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命运的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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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毕业后，我没能继续学业，其中的原因，一半是因为残疾的身体，一半是因为家庭的不幸。
自从我来到人世，命运就向我展开了一条坎坷的道路。我出生在辽西偏远山区的一个农民家庭，从小就落下了右半身的肢体残疾，右胳膊完全失去了活动能力，只可弯曲着抱在胸前，右腿也是跛足。对于我的病，据母亲说，在我四岁时，家里也曾带我到沈阳的大医院看过，但是，由于年龄太小，没能得到确诊。后来，家里发生了变故，再也无人过问我的病了。
带给我生命的是个不幸的家庭。我的母亲是个朴实的农村妇女，父亲多少有点文化，曾经参过军，转业后在镇上的一家小工厂做事。也许正是这种原因吧，父亲看不起母亲，对母亲没有半点夫妻间的感情。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经常打骂母亲，而母亲却很传统，总是忍让。
可是，母亲的隐忍并没能让这个充满暴政的家庭长久地维持下去。在我八岁那年，父亲编造了一个要到南方经商的美丽谎言，带着家中最后的一分钱，与另一个女人离家出走了。从此，生活的重担压在了母亲一个人的身上。虽然，生活已经非常贫困，母亲也完全有理由改嫁，然而，为了我和年仅四岁的弟弟不致于受到别人的歧视，她宁愿一个人受苦。孩子的心是无忧无虑的，但是，它分得出是非与远近，由于父亲在家时从来没有过好脸色，所以，他走了，我倒多了一份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快乐。我多么希望就那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啊！
我的这一小小愿望只持续了四年，就破灭了。我十二岁那年，父亲他们像幽灵一样地又回来了。这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儿。我想，他们一定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因为，他们的回来，确实是件非常丢脸的事情。而我更是憎恶他们，因为，正是他们的胡搅蛮缠破坏了我幼小心灵的幸福生活。母亲再也不愿见到他们，带着弟弟毅然绝然地远走它乡。由于继父家也有一个孩子，我是去不得的；而父亲和继母更是嫌我，我竟成了一个无处可去的孩子，没有法，最后是姥姥家收留了我。姥姥是个中风后遗症患者，半身不遂；姥爷是个聋子，家里的生活非常窘迫。但是，二老同情我这个不幸的孩子，给了我他们能够给予的所有的关心和慈爱，所以，我衷心地愿意与他们在一起生活。可是，到了我读中学后，他们再也无力供我上学了，学校同情我的遭遇，动员全体师生为我捐款，以继续我的学业。这时，一直对我不闻不问的父亲认为我丢了他的脸，就找到学校领导，慷慨陈词，没有办法，我只好回到那个不再属于我的家。
虽然从姥姥家回到父亲的家已经有两年多了，但是，我一直寄宿在学校，除非放假，决不回家。当我最后一次走出学校的大门，想到要与从未正视过我的父亲和比任何陌生人都要冷漠的继母生活在一起，我就预感到真正难过的生活即将开始了。我得承认，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根本不会处理和改进与他们的关系。我每时每刻不在想着远离他们，所以，我不会讨好他们，更不用说搏得他们的喜悦和欢心了。只要与他们在一起，即使他们正在谈笑风生，我的心中也会感到紧张而不自然。也许是我的表现令他们相当失望吧，我们的关系日渐疏远，在他们眼里，我成了最大的无可奈何的负累。
从到了这个家庭开始，我的心就一直被压抑着。而我终于要与他们天天相见，每天不止一次地相见，我知道，我的生活将要完全被阴云笼罩，我的天空不会再有些微的阳光，我的生活中不会再有丝毫的快乐。事实验证了我的猜测。回到家，我成了真正的废物，除了吃饭和睡觉，无事可做。这让我无比自卑，而他们的冷漠也无以复加了。
这个家庭有两所房子。南侧的是四间正房。这是一所老房子，东间是一间仓房，中间的一间是以前的厨房，这两间屋子现在已经堆满了农具、粮食和各种破烂儿；西侧两间是正屋，除了地下很少的一些杂物，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的，墙壁和顶篷落满了烟尘。正房后院偏西的位置是三间新盖的西偏房，北侧和东侧围着石砌的院墙，大门开在东北角的位置。
我一个人拥有破旧不堪的四间前屋，过着一种半隔离的生活。其实，我倒愿意这样，因为，我的主人们的厌烦使我在他们面前表现得战战兢兢。另外，凭心而论，我也不愿见到他们。在我的房间里，唯一属于我的东西，就是卷在已经有些朽了的席子上的行李，长久以来，它已经成为我的必要而忠实的伙伴。父亲他们住在三间新屋里，吃饭的时候，我被允许到他们的房间去，他们中的一个会用生冷的声音从后门告诉我：“吃饭！”这两个字就是他们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平时，伴我度过的只有孤寂，枯燥和乏味主宰了我独处的时间。
炎夏的到来证明着时间的流逝。实在无聊，渐渐地，我喜欢上了清晨和黄昏。若是晴朗的日子，在清晨走到门外，呼吸新鲜的空气，欣赏碧蓝的天空，映入眼帘的远山近树泛滥着葱郁的绿色，这自然的美啊，一次又一次地带给我寂寞的快乐。每到黄昏，就有成群的鸟雀在不远处的白杨林里唱歌，倾听中，仿佛我也分享到了他们自由的欢愉。有时候，大朵的白云飘过头顶的天空，那更是美妙的灵动。到了中午时分，烈日炙烤着大地，我只有在空房里品味透不过气来的孤寂了。在这个季节，雷雨的光顾也很平常，而我却渴望晴空，特别是在一连几天云脚始终徘徊于山头的日子里，我对阳光的盼望就会变得格外热切。
然而，在这个家里，我只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只要我在父亲他们面前出现，无奈的厌恶就会降临在任何人都为之难受的气氛中，唯一能够打破这种尴尬的作法是我的离开。在我那幽暗的居室里，苦闷和残酷的压抑使我几度让脆弱的泪水沾湿褪色的衣襟。在无法排遣的寂寞和忧愁中，我想到了可能发生的一切。死，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我想到了解脱。然而，长久以来，苦难中的对未来的种种美好而茫目的向往和我有幸遇到的善良人们的真诚帮助与鼓励，倾刻间就把那最无能的念头击得粉碎。活下去，去创造自己的生活，我的生命就会有前途！当这个想法第一次在脑海里闪现，我的心顿时看到了希望。随着它不断地成长，我的心田里萌发出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最后，它成熟了。可是，它由思想转化成行动，却是一个蜕变的过程。经过数日的内心反复的斗争，我终于在勇气的指引下找到了自信，下定决心把它告诉给那个瞧不起我的父亲。
我不知道父亲对此会怎样想，说不定他正盼望着我自己去过活，至于别人怎样看待这件事，他或许根本就不会在乎。俗话不是说吗，父母没有跟儿女一辈子的，况且，由我提出来自己生活，对他更是一个有利的口实。是啊，每个人都应该自己去创造生活，无论什么人，都要由自己来掌握命运。虽然，我只有健康的左半身，但是，我也能做很多事，而且自己已经十七岁了，我应该去努力，以自己的力量去创造自己的人生，迟早我都要走这一步的。想到这里，我已经不再担心什么了。整整一天，我都沉浸在对未来的展望里，诚然，以何种方式实现自己的第一步，在我的计划里还不甚清晰，可是，我依旧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
但是，转念一想，我竟又为父亲担心起来。我并不怀疑他会赞同我的请求，但是，如果他答应我，就算他不在乎别人怎样讲，也会因为我未满十八周岁而有所顾忌；如果他不答应，又违背了他和继母的衷心意愿。所以，由此看来，他的哪一种选择都是两难的。他会不会由此而愤怒，并把怒气以贬低、嘲讽、挖苦、责骂和不屑撒到我的头上？
我不知道为何会想得如此复杂，其实，如此多虑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我选择自己的生活，于这个家庭、于我都是有利的，即使父亲想得再多，也还是愿意我自己过活的，况且我还怕他责怪吗？我做过几件让他高兴或满意的事呢？晚上我勾画起未来的生活，决定天明就把想法告诉父亲。
夏日的夜很短，没等梦中的情节得以展开，充满朝气的黎明就带来了芳馨的清晨。然而昨夜的期盼却让我比黎明更早地醒来。我的心中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可是，我得静下心来，思量如何在早饭后把自己的打算告诉父亲。等待着，等待着，终于到了吃饭的时间，我匆匆吃完父亲单独分给我的那份饭菜，却犹豫了。他吃完饭要到镇上的水泥厂去上班，这样，时间就会很紧，不如晚上他下班回来，再跟他说可能会更合适些。
这样决定下来，我不再胡思乱想了。时光一刻不停地流逝着，过了中午，我就开始盼望父亲回来，这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他心怀盼望。终于，他回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却又忐忑起来。晚饭后，我迟迟没有离开他们的厨房。无论我怎样对自己说：“不能拖延了，应该告诉他了。”还是觉得不好开口。
父亲不允许我有过多的停留，用那种冰冷的口吻命令道：“回你的屋里去！”一听此言，反而激起了我的勇气，早已盘算好的话终于出了口：“爸，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他似乎颇感意外，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对他用“商量”这个词。转瞬间，他的脸上就表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他对我向来只有要求和命令，有什么好商量的呢？他不耐烦地说：“商量什么？有什么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我积蓄已久的反抗一下子暴发了：“我想独立！就是说，我想过自己的生活。”第一个有所反应的是继母，她的脸上露出非常含蓄的笑容，那笑容里包含着多少嘲讽和不屑啊！那笑容与听过痴人说梦后的笑容是多么的相似啊！而父亲与继母真是心有灵犀，他的脸上转换成与继母相同的表情，他看了看继母，给了我这样的答复：“你想独立？可以，完全可以！没有人能养你一辈子！但是，那得到你十八岁以后，而现在，你给我老实呆着吧！”他的话再清楚不过了，原来他早已经有了打算！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非常沮丧。不管我怎么想，都不能再说什么，看来，我只有等待下去了。我憧憬着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虽然，我的右手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徒增了我的丑陋，右腿走起路来比笨鸭还要难看；但是，我还有健康的左手和左腿，还有一颗渴望向上的心，我还可以做很多事，我会有美好前途的。不管我对自己有多大的信心，不管我对未来有多大的希望，事实上，我的生活还在被寂寞和孤独包围着。我没有一个朋友，除了感受自己的心跳，就是聆听绿荫中鸟雀的鸣唱声。我没有欢笑，也没有快乐，所拥有的只是对那可以确定我成人的既遥远又切近的未来的向往。
可是，世事很少会如想像的那样去发展。那天中午，我正在昏昏沉沉地睡着午觉，恍恍惚惚地听到了一阵沙沙声。我坐起来，仔细一听，声音来自房顶的已经发黄的吊篷里。吊篷是用旧报纸糊成的，有的地方已经开裂了，露出发黑的廪木。是什么东西在上面呢？凭声音判断，绝不是一般的小虫在爬行，是蛇还是老鼠？我本能地联想到这二者，心一下子缩紧了。我的目光随着顶篷的振动而移动，终于在一处开裂的缝隙间，那家伙探出头来！它的头尖尖的，乌亮的眼睛向下面留心地俯视着，我一下子认出来：是蛇！这可是我见过的最让我胆怯的东西啊！虽然，我并未看见它的全身，但是，可以断定它是一条小蛇，不然，报纸的吊篷会禁不住它爬来爬去。即便是小蛇，我也很害怕。它似乎也看到了我，这更让我担心了，不过，它好象并没有攻击我的意思，而是缓慢地缩回了头去，接着，房顶上又响起了它爬过的沙沙声。我躲出房间，希望它早点离去。大约半个小时过后，我回到屋中，可是，吊篷里还在沙沙作响。整整一个下午，那条小蛇也没有离去。怎么办？对于这件事，我只得请父亲帮忙了，因为，我实在无能为力。
