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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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开眼,左永璇有些茫然地望着屋顶横梁,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遇刺获救之事。

    他试着动了下身子,发现自己上半身未着衣物,仅伤处用布条紧裹。伤口虽然还隐隐作痛,但原先几乎消失殆尽的气力竟然已恢复将近六、七成,看来这回相思又从鬼门关前将他拉了回来。

    他环顾周遭,茅草覆顶、绿竹围墙,屋内除了这张床,只剩西窗下略显陈旧的一桌二椅。屋内陈设简约,收拾得一尘不染,桌上还用陶瓶供了些他曾在山野间见过的雅致小花,看得出屋主境遇并不富裕,却怡然自得的心境。

    左永璇唇角微勾,好心情全写在脸上。虽然差点送掉一条小命,却又阴错阳差让他和思慕已久的人儿再度相逢,也算是因祸得福吧?抚着唇办,忆及相思以口渡药救他的一幕,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柔嫩芳唇的温热,让他得费力才能压抑住胸口的鼓噪与狂乱。

    姑且不论她那花容月貌,光是无视遍地死尸的胆识,从容不迫救他于危急的镇定与善心,就足以令他为之倾倒。不愧是他自小认定的女子,也不枉他在心头悬念多年,将她迎娶进门的念头更加笃定。

    问题是,相遇至今匆匆已过十一个年头,他已二十有四,她应该也约莫二十左右,通常这个年纪的姑娘不仅早已出嫁,恐怕还生了好几个娃娃——他摇摇头,硬是甩去这令人揪心的可能。

    “醒了?”

    左永璇循声看去,只见常相思穿着一件襟边绣着红梅的窄袖短衫,下着杏黄百裥裙,以木盘托着药碗缓步进房。

    见他已清醒,常相思先将药碗搁在桌上,再走到床边坐下,将三指放在他腕后寸、关、尺三部。他脉象虽仍沉而无力,但仅是失血过多所致,已无大碍。“这就是你家?”

    他一开口便让常相思搁在其脉上的纤指微顿。

    他不称“姑娘”而说“你”“就是”两字更像是早就想看看她家是何模样,彷佛两人早有交情,可她一点也下记得见过此人。

    怪的是,她并不怎么讨厌他状似熟识的语气。

    就像当日明明见他持剑身处数具死尸中,懒倚树下,不喊痛、不求救,好似视生死于度外的悠然态度,让她无法将他视为十恶下赦之徒,才大胆走向他,还回来唤七巧用板车帮她一起把人载回家中。

    为什么?对于男子,她向来不存好感,为什么独独对这素昧平生的男人,却生不出一丝反感?

    “不是吗?”她的沉默让左永璇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猜测。

    “是我家。”隔了片刻,她才淡漠回应。“你能否自行坐起?”

    “呃,嗯。”美颜上的疏离与冷漠,与当年那娇笑如花的小女娃大不相同,让左永璇一时有些怔忡,却也不及多想,连忙坐起身接过她递来的药碗,将药汁一口不剩地暍下。“谢谢。”他将药碗递还,由僵硬的四肢判断自己似乎在床上躺了不少时日。“我昏睡了几天?”

    “五天。”

    “这五天内我可有服药?”

    她点点头。“躺下,我要为你下针、施灸。”

    他顺从地躺下,看着她将药碗放回,再由盘中取来银针和艾绒,毫不犹豫地往他身上扎针,还真有大夫的架势。

    “既然我昏睡不醒,怎么让我喝药?”他紧盯着她美颜上的表情。“全是你以口喂我?”

    刚要往他中府穴扎下的银针僵在半空,娇容顿时浮上两抹羞红。

    “看来我猜得没错。”左永璇笑漫眉眼。“救命之恩加上数次肌肤之亲,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他说得真心诚意,可是这话听在常相思耳里却成了轻薄,心绪难得波动的她也不免有些不悦。

    “救人是大夫的天职,我不求报答,公子的身子还是留着自用,许我毫无用处。”

    “为何无用?”他不介意她的冷淡,只想立即确认一件事。“难道你已嫁为人妇?”

