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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蛋和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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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二蛋初中毕业后在家里跟爹娘种了两年地。

    三伏天,爹让二蛋到棒子地里去耪草。二蛋说,这么热的天,想晒死我呀!你小子知道个屁!天热,耪下来的草才能一晒就死。你是泥捏的还是纸做的?耍的哪门子娇贵!爹正在专心致志的刮胡子,满脸的肥皂看起来像白脸曹操,一张嘴说话,便有几个五颜六色的泡泡飞起来,很滑稽,可说话的语气是不容质疑的。

    二蛋往头上扣了一顶草帽,光着膀子,趿拉着拖鞋,扛着锄把向地里走。

    说心里话,二蛋很讨厌他爹婆婆妈妈的样子。

    地里蒸腾着的潮湿闷热的空气把二蛋蒸馒头一样层层包裹起来,从头到脚泛着腌咸鱼一样的汗酸气,身体里的水分一层一层透出来,在皮肤上挣扎一下,转眼结成一层白花花的盐粒粒;这鬼天气!我x。二蛋骂了一句,低下头,佝偻起腰,在地头地尾各耪进去五六丈进深的模样,便径直走到地中间,找了块阴凉通风的坎坝,扔掉锄头,倒头躺下来,长久地看着棒子叶撑起来的变形的天空

    到了去村北旧河滩的白沙地耩豆子的时候了。爹说,二蛋呀,你来旁牲口,我拿耧,你娘撒种。二蛋旁着牲口,身后走出的路线像蚯蚓在爬。爹驾着耧,像端着一挺威力很大的机关枪,一边红涨着脸在后面吆喝,二蛋,二蛋,你眼珠子盯紧前面,走直线,唵,走直线!

    二蛋忙紧着把手里的缰绳往怀里拉,目视前方,大而无当,一眨不眨。视线尽头却蓦然钻出了苗苗和她家那头黑缎白花的小草驴,像一幅活着的画,画中的人和驴生动、逼真地行走着,越走越近,果然是那小巧玲珑的一家三口也来耩豆子了。这时,二蛋家的黑叫驴仿佛有所发现,亢奋地喷了两下响鼻。二蛋眼神中也闪烁着一些莫名的兴奋和紧张,手心里汗津津地,心脏“咕咚”“咕咚”像在打夯。驴和驴的气味在空气中交融、,纠缠,是一些微妙的腥味和青草味,湿热的空气膨胀、张扬着这些气味,嗅觉瞬间变得沉闷而刺激。忽然,黑叫驴昂昂昂地呼唤起来,猛然挣脱了缰绳,拖拽着耧,在氤氲的气味中快乐地前进,游泳,雀跃,还不失时机地尥了个蹶子。爹在后面一把没扶住,摔了个嘴啃屎

    过了三天,在省城建筑工地打工的三叔也回来耩豆子。二蛋没事就赶过去,蛇一样绕着三叔嘟囔,好叔,带我去吧,带我去吧。我会打砖、垒墙、和泥、搅灰、上架子,我提着泥绷子,跑得可快哩。我饭量小,一顿只吃你两个馒头,一碗菜汤

    爹说,去吧,去吧,看你也不是好好种地的手

    (2)  

    城里的楼看起来比村口那棵100多年的老槐树还要高。城里的人就像树下那一窝一窝滚成蛋的蚂蚁,杂乱而稠密。城里的女人究竟吃的什么喝的什么看的什么玩的什么又在脸上抹了些什么?怎会和村里的娘、姑姑、姐姐还有苗苗如此不相象?