吃过晚饭，我不安地把房顶的小蛇告诉了父亲。他来到我的房间，可是房顶却没有了动静“要不它爬走了吧，”我只能这样解释，父亲倒没说什么，回他们的新房去了。我并不希望给父亲带去什么麻烦，所以，我更愿意它已经离开了这个屋子。但是，当我无意地向房顶望去，那小蛇又从顶篷的缝隙间探出头来。我赶紧再次去叫父亲，这一次，父亲看见了小蛇，它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原处一动不动。我不知父亲会怎样处理此事，真希望他能找人把这条让我心惊的小东西弄走。小蛇看见有人来，又缩回它尖尖的头，隐藏了形迹。父亲在我的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不见小蛇再出来，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不要大惊小怪的，它一会儿就会爬走了。”就这样，他平静地应付了我的恐惧和不安。
我非常希望父亲的判断是准确的，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可怕的夜终于降临了，初秋的凉意把我从室外赶回让我心惊胆战的房间。黑暗中，我打开电灯，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吊篷，那小蛇真的不见了，莫非它真的走了？我放下卷起的被子，心情刚刚平静了一些，可是，我的头顶却又响起了沙沙声，我的心再一次提起，当我循声望去，只见在我头顶不远的一个裂口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在俯视着我，俯视着下面的一切！若是天没有黑下来，我可以再次回到院子里，而现在，我进退两难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小家伙，心想，它若是蹿下来，胆敢向我发动攻击，我就立即抓住它的脖子，使尽全身的力气，把这个可恶的祸端铲除。
我的内心无比恐惧，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这小蛇快点离去，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一丝踪迹。我和小蛇相持而视，心中默默地祷告：小东西，快些离去吧，回到你的家里去，你的家人会因找不到你而着急的！你可千万不要下来啊！它还是纹丝不动，目光中没有丝毫敌意，流露出的却是丝丝哀怜。这个小家伙，我不知道它的身世，莫非在动物的世界里也存在种种不幸？！在这凄清的秋夜，它也像我一样的孤单？我的敌意仿佛消退了，只因臆测到的与我相同的命运。我为什么要想它会伤害我，而与它势不两立呢？它若是人类的一员，或许会成为我的朋友呢！当我把目光重新投向那小蛇时，它的头开始缓缓地回缩、回缩，不见了。一阵轻缓的沙沙声过后，屋子里恢复了平静。这小蛇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的心该安然了吧？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头掠过的并不是轻松，而是一阵深深的愁怅！
我和衣躺下，闭了灯，终究还是心存不安，竟胡思乱想起来。它不会迷惑我吧，等到我熟睡之际，它再悄悄地爬到我的身旁，猝不及防地咬我一口，啊，好可怕啊！不会的，不会的，我否定了这个念头，可以想见，它是娇小的，它的目光又是那样的和善，我怎么能把它与那险恶的毒蛇等同呢？我尽量向好的方向去想，况且，刚才我不是还莫名地同情过它吗？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透过窗子，夜空群星闪烁，万籁俱寂了，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我睡着了。
整整一夜，我再也没有听到异常的声响。当我重又醒来时，我知道，生活的沉寂更深了。一整天，我的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条小蛇，而它却再也没有出现。不过，经过这件事，一个新的决定开始在我的心底孕育了，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迅速生长，到了晚上，它成熟了。这个决定是：我不能再呆在这个家里了。虽然，我的前途还是一片茫然，但是，我觉得应该离开这里，我对这里已经厌倦得无法再厌倦下去了。至于到哪里去，我连想都没想，我只是认为离这里越远越好！
我勉强在这个家里又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我没有向任何人告辞，空着手，离开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家乡。我一口气走了十里路，到了镇上，打算坐早班客车先到锦州，至于以后走向何方，那就听天由命吧。在赶往镇上的路上，我担心着两件事情，一件是父亲知道我离家后，从后面追来，像抓逃犯似的把我抓回去；另一件是乘车后，乘务员把我从车上赶下来，因为我的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到达镇上的车站后，我担心的第一件事并没有发生。这时，太阳已露出笑脸，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阳光有些刺眼。
其实，我所说的车站只是一个十字路口，只因这里过往的人多，远村的人习惯在这里上下车，所以，时间长了，就被人们称为车站了。我到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候车的人了，其中的一个身着学生装的男孩有些眼熟，他细高的个子，虽然背对着我，还是让我想起了三姨家的表弟。可是，表弟正在读中学，在这里干什么呢？然而，我却非常希望他就是表弟，于是，叫了一声：“小凯！”那个男孩回过头来，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瘦瘦的脸，不错，正是表弟，我们都很惊讶能在这里见到对方。
“怎么没上学？”我问表弟。“啊，学校让我上市里参加数学竞赛，我和老师在这里等车呢。”“是啊！”我真的好羡慕他啊。“对了，大哥，你干啥去？上大姨家吗？”我含糊地回答了他，却想车票的问题能够解决了。可是，我的脸却烧得厉害，面对未知的生活，不知自己将要飘向何方；然而，对此，我却不能如实地告诉表弟，也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红着脸对表弟说：“今天我兜里没带钱，你就给我买张车票吧，算我欠你的，以后还你”表弟有些生气地说：“看你说的，不就是一张车票吗，跟我还见外？”我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这时，客车来了，我们上车后，表弟与他的老师坐在一起，谈了些竞赛的话题，而我却无语地看着车窗外，心中既轻松又彷徨。
在锦州下车后，表弟又给了我三块钱，说是用于到母亲家的路费，还让我问母亲好。我非常感谢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与表弟分别后，我并没有踏上去母亲家的客车，因为我的出现只能给她徒增心伤和烦恼。所以，此刻的我，只有对未知的远方怀有渺茫而又强大的期望了。于是，我到了火车站，用那三块钱买了一张短途的车票，凭借这张通行证，混进了站台。大约中午时分，我挤上了一列通向北京的长途，就这样，我把自己交给了这条飞奔的长龙，任凭它将我带向远方。
这是由沈阳始发的直快列车，车上并不拥挤，但是，座位也都已经坐满，我走了两节车厢，终于找到一个座位。火车飞速运行着，车窗外的风景像逝去的日子一样纷纷向后退去。面对迎面扑来的广阔世界，我倍感兴奋，然而，我又深感无助，我靠什么养活自己呢？这样想来，我又问自己：难道我后悔了吗？因此，我告诉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样安慰着自己，兴奋在我的心中又占了上锋。
经过半天多的运行，列车像回家的孩子，带着一路辛劳，在北京车站停下了脚步。我最后一个走下列车，太阳似乎也疲惫了，投入西方母亲的怀里，浅白的天空笼罩了我神往已久的首都。不管未来如何，此刻，激动是我最真切的感觉。记得还是上小学时，首都北京、人民大会堂、天安门等名字就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底，而今天，我终于踏上了这片神圣的土地，怎能不无比欢欣呢？所有的不安都被这暂时的兴奋抛在脑后了。
“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旅途辛苦了。终点站北京到了，下车的旅客请拿好您随身携带的物品，由地下通道出站。北京是我国的首都，”受到车站播音员的指引，我走出了北京车站，走进了北京城。其他的旅客都有一个目的地，人们行色匆匆，各奔东西，而我将要走向哪里？哪里才有我的落脚之地？兴奋还没有超过十分钟，现实的问题又将我困扰。
宽敞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街道两侧高楼林立，彰显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北京的繁荣。然而，它们又与我有多大关系呢？走在街上，我所遇到的都是异样的目光，这又让我自卑起来。可是，生存的问题迫在眉睫。有几次，我想走进那种小一点的餐馆，去谋求一份卑微的工作，但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体，我又踌躇了。
夜幕慢慢地降临了，鳞次栉比的高楼上次第点起了晚灯，街灯也不约而同地亮起来。一天里，我只在火车上吃过两个包子——一位中年妇女给我的唯一的食物，早已饥肠辘辘，步伐也越来越沉重了。我不能再犹豫下去，终于在一家名叫“燕春饭店”的门前停住了脚步。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紧张的情绪，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一个服务生装束的小伙子迎上前来，虽然，我的形态古怪，外表寒碜，但是，他还是很有礼貌地招呼了我：“你想吃饭吗？”他的礼遇让我紧张的心平静了一些，好像看到了一点希望：“请问你们老板在吗？”他重新打量了我一遍，脸上现出不解的神色，却依旧客气地说：“找我们老板？你有什么事？”我觉得应该把想法合盘托出了，就对这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服务生说：“我想找份工作。”他看看我，满脸的不可思议，却回头看了看，没等他再说什么，我赶紧推荐自己：“我能做很多事，可以洗碗、扫地”还没容我把自己的能力完全地介绍，里面正看着这一幕的一个体态微胖且衣着讲究的中年妇女打断了我的话：“出去！出去！我们这里不缺服务员！”可以想见，这应该就是老板了，她似乎对我很生气，却又极力地保持着她的风度；而几个正在吃饭的食客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两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服务生已经哑然失笑了，处在这种尴尬的境地，我难堪极了。他们再没有给我说话的时间，就把我客气地请了出来。
虽然我的内心非常难受，但是，一次的失败并没有让我完全失去希望，而我必须要解决就在眼前的吃饭和住宿问题，所以，又进行了第二次尝试。可想而知，这一次的结果与上一次一样，所不同的是，我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而且完全是被轰出来的。“这样的废物，不在家里老实呆着，还出来异想天开，真是发了神经！”我仿佛觉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可笑而又最可悲的人，信心再也无法站立起来，似乎有些绝望了。我能怨谁呢？像我这样一个残疾人，连自己的父亲都认为是个废物，别人谁还能雇用我呢？此时我才感觉到自己是一只受伤的孤雁，孑然游移在这个曾经让我无比向往的城市。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心力交瘁。
街灯显得更亮了，因为天确实黑了下来。我走到一个巷口，再也走不动了，就想先停下来歇歇脚。在我的前方不远处，一位头戴包巾的妇人正在一辆三轮倒推车前忙活着，好象是在收拾货摊。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止步，见我不再向前走，便叫了我一声：“孩子，来，到这儿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叫我，却听了她的话，顺从地向她那儿走过去，也许，我很希望得到一份善良的帮助和关心吧。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她的面前，借着灯光，我看清了她的面容，那是一张中年妇女的脸，和善而慈祥，多么像我的母亲啊！她不无关切地说：“我已经看见你有一会儿了，孩子，你是外地人吧？”我点了点头，知道遇见了好心人。“你家是哪里？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呢？”听她这样问，我觉得有满腹的委屈，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脆弱，像个小孩子一样痛哭失声。
