是以他清癯的面容,略显倦意的眼睑,炯然明澈的双眼,流畅而飘逸的长须以及羸弱多喘的身躯剪接成的文人形象走进了我曾祖父1861年那个初夏烦躁并且温热的夜晚。

    寒暄,看座,沏茶,紧接着叱退下人,掩门之后便是这两个来自故乡的游子们的促膝畅谈。至使当时年少的主薄说起这个神秘的夜晚时仍然能清楚地记得杭州知府内室的灯光彻夜未熄,同时还听到了一阵温柔的猫叫声隐匿在院子里的某个墙角处或者栀子树芬芳浓积的花丛里。

    晌午时分。曾祖父轻轻地推开门跨进院落的瞬息,阳光亮堂堂地照遍了那年的杭州城。就在他准备伸展着懒洋洋的身体的时候,薛也跟着出来了,深深地呼吸着这久违的阳光下自由而又舒畅的空气。空气里飘流着一股浓郁的樟树香味。

    十三

    咸丰十一年的那个夏天,阳光无比的灿烂。人们焦虑的目光穿过浓密青碧的爬山虎的罅隙,看到了城市南隅的天空上铺贴着色彩鲜红的云朵,长久地不肯消散,煞是辉煌地映红了古老的杭州城。整个的夏日街头巷尾里充满着人们心绪不宁的议论。随着一如既往的巡夜人敲打出的单调枯燥的更声四下里传播,人们在纷纷揣摩之时,似乎嗅到了空气中即将到来的浓烈而又令人心怵的血腥气味。

    曾祖父此时却对外面市井里喧杂不止的猜测一无所知,依旧在静谧的院落里品茗着谷雨前的龙井茶,然后慢慢地来回踱着步并且鉴赏着那些镶嵌在古色古香的宅第上面的雕梁画栋以及它们旁边的红藕翠柳。四季分明的故乡秀丽的景色在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潮水般汹涌着。狭长的滁河两岸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大约已经谢落,夏日的暖风走过了点缀着繁星似的,满眼都是小野花的河堤。也许还能听到远处田野中桑树林边传来水车吱吱呀呀的流转声。1861年的夏天真让人怀念。

    曾祖父认真地听完了一段牡丹亭-惊梦之后,才回过头来看到了风姿绰约的莲伫立在他的身后。莲就像一擎出水的荷花,婀娜地盛开在我家族透彻而又洋溢着伤感气味的历史画卷中,鲜活耀眼。曾祖父年青的目光霎时凝固起来,定格在诗意与激情交融的时光里,耳畔断断续续地还在回荡着那既婉转舒缓又美妙绝伦的徽派皮黄戏的音律: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与此同时,我也清楚地聆听到曾祖父往事的叙述中两只鸿雁翔过天空的阵阵留声。

    十四

    至今我也无法理解绚烂热烈的阳光下,没有风,院子里居然出现了落英缤纷的瑰丽景象。满目乳白色的花朵雪片样的飘扬,并且一缕缕细若游丝般的香气潜滋暗长。曾祖父感到了这些沉郁的花香仿佛来自遥远的故乡。仰首之时,莲婉约暧昧的目光已经爬上了他轮廓分明的脸膛。

    顺着凝结霜雪的皓腕我们(曾祖父和我)可以清晰地观察到纤细的透出淡红色筋脉的手指捏着一把竹骨纸扇,在翩翩地舞动;我们也可以清晰地欣赏到一袭素丽浅兰色的花裙裾凸显着她妖娆十足的风韵;我们甚至还可以清晰地领略到她迷人的嘴角边甜美而含蓄的微笑和欲说还休的双眸在确切着一个女人春情有点萌动的心境。