    二蛋脑子有些发蒙,眼神有些不好使,他觉得那些并不应该是他考虑的事情,便滋啦滋啦使劲咽着唾沫,咽完了,抻一下脖子,像撑着了的样子。

    5路公共汽车进站了。三叔拽着二蛋从人群中挣出来,疯了一样往上挤,慷慨悲壮像走向了火热的战场,总算进来了,二蛋的鞋后跟却被后面的人踩掉了,刚要伸手去提,车身晃了一下,身子一个趔趄,像醉酒的汉子。这才发现车里早已密密的玛满了人,站脚的方寸之地也会随时丢失掉。二蛋赶紧气沉脚底,并下意识地抓住了旁边一把椅子上的金属靠背。

    车要开了,这时挤上来最后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女性。从脑袋、胳膊、臂膀交叠又遗漏的光影里望过去,二蛋的眼帘中晃动着一绺微黄的长发和一张白皙光亮的脸颊。

    往后走,往后走,后面的师傅们发扬发扬风格,让一让,请让一让。乘务员的声音像兜售劣质服装的贩子。抱怨声中,人群裂开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缝,微黄的长发白皙光亮的脸颊变成了一条游弋的鱼儿,在人缝的波浪中起伏摇曳。

    人缝在二蛋身前戛然而止,二蛋长成了一棵岸边的树。鱼儿停止了游动,微微地喘气。二蛋的眼睛有些酸酸的羞涩。那是一条美丽的鱼儿,一身缀着湖兰色满天星的白地丝质连衣裙,欣长的身材,漾着水气的扑闪着的大眼睛,飘逸的秀发。背后,显摆着一个双吊带有着皮卡丘饰物的蓝色牛崽书包。她是做什么的呢?该是个大学生吧。二蛋忽然有了破解的兴趣。

    车起步,一阵尖叫和谩骂声中,人群开始整齐的向后仰。女学生本能地将身子倚住了身边的金属椅背,而二蛋的手,此时,不光彩的充当了金属和肉体之间的中介物。她,坐在了二蛋的手上。

    血红细胞在二蛋的脸上开始慢慢聚拢,好象是要参加一场蓄谋已久的大的战役,又像是千里赶来赴一桌空前饕餮的盛宴。心脏里的汁液似乎也在被血管水泵一样绵绵不断地抽上来,整个人一下子像失去了依托,漫步在无垠的太空。

    车在行进过程中摇摆张弛地变换着节奏。二蛋的脸色也随之高原的天气一样变换着阴晴雨雪的表象。二蛋反复考虑他是不是在沾人家的便宜,或者是不是在耍流氓,犹豫着是否该把手抽出来,可他不敢也不想那么做。一来失去椅背的支撑他会失去平衡;二来她靠得太紧了,如果用力抽的话或者,二蛋什么都没有想,谁又说得清呢?

    车在继续前进,路也似乎很长,颠簸还在调皮地一下接着一下。二蛋的手在强弱分明地感受着柔软而富有弹性的撞击。女学生终于有所察觉,她回过头来,望了一眼,那是个什么样的眼神?后来,二蛋用不精确的数学作了一次不准确的定义,据他说,眼神中是60%的尴尬20%的羞怯10%的埋怨5%的紧张4%的无奈,还有1%是复杂又无法解释无法描述的东西。

    总之,她开始不安起来。臀部在二蛋的手上变换着强度、节奏和方位,试图离开,但又不能,车的颠簸和人的澎湃会使她失去平衡而真正成为悬空的鱼儿。在凹凸氤氲暧昧的节奏里,二蛋的手在享受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按摩和考验,二蛋试图别过头去,怎知眼睛却愈发盯住了她。她的脸颊泛起夕阳的微红,细蜜的汗珠在细微的馨香中让二蛋涅槃般的沉静迷失感动和留恋。

    那一刻,二蛋咧了咧嘴,想笑,却差点哭出来。

    (3)

    二蛋干活果然很卖力气。

    他拉得多、吃得少、跑得快,很像他家那头黝黑的叫驴。

    难过的是该死的晚上。

    没电视看,没书读,没有青蛙和蟋蟀的叫声,没有往日熟悉的女性——所有的女性,包括老的,小的,甚至死去了的,没有属于她们的一点可资回忆的音响和事物;没有卡拉ok,没有面包音乐和啤酒;浮躁的夜晚,甚至连一个可以脱光衣服跳进去放肆地扎猛子、野蛮又丑陋地狗刨的水坑也没有。