那大姨听完我的哭诉，长叹了一声，同情地说：“多不幸的孩子啊！还没有个好身体，真为难你了。”听过她的话，我再一次落泪。她却说：“孩子，不要哭，哭没有用。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噢，孩子，我差点忘了，你饿了吧，先别想别的，来，吃点东西，大姨这儿有吃的。”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小车上摆放着各种小点心，她熟练地用塑料袋从一个纸箱里抓起一根麻花，递到我的面前，微笑着说：“孩子，快拿着。”望着她充满善意的目光，我的内心涌起一股暖流，可是，接过她的麻花，百感交集的我却又一次落泪。她依旧开导我：“孩子，别哭，哭不顶事的。到啥时候，都要关心自己。放心吃吧，不够，大姨这儿还有。”而我也确实饿极了，三下五除二，一根麻花就进了肚。那大姨一点儿也没有迟疑，又递给我一根。她一边看着我狼吞虎咽，一边劝我：“孩子，你还得回家啊！不管怎么说，在家里还是有饭吃，有地方住的。如果你那狠心的爹再不好好待你，就到政府去告他，政府会管的。至于到外面闯荡，好人都不容易，你还没有个好身体，可怎么过啊？”我被这个在我困难时关心我的好人的每一句所感动着，却无法说出一句感谢的话。
大姨在临走之前给我倒出了三个纸箱，并帮我拆开，以便让我铺在地上、盖在身上，好让我度过这个已经渗透着凉意的秋夜。她终于要走了，却好象还不放心似的，再三叮嘱我：“孩子，你明天就回家吧，在外面，别人的帮助是有限的。以后一天比一天冷了，没有安身的地方，在外面是无法呆下去的。况且，这是京城，还不比别的地方，你知道吗？听大姨的话，明天就回家吧。”我轻声地应诺着，觉得无法再让这个好心人为我担心了。她见我答应了，才推着车子走远了。望着她略显笨拙的背影，我再度热泪盈眶。
我静静地坐在铺开的纸壳板上，最近的巷口的路灯发出赤眼的光，照得我心乱如麻。以后可怎么办啊？难道我离开家乡就是为了过乞丐一样的生活吗？以我的境况，在寻找自由的道路上受些挫折再正常不过了，这只是初始的艰辛，我怎能就此打退堂鼓呢？然而，我不能留在这里，因为，我确实已经感觉到了凉气袭人。我无法预料明天会怎样，也许明天晚上还不能找到住所，我得做好遭受长期磨难的准备。因此，到一个更温暖的地方去会更好一些吧，我的心中又充满了对南方的向往。
慢慢地，街上断了行人，过往的车辆也少了。我试着躺下，我实在太疲累了。可是，地上的纸板凉凉的，盖在身上的纸板也总是滑下去，我尽量把纸板弄得弯曲，终于罩在了身上。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努力闭上眼睛，尽管身心已疲惫，但是，年少的冲动支撑着我又胡思乱想，无法入睡。索性我又坐了起来，这时，长街上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一阵嘻笑打闹的声音。已经这么晚了，什么人还有心思在这空街上谈笑呢？循着声音望去，空荡荡的街灯下，五个年轻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他们是三男两女，正在侃侃而谈，目光却游移不定，左顾右盼，因此，很容易地看见了我。其中的一个男子对另外的四人说：“走，过去瞧瞧。”他的声音怪怪的，并不是我所熟悉的。其他的也好象心领神会，一起向我走来；我一阵紧张，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他们凑到我的周围，展现在面前的是五张年轻的脸，可以判断，他们比十七岁的我也大不了多少，目光中并没有我所担心的恶意。而一听他们说话，就知道要比我老练。其中的一个细高个子瓜子脸的男孩像早就认识我似的，首先开了口：“喂，哥们，咋整的，今晚睡这儿了？”他的口音多么熟悉啊，大约也是个辽宁人吧，我觉得很亲切，但是，却不敢说实话，怕在他们面前丢脸。我编造了一个谎言：“啊，我是来串亲的。可是，没找到亲戚，又人生地不熟的，带的钱也花光了，只好在这儿将就一宿了。”“骗谁啊，你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吧！”说话的女孩面目清秀，口音也很柔和，却有一种穿透力，一下子戳穿了我的谎言，同时也击中了我的痛处。“不是，不是的！我说的是真的。”我不知道为何要极力维护自己的谎话，脸上却烫得厉害。第一次听清的那个南方口音的男子中等身高，他有一张团圆的脸，又开口了，言语更显老成：“你是东北来的吧！”我没有说话，他盯着我：“你一定是第一次出来！”他的语言不容置疑，稍稍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坦率地讲，你撒谎没有出路。同是出来闯荡，既然我们在这里相遇了，也是缘份，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我们或许能帮助你。俗话不是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嘛！”他的分析在情在理，说到了我的内心深处，使我深受感动，觉得可以而且应该信任他。他向我指了指刚才说话的那个很美丽也很妖艳的女子，不无恭维地说：“这是红姐，门路很广的。我们几个初来乍到时，也是全靠红姐了。现在我们已经干得很好，今天你也很幸运，遇见我们了，以后就跟我们干吧，一定会有前途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最无助的时候，真会有这样的美事降到我的身上？我立即想到了自己的身体，有些担心好运与我擦肩过去，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们能安排我做什么，而此刻，把我的身体状况告诉他们无疑是必要的。“可是，我是个残疾人啊！”我轻声地说，生怕失去眼前这个幸运的机会。“你不是能走吗？只要能走就行！”说话的是红姐，她看了看我，接着解释道：“你不要担心什么，其实，你要做的事很简单，只要把我们交给你的货按照规定的价格卖出去就行了。这样的事，你干不了吗？”我真的有些动心了，于是，迫不及待地问：“什么货啊？”红姐很认真地说：“就是一些长途的火车票。”
我的心中立刻狐疑起来，这不是倒卖车票吗？难道没有人管吗？我把内心的疑虑说了出来，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矮个子、大眼睛的男孩用一种近乎嘲讽的口气对我说：“你真是嫩啊！你以为天上能掉馅饼啊？只要多留心一点儿，不会有事的。”这下我听出了其中的不正当，觉得不能做这样的事。另外那位同样一句话也没有说的文静的女子看出了我的担心，她用一种柔和的口气劝导我：“不会有事的。这里做我们这种工作的其实很多，风声紧的时候，我们就停手，等风声过后，我们再接着干。你不知道，要想在这里挣饭吃，像我们都是很不容易的，况且，你还是”
同是天涯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最后说话的两位虽然口音颇像南方人，但是，他们的劝说却最为奏效，让我从情感上相信了他们。最后，那位红姐结束了这次邂逅的谈话：“总之，看你挺难的，我们是想帮你一把的。今晚你好好想想，这可是一个好机会，你要把握住啊！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也不打扰你了，今天你就在这里将就一宿吧，明天我们再来，听你的答复。”我连声答应着，望着他们走远，却有些后悔没有立即同意跟着他们去，相对于一个可以挣饭吃的机会，我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这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第一个难熬的夜晚，虽然没有风，我还是觉得很冷。我转移到巷口一侧靠近楼房的一角躺下，蜷起身子，还是无法入睡；我只好又坐起来，还是很冷；站起来走走吧，于是，我走到路灯下，借着冷冷的灯光，好象感觉到了一点点温暖。我满心期盼着，期盼着天明，期盼着日出，期盼着太阳的光辉。可是，时间仿佛停止了，北京之夜进入了睡乡，它何时才能醒来，把位置让给黎明啊！我终于困极了，躺在纸板上，一会儿工夫就恍恍惚惚坐到了一望无际的冰面上，我渴望回到岸上，可是，却迈不开步子，而冰面却由远及近地裂开，急得我大声地呼救，然而，哪里有一个人啊？！当我将要陷落冰河之中，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把我惊醒。我这才感到手脚都麻木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知觉。我努力着站了起来，只能来回踱步；这样的夜，我不能再睡下了。
在难奈的等待中，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天空现出了微微的亮光。慢慢地，那层亮色越来越明显，最后，黑暗完全散去，街灯的光亮因失去意义而纷纷熄灭，新的一天终于来临了。随着清晨的到来，长街上也变得热闹，往来的车辆渐渐增多，不知不觉地就形成了一条流动的长龙。我的早饭没有着落，真希望昨晚见到的那几位还不知名姓的朋友快点儿来找我。我等啊，等啊，直到路上拥挤的车流变得疏缓，他们也没有出现。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上班的高峰过去了，昨天晚上给我恩惠的大姨也从深巷里推车出来了。当她走近我时，不再是昨晚那个神情了，她好象很生气。我主动与她打招呼，并把昨晚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让她帮我拿个主意，我已经把她当成了可以信赖的人。
她的脸色已经非常严肃，很生气地对我说：“孩子，你好天真啊！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吗？他们都是骗子！他们是想让你当票贩子！像你这样，成了他们的同伙，不是走上了歧途吗？别再犯傻了，还是回家吧！啊？”听完她的一席话，我的脸顿时火辣辣的，为自己的幼稚深感惭愧。可是，昨夜的情形又闪现在眼前，难道他们真是氓流？那么年轻就学会了欺骗与投机，他们不是比我更可悲吗？可是，我也竟差一点上了他们的船啊！看着眼前这个好心人的期待的目光，我知道，我得离开这里了。临走的时候，她把一袋面包塞到我的手里，使我再度流下泪来。就这样，怀着深深的尊敬和感激，我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那个不知名的巷口。
然而，我并没有回家，并不是我不愿听那个好人的话，也不是我不知道前途的艰难，只因为我是那样的固执而倔强，如果不在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我如何肯回头呢？我想到了更温暖的南方。顺着来时的路，我回到了北京车站。北京不愧是首都，人人向往的地方，就连车站里都是无比的宽敞明亮。我夹在有梦的旅客的队伍之中，乘电梯上升到二楼，找了个位置坐下，吃了两块面包，就决定踏上新的征程。
我的目的地是茫目的。我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只有一个方向，就是南方。但是，我不愿等待，我要即刻起程。时间是上午九点过一刻，正好开往成都的火车开始检票。我没有再犹豫，因为我的梦已经飞向了天府之国。我站到等待检票的拥挤的人群中，内心却忐忑起来。后面的旅客贴到了我的后背上，整个人流仿佛是一体的，缓慢地向前移动着。检票员忙得不可开交，到我通过检票口时，我紧张极了“我的车票在后面”没等我把谎话说完，后面的人就给我推了过去。我赶紧趁机向前跑去，蒙混过了第一关。
到了站台，我还要想法挤上车。前几节车厢检票相当严格，我只得抢步向后跑，终于在一个检票宽松的门口挤上了这列长途。车上人满为患，就连过道和车厢的接头处都站满了人，可是，身后还是有人上车。我艰难地挪进车时，才发现很多座位下也躺着人。这时，我身边的座位上的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见我满头大汗，就叫住了我，向我指了指他的座位下面。我明白了他的好心，很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就钻到了他的座位下。火车徐徐地开动了，我躺到地板上，长出了一口气，砰砰乱跳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由于严重超载，车厢的空气非常浑浊，活像个蒸笼。开始时，我觉得特别憋闷；可是，几个小时过后，我不但像其他人一样适应了车里的环境，不再那么难受了，相反，由于昨晚没有睡好，觉得很疲惫，这样躺着倒感到很舒服了。在长达四十多个小时的旅程中，除了上厕所，我一直躺在那个座位下，当然还有很多乘客是与我一样度过的。整个旅途中，每到吃饭的时间，我都会得到一些善良人的接济。对于那些给我帮助的人，我很想在未来有机会报答他们，但是，他们没有人给我留下名字，我也不知道他们家住何处，我所能做的，只有在心中默默地祝愿，祝愿他们好人一生平安快乐。
