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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已成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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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是七月初的光景,栀微所居住的城市像个火炉一般,明晃晃的太阳照过来,连地面上似乎都冒着一层热气。

    说实话,栀微对这所生活了四年之久的城市是不咸不淡的,特别是这天气,她实在是不太习惯,仿佛一下就从夏天过渡到了冬天。只是因为这里有她的欢喜,所以一直隐忍的居留于此。

    此时,栀微身在幽安谷。距离她所居住的城市有四个小时的路程,并不远。

    在七月初之前,她和煜生吵了一架,彼此闹得不欢而散。她一气之下,来到这里。无朋友相伴,亦没有他在身边。一个人,看这幽安谷,心绪忽明忽暗。

    不远处,有水雾气升腾而来,脚下的流水潺潺由远及近,一点点的贴近她,会听到有鸟儿的叫声,只听得“扑通”一声,溪水里溅了些水花,溅到栀微的腿上是透彻的冰凉。

    是坐在岩石边上的一对情侣在互相嬉闹着,不知是男子说了什么讨喜的话,惹得女孩一阵阵娇笑,媚眼生花,活脱脱的在热恋中。那脸上的光彩让栀微有些不适应,不由得背过身去,似乎一切都未曾发生。

    后来,栀微细想,那样的光彩她也曾经有过的吧?

    二

    郁栀微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刚从镇上的戏校毕业,家底原本不厚实,再加上还有个弟弟在读书,父亲也是东拼西凑借了些钱又托了亲戚,好不容易替她在当地的戏院找了个工作,专演丫鬟之类的角色。

    那天,正好是省城来的青衣名角筱凉音来当地慰问演出,不仅是市里和戏院非常重视,就连省里的媒体记者都来了人。一时之间,清和镇热闹了许多。

    演出前,台上的领导还在不厌其烦的讲着重复的话,只不过是换了一拨的听众,栀微坐在后排差不多都睡着了。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惊醒了她“请问,你还有多余的笔吗?”

    栀微楞了一下,睁开眼,是一张很分明的脸,眼神平静。“噢,不好意思,没有。”栀微并没有带笔,故如实相告。

    “没事,我再问别人好了。谢谢你。”他只是停顿了一会,转身走了。栀微并不理会,只是刚才那一眼,似乎发现他并不年轻了。

    后来是在演出结束后,栀微才知道,他是筱凉音的先生,孙煜生,一个房产企业的老总。

    那年,是2005年冬。

    三

    栀微来的第一天,是住在市区的过客青年旅舍。她在想,这个名字倒是说得实在,谁都不过是生命中的过客罢了。

    于是带着别样的心,向前迈了一步。是古老漆黑的厚木门,轻轻扣了门环,吱呀一声,门却自己开了。

    向子言后来回忆,那天确定是第一次见着栀微,可是门开的那一瞬间,他便觉得她与那些女子是不同的。

    向子言打开门,猛然看见她,一个长发如缎的女子。子言看得怔了,来不及收回目光,愣了半会才问:“请问你是找人还是住宿?”

    栀微用手擦了脸上的汗,说:“我是来住宿的。”

    半夜时分,她睡不着觉,便开了床头的灯,灯光微亮,但房内的摆投却一览全无。雕花的木头床,有着蓝色花纹的窗棂,有风轻轻吹进来,拂在她的脸上,有股阵阵的凉。

    就像是煜生的吻。他总是在起床后给她一个轻轻的吻,而她靠在他的肩头,慢慢闭上眼,觉得拥有了全部的幸福。而如今,只剩寂寞暗夜,汹涌悄无声息,绽放,破裂,重又死灰。

    煜生,我们到底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你不累吗?

