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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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生命如乳燕般的脆弱,然而是带血的真实。  一个披散头发,满脸污垢的女青年,像一股旋风,狂笑着,从胡同里飞跑出来。路人躲闪着她,远远地瞄着,唯有那些不懂事的孩子,跟着起哄:“疯子,射燕冠军”

    和往日一样,她跑到僻静的街头电柱前,突然站住,垂手而立,不笑也不说,一副肃然起敬的神色,仰脸望着电线。望着望着,身子瘫软下来,坐在地上,两眼却依旧盯住那高高的电线

    十五年前,那是疯狂的“文革”年代,她跟男孩子比高低,男孩子能干的,她也能干,包括站着撒尿,摔跤,爬树掏雀蛋。唯有一件——用弹弓打准儿她不行。一个火烧云的黄昏,她拿着弓到处练准儿。一群燕子在空中翻飞,其中一只小燕,离群朝她俯冲下来,快到头顶的一瞬,她不知怎么,竟把掐在手中的弹弓子儿射了出去,这回倒是准,那小燕一仄愣翅膀,抽搐几下,死了。只有那对小眼睛还睁着,发着亮光。她似乎这时才醒悟到自己闯了大祸——射下的不是什么“家贼”(家雀),而是燕子,连傻子也懂得爱护的燕子!她浑身颤栗,蹲下,双手捧起小燕,天哪,发现小燕脑门儿有红点,正是她家外屋地房梁上乳燕,不久前她才给点上的红。

    这是一间没有任何摆设的屋子,只有一盏昏黄的、被铁箍封死的、吊得高高的电灯,几个穿警服的大汉(尽管如此,并不真正知道其身份),把她押进这屋,因为没桌也没凳,大家全站着,然而气愤,却如几只饿狼准备对付一只小绵羊。

    “你、你们要干什么?”她双臂紧抱胸前,毫无自卫能力地惊问。

    这些穿警服的人全背着手,面无表情。

    一个高个儿,白净脸儿,眍陋眼儿、尖鼻子,活似二毛子的人首先开口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听这冷冷的问话,她方才从可怕的阴间回到阳间,从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文革”、“牛棚”还有一切可怖的魔鬼寄生的黑暗角落回到八十年代的今天,何况,她也不是旧社会那种任人欺凌任人宰割的女性,而是八三届大学毕业生,懂得真理价值的厂长助理和副厂长。她终于镇定了,回答:“厂长和厂长助理的关系,改革家和群众的关系,副市长和市民的关系,请问,你们把我带到这儿,叫不叫私设公堂,是不是逼供,违不违法?”

    二毛子一笑:“你还懂得违法?懂得违法就不搞破鞋了!”

    “搞破鞋是你们这号人的惯有行经,与我们无缘。不过,纵然我们有这问题,你们也无权采取这种手段!”

    “好厉害!不过,你和他都还算干部吧?”

    “你这不是法律语言。请注意,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二毛子一副有恃无恐,不屑一顾的样子,歪脖冷笑笑:“你自己考虑吧,这是对你的爱护!”转身和其他人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守着。仿佛经过一阵激烈的嘈杂后,突然静下来,反给人一种可怕的沉寂感,她下意识地抱住头,瞅瞅灰白的四壁,瞅瞅高高的天花板,打铁箍的电灯,水泥地面,还有高高的伸手够不着的小窗孔害怕了,这是什么地方?监狱?可凭什么把她抓进监狱,凭什么?况且,她并没见过什么逮捕证,也未经过什么法院审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感到喘不过气,憋闷,她奔向门口,被那留下的人挡住,缓缓地摇头。她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那人紧皱眉头,一副苦相,像被这喊声刺激得受不了,扭头瞅瞅门,像怕被什么人听见,走过来几步,用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小声道:“你别叫了,叫也没用。你被一桩大案要案牵扯上了,懂吗?”

    她一惊,这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自言自语:“被一桩大案要案?啊?”她突然反问那人“有关副市长的大案要案?”