    曾祖父面前的时间将要被融化,他茫然不知所措也将要被融化。

    十五

    曾祖父夜宿在薛的书房。由于战事吃紧忙于军务,房间里雕花的红木家私和门窗落满了尘埃。他随手从床榻边上陈列着的线装书丛中抽出一本来,这是薛时雨寻常闲暇的时候吟作的诗抄汇编藤香馆诗删存。曾祖父挑亮了如豆的灯蕊,仔细地翻阅着。窗外油虫的低吟浅唱以及黑暗中持续不断的如潮的蛙声充斥于耳,但这毫不防碍他的潜心阅读。此时,他已进入了主人孤寂而繁复的内心世界。他的双手慢慢地扶摸着薛时雨紫褐色的坐椅,光滑的感觉使他镇静得有点恐惧。他知道战争的马蹄声已经上路由远及近,眼前骤然出现了莲温柔而迷惘的目光。他回忆起了故乡美丽安详而平和的夏日,在星斗如棋的夜幕下,在空旷的凉风习习的田野里,在人们深深的睡眠里,到处撒满了提着小灯笼的流萤,它们自由地飞来飞去;他还想起了纷飞的战火中她跌跌撞撞的影子,将会像惊恐万分的兔子一样在猎枪的准星里时隐时现。这场灾难已经来临,他十分怀念儿时那醉人的歌谣和夜色渐深中纺绩桑麻时的缫车声。

    忽然间,曾祖父发现了这本浅黄色封皮的诗抄里夹着一张毛边薄纸的信笺,上面的字迹显得圆润隽永有时苍劲力透其背:

    西南天倾,兵起长毛者,披散发裸其臂,红布缠首,眦牙掠抢,犹狼入室,欲摇天庭。占建邺,逆立所谓天国。是夏又入浙犯杭。恐战则不利,将惨烈极至而生灵涂炭。予闻梓人玉吉者,儒医名宿。此人笃厚诚信,明大理,且与贼首汪海洋近邻世交。特窃延之入署,商榷事务,晓之喻之以情理,期他谏劝汪载蕺干戈退去余杭,就此罢兵,免祸于黎庶。微之,无人肩担此重任。

    薛时雨记之,时咸丰十一年六月既望。

    尽管薛的字里行间渗透出了对这场战争不祥的预测和理性的谋划,曾祖父还是感觉到了他深深的厌倦和疲惫将来自于战场厮杀之后遗留下的触目惊心的惨状。同时对于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这封纸笺中并且成为别人精心布局的一个举足轻重的棋子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相反有点荣幸和激动。夜的时光像铜漏里细碎的沙子一样静静的流逝了。玉兔西坠,紫薇东移,天色渐渐地发白。曾祖父沉重的心跳和粗砺的呼吸声穿透着那夜茫茫的黑暗,伴随着一只早起的鸽子划过黎明时的一道弧线久久地传递到远方。

    十六

    凌晨。巡夜人倦意十足的吆喝声渐渐地远去。曾祖父洗漱之后便在晨曦慢慢升腾的院子里全神贯注地练完了一套祖传的通背拳,侍者的突然出现使他感到了惊讶。四面通达的廊檐下早已摆好了一张方形的榆木茶几,上面放着几碟早点和沏好的浓茶。他对侍者的细心照料心存感激。

    现在是否是离开薛时雨官邸的时候他犹豫不决难以把握。侍者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低声地说:“老爷早在客厅等您呢!”此时,这个诚实的后生却看到了曾祖父错愕的表情在点滴稀疏的阳光里显得格外的夸张,抿嘴偷笑了一下。

    走近客厅远远地看见了薛时雨满脸笑容地端坐在那里,他的身后站立着影子似的长髯老道,不时地捋起下巴长长的胡须。

    薛时雨起身拱手作揖道:“玉吉兄,老朽本应倒屣相迎,只是年迈不便,望见谅。昨晚休憩可安好?”