    可是我已经累了。

    四

    又一次见到他,是在排春闺梦的时候。栀微不知自己走了什么好运,戏院里的李院长亲自对她说,这场春闺梦由她来饰演张氏的丫鬟柳儿,而张氏的扮演者正是筱凉音。

    戏院里的女孩子背地里说她不知使了什么劲,连李院长都亲自来说,化妆间内,只听得这些嗡嗡的啐言啐语,惹得栀微心里头不安。

    她本不是好强的女子,只是安稳本份的做好自己的事情,但任何人都想不到,她是如此迷恋戏里的女子悲欢离合的爱情。而她,还真不知爱情为何物。

    身后有温柔的声音响起:“不要理会那些话,呆会上台好好演就行。”突然之间,栀微觉得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她转过头去,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看似平静的眼眸里有着那么多的光亮,整个里头都是她自己的照影,看他纤薄的唇,身上沉稳的气质,甚至微笑时候嘴角的弧度,一切都那样刚刚好。

    心一下就陷进去了。原来这就是爱情啊!就那么一眼,栀微就不知天南地北,跟着他傻傻的笑,只在他一个温柔的眼神里,她便溃不成军。

    此时,栀微任由他牵着手,便觉掌心柔软,指尖微热。

    而此时,化妆间只有他们俩人。

    五

    第二天一大早,栀微便向旅舍的老板打听去幽安谷,老板很仔细的给她讲解路上要注意的事项,给她一张去幽安谷的地图和旅舍的名片,说:“如果找不到路可以打名片上的电话找我。”声音很平稳但是透着力度,让栀微格外的安心。

    走时,向子言说了句:“一路小心。”她笑了笑,点点头。

    经过大巴车半个小时的颠簸,栀微终于到了幽安谷脚下,那满眼的绿,山峦叠翠,溪水淙淙,乔木、木棉、合欢还有许多是她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生长在这山间,吸自然的精魂,食山水的花露,一寸寸的滋长,野生但韧性十足。

    夜晚,她借住在山上的客栈里,栀微放下行李,环顾四周,推开窗子,会看到对面的青山隐隐约约,雾云缭绕,有花香扑鼻而来,是窗户外一大片的野菊花海,成片成片的,随着傍晚的风层层荡漾,会有蝴蝶纷纷而过,让栀微想起了他教给她的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虽说没有大海,但眼前的一切景色让她忽而落泪。

    是谁说要给她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院落?又是谁说俩人以后隐居在幽安谷,生一堆的孩子学古人叫他们爹娘?

    那时她还取笑他,都一把年纪了,还敢超生,怕是把她当成生崽的工具了。没等她说完,他的吻便落下来了回忆果真如此痛苦,栀微的心泛起阵阵苦楚,疼痛难当。

    便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栀微认识了她,也是独自一人旅行前来住宿的女子。

    她说,我是沈月容。

    六

    孙煜生是一个忠于品位的男子,他让桅微辞去了戏院的工作,把她带回了省城,用了自己的人脉安排她进了省戏校教书,并且在湘江路买下一百平米的房子,十五楼,可以看见对岸的霓虹和江面浮游的船只。

    孙煜生喜欢在卧室里洒些清香味的香水,在嗅觉到达一种最饱和的状态时,温柔地解开栀微的层层衣衫,吻遍她周身的每一寸肌肤,再热切地进入。他在她的耳垂边细声说,你的身子真是一匹光滑的锦缎,即使万般裁剪,你也只能是我孙煜生一个人的衣。

    栀微想,他一定是很爱她,才会这样的欢喜,那么他离不离婚,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个筱凉音或许在戏台上她是比不了,可她的男人却是爱自己的,说到底自己是赢了她。

    于是,她配合着煜生,在他身下开出大朵的花来,夜夜生艳,乐不思蜀。

    过后,他教她唱戏,栀微没有想到,他的程派唱得是如此之好,丝毫不比那些行家逊色。有时兴致浓时,俩人便在香闺里唱春闺梦,王恢是他,张氏则是她,那一段西皮摇板:“粗茶饭还胜那黄金斗印,愿此生常相守怜我怜卿。”唱完了俩人又缠绵了一夜。

    栀微一直都记得,煜生给她说胡兰成刚刚迷上张爱玲,从她那里出来,去朋友家串门,看到灯下朋友们在打麻将,他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灯明晃晃的,朋友们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于是走出来,在春夜里,一个人,继续想她。