    那人又扭头望望门口,缓缓地点点头。

    她失神地顺墙壁堆坐下来。

    那人朝她摆手,意思是不许坐下。

    “什么?连坐地上也不行?”她再次醒转来,大叫。

    那人不再言语,只用缓缓的摇头或点头来表示对或不对。

    她从大学企管系毕业了。还未摘下白地儿红字校徽,就带着学士毕业证书,挺着高高的胸脯,跨进了这个全国赫赫有名的大工厂,立志当一名改革派的女企业家。对企业家、大企业家,毫不含乎!可是,人事部门却正儿八经地分配给她一项艰巨工作——给改革家厂长当秘书!犹如凉水浇头,她浑身“唰”地一凉到底。秘书,小小的秘书,真没劲!在某些文艺作品里,或在“文革”中,女秘是情夫的同义语。妈的,我堂堂正正的女大学生,能干这个?不干!太小瞧人了!我的目标是改革派企业家!她甩手回家,准备先泡它几个月再说。可到家,老爷,姥姥,父母,哥姐,还有那些从小的同学,以及各大学同届毕业的好友,全反对她的天真想法,归根到底一句话:“你书生气太足,如果世界上真有人把工厂交给你,那也一准是疯子、傻子,你也一准会把工厂搞得一塌糊涂!”她一下子掉进了被谴责的旋涡!尽管如此,第二天、第三天她还是没上班,第四天,厂长乘豪华轿车来了。这是个中等个儿,宽肩膀,团脸儿,浓眉大眼,一副善相的中年人。眼角,已出现明显的鱼尾纹,冲她笑笑问:“听说你有当企业家的想法,今天,我特地来请你出山。不过我怕你受不了这个苦,瞧你细皮嫩肉的”他说得那么认真,不像讽刺。

    她惊愕之余,问:“你听哪个快嘴说的?”

    “我的信息一向不迟钝!”

    “那好,请你别瞧不起人,我确实想当企业家,怎么样?”

    “太好了,我做梦都渴望有这样一个青年来。你我今天不必拐弯抹角,像朋友似的谈谈。你回答我:过去在工厂呆过吗?”

    “没有!”

    “家里人或亲戚朋友有干过企业的吗?”

    “也没有!”

    “这就是说,你光有书本知识对不?”

    “对!请你别小视书本知识!”

    “没小视,我也是大学生,但不是企管专业,现在见缝插针地学点企管知识,我想这样,你不做秘书,做厂长助理,咱们俩一起干。我有经验,你有学问,互为补充”

    她瞅瞅厂长,想从面部表情上判断一下这话有多少诚意,结果,令她异常感动,从这张面孔表现出来的,只有诚挚和亲切,就像大哥哥对小妹妹那样。

    “你干吗这么看我,不相信?”他笑笑。

    “是有点不相信,若是真的”她不好意思地低下编者按 生命如乳燕般的脆弱,然而是带血的真实。头,留半截话没说。

    “是真的,我再说一遍,是真的!”她高兴地站起来。

    “你也教我!咱们走吧,上班去!”

    “走就走!”她跟厂长乘豪华轿车,进了工厂大门。从此,她以可贵的毫无框框的大胆精神,聪明而机敏的应变能力,全心全意为企业卖命的美好形象,出现在全厂,全公司,全局,乃至全市大企业家面前。全厂创汇,创利润,达历史最高水平。这其中,她有过欢乐和痛苦,有过胜利的热泪和拼搏中的苦泪。总的说,痛苦多于欢乐——这使她常常想起厂长第一次请她“出山”时说过的话:“我是怕你受不了这个苦,瞧你细皮嫩肉的”若说苦,她有思想准备,只是受不了那无端的指责,无中生有的编造,中伤!什么“一个小女子,凭什么刚出校门就当厂长助理,还不是因为下边多张嘴。”“瞧他们日夜在一块儿,形影不离,哪儿来那么大劲头。”她纵然开头想过各种各样的艰难困苦,包括这惯有的关于男女关系上的污蔑,现在想来确是太天真烂漫了,太书生气,太无知了。社会与现实生活,活像两块巨大的钢铁,在往一块儿挤她,压她。要么,赶快跳出圈外,要么被挤扁,压碎,最后化为乌有!她是八十年代的女性,在校,曾经过无数次改革理论上唇枪舌剑般的辩论,她都是优胜者,何况,当初她曾向厂长夸下海口,怎么能轻易退下来!退,不仅是失败者的表现,还是一种默许污蔑的表现!是最令人耻笑的小丑形象!她的唯一出路,是闭目塞听地干下去,忍着一切挺下去!

