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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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中秋,夜晚的月亮又圆白又明润,宛若一张泛着瓷光的美丽女人的脸。清透缥缈的月光掠过城市每一扇轻开着的,紧合着的,灯火融融的,亦或漆黑如墨的格子窗,比恋人的目光还要温柔。那柔美的月色也一并照到陆曼芝的窗内来。没有开灯,她正趴在窗台,寻找适才越窗而走的她的猫。小心翼翼地唤了几声,一片静寂,想必那小东西是跑远了。

    楼下母亲到底是被吵醒了,不一会便传来一连串清晰入耳的怨言:一个畜生,跑便跑了,大半夜的!让人睡不安分!只怪你平时对它宠得紧!不是做妈的说你,这么大的人,迷什么不好,偏迷一只没心肺的畜生!以后嫁了人,谁受得了你这怪癖——多学学如何栓住男人的心是正经!接下去是父亲不满的抱怨:行啦!楼上灯都熄了!睡觉。孩子小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正经教育过,现在说多了只会招人怨恨!

    曼芝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不知不觉,冷凉的泪袭了一脸。再抬泪眼,看向那静寂的月色,柔美全无,满是凄惶灰乱的色调,侵扰入心来。曼芝知道,母亲在和她呕气。气她拒绝了前几日姑姑为她介绍的一门亲事。据说对方是当地富甲一方的林家。想必母亲看中的是人家的家境,否则怎可连人都忽略不加了解,便一口应承下来。谁知道正式见面那天,双方亲眷都到了场,男主角有没有去曼芝不知道,总之她自己故意缺了席。后来双方的难堪可想而之。

    小时候看惯了父母争吵哭闹的场景,曼芝对婚姻本能地存着一份恐惧与不信任,一心只想找份好工作,早些独立出去,哪里肯早早嫁作他人妇。都什么年代了,她最恨的便是父母包办婚姻。曼芝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一辈子围绕在丈夫和孩子身边,却也并未能经营圆满,落得个家不像家,亲人不像亲人的结局。

    这一日,填了几家公司的履历表,有两家打电话来让曼芝下午两点去面试。都是她中意的专业与职位。权衡再三,最后曼芝决定选择离家远的那家公司。没有人知道她有多讨厌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看不到一丝生活温暖的气息,绝望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因此,她宁愿将时间耗在路上,或者如果可以被录用,直接以路远为借口搬出去住。曼芝从衣柜里取出前些日姑姑新送的那件月牙白洋装穿上,稍稍画了淡妆,整个人立即神采飞扬起来。尤其那双细长的眼睛,颇具几分惹人赏悦的韵味。在镜子前端详一番,只见脸色稍显苍白,又轻轻补了些胭脂。

    她是最后一个走进去的。对面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整齐的西装,刚毅的脸庞略显冷峻,嘴角线条分明,干净利落的短发。那一双深邃逼人的眼睛,曼芝只看了一眼,便慌乱地躲闪开去。她觉得,仅是往那明晃的光线下一站,她整个人便是被他一眼看穿了的。

    多像一场梦。

    意识恢复清醒之后,曼芝已经躺在了自己的闺床上。面试的内容早已不记得。她恍然想起自己是随了潮水般的人流一起走下长长的台阶的。轻轻起身,临镜而坐,缓缓地伸手抚了抚光洁的脸庞,鲜亮的妆有些褪了色,一如她此刻惶乱寂落的心境。月牙白洋装裹着她姣好年轻的身体,愈添几分妩媚美丽。这衣服分明是为她而生的。那么她自己呢,又是为谁而生?曼芝忽然觉得,今天自己打扮得如此光鲜,并不是为了面试而去的,分明是为了与他的相遇精心而妆的,可是,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甚至连进公司的机会都未成定数窗外,天泼了墨汁般漆黑一片,她的猫冷不防地跳进窗来,曼芝旋即伸手捉住,紧紧地箍在怀里,仿佛如此方能抑制她此刻颤抖不停的灵魂。

    一个星期后,那家公司打来电话,曼芝被录用了。父亲不在家,母亲早已多日不与她说话。放下电话,曼芝喜悦地在厅堂里翩然旋舞。

    与曼芝一起被公司录用的还有她的大学同学顾雅妮。平时并不熟络的两个人,因进了一家公司,竟生出悻悻相惜之感。每晚顾雅妮都相约与曼芝一起等公车回家。这一日,傍晚下班,天空飘起冷凉细雨,二人正说笑着在站台等车,从右边晃过来一个似曾相识的高大身影。

    沈总!曼芝只听得雅妮温恭地叫道,一抬头,正好迎上眼前人紧紧注视的目光,脸颊一片火烧般滚热。曼芝礼貌地弯了弯身,没有言语。原来,这个沈总不是别人,正是公司的副总沈子俊。

    您怎么会来坐公车?是雅妮的声音。曼妮站在后面,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渺小极了,雅妮的活泼开朗,美丽大方,和那个人的高大俊逸连成一赌墙,挡住了雨,也沉沉地将她的心一道压了下去。

    哦,我将车钥匙忘在了办公室,怎么,你和曼芝小姐每天都坐公车上下班吗?是沈子俊的声音。他仿似故意要提到她的名字。风很急,雨越下越大,雨水不停地刮到脸上来,曼芝觉得这样也好,至少在他面前很好地掩饰了她内心的狼狈。