    他说,他如胡兰成一般,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就算是天天痴缠,也是想你如一。

    七

    此时天刚刚亮,栀微坐在屋外的藤椅上读安妮的莲花,这家客栈的老板娘倒是读过书的人,客栈的木架子上摆着为数不多的几本书,其中便有三毛和安妮宝贝的书籍。

    她翻到这一页:“这个一直郁郁寡欢的克制的男子,喉咙里发出轻声的哽咽,渐渐变成这几天压抑已久的沉痛哭泣。他在去墨脱的路上,就如他进入的时候一样,不动声色,神情镇定。没有掉落过一滴眼泪。仿佛只是遵循着他的理性所向,要抵达那个地方,实现他的诺言。只是如此而已。他内心的情感,并不向人开放。”

    看完这一段,栀微的内心格外触动,庆昭和善生彼此隐忍,而又自知命运,而善生内心的情感并不容易触碰,就像她抓不住煜生的心,他始终站在主动的一面,从不肯轻易交付于她,而她却以为他展示的是他的全部。

    有一双手轻轻替她合上书,栀微抬起头,看向她,着蜡染布料的长裙,身上到处是玉佩手镯环扣的声响。沈月容,真是个奇怪的女子,可栀微却无端地对她亲近。

    她笑着说:“看什么莲花啊?山下多的是莲花呢,走,我们摘梨子去。”说着,便挽起栀微的胳膊,向不远处的梨子树奔去。

    此时,天色微暗,夕阳已渐渐下坠,栀微接过她递来的梨子,再看着她用池塘里的清水洗就,大口地吃着。见栀微一直望着她,沈月容很平静的说:“知道你想问什么,说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见你的第一眼,就很喜欢你,很像以前的我。”说完,她再也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看着不远处的野菊花海,白花朵朵,不知已在此生长了多少年。

    栀微也看过去,花瓣被风吹得纷纷扬扬,铺了一地的花海。两人不觉痴了,任由风吹得衣衫鼓荡,发丝翻飞,久久不能开口。

    有时,遇见另外一个她,或者是从前的自己,都不过是那一眼的认定,栀微对此深信不疑。

    八

    爱情果真是一杯毒酒,就像是牡丹亭所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就这样迷恋一个人,他的笑,他的声音栀微想,她已经中了毒,除了煜生,她无药可救。

    那夜,繁星缀满天幕,她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一般娇嗔地钻进煜生怀中,分明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恬淡清香。煜生用修长之手轻抚她的及肩乌发,那轻微的震颤绵延进她心底,令她乱了方寸,忘了呼吸。

    可听得他说:“这阵子她母亲来家里住,可能陪不了你几天,下周我去上海出差,给你多带些礼物可好?”

    栀微的心慢慢地就凉了,她始终是个见不得光的人“你去陪她吧,以后再也别来找我了。”

    煜生看见她发火的样子,樱唇轻翘,音调沙哑,不由觉得好笑。可分明又有一种心疼的滋味在煜生的胸中游走,而他已经许久未有这样的感觉了“宝贝,你可知,我第一眼见你就是有预谋的,我知道,我要的就是你这种女子,可以爱一生,不是爱一时的那种。”

    栀微不得不承认,他是说情话的老手,而她却偏偏就信了,慢慢地在他的情话中成了贪心的人。以前会觉得有他的爱就够了,可现在栀微想要煜生的全部。

    偷偷地翻看他的电话,记住他老婆的电话号码,可还没等栀微行动,筱凉音却自己找上来了。

    九

    向子言坐在客栈的藤条椅上纳凉,面前是淡绿色的宁静院落,细密地开着嫩白色的栀子花,喜孜孜,有些柔弱。让人觉得生活刚刚开始,往后还有许多美好故事。

    栀微走过来,阳光落在她的肩上,有一些炫目,忽然之间,向子言若有所觉,心突突地跳了起来,有一种异样的欢喜攥紧了他的心,有那么一瞬,他艰于呼吸。

    然后听到她身旁的女子说“我们今晚住这里。”向子言只是微笑地看着栀微,而忽略掉了旁边站着的沈月容。

    傍晚时分,向子言突然听到有女子在庭院唱戏,戏文婀娜,他却听不懂,只心想,那个女子,也是寂寞的吧?