    她不觉得自己有回答的必要。“此事与公子无关。”

    “当然有关!”即使她似乎早忘了他,但他这回可是铁了心要让多年牵挂落定。“倘若你尚未婚嫁,那么我想——”

    “呜~~”

    一名小男童突然哭哭啼啼地跑了进来,硬生生打断左永璇的告白。

    “翔儿,怎么了?”常相思闻声立刻起身。

    “呜~~阿牛抢了我的桂花糕~~”

    瞧见那约莫五岁左右的小男童一进门便抱着常相思大哭,左永璇心头一惊,看她脸上不复冰霜,眼神无比温柔地望着男童,抽出手绢为他拭泪,他只觉脑袋一阵空白。

    “他——是你儿子?”他突然有些痛恨自己醒得太早。

    “是。”跟在翔儿后头进门的安七巧直率地代答:“不过是义子,我们相思可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

    “七巧。”常相思无奈地凝睇好姊妹一眼。这些事根本不用跟个外人解释。然而“待字闺中”四个字比什么十全大补药还有效,瞬时便让原本病恹恹的左永璇变得神采奕奕。

    “太好了!”他坐起身,完全不管身上还扎着好几根银针,只想快快将她定下。“相思,嫁给我。”

    他说得太快,让常相思和安七巧听得一愣,就连原本还哭着的翔儿也察觉气氛有异,噙着泪好奇地瞅着这大叔。

    “噗——”

    安七巧头一个憋不住大笑。“相思,看来你又遇上了一个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痴情种,竟然一醒来就向你求婚。”

    “七巧!”生平头一遭被人当面求亲,纵使常相思向来遇事沈静,也不免有些心慌意乱。“把翔儿带出去,别打扰我为病患疗伤。”

    知道她脸皮薄,禁不得太刺激,安七巧也不留在这儿碍事,立刻连哄带骗拐着翔儿离开。

    “相——”

    “躺下,不许多言,否则莫怪我请你马上离开。”

    不想再听他说些什么惊人话语,常相思将艾绒拈成柱,灸其穴位。当艾柱燃到五分之二左右即更换再灸,如此重复三次,才总算做完被打断多次的疗程。“你的伤势已无大碍,再暍上几帖药、休息个一、两日便可返家休养。”她拔下所有银针,冷冷说完便欲起身离去。

    “我不知家在何处!”

    左永璇情急之下冒出一句,果然让她停步。

    好吧,他承认自己或许是心急了些,冒然求亲似乎吓着了她,所以方才她一直绷着张脸,治疗完毕还放话暗示他早点走人,像是将他当成了恩将仇报的登徒子。

    唉,郎有情、妹无意,看来只能急事缓办,先设法留下来和她多相处一些时日,才有机会赢得美人归!“不知家在何处?”她狐疑地打量他一眼。“以我发现你时的衣着看来,不像是孤身落拓之人。”

    “我忘了。”他决定编谎编个彻底。“我忘了我是谁,自然也忘了家住何方。”

    “你并未伤到脑。”在他昏迷期间,她可是为他做了彻底检查。

    “但我真是忘了。”他装傻到底。

    她蹙眉。“好吧,我请人来帮你画张画像贴在闹街上,或许会有人认得。”“千万不可!”他这张脸被认出的机会可不小。“你忘了吗?有人在追杀我,万一是仇家见了画像寻来,岂下连累更多?”