有起点就会有终点，在那个漆黑的夜里，确切地说，是第三天的拂晓，这列火车停止了它的旅行，我终于要踏上这条同样没有任何把握的道路了。我是最后一个走出车站的，来到灯光蒙胧的广场，找不到前进的方向，我啊，就像一只受伤的鸟，无法飞翔，只有彷徨。这样下去，我的出路在哪里呢？如果真的没有出路，我又为何要出走呢？生活不相信眼泪，同样不相信叹息，我长嘘了一口气，决定在天亮之后投身到这个未知世界。事实上，黑暗的夜色很快就淡去了，然而，越来越亮的天空却越来越显得阴郁。我选择了一个方向，向前走去，晨风轻轻吹来，潮湿的空气里飘拂着丝丝的凉意。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有一个小时吧，我走上了一座立交桥。身边的各种汽车飞驰而过，路上慢慢地涌上了望不到尽头的自行车队伍，城市的人们开始了亦或平淡亦或激情的生活。向更远处望去，一片雾朦朦的，没有阳光照耀的明朗，天空也是灰色的，分不清到底是雾霭还是乌云。然而，我却对这一天充满了希望，希望能够得到幸运，寻找到新的生活。
走下立交桥不远，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十字路口。路口的拐角处，公路两侧各有一个公交车站，站了很多候车的人。或许附近就有居民区吧，我寻思片刻，在右侧的路口向前走去。没走多远，我就远远地看见了一个露天的小市场，好象早市的样子。我希望这里能够带给我好运，走进了市场。这里的商贩以卖食品为主，各种早点、蔬菜、鱼肉，应有尽有，很是齐全，其中有几种吃食和蔬菜是我没有见过的。各种叫买叫卖之声交织在一起，浓重的川话对我而言有点像外语。市场的两侧各有几家餐馆，其他的门市就是诸如百货商店、五金建材、发廊、鲜花礼品店了。
为了生存，为了赢得好运，我抱着深切的希望，向一家餐馆走去，仿佛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找到事情。可是，走到门口的时候，我还是想起了两天前在北京的遭遇，心中不免有些踌躇。我竟是如此胆怯，矛盾而又痛苦地走过了五、六家门市，却哪一家也没敢进去。我继续向前走，来到一家叫“东北人”的饭店门前，停住了脚步。“东北人”多么亲切啊！而让我心动的还有饭店门前贴着的醒目的广告，上面写着“招服务员”的字样。我在门前站了大约五分钟，告诉自己：进去试一试又如何呢？我的要求并不高，工资可以不要，只要能够安身就行。再说，大不了也就是失败或者被人嘲笑罢了，况且，我总得为以后的生活想个办法啊！我终于再一次鼓足勇气，走进了这家中等规模的餐厅。
接待我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中等身材，方方正正的脸上透出一种正气，穿得也非常利落，不像是服务员。他看了我一眼，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打钱来，从中抽出一张五元的票子，递给我说：“给。”我使劲摆了摆手，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老板，你们这里用人吗？请您让我留下来干活吧，我可以做很多事的，扫地、洗碗都行，只要能留下我，让我做什么都行，工钱一分钱也不要！”他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用我所熟悉的口音问我：“你是从哪里来的？”从口音判断，他应该也是北方人，这让我觉得很亲切，于是立即回答：“我是辽宁人。”他好象很关心地又问：“那你怎么到这么远的四川来了？”我知道遇到了热心人，仿佛看见了希望，就把自己的身世和愿望毫不隐瞒地告诉了他，期望能得到他的帮助。
也许是早餐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吧，此时的餐厅里没有一个食客。而与我谈话的正是这家的老板，他似乎对我很感兴趣，叫服务员打来水让我洗了脸，又叫我在一张餐桌前坐下，关切地问：“你还没有吃饭吧？”我这才觉得腹中饥锇，便点了点头。他吩咐服务员给我端来一大碗米饭和一碟小菜，然后在我的对面坐下，一边看我吃饭，一边与我交谈。他说，他也是辽宁人，因当兵到了四川，转业后在这里成家，就没有回去。他又说，他也有一个残疾孩子，与我的身体差不多，已经八岁了，所以每当见到残疾人就特别同情。但是，对于我要给他打工的愿望，他却为难地说：“我很想帮你，可是，你要是没有残疾就好了。以你的身体，要在外找工作，不是我泼冷水，根本不可能。因此，你还是应该回家去，或许还能找到一条出路；在外面，同情你的人是有的，但是，这样的帮助是有限的。如果你这样走下去，继续流浪，本来身体就不好，时间长了，就更难想像了。”这位军人出身的老板劝了我很多话，在我走出他的餐馆时，虽然没有实现愿望，内心却感受到了一种人间的温暖。
可是，那种温暖是短暂的。重新走在大街上，我的心中越加忧郁起来。通过与那位好心同乡的谈话，我对找工作谋生的信心降到了最低点。但是，只要希望还没有变成绝望，我就不会放弃自己的选择。我继续向着前方走去，期望着在前方遇到幸运。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依然像丑小鸭一样踯躅于陌生的街头。我无精打采地走着，可是，迎面走来的一个少年却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衣服已经很脏了，褪色的布鞋露出脚趾来。看上去，他和我一样惨，所不同的是，他有健康的身体，而且是个孩子。莫非他也遇到了什么不幸？当我将要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向他打了一声招呼：“小兄弟，你怎么了？”他停住了脚步，很谨慎地看了我一眼，转而又满脸茫然，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事。”他的口音很硬，显然不是四川人。再看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了，这让我断定他也在难中，不然，绝不会是这个样子。我非常理解他之所以说“没事”的原因，那是一个孩子的自尊心；但是，我还是把衣袋里的仅有的两块面包塞到他的手里，像大哥似的对他说：“吃吧！吃吧！”他的眼睛好象湿润了。“你是哪里人？怎么也只身来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弟弟，他现在也是这么大。面前的这个孩子以很小的声音说：“我是山西大同人，妈妈得尿毒症死了；爸爸娶了后妈，后妈看不上我，爸爸也常常打骂我，我受不了，就出来了。”说完，他竟委曲地哭了出来。
我的心中很难受，也流下泪水，原来这世界上不只我一个人不幸啊！我把他叫到街边的僻静处，安慰了他几句，也向他介绍了我的身世。也许是我们的命运有很多相似之处吧，他更加信任我了，把他一路的流浪都告诉了我。我也更加关心他，于是问他：“你还这么小，以后的路怎样走下去呢？”他无助地摇了摇头。我开始像别人劝我那样劝他：“小兄弟，你不要灰心，你应该回家去，回到学校去，不要再流浪了，知道吗？你现在还小，回家后，只要多听爸爸和后妈的话，他们慢慢的就会好好待你了。记住，一定要努力读书，只有这样，你才能有出息，才能在以后过上更好的生活。”我的一番劝说最终打动了这个孩子，他已经决定回家去了。临分别时，他对我说：“大哥，你也回家吧。要不，你跟我到大同去，我会帮助你的。”我知道他的心是真诚的，却苦笑着向他摇了摇头，然后，故作坚强地说：“别担心大哥，我会更好的。”他也许还不会知理解，我与他将会走完全不同的道路。望着匆匆走远的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那个孩子的身影，我的心中充满了祝愿，祝愿他一路走好。
在下午半天的时间里，我还是一无所获，到了晚上，只能再次露宿街头。这里确实更温暖一些，因为一夜过去，我并没有想到逃离。可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梦彻底破灭了。我并没有什么奇遇。我不停地奔走着，残疾的身体只成了赢得同情和怜悯的财富，所有美好的希望都成了连色彩都没有的肥皂泡。一个来历不明的残疾人，除了成为善良的人们表现美德的目标和挑剔的人们讨厌鄙视的怪物，还能做什么呢？我没有找到任何工作，成了一个悲伤的乞丐。我很想自食其力，因此，我过了几天拾荒的生活，然而，我的收获实在太少，而且找不到卖处，这样下去，我很可能要以捡食别人扔的剩饭为生，这样，我会慢慢地悲惨而可怜地离开人世，那么，与其在作贱自己中死去，还不如以一种悲壮的方式告别。然而，我还没有走到想死的时候。我也想过用别人施舍的钱做本钱，批发点糖果、饮料什么的，沿街叫卖，自己赚钱。但是，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几度闪现，又几度被否定。别傻了，看你脏兮兮的样子，古怪而又可笑，一旦在街上叫卖，有谁会买你的东西呢？只会徒增人们的笑料，人们定会认为你是疯子的。当我的心发出这样的声音，我像完全被遗弃了，孤孤单单的走着，至于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已经无法去想了。
一个月明的夜晚，我来到了穿城而过的江边。一轮圆月洒下皎洁的光辉，多么明亮的月光啊！空荡荡的江心也有一轮满月随着波光晃动，我想起来，今天是中秋节了。这是一个万家团圆的节日，也是我的生日，而我却站在异乡的江畔，品尝到的只有生活的悲凉。我越想越感到悲哀，沿着江边的林荫路默默独行，内心压抑到了极点。而那些幸福赏月的人们，尽情地谈笑着，该有多么快乐啊！直到赏月的人们散尽，我才停住了脚步。望着江心的明月，往事历历在目。在十七年的这个日子，我来到了这个世界，短短的十七年里，我饱受颠沛流离，尝尽凄风苦雨。小时候吃点苦算不得什么，本指望长大后可以改变命运，可是，怎想到面对的却依旧是难以承受的艰辛。难道我真的一无是处？莫非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口，仿佛有一只手在招我过去，啊，太可怕了！难道我真的无路可走了吗？我是多么渴望好好地生活啊！然而，未来的路应该怎样走呢？难道我就这样苟且一生吗？那不是比死更可悲吗？我终于又想起家乡，想念起家乡的亲人们，不由得涕泪横流，而心中却再度燃起了新的希望。
三天后，我回到了离开一个月的家乡。不过，我没有再回到父亲的家，而是来到了一直关心我的善良的三姨家。三姨见我回来，又惊又喜。原来自从我离家出走后，父亲就放出风来，说我跑了，几乎附近村子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由于三姨家的表弟曾经与我同乘过一辆客车，当时我说要去母亲家，三姨就让长我一岁的表哥——她的大儿子——到母亲家找我，在没有见到我又不知我的去向之后，所有关心我的人都认为我失踪了。母亲当然也不知我去了何处，竟为我落下泪来。每一个关心我的人只能徒劳地为我担心，但是人海茫茫，谁知道到哪里能找到我呢？
然而，我却自己回来了，这让三姨很高兴。她没说什么，就让我在她家暂时住下了。三姨夫是个朴实的农民，正直且富有同情心，对我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高兴。表哥和表弟受到其父母的善良的影响，对我也像一家人一样。但是，我不能没心没肺地混日子，更不能给三姨家增加负担，我要为自己谋求出路。经过充分的考虑，我决定以经营小本生意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此刻，两手空空的我只得求助于三姨，但是，我却担心她对我的谋生缺少信心。然而，当我鼓足勇气把内心的打算告诉她和三姨夫时，他们对视一笑，脸上绽开了笑容。三姨把两百块钱拿给我时，三姨夫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干！”面对两个亲人对我如此的期待，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的眼睛湿润了，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放心吧，三姨，三姨夫，我会好好干的。”
就这样，带着三姨借给我的二百块钱，在大哥的陪同下，我再一次去了锦州，到批发市场进了一些文具和小食品之类的货物。在返回三姨家的车上，我不由得回想起刚刚过去的漂泊，好象做了一场噩梦。可是，我的心中又充满了欣喜，因为走过那段幽幽仄仄的道路，我已经更加勇敢。展望未来，我的人生又开始了一个新的起点，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勇敢地前行。我在三姨家住下了，每天中午，都带着自己的货物，走到二里外的村小学去售卖。半年后，我搬到了小学，一方面给学校打更，另一方面在学校院内开了家小商店，有了稳定的收入，过上了稳定的生活。从此，我的人生的航船驶向了正确的航程。