    再细听,那是她的声音。

    沈月容坐在石凳上点了一支烟,听她唱戏。看栀微那一运眼,一抬手,那眉间清冷的厉害。她知,她们都不过是爱情的逃兵,于一段红尘坠入另一段红尘,旅途颠簸,岁月辗转。

    这样的女子,应该是捧着手心里的宝,日夜呵护,不受半点尘埃。可哪想,男人的心又岂是自己能掌握的?爱你时,一分半秒都觉得爱你不够;不爱你时,一秒钟都忍受不了,连理由都是千篇一律,说什么我配不上你,都是些不爱你的借口。

    那么,向子言,你就偏偏不认得我了?沈月容看向窗子里站着的他,那眼里的光朝向她的另一边。烟头忽地就烧到了手指尖,她瞬间把它丢掉,没有一丝留恋,可内心荒芜成堆,不知落角之处,就那样看着他和她,痴痴地笑了。

    那笑,只有沈月容自己知道,是多么地不舍,只是有些爱,终究是一个人的事。

    十

    此时,房子里格外安静。栀微穿了一件戏衣坐在地板上,听程砚秋的老唱片。声音忽而低垂,忽而幽咽:“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当年她赠她锁麟囊,如今他给她空欢喜一场。

    这是多少天了?应该快一个月了吧。煜生没有来,连一通电话都未打给她,拨过去,关机。就算以前他回家里或是出差,每天都有联系她的,是不是真如筱凉音所说,他不爱她了。

    那天栀微没有想到她会来找自己,打开门,她穿一身素色旗袍,脸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他是不可能和我离婚的,而且他根本爱的不是你,我只劝你不要成为任何人的替代品。”

    筱凉音并没有进门,只是看着比自己年轻十来岁的她,心里唏嘘不已。孙煜生,你到底还要害多少人?

    栀微站在原地停留了许久,看着筱凉音的背影,突然觉得她也是可怜的女子,那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单薄,真像那台上的张火丁。

    栀微原本以为她会来兴师问罪,或者是带一群女人攻击她,可是并没有。

    再想起煜生,头开始疼的厉害。看看门外,似乎秋已尽了。

    栀微一个人在街头游荡,跑到江边上一个人唱戏。有些路过的人总是用诧异的眼光看她,她毫不理会,她不过是唱给自己听。

    一段梆子还没唱完,栀微突然掩面而泣。

    是的。她看到了煜生,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女子。那女子隐在黑暗中看的并不真切,只是他,那眉眼,那姿态,那笑容,都是栀微熟悉到骨子里的那个人。

    栀微一下就想起了他所说的胡兰成,可到底那个男子终究是辜负了她。

    心顿时缺了口,疼痛倾泻而出。

    十一

    栀微正整理着行李,明日一早她就得回去了。这几天她把手机关了,就是不想听到煜生的声音。想起他,心里又泛起了疼,蹲下身去,伏在膝头哭湿了眼眶。

    有男子递纸巾过来,淡淡的柠檬香,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呼唤:“栀微,你还好吗?”栀微一抬头,就看见有温暖的光亮,脸上的关心不由得让她的手抚上去。

    向子言没有躲,只觉得有一股暖流涌上来,此时没有别人,也没有风。他突然地,很想说“桅微,我喜欢你。”那声音裂锦般清脆,掷地有声。真的是犹豫了太久,纠结了太久。

    栀微呆呆地看他,看他涨红的脸,看他恳切的目光,看他眼中的心疼和柔情。忽然地,心就柔软起来。也许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便是这样一个怀抱,温暖,坚实,而安全。

    喜欢,多温暖的字眼。不像爱,让人生疼生怨。桅微不作声,只是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暗暗落泪。

    向子言的身子打了个颤,双手不知要放在那里,握紧了又张开,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可衣领处那湿湿的泪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明白,那泪不是为他流的。从开门的第一眼遇见她,就知道她是有故事的人。开客栈也有三年了,来来往往的女子何其多,那言语举止间,藏着的都不过是各家的心思。本来他应该是看多了,不会有心动的感觉。

    可是,偏偏他遇上了桅微,躲不开逃不掉,他像个校园里的学生,揣怀着初恋般的心情小心翼翼的藏着,实际上他曾经有过女朋友,只是终究他没了感觉,也就友好地分开了。

    仿佛过了许久,桅微才抬起头,脸上仍有泪痕点点,她似乎下了好久的决心:“我回去处理一些事情,过几个月就过来。你等我好吗?”