    她听出诡异之处。“既然昏迷前的事你还记得,那也该记得你曾一眼便唤出我的名字,你既认得我,又为何偏偏忘了自己?还有,我并不记得曾见过你,为何你——”

    “我的确只认得你,只是不记得和你是何时相遇、是何关系?”他撒谎撒得脸不红、气不喘。“但有一点我能确认。”

    “是什么?”她倒想听听他还有何说法。

    他端正神色,不想再被她误会轻薄。“我喜欢你,喜欢到今生只想娶你为妻。”

    明明才被他求过一次亲,可听了第二次,仍然令常相思难以招架,一字一句如鼓声入耳,撼动心扉。

    即使曾被退婚,又莫名冒出一位义子,这些年还是有不少男子有意攀亲,可全遭她冷颜拒绝,一个个锻羽而归。

    她对医术的兴趣胜过男子,无心情爱,况且那些人不过是贪图她的美色,凝视她的眼神总偏猥琐,只让她觉得作呕。

    可眼前的他眸光坦然、真诚,教她想当他是有意轻薄,偏偏那双墨黑如夜的眼里看不出一丝虚情假意,神色也不露任何轻佻,完全不像是那种随口将情爱挂嘴上的浪荡子。

    不过,即便此人有龙凤之姿,是她生平所见过的男人中最为出色的,可惜她孤身终老的心意已决,任谁都休想窃取她的心。

    “我,此生不嫁。”

    柔美的薄唇吐出如此绝情的话语,稍稍软化的芳心顷刻间又裹以铜墙铁壁,常相思看也不看床上僵愣的男人一眼,端着木盘漠然离去。

    一晃眼,左永璇已在城郊的小药铺待了十多天。

    被说是死皮赖脸也罢,反正常相思暗示、明示几次他可以离开了,他就是不走,吃定她面冷心热,狠不下心赶走“无家可归”的他,只能让他这吃白食的继续赖着。

    虽然记忆中的笑颜如今总是冻结成冰,想唤得美人一笑,好像难如登天,让他有些遗慨,不过她那身冷傲孤绝的气质别有一番风韵,同样令人着迷。

    只是,得知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娃,为何变成如今的冰霜美人,他心头便觉得五味杂陈。

    从安七巧那边听说,原来相思六岁那年,唯一的哥哥忽然失踪,不久后,她爹也不告而别,看着她娘亲等了一生、盼了一生,临终时仍牵挂着丈夫和独子,饱受思念折磨至死,让她始终无法原谅父亲的寡情薄义。

    之后,她的未婚夫婿高中状元,却在拜堂前五日上门退婚,更让相思深信天下男子皆薄幸,自此决定终身以悬壶济世为志,不再谈婚论嫁。

    说到相思的前未婚夫秦仁恭,与他倒是有过一面之缘。

    当年听说秦仁恭在殿试上哄得龙心大悦,下久还传出皇上有意将四公主下嫁,结果却不了了之。后来他娶了户部尚书之女,本该平步青云,却遇上老丈人犯事下狱,他也从京官被远贬儋州,直至两年前才遇赦召还,该算是此人背信忘义的报应吧?只是,秦仁恭造的孽,为什么要让他来担?无情无义的是那个秦仁恭,他可是痴情又长情,却被心上人一律打入“薄情郎”之属,别说对他笑笑,光要她视线多在他身上逗留片刻都难。

    唉,看来他这个在京城迷倒不少姑娘、风流个傥的世子,在相思眼里也不过就是个“人”活生生的美男子在她眼里还敌不过一支上等红参。

    “呜~~来福~~”

    一阵洪亮的孩童啼哭声伴着凌乱脚步声而来,正在后院里劈柴的左永璇没回头,也能想象来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凄惨模样。

    他无奈搁下斧头,果然瞧见翔儿哭得像只小花猫,鼓着双腮朝他跑来。

    因为“失亿”他只能接受这小家伙将死掉的心爱小狈之名套在自己身上,每回听了都有种欲哭无泪的心酸。

    “又被谁欺负了?”左永璇掏出布帕,抹了抹他那张涕泪纵横的小脸。“李家的阿牛?王家的小六?还是孙家的花妞?”

    “呜~~是阿牛和他哥哥。”

    他皱起眉。“两兄弟联手欺负你?说,这回他们又骂你什么,还是抢了你什么东西?”