    “大人,过谦了。承蒙近日案牍劳累民事繁琐之余,还能悉心照顾,倍感谢意!”曾祖父道。

    “你已有回汪海洋营部之意,实难相留。还望仰仗兄台,力劝他弃暗投明,皈依正途,免得饿殍满地,民不聊生。你此番前去定要审时度势,何况汪老大凶悍粗暴,力大过人。传闻其刀法极快诡异,能瞬息之间起之头落,不见痕迹。希你小心处置其事。”

    曾祖父说:“多谢大人提醒,但不妨事。我与他家世交多年,且此次来杭,赴他所约助其除去军中之顽疾。若劝其归顺不成,也定无杀身之祸。”

    “那甚好,长髯老道巧言善辩,欲与兄台同往。”

    没有更多复杂的辞别仪式,薛依依不舍地边走边说把他们送至知府大门外。一道道霞光击穿了门前高大的乌桕树的阴翳,直直地倾泻下来,青砖地面上溅起了点点光亮。曾祖父回头时儒雅的挥手动作已经拨开了历史的雾障,从那年明亮的清晨出发,凭借着仓促而坚定的脚步,在我们深沉忧郁的记忆里越来越清晰。

    十七

    长长的大井巷蛇似的蜿蜒在曾祖父灰暗而慌张的视线里。巷口'庆余堂'高高的封火墙背后稀薄的浮云在缓缓地移动,两边茶坊上空的炊烟还在不时地袅袅升起,零落的叫卖声和几个妇人在光洁的石砌的井栏边汲水的木桶碰撞声混织在一块儿。这些情景使人很难相信残酷的战争将要会到来并且将要会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祖父甚至觉得刚才他们走在空阔的祥符老街上,长髯老道捎来了薛大人的嘱咐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他说太平军的炮火轰炸城楼之时,你一定要快速地离开杭州城。薛大人还委求你把他的义女莲带回故乡椒邑。

    太阳已爬上了三尺竿头。由于昨夜睡眠不足曾祖父困意未消。素面盘髻的莲含情脉脉的双眼此时又一次浮现在他的面前,他对莲的依赖和迷恋似乎加深了他内心的困惑和激动,已经被点燃的青春小火苗将越烧越旺,他有点口干舌燥。面对着难以想象的可怕的未来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步伐,匆匆地行进在这铺垫着平滑石板的深巷尽头。他含糊不清的嗅觉中始终流淌着温馨的家园里那棵老刺槐树所散发出的清新宜人的花香。

    白花花的阳光依旧照耀着这已有百年历史的老巷,远处的石阶上一条懒洋洋的黄色老狗蜷伏在地上,间歇性地摇晃着尾巴,它已经习惯了陌生人的到来,好象一点也不在意地眯着眼伸着舌头静静地体味着这段祥和安宁的短暂时光。曾祖父身上的汗水渗过了粗厚的棉布单衣在腰背上润湿了一大片。正想在桥头那棵枝叶繁茂的棠梨树旁坐下来小憩一会儿,忽然听到了巷子里传来了那只黄狗急噪的狂吠,他们同时警觉又整齐地回了头。约有四五个头戴蓑笠玄衣白刃并且腰间紧束着一条红色绸带的人影迅疾地在高低错落的房群里闪动。

    曾祖父的双腿微微地颤栗了几下,长髯老道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我们快赶路吧。

    十八

    湖岸的开阔地带,天国军队几面陈旧的旌旗在风中猎猎飘扬。营房的四周簇拥着漫无边际的白色小野花,混杂在明亮刺眼的阳光里令人头晕目眩。远处黛绿色的山峦不紧不慢地逶迤而去,夏日午后的微风虽然翻越着这些山脊吹送过来,但人们丝毫感觉不到点点的凉意。眼前灼热的场景里阒无一人,甚至出乎人们意料地不见身著红衣的兵勇三五成群地四处穿梭巡逻。偶尔听到了一声马匹的萧萧嘶鸣,它的确催醒了这段日子以来曾祖父遥远的梦境中深藏着的浓浓的乡愁和淡淡的恐怖。他和长髯老道相互对视了一下,于是紧张和疑惑不解的表情伴随着苦涩的汗渍冻结在他们的脸上。

    虎背熊腰的康王汪海洋挎刀下马从还没有落定的尘埃中健步走来。长髯老道赶忙轻手轻脚地掸尽身上的秽迹趋步向前,康王此时看见了一只年老的躬着腰蹶着屁股的螯虾,动作是如此的笨拙,心里不免觉得有点滑稽。