    “真的吗?我不会是在做梦吧!”向子言似乎觉得一切来得太容易了,他就像是懵懂不知爱的少年,生怕那梦中的女子再也不见。

    “是,请你等我。”说完桅微再也不言语。只是她心里知道,有些事,终究会结束,有些人,也会彻底遗忘。

    十二

    将至黄昏的时候,桅微下了汽车,回到了家。

    距离和煜生不欢而散的那天,正好有十五天。十五天亦非常短,而对于她来说,却是那么漫长。

    开了机,有一条陌生的信息:桅微,幸福是靠自己把握的,祝你一切如愿。月容。

    从过客旅舍分开后,沈月容便去了北京。只是在临走时要了她的手机号码,说会联系她。

    对于月容,桅微在心里不是没有打量过,为何刚刚好在她去幽安谷的时候遇上这个女子,而且是一见如故。第一次在山上见她前来住宿的时候,表情是稀薄冷淡的,但并不妨碍她们对彼此的认知,同类往往在短短的一秒内看清对方,然后熟稔交心。

    是的,她们都不过是同类人,外在温和稀薄,内心却是热烈如火。她们在一起呆了近十天,在山上的那些时日,她们一直或走或停,走入到深山峡谷里,借住到农家,偶尔会看到有纯朴的大叔骑着马唱着古老的山歌而过。

    近十五天的时间,让桅微觉得月容经历过她不曾知道的事,是不是每个女子心里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故事吧?但故事里无不例外,都会有那么一个他。

    休息一晚,她向煜生打了电话,那头他似是忍了很久,声音很颤,不知究竟是恕意还是担心。才去了十五天,她就不了解他了,原本以为自己是最懂他的,可是一切都让桅微猜不透。

    还没半个小时的功夫,他就过来了。桅微就那样看着他,连皮鞋都来不急换,一把抱住她。煜生叹息“你让我好累。你这样的女人,为什么不能通俗一些,比如你找我要珠宝,或者戒指,我都会给。”

    “我不要,我要的,只是你的爱。”栀微十指缠着他的十指“假如有一天你不爱我了,我会找你拼命。”

    煜生的心一惊,这样的女人,如此深情,如此让人窒息,不像凉音,总是毫不在乎,甚至不闻不问。从来没有哪一个女人,像她这样让煜生心疼。他是懂她的,外表低眉温和,可内心强大如磁铁,那样温顺的她,转身一变就成了妖精。

    真的是妖精啊,那样缠着,像只发狂的小兽一样伏在他的身体上,双手抓着他的手臂,抓出火一样的红印。而他,是爱得如此疼痛。似乎内心里那个模糊的身影早已消失了,可是到底他该拿桅微怎么办呢?

    十三

    栀微再一次看见月容,已经时隔一月。一月以来,阳光还是一样的阳光,夜还是一样的夜。忽然就有那么一天,抬起眼就看见她,在熟悉的男子身边,相谈甚欢。

    栀微当时就呆立在门口,滞住了手脚。他们并没有发现她,煜生依然喜笑宴宴,已经许久未曾看到他欢喜的模样,对她,更多的是不可捉摸的态度,不知是爱还是不爱。

    她以落荒而逃的姿态,迅速的退出门,可没想到在这个时候遇上了筱凉音。

    等栀微回到家,已是午夜时分了,洗了漱倒头就睡。可是她始终都记得,筱凉音离去前的最后一句话,她说,有些爱,注定绝望。

    过了几天,省里的报纸出了头条新闻,说是本省著名企业家孙煜生被省里双规,原因是被人举报收取贿赂,政府来了人,正在核查当中。

    栀微翻看着报纸,没有流一滴眼泪,照常吃早餐,准备去向主任辞去戏校教书的工作。

    换鞋的时候,赫然在角落里,看到了那二双黑白配的绣花拖鞋。那是她刚住进来的时候,煜生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栀微粹不及防,心狠狠的疼痛。

    已经许久未穿了,鞋上厚厚的一层灰。曾经,它是怎样的纤尘不染。曾经的事小心掩埋了许多年,终于在这一刻,翻涌而至。

    那晚,筱凉音告诉她,当年煜生娶她,她以为是自己的一出戏让他爱上了,不过是因为长了和沈月容相似的眉眼,而沈月容是孙煜生的初恋情人。偏偏沈月容的家人容不得他,硬是拆散了他们,哪个父母会放心将自己的女儿交付给穷苦人家的孩子呢?