    “他们没骂我,可是他们说思姨和你的坏话。”

    一听事关心上人,左永璇瞬间燃起火气。“什么坏话?”

    “他们说你是思姨养的小白脸、夜里帮她暖床的汉子,说她是个yin乱成性的荡妇、坏女人,当初才会被人退婚,活着简直丢人现眼。”聪敏的翔儿像默背经文般一字不漏地复诵,脸上满是不甘心。“虽然有些话我听不太懂,可是他们说思姨是坏女人,其他的一定也是坏话!我气不过和他们打,可是打输了”

    “欺人太甚!”

    左永璇听见翔儿的转述,再瞧见相思帮翔儿做的新衣穿没两天就被撕破,脸上也挂了彩,二话下说便领他出门找着那两兄弟,一手拎着一个上李家讨公道。“小扮,孩子吵吵闹闹是常有的事,犯得着你找上门来替孩子出气吗?”

    李大娘正在自家门口晒萝卜干,听他说完来意,非但不先责骂自家孩子口无遮拦,还反过来揶揄他大惊小敝。

    “李大娘,小孩子打闹是不算什么,但是下能因为他们年纪小就随他们道人是非、毁人闺誉!”

    “嗳,小孩子随口说说,有谁会当真?”李大娘手挥挥,当他是苍蝇。“走吧、走吧,我忙着呢!”

    “好,话可是你说的。”

    左永璇冷笑一声,蹲下身在翔儿耳旁嘀咕几句。

    “大消息~~庄北的李家大娘偷汉子——”

    “给我住口!没的事你这娃儿敢胡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翔儿才喊了一句,李大娘脸都绿了,丢下萝卜干气呼呼地朝小男孩跑过来。“你敢动翔儿一根寒毛,我就拆了你两个儿子的胳膊!”左永璇挡在翔儿面前,对她狠狠撂话。

    李大娘看他那张好看的俊脸突然变得冷绝,目光如剑,吓得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你何必动怒?‘小孩子随口说说,有谁会当真’,这句话不是你说的?要不要我让翔儿从这一路嚷回家,看看到底会不会有人当真?”

    “你——”

    “我?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诸彼身。”他眉眼看似带笑,眼神却凌厉。“怎么,你的名声重要,常姑娘就活该让人作践?五天前,是谁救活你那个被毒蛇咬伤的小女儿?要不是常姑娘,这会儿你忙的不是晒萝卜干,而是女儿的丧事!荡妇那些字眼孩子哪会说,肯定是听见大人嚼舌根学的,要是别人说的也罢,若是你们夫妻俩说出这等浑话,才真叫活着丢人现眼!”

    “那话绝对不是我们夫妻俩传的!”李大娘被他说得一脸赧色,立刻指天立誓,再回头拧起两个儿子的耳朵。“你们这两个坏小子!常大夫的事是谁教你们拿来说嘴的?娘的脸都给你们丢光了!回头看我下拿针线来缝了你们这两张嘴!”

    “最好真缝了。”左永璇懒得再看她作戏。“别人不懂知恩图报是别人的事,可是常姑娘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是她的,欺负她就等于欺负我,偏偏我这人心眼小,专爱和小孩计较,下次再让我听见谁在她背后说三道四,就算是孩子我也不会客气!”

    李大娘吓得一把搂住两个儿子。“知道了,我会看紧他们,绝不让孩子们再胡说八道。”

    他满意点头。“那最好,要是再有什么闲言闲语传到常姑娘耳里,让她受委屈,我绝对会把造谣的人揪出来!”

    翔儿望着他,一脸崇拜。哇没想到只要说说话,用不着打架,就能把阿牛和他哥吓得脸发白、脚打颤,思,将来他也要成为像来福那么会说话的人!“翔儿,我们走。”

    左永璇一把将翔儿扛上肩,一回头,常相思就背着药箱站在那里。

    糟了!她究竟听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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