    他竟然与她们上了同一线路公车。车上人很挤,他们三人站一块。雅妮几次绽放灿烂的笑容,想与那个人说话,沈子俊却一直将头扭向窗外,面容凝滞的样子。最后雅妮一脸失落地下了车,她家住的最近。曼芝忽然觉得,车上所有其他人都是不存在的,只剩下他和她,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般。雨帘不断地从车窗滑落,看不清外面的世界,这车也不知要开到何时何地,浑浑噩噩的。突然一阵急刹车,曼芝一个趔趄,撞倒在沈子俊的怀里,沈子俊十分绅士地扶起她,问一句:你没事吧?没,没事,真对不起!曼芝忽然间恨透了自己的笨拙,还好车内光线昏暗,他见不到她窘迫的脸。

    工作还适应吗?沈子俊问。恩?哦,是的。曼芝极简短道。乘客陆续下了车,最后还剩两个并列的空座位,沈子俊拉她到座位坐定,自己坐在外面。曼芝一直将脸望向窗外的迷朦雨幕。她怕看到身边男子的面庞,怕靠近他的气息,怕自己会万劫不复地沦陷。借着车窗外照射进来的路灯光,子俊清晰地看见曼芝脸庞上细碎的雨粒,发着金黄的光,长长的睫毛低垂,拂拭在他一颗欲言又止的心上。

    终点站,子俊从身上脱下雨衣,不由分说披到曼芝身上:陆曼芝,雨下得好大,雨衣你穿去吧,我来打伞。说着,几乎是夺走了她手中的伞,跳下了车,不一会,便消逝在雨雾里。留下曼芝站在雨夜里,怔怔地发着愣。一直过了好久,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劲滑到胸口来,雨衣的温暖才一点点地弥散开来,暖着她一颗小小的,有些怯懦的,诚惶诚恐的心。那何止是雨衣,应该是沈子俊的温度和他留给她的令她一度上瘾的气息。

    第三日,天气方才转晴。曼芝将洗好晾干的雨衣带到公司,准备找时间还给沈子俊。敏感的雅妮似乎嗅到了什么,飞快地跑至曼芝的办公桌,从抽屉里翻出雨衣来。

    哟,这不是沈总的雨衣吗?曼芝,怎么会在你这儿?话语间少了平时的亲昵,多了一丝暗讽与火药味。是的,是沈总的,我正准备还给他。曼芝一时间有些窘。

    嗳,快来看哪,陆曼芝,竟然用上“冷面杀手”沈总的雨衣!

    瞧她平时沉默寡言的模样,假正经!

    你呀,别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有时间好好向人家学学才是!

    真是人不可貌相!

    大家七嘴八舌地围拢过来,不时传来阴森森的怪笑。

    你们在干什么,谁允许你们如此工作的!沈子俊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口。

    晚上,沈子俊约曼芝出来吃饭。他向她道歉:对不起,白天的事,让你受委屈了。曼芝的心涩涩的:是我连累了你才是,损伤了你的形象。下次你还是开车回家吧,公车应该是像我这样的人才该坐的。话毕,无力地冲他笑了笑。其实,与你一起坐公车的那个夜晚,是我这么多年来最欢乐幸福的时光。真的。子俊道。曼芝不知如何接话,埋首搅动杯里的饮料。

    曼芝——子俊欲言又止。

    曼芝抬头虚软地看了他一眼。窗外的风景飞快掠过,像在播放她灰暗朽烂的往昔。旧式cd机里放着一首老旧的歌,唱;要我如何恩宠,你才肯回眸一笑

    如果,我多一张机票,你会不会跟我走?子俊的声音。

    曼芝蓦地想起花样年华里的梁朝伟那一句令人心痛的台词来。

    去哪里?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明晚八点的飞机,我要去澳洲谈一笔业务。我不是个害怕孤单的男人,真的希望,曼芝,你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陪我这样颠簸奔逐,在我疲累无助的时候,还可以紧紧地握住你的手。子俊一脸真诚。

    对,对不起。请允许我想一想。埋首间,泪便滑了下来。cd机里的音乐尾音很长,一直拖向后面,带着哀伤的气息。所有的念头都在告诫她:她受不起他的恩宠。

    子俊在后面喊她的时候,曼芝已经走远:等我从澳洲回来,再来看你。

    所有人都故意疏远了她。雅妮见到她像见到了仇敌。父亲见到她像见到陌生人般冷漠。母亲几乎视她作空气,当她不存在般。曼芝过了将近一个月如此痛苦的生活。就在子俊预期回来的那天晚上,电视里传来那班飞机失事的噩耗。曼芝疯了般搭车去机场,一名值班工作人员证实了事故的真实性,无一人幸免。曼芝走到广场上,一下子瘫倒在地,心像万箭穿透般地疼,木讷地跪着,流不下一滴眼泪。她恨透了自己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他再也不会知道,今生今世,她都愿意陪在他身边,哪怕一起赴死,那也是她向往的一份幸福。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低沉且熟悉的男音:曼芝,我回来了。

    原来子俊因为时间耽搁,乘的是下一班飞机。曼芝扑进子俊怀里,紧紧地箍住他的腰,泪,这才不可遏止地流下来。

    中秋晚上,曼芝与子俊一道在楼台赏月。明晃的月亮似个银盘子,承载着满满的都是她和他一路而来的悲喜忧乐。遇上那个对的人,享用他的爱,曼芝觉得,那是世间每一个女子都应该获得的恩宠。她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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