经历了这些，我终于走过了生命中的最荒芜的地带，并且得到了终生受用的东西：不因厄运的打击而悲哀，不因困境而放弃追逐。我更深深地理解：这世界是充满爱的。正是这种人间的爱，才使得生命感觉到温暖，从而获得力量，学会不懈地奋斗，学会感恩地生活。
中学毕业后，我没能继续学业，其中的原因，一半是因为残疾的身体，一半是因为家庭的不幸。
自从我来到人世，命运就向我展开了一条坎坷的道路。我出生在辽西偏远山区的一个农民家庭，从小就落下了右半身的肢体残疾，右胳膊完全失去了活动能力，只可弯曲着抱在胸前，右腿也是跛足。对于我的病，据母亲说，在我四岁时，家里也曾带我到沈阳的大医院看过，但是，由于年龄太小，没能得到确诊。后来，家里发生了变故，再也无人过问我的病了。
带给我生命的是个不幸的家庭。我的母亲是个朴实的农村妇女，父亲多少有点文化，曾经参过军，转业后在镇上的一家小工厂做事。也许正是这种原因吧，父亲看不起母亲，对母亲没有半点夫妻间的感情。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经常打骂母亲，而母亲却很传统，总是忍让。
可是，母亲的隐忍并没能让这个充满暴政的家庭长久地维持下去。在我八岁那年，父亲编造了一个要到南方经商的美丽谎言，带着家中最后的一分钱，与另一个女人离家出走了。从此，生活的重担压在了母亲一个人的身上。虽然，生活已经非常贫困，母亲也完全有理由改嫁，然而，为了我和年仅四岁的弟弟不致于受到别人的歧视，她宁愿一个人受苦。孩子的心是无忧无虑的，但是，它分得出是非与远近，由于父亲在家时从来没有过好脸色，所以，他走了，我倒多了一份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快乐。我多么希望就那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啊！
我的这一小小愿望只持续了四年，就破灭了。我十二岁那年，父亲他们像幽灵一样地又回来了。这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儿。我想，他们一定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因为，他们的回来，确实是件非常丢脸的事情。而我更是憎恶他们，因为，正是他们的胡搅蛮缠破坏了我幼小心灵的幸福生活。母亲再也不愿见到他们，带着弟弟毅然绝然地远走它乡。由于继父家也有一个孩子，我是去不得的；而父亲和继母更是嫌我，我竟成了一个无处可去的孩子，没有法，最后是姥姥家收留了我。姥姥是个中风后遗症患者，半身不遂；姥爷是个聋子，家里的生活非常窘迫。但是，二老同情我这个不幸的孩子，给了我他们能够给予的所有的关心和慈爱，所以，我衷心地愿意与他们在一起生活。可是，到了我读中学后，他们再也无力供我上学了，学校同情我的遭遇，动员全体师生为我捐款，以继续我的学业。这时，一直对我不闻不问的父亲认为我丢了他的脸，就找到学校领导，慷慨陈词，没有办法，我只好回到那个不再属于我的家。
虽然从姥姥家回到父亲的家已经有两年多了，但是，我一直寄宿在学校，除非放假，决不回家。当我最后一次走出学校的大门，想到要与从未正视过我的父亲和比任何陌生人都要冷漠的继母生活在一起，我就预感到真正难过的生活即将开始了。我得承认，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根本不会处理和改进与他们的关系。我每时每刻不在想着远离他们，所以，我不会讨好他们，更不用说搏得他们的喜悦和欢心了。只要与他们在一起，即使他们正在谈笑风生，我的心中也会感到紧张而不自然。也许是我的表现令他们相当失望吧，我们的关系日渐疏远，在他们眼里，我成了最大的无可奈何的负累。
从到了这个家庭开始，我的心就一直被压抑着。而我终于要与他们天天相见，每天不止一次地相见，我知道，我的生活将要完全被阴云笼罩，我的天空不会再有些微的阳光，我的生活中不会再有丝毫的快乐。事实验证了我的猜测。回到家，我成了真正的废物，除了吃饭和睡觉，无事可做。这让我无比自卑，而他们的冷漠也无以复加了。
这个家庭有两所房子。南侧的是四间正房。这是一所老房子，东间是一间仓房，中间的一间是以前的厨房，这两间屋子现在已经堆满了农具、粮食和各种破烂儿；西侧两间是正屋，除了地下很少的一些杂物，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的，墙壁和顶篷落满了烟尘。正房后院偏西的位置是三间新盖的西偏房，北侧和东侧围着石砌的院墙，大门开在东北角的位置。
我一个人拥有破旧不堪的四间前屋，过着一种半隔离的生活。其实，我倒愿意这样，因为，我的主人们的厌烦使我在他们面前表现得战战兢兢。另外，凭心而论，我也不愿见到他们。在我的房间里，唯一属于我的东西，就是卷在已经有些朽了的席子上的行李，长久以来，它已经成为我的必要而忠实的伙伴。父亲他们住在三间新屋里，吃饭的时候，我被允许到他们的房间去，他们中的一个会用生冷的声音从后门告诉我：“吃饭！”这两个字就是他们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平时，伴我度过的只有孤寂，枯燥和乏味主宰了我独处的时间。
炎夏的到来证明着时间的流逝。实在无聊，渐渐地，我喜欢上了清晨和黄昏。若是晴朗的日子，在清晨走到门外，呼吸新鲜的空气，欣赏碧蓝的天空，映入眼帘的远山近树泛滥着葱郁的绿色，这自然的美啊，一次又一次地带给我寂寞的快乐。每到黄昏，就有成群的鸟雀在不远处的白杨林里唱歌，倾听中，仿佛我也分享到了他们自由的欢愉。有时候，大朵的白云飘过头顶的天空，那更是美妙的灵动。到了中午时分，烈日炙烤着大地，我只有在空房里品味透不过气来的孤寂了。在这个季节，雷雨的光顾也很平常，而我却渴望晴空，特别是在一连几天云脚始终徘徊于山头的日子里，我对阳光的盼望就会变得格外热切。
然而，在这个家里，我只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只要我在父亲他们面前出现，无奈的厌恶就会降临在任何人都为之难受的气氛中，唯一能够打破这种尴尬的作法是我的离开。在我那幽暗的居室里，苦闷和残酷的压抑使我几度让脆弱的泪水沾湿褪色的衣襟。在无法排遣的寂寞和忧愁中，我想到了可能发生的一切。死，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我想到了解脱。然而，长久以来，苦难中的对未来的种种美好而茫目的向往和我有幸遇到的善良人们的真诚帮助与鼓励，倾刻间就把那最无能的念头击得粉碎。活下去，去创造自己的生活，我的生命就会有前途！当这个想法第一次在脑海里闪现，我的心顿时看到了希望。随着它不断地成长，我的心田里萌发出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最后，它成熟了。可是，它由思想转化成行动，却是一个蜕变的过程。经过数日的内心反复的斗争，我终于在勇气的指引下找到了自信，下定决心把它告诉给那个瞧不起我的父亲。
我不知道父亲对此会怎样想，说不定他正盼望着我自己去过活，至于别人怎样看待这件事，他或许根本就不会在乎。俗话不是说吗，父母没有跟儿女一辈子的，况且，由我提出来自己生活，对他更是一个有利的口实。是啊，每个人都应该自己去创造生活，无论什么人，都要由自己来掌握命运。虽然，我只有健康的左半身，但是，我也能做很多事，而且自己已经十七岁了，我应该去努力，以自己的力量去创造自己的人生，迟早我都要走这一步的。想到这里，我已经不再担心什么了。整整一天，我都沉浸在对未来的展望里，诚然，以何种方式实现自己的第一步，在我的计划里还不甚清晰，可是，我依旧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
但是，转念一想，我竟又为父亲担心起来。我并不怀疑他会赞同我的请求，但是，如果他答应我，就算他不在乎别人怎样讲，也会因为我未满十八周岁而有所顾忌；如果他不答应，又违背了他和继母的衷心意愿。所以，由此看来，他的哪一种选择都是两难的。他会不会由此而愤怒，并把怒气以贬低、嘲讽、挖苦、责骂和不屑撒到我的头上？
我不知道为何会想得如此复杂，其实，如此多虑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我选择自己的生活，于这个家庭、于我都是有利的，即使父亲想得再多，也还是愿意我自己过活的，况且我还怕他责怪吗？我做过几件让他高兴或满意的事呢？晚上我勾画起未来的生活，决定天明就把想法告诉父亲。
夏日的夜很短，没等梦中的情节得以展开，充满朝气的黎明就带来了芳馨的清晨。然而昨夜的期盼却让我比黎明更早地醒来。我的心中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可是，我得静下心来，思量如何在早饭后把自己的打算告诉父亲。等待着，等待着，终于到了吃饭的时间，我匆匆吃完父亲单独分给我的那份饭菜，却犹豫了。他吃完饭要到镇上的水泥厂去上班，这样，时间就会很紧，不如晚上他下班回来，再跟他说可能会更合适些。
这样决定下来，我不再胡思乱想了。时光一刻不停地流逝着，过了中午，我就开始盼望父亲回来，这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他心怀盼望。终于，他回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却又忐忑起来。晚饭后，我迟迟没有离开他们的厨房。无论我怎样对自己说：“不能拖延了，应该告诉他了。”还是觉得不好开口。
父亲不允许我有过多的停留，用那种冰冷的口吻命令道：“回你的屋里去！”一听此言，反而激起了我的勇气，早已盘算好的话终于出了口：“爸，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他似乎颇感意外，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对他用“商量”这个词。转瞬间，他的脸上就表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他对我向来只有要求和命令，有什么好商量的呢？他不耐烦地说：“商量什么？有什么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我积蓄已久的反抗一下子暴发了：“我想独立！就是说，我想过自己的生活。”第一个有所反应的是继母，她的脸上露出非常含蓄的笑容，那笑容里包含着多少嘲讽和不屑啊！那笑容与听过痴人说梦后的笑容是多么的相似啊！而父亲与继母真是心有灵犀，他的脸上转换成与继母相同的表情，他看了看继母，给了我这样的答复：“你想独立？可以，完全可以！没有人能养你一辈子！但是，那得到你十八岁以后，而现在，你给我老实呆着吧！”他的话再清楚不过了，原来他早已经有了打算！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非常沮丧。不管我怎么想，都不能再说什么，看来，我只有等待下去了。我憧憬着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虽然，我的右手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徒增了我的丑陋，右腿走起路来比笨鸭还要难看；但是，我还有健康的左手和左腿，还有一颗渴望向上的心，我还可以做很多事，我会有美好前途的。不管我对自己有多大的信心，不管我对未来有多大的希望，事实上，我的生活还在被寂寞和孤独包围着。我没有一个朋友，除了感受自己的心跳，就是聆听绿荫中鸟雀的鸣唱声。我没有欢笑，也没有快乐，所拥有的只是对那可以确定我成人的既遥远又切近的未来的向往。
可是，世事很少会如想像的那样去发展。那天中午，我正在昏昏沉沉地睡着午觉，恍恍惚惚地听到了一阵沙沙声。我坐起来，仔细一听，声音来自房顶的已经发黄的吊篷里。吊篷是用旧报纸糊成的，有的地方已经开裂了，露出发黑的廪木。是什么东西在上面呢？凭声音判断，绝不是一般的小虫在爬行，是蛇还是老鼠？我本能地联想到这二者，心一下子缩紧了。我的目光随着顶篷的振动而移动，终于在一处开裂的缝隙间，那家伙探出头来！它的头尖尖的，乌亮的眼睛向下面留心地俯视着，我一下子认出来：是蛇！这可是我见过的最让我胆怯的东西啊！虽然，我并未看见它的全身，但是，可以断定它是一条小蛇，不然，报纸的吊篷会禁不住它爬来爬去。即便是小蛇，我也很害怕。它似乎也看到了我，这更让我担心了，不过，它好象并没有攻击我的意思，而是缓慢地缩回了头去，接着，房顶上又响起了它爬过的沙沙声。我躲出房间，希望它早点离去。大约半个小时过后，我回到屋中，可是，吊篷里还在沙沙作响。整整一个下午，那条小蛇也没有离去。怎么办？对于这件事，我只得请父亲帮忙了，因为，我实在无能为力。
吃过晚饭，我不安地把房顶的小蛇告诉了父亲。他来到我的房间，可是房顶却没有了动静“要不它爬走了吧，”我只能这样解释，父亲倒没说什么，回他们的新房去了。我并不希望给父亲带去什么麻烦，所以，我更愿意它已经离开了这个屋子。但是，当我无意地向房顶望去，那小蛇又从顶篷的缝隙间探出头来。我赶紧再次去叫父亲，这一次，父亲看见了小蛇，它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原处一动不动。我不知父亲会怎样处理此事，真希望他能找人把这条让我心惊的小东西弄走。小蛇看见有人来，又缩回它尖尖的头，隐藏了形迹。父亲在我的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不见小蛇再出来，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不要大惊小怪的，它一会儿就会爬走了。”就这样，他平静地应付了我的恐惧和不安。