    于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忘不掉,事业有成之后亦是寻过和沈月容相似的女子,或眉眼,或声音,或说话的神态,结婚五年来,在他身边或停或走的女子不下十来个。

    而筱凉音早已麻木了,她的性子从来都是淡然的,不恕不喜,但不代表内心不深爱他,可她只能等,以为他会懂得自己的好,因为她知道,孙煜生绝对不会离婚,他能做上省内知名的国企老总,完全都是筱凉音的父亲一手扶持,他答应他岳父一辈子照顾她是不会改变的。但他很少碰她,所以才一直没有孩子。

    她说,有些爱,注定绝望,她始终没有得到他的心。

    临走时,栀微问她,真的决定要举报他吗?爱了他这么多年,怎么舍得那个人受苦?

    筱凉音忽而垂下头,瘫倒在地,尔后声嘶力竭的痛哭,在栀微眼里,她再也不是台上那么清冷孤傲的女子。

    不是不爱了,而是不知如何去爱了,所以宁愿用这样看似残忍的方式来结束它。

    十四

    栀微站在院落里,看树上的枫叶随着秋风落下来,日子过得好快,她来于此已有二个月了。子言在后头的厨房忙乎着,给她做最爱吃的红烧茄子煲。

    日子不紧不慢,没有所谓的生离死别,亦没有缠绵生动的爱情,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那日子言的一句告白,就让她下定决心离开孙煜生。

    说到底,她是倦了。三年来,她一直纠缠于与煜生三年来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可是她又是他的什么人?不是妻子,就只能是情人。是的,她做了孙煜生三年的情人。

    她以为,自己会与煜生修成正果,她会成为他的妻,当初名份对于自己并不重要,可是时间越久,她越贪心,爱一个人怎么会满足呢?爱的多,自然要的也就更多。

    可是她不能容忍煜生身旁出现另外一个她,就算是沈月容也不许。正好身旁恰好出现了子言,是她所谓的退路。可这些时间里,她不是没有感受到子言对她的关怀,那些细小的举止,一点点地侵润了她的心。

    门外传来敲门声,打开门是送信的大伯。栀微接过信笺,坐在院落里细细地看:

    栀微,我不愿给你打电话,宁愿用这种方式告知于你。我知道你会来此,所以不必惊讶我的来信。栀微,其实那天我是看见了你,只是没有作声。那是我从北京回来见老朋友,遇上了他,是很多年没见了聚旧而已。

    你一定是听了筱凉音的说辞吧?所以才会绝然地离开他,或者是避免更大的伤害吧。如果我说,我不爱孙煜生,孙煜生也不爱我,你会相信吗?

    很多年前我和孙煜生是高中同学,那时我和他确实彼此有意,只是因为我父母不同意他的出生,所以才没有在一起。是的,最开始他的心里是没有放下我,娶了筱凉音后,亦是有过别人的,但那只是心有不甘,不然不会在遇上你之后,与过往的女子断了联系。

    整个晚上,我听他说的最多的,便是与你的故事。说你爱戏,说你性子温良,但内心倔强。说你如何如何让他疼惜,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心里明明只有你的,只是你自己被蒙蔽了。

    其实在幽安谷,我并不认识你,只是因为与你性情相投才格外亲近。你一定没想到,我去那里是为了向子言,而那些辗转的心事,我只想告诉你。

    准确的说,向子言已经不记得我了,我只不过是大学里暗恋他的女子,而他当时的女朋友是我寝室里八个人中的一个。我承认,我爱他,爱他的善良稳当,喜他的微笑模样。我和他没有发生任何纠葛,只是不知为何当我工作之后,他一直停留在我心里。于是我向单位告了假,只是为了寻他。