    云影漫过来,月色明亮撩人忽而又诡秘阴暗。

    月亮看起来像个女人。是嫦娥吗?一会又呼扇着若有若无的羽毛飞到眼前,分明是那个女学生呦。二蛋有些害羞,暗夜中伸出手去,触到了一层影子似的虚空和雾气。

    夜晚的民工们是休闲的。唯一不愿休息的是他们的嘴巴。他们谈收入,谈年景,谈伊拉克和沙龙,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是在为一个重要的话题作铺垫,后来,他们开始放肆而张扬的谈性,谈大街上见到的漂亮女人,又反复与自己的老婆或者别人的老婆做一番彻底又露骨的比较,偷情的故事辅之以各种奇怪的姿势和声音二蛋心里不愿听那些,可耳朵偏偏不争气;想挪开身子却又沉沉地躺着赖在那里。二蛋觉得自己很坏、很低下;身边的人也很坏、很低下。看看月亮,也在缠绕着难解的烟岚和云气。躺在一旁的山子说,你没见过女人吧,女人有时比男人更坏  

    为了这句话,二蛋三天没有理山子。

    山子是不会在意二蛋的态度的。他有自己的世界和快乐。一天晚上,二蛋迷迷糊糊钻出工棚来撒尿,看到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朦胧的月光下招摇,好奇心驱使他走近些,再近些,哦,原来是山子在一处破砖跺后面专心地直立着,后来,听到呼哧呼哧热狗一样的喘气声。二蛋说,山子,山子,你干吗呢?山子顿了顿,回过头来说,干吗?知道啥叫“治安基本靠狗,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做ài基本靠手吗?”  

    三叔也有自己的世界和快乐。

    三叔毕竟是个小小的工头。他有时会把二蛋带到一个七弯八拐才能找到的小饭馆去。此时的三叔慈祥而和善,他会给二蛋要两碗满满当当的牛肉面,说,小子,吃吧,多吃,吃干吃净。而他自己,则要来一瓶啤酒慢慢地渗。

    泡在啤酒里的时光曼妙而冗长,甚至多少有些奢侈,一直要渗到吃饭的都抹嘴走光了。这时,三叔便满面红光地站起身,叼根烟卷,吧嗒两口,径直从饭馆后门出来,转到后面的小菜园去。

    一切都预谋好了一样,菜园里放着一张油光光的躺椅,躺椅上歪斜着饭馆的女服务员,二蛋知道她的名字叫玉兰,老家是太行山区的,真人和那名字没法划等号;黑红的脸,身材粗胖,胸脯挺得老高,而且身上总有一股驱不散的油烟味。在三叔和她之间,二蛋的角色是潘东子一样虔诚又忠于职守的保镖兼巡防员。

    二蛋烦的是那躺椅重负之下支支哑哑的大呼小叫。好容易平静下来,又会传出玉兰嗲声嗲气的声音,你那臭手,捏得我好疼,你也不心疼人家,我一个在干两个人的活哩,你得加点

    然后是三叔卑躬屈膝的声音,老官价,老官价

    (4)

    一晃一年过去了。

    楼房和日子一样,就象是风吹出来的。房子盖成了,就有了主,一些衣着光鲜的人开始取代了那群灰头土脸的庄稼汉。可二蛋们还是要在这座不属于他们的城市流浪,很快的,他们转移到高教区附近开始建另外一栋楼。

    二蛋心里还是很高兴,因为这里多的是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学生。虽然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是那些精力充沛得有些泛滥、知识丰富得有些张扬、行为乖张得有些变异的大学生眼中的风景。可他还是喜欢看他们、喜欢欣赏他们、并在心里反复比较着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试图记住什么又试图寻找着什么。

    可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寻找的到底是什么。

    又是一个黄昏。

    收了工的二蛋将汗水洇湿的褂子斜搭在肩上。他找了块法桐下的荫凉地坐下来,他不吸烟,就那样很安静地坐着开始欣赏马路上穿梭流动的风景。

    忽然,二蛋浑身打了个激灵,蝎子蜇了一样站起来,他用粗糙的手背使劲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一时,他怀疑自己的视觉是不是出了问题。

    微黄的长发、白皙光亮的脸颊、欣长的身材、扑闪着水气的大眼睛,还有绰约而丰满的臀部。是她,哦,居然是她,二蛋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手背开始灼烧般的疼痛起来。