我非常希望父亲的判断是准确的，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可怕的夜终于降临了，初秋的凉意把我从室外赶回让我心惊胆战的房间。黑暗中，我打开电灯，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吊篷，那小蛇真的不见了，莫非它真的走了？我放下卷起的被子，心情刚刚平静了一些，可是，我的头顶却又响起了沙沙声，我的心再一次提起，当我循声望去，只见在我头顶不远的一个裂口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在俯视着我，俯视着下面的一切！若是天没有黑下来，我可以再次回到院子里，而现在，我进退两难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小家伙，心想，它若是蹿下来，胆敢向我发动攻击，我就立即抓住它的脖子，使尽全身的力气，把这个可恶的祸端铲除。
我的内心无比恐惧，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这小蛇快点离去，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一丝踪迹。我和小蛇相持而视，心中默默地祷告：小东西，快些离去吧，回到你的家里去，你的家人会因找不到你而着急的！你可千万不要下来啊！它还是纹丝不动，目光中没有丝毫敌意，流露出的却是丝丝哀怜。这个小家伙，我不知道它的身世，莫非在动物的世界里也存在种种不幸？！在这凄清的秋夜，它也像我一样的孤单？我的敌意仿佛消退了，只因臆测到的与我相同的命运。我为什么要想它会伤害我，而与它势不两立呢？它若是人类的一员，或许会成为我的朋友呢！当我把目光重新投向那小蛇时，它的头开始缓缓地回缩、回缩，不见了。一阵轻缓的沙沙声过后，屋子里恢复了平静。这小蛇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的心该安然了吧？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头掠过的并不是轻松，而是一阵深深的愁怅！
我和衣躺下，闭了灯，终究还是心存不安，竟胡思乱想起来。它不会迷惑我吧，等到我熟睡之际，它再悄悄地爬到我的身旁，猝不及防地咬我一口，啊，好可怕啊！不会的，不会的，我否定了这个念头，可以想见，它是娇小的，它的目光又是那样的和善，我怎么能把它与那险恶的毒蛇等同呢？我尽量向好的方向去想，况且，刚才我不是还莫名地同情过它吗？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透过窗子，夜空群星闪烁，万籁俱寂了，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我睡着了。
整整一夜，我再也没有听到异常的声响。当我重又醒来时，我知道，生活的沉寂更深了。一整天，我的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条小蛇，而它却再也没有出现。不过，经过这件事，一个新的决定开始在我的心底孕育了，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迅速生长，到了晚上，它成熟了。这个决定是：我不能再呆在这个家里了。虽然，我的前途还是一片茫然，但是，我觉得应该离开这里，我对这里已经厌倦得无法再厌倦下去了。至于到哪里去，我连想都没想，我只是认为离这里越远越好！
我勉强在这个家里又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我没有向任何人告辞，空着手，离开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家乡。我一口气走了十里路，到了镇上，打算坐早班客车先到锦州，至于以后走向何方，那就听天由命吧。在赶往镇上的路上，我担心着两件事情，一件是父亲知道我离家后，从后面追来，像抓逃犯似的把我抓回去；另一件是乘车后，乘务员把我从车上赶下来，因为我的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到达镇上的车站后，我担心的第一件事并没有发生。这时，太阳已露出笑脸，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阳光有些刺眼。
其实，我所说的车站只是一个十字路口，只因这里过往的人多，远村的人习惯在这里上下车，所以，时间长了，就被人们称为车站了。我到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候车的人了，其中的一个身着学生装的男孩有些眼熟，他细高的个子，虽然背对着我，还是让我想起了三姨家的表弟。可是，表弟正在读中学，在这里干什么呢？然而，我却非常希望他就是表弟，于是，叫了一声：“小凯！”那个男孩回过头来，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瘦瘦的脸，不错，正是表弟，我们都很惊讶能在这里见到对方。
“怎么没上学？”我问表弟。“啊，学校让我上市里参加数学竞赛，我和老师在这里等车呢。”“是啊！”我真的好羡慕他啊。“对了，大哥，你干啥去？上大姨家吗？”我含糊地回答了他，却想车票的问题能够解决了。可是，我的脸却烧得厉害，面对未知的生活，不知自己将要飘向何方；然而，对此，我却不能如实地告诉表弟，也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红着脸对表弟说：“今天我兜里没带钱，你就给我买张车票吧，算我欠你的，以后还你”表弟有些生气地说：“看你说的，不就是一张车票吗，跟我还见外？”我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这时，客车来了，我们上车后，表弟与他的老师坐在一起，谈了些竞赛的话题，而我却无语地看着车窗外，心中既轻松又彷徨。
在锦州下车后，表弟又给了我三块钱，说是用于到母亲家的路费，还让我问母亲好。我非常感谢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与表弟分别后，我并没有踏上去母亲家的客车，因为我的出现只能给她徒增心伤和烦恼。所以，此刻的我，只有对未知的远方怀有渺茫而又强大的期望了。于是，我到了火车站，用那三块钱买了一张短途的车票，凭借这张通行证，混进了站台。大约中午时分，我挤上了一列通向北京的长途，就这样，我把自己交给了这条飞奔的长龙，任凭它将我带向远方。
这是由沈阳始发的直快列车，车上并不拥挤，但是，座位也都已经坐满，我走了两节车厢，终于找到一个座位。火车飞速运行着，车窗外的风景像逝去的日子一样纷纷向后退去。面对迎面扑来的广阔世界，我倍感兴奋，然而，我又深感无助，我靠什么养活自己呢？这样想来，我又问自己：难道我后悔了吗？因此，我告诉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样安慰着自己，兴奋在我的心中又占了上锋。
经过半天多的运行，列车像回家的孩子，带着一路辛劳，在北京车站停下了脚步。我最后一个走下列车，太阳似乎也疲惫了，投入西方母亲的怀里，浅白的天空笼罩了我神往已久的首都。不管未来如何，此刻，激动是我最真切的感觉。记得还是上小学时，首都北京、人民大会堂、天安门等名字就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底，而今天，我终于踏上了这片神圣的土地，怎能不无比欢欣呢？所有的不安都被这暂时的兴奋抛在脑后了。
“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旅途辛苦了。终点站北京到了，下车的旅客请拿好您随身携带的物品，由地下通道出站。北京是我国的首都，”受到车站播音员的指引，我走出了北京车站，走进了北京城。其他的旅客都有一个目的地，人们行色匆匆，各奔东西，而我将要走向哪里？哪里才有我的落脚之地？兴奋还没有超过十分钟，现实的问题又将我困扰。
宽敞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街道两侧高楼林立，彰显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北京的繁荣。然而，它们又与我有多大关系呢？走在街上，我所遇到的都是异样的目光，这又让我自卑起来。可是，生存的问题迫在眉睫。有几次，我想走进那种小一点的餐馆，去谋求一份卑微的工作，但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体，我又踌躇了。
夜幕慢慢地降临了，鳞次栉比的高楼上次第点起了晚灯，街灯也不约而同地亮起来。一天里，我只在火车上吃过两个包子——一位中年妇女给我的唯一的食物，早已饥肠辘辘，步伐也越来越沉重了。我不能再犹豫下去，终于在一家名叫“燕春饭店”的门前停住了脚步。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紧张的情绪，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一个服务生装束的小伙子迎上前来，虽然，我的形态古怪，外表寒碜，但是，他还是很有礼貌地招呼了我：“你想吃饭吗？”他的礼遇让我紧张的心平静了一些，好像看到了一点希望：“请问你们老板在吗？”他重新打量了我一遍，脸上现出不解的神色，却依旧客气地说：“找我们老板？你有什么事？”我觉得应该把想法合盘托出了，就对这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服务生说：“我想找份工作。”他看看我，满脸的不可思议，却回头看了看，没等他再说什么，我赶紧推荐自己：“我能做很多事，可以洗碗、扫地”还没容我把自己的能力完全地介绍，里面正看着这一幕的一个体态微胖且衣着讲究的中年妇女打断了我的话：“出去！出去！我们这里不缺服务员！”可以想见，这应该就是老板了，她似乎对我很生气，却又极力地保持着她的风度；而几个正在吃饭的食客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两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服务生已经哑然失笑了，处在这种尴尬的境地，我难堪极了。他们再没有给我说话的时间，就把我客气地请了出来。
虽然我的内心非常难受，但是，一次的失败并没有让我完全失去希望，而我必须要解决就在眼前的吃饭和住宿问题，所以，又进行了第二次尝试。可想而知，这一次的结果与上一次一样，所不同的是，我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而且完全是被轰出来的。“这样的废物，不在家里老实呆着，还出来异想天开，真是发了神经！”我仿佛觉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可笑而又最可悲的人，信心再也无法站立起来，似乎有些绝望了。我能怨谁呢？像我这样一个残疾人，连自己的父亲都认为是个废物，别人谁还能雇用我呢？此时我才感觉到自己是一只受伤的孤雁，孑然游移在这个曾经让我无比向往的城市。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心力交瘁。
街灯显得更亮了，因为天确实黑了下来。我走到一个巷口，再也走不动了，就想先停下来歇歇脚。在我的前方不远处，一位头戴包巾的妇人正在一辆三轮倒推车前忙活着，好象是在收拾货摊。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止步，见我不再向前走，便叫了我一声：“孩子，来，到这儿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叫我，却听了她的话，顺从地向她那儿走过去，也许，我很希望得到一份善良的帮助和关心吧。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她的面前，借着灯光，我看清了她的面容，那是一张中年妇女的脸，和善而慈祥，多么像我的母亲啊！她不无关切地说：“我已经看见你有一会儿了，孩子，你是外地人吧？”我点了点头，知道遇见了好心人。“你家是哪里？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呢？”听她这样问，我觉得有满腹的委屈，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脆弱，像个小孩子一样痛哭失声。