    写到这里,我的心是疼的,因为我知向子言他爱你,而不爱我,或者根本不记得我。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些爱,终究只是一个人的事。

    还有,筱凉音因为舍不得孙煜生受苦,已经撤销了起诉,那场事件只是她想报复煜生而已,只是最终不忍心罢了,她已经和煜生离婚了,是筱凉音主动提出来的。

    栀微,望你能真正想清楚,不管你选择的是谁,我都会为你祝福。而我,也坚信会有那么一个他在等我,虽然不知何时何地会出现,但我相信着。

    月容

    栀微看完信后,已是暮色时分,只是心头纠结错杂,没了章法,连手中吹落的信纸被子言拾起,都不曾知晓。

    十五

    有时候一个偶尔就是一生。向子言想过的,如果没有栀微,他的一生也许会平谈,会有波澜。可遇到栀微后,他的生命里多了一个她,就只能是她,将他的世界填满。

    可看到那封信,他的心里仍然时有波动,他从来不是完美的人,在感情里,也会有计较,会有心眼。此时夜早已过了凌晨时分,身旁的栀微偶有翻腾,似睡不好。他轻轻给她盖好被子,一个人爬起床,进了书房抽烟。

    火光微亮,一个不留神,就被烟给呛到了,他本不是常抽烟的男子,只是思绪不宁时,总用它来提提神,可总是被烟给呛到,看来他真是不适合抽烟的。

    墙上,挂钟指针一格格划过,他竟像是回到少年时一般苦涩难安,等待心爱女子的宣判。可最终,他头绪全无,索性就在沙发上睡去,醒来时,天已大白。

    栀微没有想过,孙煜生会寻来,那时,已是傍晚,来客栈登记住宿的人并不多,栀微坐在木雕花的柜台前上网看新艳秋的老戏,子言下午便出去了。

    煜生走上前,在长长的颤抖之后抱紧栀微,每一寸肌肉都处于急速痉挛的极致。抱的她那样紧。手臂像要钳入她的骨骼,将她整个的揉碎。然后他终于安静下来,像一个无限疲惫又手足无措的孩子,他的声音喑哑,他说,栀微,我爱你。

    栀微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神情柔软如仓皇孩童。而他喑哑诚挚的一字一句,像钝重敲击的锤,重重的落到她的心里。

    遇见煜生,是她最好的年华,是她生命里最恢弘壮美的海市蜃楼,亦是她人生初次,可最后不过是一场冰寒彻骨的幻灭景象。和他在一起的三年,他从来没有说爱字,亦是以主动者的姿态来交付于这场盛大的爱情,栀微不知他的内心,就算进去了看到的也只是他的一面,不是全部。

    于是逐渐变得敏感,贪心,猜忌。

    栀微的眼神落在煜生身上,然后穿过他,投射于久远深邃的虚空,始终是疲倦沉默的姿势。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爱着煜生,那是她的年华里经历的最痛彻心扉的一道伤,可是和子言在一起的时间里,他的温柔和体贴,在她不经意间侵染了她的皮肤,她的骨髓。

    她不知道,煜生的这句承诺是否来的是时候,还是太迟,此时栀微觉得疲惫,茫然,不知所措,她只是看着煜生,静静地不说话,可是那泪却一发不可收拾的落下来。

    “我知道你舍不得他,那么跟他回去吧。”是向子言的声音,他走进来,没有看她,只是越过去,收拾完桌上放着的碟片,然后转身离去。

    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是怎样翻腾起伏,最终走向平静如初。他爱她,可是在她自己都不确定的时候,他替栀微做了选择。

    他不要她的犹豫,宁愿自己放弃,亦算是成全。

    栀微刚想对煜生说给她时间考虑,可是在向子言说完后,她不知道要怎么说了,他的话说的太快,以至于让栀微来不急向他解释,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其实她不知道,那一晚向子言已经做了决定,联系了孙煜生,将地址告知了他。

    到底是谁成全了谁?又是谁负了谁呢?

    想着煜生疼痛的目光,看着子言离去的背影,她忽然觉得四周变成了空荡荡的荒原,来处或者去处,她统统找不到了。

    栀微只觉一夕忽老,天色陡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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