    我奉杭州知府薛大人之命特来拜访康王。大人非常仰慕您的神勇,时常向我们提起您是他的老乡。

    哦,就是那个满腹经纶的薛老三吧!接着众人就听到了康王仰身之时朗朗的笑声。

    此番多亏玉吉兄引进,得见尊容。幸会!我家薛大人平时勤于政务又体恤民众,顾念此多事之秋会殃及百姓。还望康王看在和薛大人乡梓情谊上,倒戈相向,投报朝廷,避免与王师一战。日后,薛大人定会力荐康王您官爵高位,封妻荫子,光照汗青。况且佳禽择良木而栖。

    长髯老道用早已打好的腹稿激情表达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康王的脸上已阴云密布,宽大的额眉下业已垄起了道道皱纹。对于长髯老道冗长繁琐的赘述康王感到了十分的怨怼,圆睁的双眼闪过许多愤懑的寒光,便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说。

    放肆!不可訾议!我太平军已大兵压境,两军已成对峙之势,薛老三居然还派你来劝降。我虽和他同乡,人各有志。何况俗语说的好,各为其主。你休得在我堂堂中军帐内蛊惑人心,动摇军情。刀斧手,给我拿下这臭道士,将其推出辕门外枭首示众!

    曾祖父忙上前劝阻道:康王!他不过是个贫道士,自古又不斩来使。

    康王怨气难消,玉吉兄,不关你事。我今日定杀此老贼来磨煞清军的锐气!

    两三个体格健壮的兵勇架着长髯老道,把他快速地拖至百十米远的辕门外。干燥的地面上顿时残留下他的脚后跟划过时的两道清晰可辨的痕迹。长髯老道渐行渐远的骂骂咧咧声陆续地传来。

    汪老大,操你八辈子祖宗!听说你的刀法好,我不相信。你要给我个死法,你得让我死得痛快一点!

    康王并没有说话。他转过身示意副官牵出了他的那匹高大的白色坐骑,然后手提着一柄雪亮的长刀,跃身上马,双腿轻微地夹了一下铁制的镫子直奔辕门。架着长髯老道的那两三个兵勇们突然群蜂似的一哄而散,丢下老道孤独地枯立在原地。

    康王俯视着眼皮底下的这只老螯虾,心中充满了鄙贱和憎恶的情绪。沉默。此时此地生者和死者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却已经变成了一条很快干涸的河流,它的里面游弋着一只鱼,这是一只极度恐慌的鱼,一只极度绝望的鱼。慢慢地,康王抡起了长刀指向苍茫而深邃的天空,无比宽大的刀背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射出了一根又一根透人心骨的寒冷的光的箭镞。曾祖父仿佛置身于冰冷的水中,浑身遍起点点滴滴的鸡皮疙瘩,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只是在冬天才会有的。须臾间,那长长的刀片闪电般地又落了下来,一道优美凄凉的弧线撕开了傻了眼的曾祖父幻觉中那张黑色的帷幔并长久地停滞在人们经年不变的传说中。

    站在一旁的曾祖父亲眼目睹着长髯老道一撮漂亮的胡须被刀带到了空中停了一会儿随后又被南来的微风吹的很远很远;他还观察到刀尖轻轻地走过草地时,削断的草叶细小的碎片在默默地溅落。

    长髯老道睁开了自己禁闭的双眼,习惯性地捋起下巴的长胡须才发现它已少了半截,然后很轻蔑地朝向准备策马便走的康王惨淡地说:哈哈,不过如此!

    已经平静下来的汪海洋慢腾腾地回过头冷冷地笑了一声,你耸耸两肩吧!