那大姨听完我的哭诉，长叹了一声，同情地说：“多不幸的孩子啊！还没有个好身体，真为难你了。”听过她的话，我再一次落泪。她却说：“孩子，不要哭，哭没有用。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噢，孩子，我差点忘了，你饿了吧，先别想别的，来，吃点东西，大姨这儿有吃的。”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小车上摆放着各种小点心，她熟练地用塑料袋从一个纸箱里抓起一根麻花，递到我的面前，微笑着说：“孩子，快拿着。”望着她充满善意的目光，我的内心涌起一股暖流，可是，接过她的麻花，百感交集的我却又一次落泪。她依旧开导我：“孩子，别哭，哭不顶事的。到啥时候，都要关心自己。放心吃吧，不够，大姨这儿还有。”而我也确实饿极了，三下五除二，一根麻花就进了肚。那大姨一点儿也没有迟疑，又递给我一根。她一边看着我狼吞虎咽，一边劝我：“孩子，你还得回家啊！不管怎么说，在家里还是有饭吃，有地方住的。如果你那狠心的爹再不好好待你，就到政府去告他，政府会管的。至于到外面闯荡，好人都不容易，你还没有个好身体，可怎么过啊？”我被这个在我困难时关心我的好人的每一句所感动着，却无法说出一句感谢的话。
大姨在临走之前给我倒出了三个纸箱，并帮我拆开，以便让我铺在地上、盖在身上，好让我度过这个已经渗透着凉意的秋夜。她终于要走了，却好象还不放心似的，再三叮嘱我：“孩子，你明天就回家吧，在外面，别人的帮助是有限的。以后一天比一天冷了，没有安身的地方，在外面是无法呆下去的。况且，这是京城，还不比别的地方，你知道吗？听大姨的话，明天就回家吧。”我轻声地应诺着，觉得无法再让这个好心人为我担心了。她见我答应了，才推着车子走远了。望着她略显笨拙的背影，我再度热泪盈眶。
我静静地坐在铺开的纸壳板上，最近的巷口的路灯发出赤眼的光，照得我心乱如麻。以后可怎么办啊？难道我离开家乡就是为了过乞丐一样的生活吗？以我的境况，在寻找自由的道路上受些挫折再正常不过了，这只是初始的艰辛，我怎能就此打退堂鼓呢？然而，我不能留在这里，因为，我确实已经感觉到了凉气袭人。我无法预料明天会怎样，也许明天晚上还不能找到住所，我得做好遭受长期磨难的准备。因此，到一个更温暖的地方去会更好一些吧，我的心中又充满了对南方的向往。
慢慢地，街上断了行人，过往的车辆也少了。我试着躺下，我实在太疲累了。可是，地上的纸板凉凉的，盖在身上的纸板也总是滑下去，我尽量把纸板弄得弯曲，终于罩在了身上。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努力闭上眼睛，尽管身心已疲惫，但是，年少的冲动支撑着我又胡思乱想，无法入睡。索性我又坐了起来，这时，长街上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一阵嘻笑打闹的声音。已经这么晚了，什么人还有心思在这空街上谈笑呢？循着声音望去，空荡荡的街灯下，五个年轻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他们是三男两女，正在侃侃而谈，目光却游移不定，左顾右盼，因此，很容易地看见了我。其中的一个男子对另外的四人说：“走，过去瞧瞧。”他的声音怪怪的，并不是我所熟悉的。其他的也好象心领神会，一起向我走来；我一阵紧张，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他们凑到我的周围，展现在面前的是五张年轻的脸，可以判断，他们比十七岁的我也大不了多少，目光中并没有我所担心的恶意。而一听他们说话，就知道要比我老练。其中的一个细高个子瓜子脸的男孩像早就认识我似的，首先开了口：“喂，哥们，咋整的，今晚睡这儿了？”他的口音多么熟悉啊，大约也是个辽宁人吧，我觉得很亲切，但是，却不敢说实话，怕在他们面前丢脸。我编造了一个谎言：“啊，我是来串亲的。可是，没找到亲戚，又人生地不熟的，带的钱也花光了，只好在这儿将就一宿了。”“骗谁啊，你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吧！”说话的女孩面目清秀，口音也很柔和，却有一种穿透力，一下子戳穿了我的谎言，同时也击中了我的痛处。“不是，不是的！我说的是真的。”我不知道为何要极力维护自己的谎话，脸上却烫得厉害。第一次听清的那个南方口音的男子中等身高，他有一张团圆的脸，又开口了，言语更显老成：“你是东北来的吧！”我没有说话，他盯着我：“你一定是第一次出来！”他的语言不容置疑，稍稍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坦率地讲，你撒谎没有出路。同是出来闯荡，既然我们在这里相遇了，也是缘份，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我们或许能帮助你。俗话不是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嘛！”他的分析在情在理，说到了我的内心深处，使我深受感动，觉得可以而且应该信任他。他向我指了指刚才说话的那个很美丽也很妖艳的女子，不无恭维地说：“这是红姐，门路很广的。我们几个初来乍到时，也是全靠红姐了。现在我们已经干得很好，今天你也很幸运，遇见我们了，以后就跟我们干吧，一定会有前途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最无助的时候，真会有这样的美事降到我的身上？我立即想到了自己的身体，有些担心好运与我擦肩过去，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们能安排我做什么，而此刻，把我的身体状况告诉他们无疑是必要的。“可是，我是个残疾人啊！”我轻声地说，生怕失去眼前这个幸运的机会。“你不是能走吗？只要能走就行！”说话的是红姐，她看了看我，接着解释道：“你不要担心什么，其实，你要做的事很简单，只要把我们交给你的货按照规定的价格卖出去就行了。这样的事，你干不了吗？”我真的有些动心了，于是，迫不及待地问：“什么货啊？”红姐很认真地说：“就是一些长途的火车票。”
我的心中立刻狐疑起来，这不是倒卖车票吗？难道没有人管吗？我把内心的疑虑说了出来，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矮个子、大眼睛的男孩用一种近乎嘲讽的口气对我说：“你真是嫩啊！你以为天上能掉馅饼啊？只要多留心一点儿，不会有事的。”这下我听出了其中的不正当，觉得不能做这样的事。另外那位同样一句话也没有说的文静的女子看出了我的担心，她用一种柔和的口气劝导我：“不会有事的。这里做我们这种工作的其实很多，风声紧的时候，我们就停手，等风声过后，我们再接着干。你不知道，要想在这里挣饭吃，像我们都是很不容易的，况且，你还是”
同是天涯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最后说话的两位虽然口音颇像南方人，但是，他们的劝说却最为奏效，让我从情感上相信了他们。最后，那位红姐结束了这次邂逅的谈话：“总之，看你挺难的，我们是想帮你一把的。今晚你好好想想，这可是一个好机会，你要把握住啊！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也不打扰你了，今天你就在这里将就一宿吧，明天我们再来，听你的答复。”我连声答应着，望着他们走远，却有些后悔没有立即同意跟着他们去，相对于一个可以挣饭吃的机会，我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这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第一个难熬的夜晚，虽然没有风，我还是觉得很冷。我转移到巷口一侧靠近楼房的一角躺下，蜷起身子，还是无法入睡；我只好又坐起来，还是很冷；站起来走走吧，于是，我走到路灯下，借着冷冷的灯光，好象感觉到了一点点温暖。我满心期盼着，期盼着天明，期盼着日出，期盼着太阳的光辉。可是，时间仿佛停止了，北京之夜进入了睡乡，它何时才能醒来，把位置让给黎明啊！我终于困极了，躺在纸板上，一会儿工夫就恍恍惚惚坐到了一望无际的冰面上，我渴望回到岸上，可是，却迈不开步子，而冰面却由远及近地裂开，急得我大声地呼救，然而，哪里有一个人啊？！当我将要陷落冰河之中，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把我惊醒。我这才感到手脚都麻木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知觉。我努力着站了起来，只能来回踱步；这样的夜，我不能再睡下了。
在难奈的等待中，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天空现出了微微的亮光。慢慢地，那层亮色越来越明显，最后，黑暗完全散去，街灯的光亮因失去意义而纷纷熄灭，新的一天终于来临了。随着清晨的到来，长街上也变得热闹，往来的车辆渐渐增多，不知不觉地就形成了一条流动的长龙。我的早饭没有着落，真希望昨晚见到的那几位还不知名姓的朋友快点儿来找我。我等啊，等啊，直到路上拥挤的车流变得疏缓，他们也没有出现。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上班的高峰过去了，昨天晚上给我恩惠的大姨也从深巷里推车出来了。当她走近我时，不再是昨晚那个神情了，她好象很生气。我主动与她打招呼，并把昨晚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让她帮我拿个主意，我已经把她当成了可以信赖的人。
她的脸色已经非常严肃，很生气地对我说：“孩子，你好天真啊！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吗？他们都是骗子！他们是想让你当票贩子！像你这样，成了他们的同伙，不是走上了歧途吗？别再犯傻了，还是回家吧！啊？”听完她的一席话，我的脸顿时火辣辣的，为自己的幼稚深感惭愧。可是，昨夜的情形又闪现在眼前，难道他们真是氓流？那么年轻就学会了欺骗与投机，他们不是比我更可悲吗？可是，我也竟差一点上了他们的船啊！看着眼前这个好心人的期待的目光，我知道，我得离开这里了。临走的时候，她把一袋面包塞到我的手里，使我再度流下泪来。就这样，怀着深深的尊敬和感激，我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那个不知名的巷口。
然而，我并没有回家，并不是我不愿听那个好人的话，也不是我不知道前途的艰难，只因为我是那样的固执而倔强，如果不在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我如何肯回头呢？我想到了更温暖的南方。顺着来时的路，我回到了北京车站。北京不愧是首都，人人向往的地方，就连车站里都是无比的宽敞明亮。我夹在有梦的旅客的队伍之中，乘电梯上升到二楼，找了个位置坐下，吃了两块面包，就决定踏上新的征程。
我的目的地是茫目的。我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只有一个方向，就是南方。但是，我不愿等待，我要即刻起程。时间是上午九点过一刻，正好开往成都的火车开始检票。我没有再犹豫，因为我的梦已经飞向了天府之国。我站到等待检票的拥挤的人群中，内心却忐忑起来。后面的旅客贴到了我的后背上，整个人流仿佛是一体的，缓慢地向前移动着。检票员忙得不可开交，到我通过检票口时，我紧张极了“我的车票在后面”没等我把谎话说完，后面的人就给我推了过去。我赶紧趁机向前跑去，蒙混过了第一关。
到了站台，我还要想法挤上车。前几节车厢检票相当严格，我只得抢步向后跑，终于在一个检票宽松的门口挤上了这列长途。车上人满为患，就连过道和车厢的接头处都站满了人，可是，身后还是有人上车。我艰难地挪进车时，才发现很多座位下也躺着人。这时，我身边的座位上的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见我满头大汗，就叫住了我，向我指了指他的座位下面。我明白了他的好心，很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就钻到了他的座位下。火车徐徐地开动了，我躺到地板上，长出了一口气，砰砰乱跳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由于严重超载，车厢的空气非常浑浊，活像个蒸笼。开始时，我觉得特别憋闷；可是，几个小时过后，我不但像其他人一样适应了车里的环境，不再那么难受了，相反，由于昨晚没有睡好，觉得很疲惫，这样躺着倒感到很舒服了。在长达四十多个小时的旅程中，除了上厕所，我一直躺在那个座位下，当然还有很多乘客是与我一样度过的。整个旅途中，每到吃饭的时间，我都会得到一些善良人的接济。对于那些给我帮助的人，我很想在未来有机会报答他们，但是，他们没有人给我留下名字，我也不知道他们家住何处，我所能做的，只有在心中默默地祝愿，祝愿他们好人一生平安快乐。