    还是没能克制住,二蛋兴奋的喉咙不争气地咕噜了句什么。二蛋为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女子也停下来,怔了一下,一脸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又怔了一下,依然匆匆地往前走。

    二蛋一时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悲哀。她竟这样走了吗?她会不会认出了我呢?想着,想着,有些心有不甘的样子,鬼使神差的脚却一步都没有耽搁,二蛋在一旁的便道上亦步亦趋地追逐着,跟踪着,影子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做。他在追逐什么?他又觉得自己有理由那样做。事实上,当时的二蛋头脑简单到背弃了思维,是他的双腿在执拗地扛着一个被欲望催眠了的躯体在任性地漫游。

    熟悉的身影闪了一下。不见了。眼前是一座造型精巧别致的公共厕所。

    黄昏,微风,热情,眼神,拥挤,私欲,舞蹈,追求,流浪,放纵汹涌的不为人知的暗流最后终结为一次荒诞而又大胆的冲动。

    二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5)

    派出所里的二蛋沮丧又有些惊惧。

    那两个警察虽然努力板起脸但还是掩饰不住悬浮在嘴角的复杂的笑意。只是桌子上的手铐让二蛋触目惊心,有泡尿从进来开始就努着劲憋着,生怕一放松,便会顺着裤管流淌下来一些腥臊的液体。

    为什么跟踪那女孩?警察问。

    没,没跟踪,我,我在街上溜达溜达。另一个警察在记。

    跟人家到厕所想干什么?

    不,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那你妈上厕所你也跟着去吗?你要如实交代,知道吗?把事情说清楚了,我们是有政策的,是有法律的。知道吗?

    政策、法律这些字眼将二蛋罩得如同一条小毛毛虫,在逼仄的角落焦躁又羞愧地扭动着身体。二蛋觉得喉咙软绵绵地像被抽掉了龙骨,便使劲抻了抻脖子,咽了口唾沫。

    我,我想看看她,只是看看我没啥,没啥别的意思

    看到了什么?警察的语言多少有些色厉内荏,声音也从低音“哆”切换到了高音“咪”像钢琴和谐优雅的韵律中蓦然掺进了一两声放纵的唢呐。

    只看了一眼就一眼,没看清,她,她在蹲着另一个警察笔尖动了一下,像在写些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写。

    (6)

    二蛋在看守所里被关了三天。准确地说,是拘役。还被处以二百元罚款。

    出来后,二蛋觉得在工地有些灰头土脸的,处处低人一等。最烦的是山子整天追着屁股问,那尿骚也是你扯的吗?我都不敢哩。你兔崽子真有出息了,说说,那上面带着花没有呀?

    终于,二蛋被问得急了,猛然收住脚步,眼珠子瞪得要出血,张着大嘴呼呼喘气,热浪迎面直扑到山子脸上。

    山子吓了一跳,但马上镇静下来,嗬,小子,怎么?想打架呀,来呀,怕你,我是慫包

    话没说完,二蛋手里的半截砖已经拍到了他的脑门

    二蛋丢了工作,扛着铺盖卷回家了。

    又过了一年。工地的事情仿佛成了遥远又悠长的梦境。爹娘开始操心他的婚事了。

    可是相了几次亲都没成,爹娘开始有些着急,担心着工地的闲话会不会变成楔在心里的难以拔除的钉子。

    后来,相来相去相到了苗苗。

    在媒人家的北屋里,两个人从中午一直待到了傍晚。眼瞅着喜鹊都唧唧喳喳回窝了,哪里有那么多话要说的呀!媒人便有些着急起来,悄悄踱到窗根底下,想听听他们到底在咕哝些什么。

    听说你是犯了“窥阴癖”那是什么罪?苗苗问。

    那不是罪,是病。二蛋说。

    病?那是什么病?苗苗问。

    警察说我有那病,我没有呀。

    到底什么病?

    我,我不想说。

    不行,一定要说,我就要你说,我为你保密,到底是什么病?

    就是,就是想看女的那个,那个,二蛋的声音像苍蝇在哼哼

    坏死了你以后,以后,俺让你看吧,俺只给你一个看,你也只许看俺一个的苗苗的声音像蚊子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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