    长髯老道半信半疑,使劲地抖动了几下自己消瘦的肩膀。霎时,他表情十分丰富的头颅从树桩似站立的身躯上脱离下来,雪球般的一直滚到了曾祖父几欲战栗的脚下。惊恐中的曾祖父隐约地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好刀法”像从地核的深处飘上来。那棵树桩里的血水喷泉似的一个劲地向上冲冒,散布在异常透明的空气中形成了一道殷红色的大幕直挂云天,薄如蝉翼。

    曾祖父是这个惊悚剧情的目击者之一。他呈呆雁状,并且含着泪水地从这张巨大的血幕后面却看到了莲灿若桃花的笑容,更看到了故乡广阔的原野里青绿的水稻田以及植物们欣欣向荣的长势。

    兵勇们群蚁排衙似的集体定神在那里,浩淼的湖面上刮来了一阵凉风,他们也感受到了丝丝寒意。

    十九

    幽怨的江南多情的气候变幻莫测。一直是明晃晃干巴巴的天空转眼之间厚厚的云霭已悬浮起来并且低低地压着城池。惊魂未定的曾祖父心中的阴霾也在逐渐地垒积,这段日子回家的欲望越发强烈。想起故土洁净整齐的院落和生活在里面的那些熟悉的亲人们,心灵的缝隙里顿时会挤出无限的惆怅。他知道康王昨夜派人送来的四碟点心所传达出的深层暗示,所以无法优雅地慢慢地消遣着那些苦甜相间杂味并处的果食。新鲜的枣梨,炒熟的散发焦味的榆钱子,以及满杯子的蔗糖水对于并不饥饿的他来说却充满了极大的诱惑。他吃的非常粗俗而且忧伤,泪水涔涔。起初他并不留意,果腹之后才忽然明白这藏掖其中的寓意:早离钱塘。他惊叹自己的悟性是如此之高,一丝淡淡的笑意呈现在嘴角边又很快消失了。

    离开杭州城是他现在唯一的愿望。不管明天的战争是怎样的残忍悲壮,那些不堪入目的血染的画面将存在于他日后漫长的岁月里以及心灵为之悸动的想象中,许多年以后时光渐老的曾祖父依然对这段灰色的历史讳莫如深。如今,我们只能从一些散佚在民间的地方典籍中追寻着他残存在上面的浅浅的足迹,并且了解到孤寂的他于那年夏季蝉声消退之后看见窗外第一片树叶飘落的时候,坐在军帐里耐心地等待着战争的枪炮声隆隆地响起。那天傍晚日薄西山,康王的士兵把烧成半面的旗帜插上了城垣。他从混乱的四处逃命的人群里竟然找到了神色慌张的莲,便把她拽上那匹枣红色的骏马朝着故乡的方向飞奔而去,把熊熊战火里的钱塘和那些直冲云霄的哭喊声叫嚣声刀戈碰击声隐隐地甩在了身后。故乡离他越来越近。

    二十

    现在曾祖父即将离我而去。他微弱的呼吸声努力地攀沿着院子里的老槐树粗大遒劲的枝干飘向云端。这一年穗状的花朵格外的丰盛,精巧的花瓣不停地使劲地往下落,雪片似的。我站在空荡的院子里看着藤椅里躺下的曾祖父,他的眼角深处流出了浑浊的泪水,年幼的我知道他的静静地离去会给家族的门楣上献上一个硕大的花篮。现实的悲伤已经被院内宁静的暗流和翻开历史一页页的纸张散发出的墨汁香味所湮没。

    黑夜已经来临。他背负着对安详幽静的故乡生活的无限向往以及对莲的深深眷恋,追随着善良的曾祖母一定会踏上通往天堂的阶梯。我再一次打开尘封已久的椒陵县志和家谱,满怀悲情地查阅出以下记录:

    汪海洋,城西南三十华里滁水岸边柳庄人。世业农,尝从僧人习武,能举石磴运转如飞。及长,家业渐荡。遂投太平军石达开部,后期成为重要的军事将领。咸丰十一年遇忠王李秀成,随其入浙江,克杭州,守余杭,被晋封为康王。

    薛时雨,椒邑复兴人。咸丰年间进士,擢钱塘,后罢郡,移居金陵,立馆授学。

    玉吉,幼好医,能诵读黄帝内经。涉足地广,曾进浙游杭,后归乡悬壶,名噪杏林。

    掩卷之时,夜雨无声地飘洒在外面的世界。我默默地用笔写下了遥远的梦境中的江南,如水一般的莲以及故乡这些粉墙黛瓦的小街巷,心中的怀念久久地激荡。

    2007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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