有起点就会有终点，在那个漆黑的夜里，确切地说，是第三天的拂晓，这列火车停止了它的旅行，我终于要踏上这条同样没有任何把握的道路了。我是最后一个走出车站的，来到灯光蒙胧的广场，找不到前进的方向，我啊，就像一只受伤的鸟，无法飞翔，只有彷徨。这样下去，我的出路在哪里呢？如果真的没有出路，我又为何要出走呢？生活不相信眼泪，同样不相信叹息，我长嘘了一口气，决定在天亮之后投身到这个未知世界。事实上，黑暗的夜色很快就淡去了，然而，越来越亮的天空却越来越显得阴郁。我选择了一个方向，向前走去，晨风轻轻吹来，潮湿的空气里飘拂着丝丝的凉意。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有一个小时吧，我走上了一座立交桥。身边的各种汽车飞驰而过，路上慢慢地涌上了望不到尽头的自行车队伍，城市的人们开始了亦或平淡亦或激情的生活。向更远处望去，一片雾朦朦的，没有阳光照耀的明朗，天空也是灰色的，分不清到底是雾霭还是乌云。然而，我却对这一天充满了希望，希望能够得到幸运，寻找到新的生活。
走下立交桥不远，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十字路口。路口的拐角处，公路两侧各有一个公交车站，站了很多候车的人。或许附近就有居民区吧，我寻思片刻，在右侧的路口向前走去。没走多远，我就远远地看见了一个露天的小市场，好象早市的样子。我希望这里能够带给我好运，走进了市场。这里的商贩以卖食品为主，各种早点、蔬菜、鱼肉，应有尽有，很是齐全，其中有几种吃食和蔬菜是我没有见过的。各种叫买叫卖之声交织在一起，浓重的川话对我而言有点像外语。市场的两侧各有几家餐馆，其他的门市就是诸如百货商店、五金建材、发廊、鲜花礼品店了。
为了生存，为了赢得好运，我抱着深切的希望，向一家餐馆走去，仿佛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找到事情。可是，走到门口的时候，我还是想起了两天前在北京的遭遇，心中不免有些踌躇。我竟是如此胆怯，矛盾而又痛苦地走过了五、六家门市，却哪一家也没敢进去。我继续向前走，来到一家叫“东北人”的饭店门前，停住了脚步。“东北人”多么亲切啊！而让我心动的还有饭店门前贴着的醒目的广告，上面写着“招服务员”的字样。我在门前站了大约五分钟，告诉自己：进去试一试又如何呢？我的要求并不高，工资可以不要，只要能够安身就行。再说，大不了也就是失败或者被人嘲笑罢了，况且，我总得为以后的生活想个办法啊！我终于再一次鼓足勇气，走进了这家中等规模的餐厅。
接待我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中等身材，方方正正的脸上透出一种正气，穿得也非常利落，不像是服务员。他看了我一眼，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打钱来，从中抽出一张五元的票子，递给我说：“给。”我使劲摆了摆手，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老板，你们这里用人吗？请您让我留下来干活吧，我可以做很多事的，扫地、洗碗都行，只要能留下我，让我做什么都行，工钱一分钱也不要！”他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用我所熟悉的口音问我：“你是从哪里来的？”从口音判断，他应该也是北方人，这让我觉得很亲切，于是立即回答：“我是辽宁人。”他好象很关心地又问：“那你怎么到这么远的四川来了？”我知道遇到了热心人，仿佛看见了希望，就把自己的身世和愿望毫不隐瞒地告诉了他，期望能得到他的帮助。
也许是早餐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吧，此时的餐厅里没有一个食客。而与我谈话的正是这家的老板，他似乎对我很感兴趣，叫服务员打来水让我洗了脸，又叫我在一张餐桌前坐下，关切地问：“你还没有吃饭吧？”我这才觉得腹中饥锇，便点了点头。他吩咐服务员给我端来一大碗米饭和一碟小菜，然后在我的对面坐下，一边看我吃饭，一边与我交谈。他说，他也是辽宁人，因当兵到了四川，转业后在这里成家，就没有回去。他又说，他也有一个残疾孩子，与我的身体差不多，已经八岁了，所以每当见到残疾人就特别同情。但是，对于我要给他打工的愿望，他却为难地说：“我很想帮你，可是，你要是没有残疾就好了。以你的身体，要在外找工作，不是我泼冷水，根本不可能。因此，你还是应该回家去，或许还能找到一条出路；在外面，同情你的人是有的，但是，这样的帮助是有限的。如果你这样走下去，继续流浪，本来身体就不好，时间长了，就更难想像了。”这位军人出身的老板劝了我很多话，在我走出他的餐馆时，虽然没有实现愿望，内心却感受到了一种人间的温暖。
可是，那种温暖是短暂的。重新走在大街上，我的心中越加忧郁起来。通过与那位好心同乡的谈话，我对找工作谋生的信心降到了最低点。但是，只要希望还没有变成绝望，我就不会放弃自己的选择。我继续向着前方走去，期望着在前方遇到幸运。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依然像丑小鸭一样踯躅于陌生的街头。我无精打采地走着，可是，迎面走来的一个少年却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衣服已经很脏了，褪色的布鞋露出脚趾来。看上去，他和我一样惨，所不同的是，他有健康的身体，而且是个孩子。莫非他也遇到了什么不幸？当我将要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向他打了一声招呼：“小兄弟，你怎么了？”他停住了脚步，很谨慎地看了我一眼，转而又满脸茫然，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事。”他的口音很硬，显然不是四川人。再看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了，这让我断定他也在难中，不然，绝不会是这个样子。我非常理解他之所以说“没事”的原因，那是一个孩子的自尊心；但是，我还是把衣袋里的仅有的两块面包塞到他的手里，像大哥似的对他说：“吃吧！吃吧！”他的眼睛好象湿润了。“你是哪里人？怎么也只身来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弟弟，他现在也是这么大。面前的这个孩子以很小的声音说：“我是山西大同人，妈妈得尿毒症死了；爸爸娶了后妈，后妈看不上我，爸爸也常常打骂我，我受不了，就出来了。”说完，他竟委曲地哭了出来。
我的心中很难受，也流下泪水，原来这世界上不只我一个人不幸啊！我把他叫到街边的僻静处，安慰了他几句，也向他介绍了我的身世。也许是我们的命运有很多相似之处吧，他更加信任我了，把他一路的流浪都告诉了我。我也更加关心他，于是问他：“你还这么小，以后的路怎样走下去呢？”他无助地摇了摇头。我开始像别人劝我那样劝他：“小兄弟，你不要灰心，你应该回家去，回到学校去，不要再流浪了，知道吗？你现在还小，回家后，只要多听爸爸和后妈的话，他们慢慢的就会好好待你了。记住，一定要努力读书，只有这样，你才能有出息，才能在以后过上更好的生活。”我的一番劝说最终打动了这个孩子，他已经决定回家去了。临分别时，他对我说：“大哥，你也回家吧。要不，你跟我到大同去，我会帮助你的。”我知道他的心是真诚的，却苦笑着向他摇了摇头，然后，故作坚强地说：“别担心大哥，我会更好的。”他也许还不会知理解，我与他将会走完全不同的道路。望着匆匆走远的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那个孩子的身影，我的心中充满了祝愿，祝愿他一路走好。
在下午半天的时间里，我还是一无所获，到了晚上，只能再次露宿街头。这里确实更温暖一些，因为一夜过去，我并没有想到逃离。可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梦彻底破灭了。我并没有什么奇遇。我不停地奔走着，残疾的身体只成了赢得同情和怜悯的财富，所有美好的希望都成了连色彩都没有的肥皂泡。一个来历不明的残疾人，除了成为善良的人们表现美德的目标和挑剔的人们讨厌鄙视的怪物，还能做什么呢？我没有找到任何工作，成了一个悲伤的乞丐。我很想自食其力，因此，我过了几天拾荒的生活，然而，我的收获实在太少，而且找不到卖处，这样下去，我很可能要以捡食别人扔的剩饭为生，这样，我会慢慢地悲惨而可怜地离开人世，那么，与其在作贱自己中死去，还不如以一种悲壮的方式告别。然而，我还没有走到想死的时候。我也想过用别人施舍的钱做本钱，批发点糖果、饮料什么的，沿街叫卖，自己赚钱。但是，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几度闪现，又几度被否定。别傻了，看你脏兮兮的样子，古怪而又可笑，一旦在街上叫卖，有谁会买你的东西呢？只会徒增人们的笑料，人们定会认为你是疯子的。当我的心发出这样的声音，我像完全被遗弃了，孤孤单单的走着，至于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已经无法去想了。
一个月明的夜晚，我来到了穿城而过的江边。一轮圆月洒下皎洁的光辉，多么明亮的月光啊！空荡荡的江心也有一轮满月随着波光晃动，我想起来，今天是中秋节了。这是一个万家团圆的节日，也是我的生日，而我却站在异乡的江畔，品尝到的只有生活的悲凉。我越想越感到悲哀，沿着江边的林荫路默默独行，内心压抑到了极点。而那些幸福赏月的人们，尽情地谈笑着，该有多么快乐啊！直到赏月的人们散尽，我才停住了脚步。望着江心的明月，往事历历在目。在十七年的这个日子，我来到了这个世界，短短的十七年里，我饱受颠沛流离，尝尽凄风苦雨。小时候吃点苦算不得什么，本指望长大后可以改变命运，可是，怎想到面对的却依旧是难以承受的艰辛。难道我真的一无是处？莫非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口，仿佛有一只手在招我过去，啊，太可怕了！难道我真的无路可走了吗？我是多么渴望好好地生活啊！然而，未来的路应该怎样走呢？难道我就这样苟且一生吗？那不是比死更可悲吗？我终于又想起家乡，想念起家乡的亲人们，不由得涕泪横流，而心中却再度燃起了新的希望。
三天后，我回到了离开一个月的家乡。不过，我没有再回到父亲的家，而是来到了一直关心我的善良的三姨家。三姨见我回来，又惊又喜。原来自从我离家出走后，父亲就放出风来，说我跑了，几乎附近村子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由于三姨家的表弟曾经与我同乘过一辆客车，当时我说要去母亲家，三姨就让长我一岁的表哥——她的大儿子——到母亲家找我，在没有见到我又不知我的去向之后，所有关心我的人都认为我失踪了。母亲当然也不知我去了何处，竟为我落下泪来。每一个关心我的人只能徒劳地为我担心，但是人海茫茫，谁知道到哪里能找到我呢？
然而，我却自己回来了，这让三姨很高兴。她没说什么，就让我在她家暂时住下了。三姨夫是个朴实的农民，正直且富有同情心，对我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高兴。表哥和表弟受到其父母的善良的影响，对我也像一家人一样。但是，我不能没心没肺地混日子，更不能给三姨家增加负担，我要为自己谋求出路。经过充分的考虑，我决定以经营小本生意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此刻，两手空空的我只得求助于三姨，但是，我却担心她对我的谋生缺少信心。然而，当我鼓足勇气把内心的打算告诉她和三姨夫时，他们对视一笑，脸上绽开了笑容。三姨把两百块钱拿给我时，三姨夫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干！”面对两个亲人对我如此的期待，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的眼睛湿润了，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放心吧，三姨，三姨夫，我会好好干的。”
就这样，带着三姨借给我的二百块钱，在大哥的陪同下，我再一次去了锦州，到批发市场进了一些文具和小食品之类的货物。在返回三姨家的车上，我不由得回想起刚刚过去的漂泊，好象做了一场噩梦。可是，我的心中又充满了欣喜，因为走过那段幽幽仄仄的道路，我已经更加勇敢。展望未来，我的人生又开始了一个新的起点，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勇敢地前行。我在三姨家住下了，每天中午，都带着自己的货物，走到二里外的村小学去售卖。半年后，我搬到了小学，一方面给学校打更，另一方面在学校院内开了家小商店，有了稳定的收入，过上了稳定的生活。从此，我的人生的航船驶向了正确的航程。
经历了这些，我终于走过了生命中的最荒芜的地带，并且得到了终生受用的东西：不因厄运的打击而悲哀，不因困境而放弃追逐。我更深深地理解：这世界是充满爱的。正是这种人间的爱，才使得生命感觉到温暖，从而获得力量，学会不懈地奋斗，学会感恩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