    老天有眼,这时中央领导同志来视察了,异常兴奋地赞扬了厂长,还有她——一个大学毕业不到一年的女青年。市委王书记也跟着说尽赞誉之词。一时间,省、市、中央、报纸、广播、外电,一哄哄地点厂长大名,间或还有她的名字,而且前边,均冠以改革家或开拓者的“头衔儿”直吹得她再次害怕起来,俗话说:“树大招风”“出头的掾子先烂”她怕捧得高高,突然又撒手她开始谨小慎微。

    就在这捧到白热化之时,厂长高升了,升为副市长,她也升了,升副厂长,厂长由总工兼。报纸、广播又一鸣二声地发了消息。看来改革家终算获得了某种安慰。

    然而,任命的第二天,原厂长的妻子,就在厂门口,疯疯扯扯地挠了她,大骂:“你个勾引男人的小骚货”她强忍住这平生第一次的最大侮辱,用手绢擦擦脸,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下班,厂长的七岁孩子,又堵在来往人数最多的街门骂她。

    她回到家,也只有回到家,才像个女孩样,放声大哭起来。

    妈妈说:“好女儿,你好长时间没去看李之秀了吧?”

    李之秀是她的追求者,高中同学,其父是市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现虽离休,却不愿撒手放权,时不时地对市里各项工作表态。

    妈妈这话提醒了她。她想:只有最爱自己的人才更理解自己!她擦干眼泪,带着红眼圈儿,找李之秀去了。

    啊,闪烁苍穹下,这座小独楼是那样的辉煌、灿烂,不仅大玻璃窗射出白瓷灯的灯光,连那外墙壁,也似闪着光亮,小脚门依旧紧闭着,好象从未开过,连脚下水泥方砖缝儿长出的青草,也是水灵灵的,使人想到这小院儿里的人一准很少很少。她跷起脚,把手伸进水泥门垛子里沿儿,按门铃,依稀听见楼里响起轻微而动听的“嘟嘟”声。

    李之秀家,原本五口人“文革”初期,母亲吓疯,从二楼窗户跳下来摔死了,大姐二姐也相继患了精神病,说法有三,一是遗传;二是“文革”吓的;三是失恋,性变态,失常。人说:“这俩姑娘算是废了。”眼下,小独楼里倒也安静,白天有保姆,晚上,只有爷俩。

    门厅里的灯亮了,开门,问:“谁?”

    她听出,这正是李之秀,忙高兴地答:“我,快开门。”

    “嗨呀,我的新闻人物,你终于想到世上还有一个我!”李之秀走下台阶,来到院门口开门。

    瘦削,漂亮,身穿牛仔短裤、t恤衫的李之秀,一把将她拉进门里,连门也来不及插,背靠门板,搂住她,狂吻,她猛地推开,李之秀像疯了般再住她,她用力推开:“坏蛋,再这样我就不来了!”

    “请原谅,我太想你了,太想了”

    李之秀嬉笑着,搂住她的腰,往楼里走。她开始迟迟疑疑,不想进屋了。过去李之秀还未对她如此动手动脚,今儿怎么这般放肆,想也不能这样啊,莫非跟他两个姐姐一样,精神出了毛病?为怕这种遗传,她曾经动摇过与李之秀的关系。只是这种动摇如同现在往楼里走一样,被李之秀拥着,想停也难。进了门厅,恰好和李之秀的父亲打个照面,这老人,似故意等在这里,一脸阴森相,由于泪囊和面部肌肉过分松弛,有如一嘟噜拎起的肉皮,一顺水地望下垂。那眼皮也像沉重得挑不起来,看人只从眼缝儿里瞧。以往,见她来总还现出几分不那么好看的笑,这次不知为什么,连这种不好看的笑也没了,迟缓地扭过身子走去。

    走进属于李之秀的又现代又豪华的房间,她问:“你爸爸怎么啦,像跟什么人怄气!”

    李之秀往肩膀后挥挥手:“别理他,他总是那副阶级斗争脸儿!”

    她的不快思绪可不像往肩后挥挥手那么说赶跑就赶跑的,她想到了这一次社会上,特别是企业界风传关于她与厂长的事,想到厂长夫人和儿子在大庭广众面前侮辱她作为市里“政治人物”的李之秀的父亲,想必听说不少,因而,阶级斗争便挂在了脸上。那么李之秀知道不?自然也会知道,父亲不会不告诉儿子,可李之秀是什么态度?进门那通亲吻拥抱能说明真实态度吗?

    “之秀,我今天来,主要是为向你诉诉我的改革之苦,我过去太简单了”

    李之秀拿起桌上三五牌香烟,拿起打火机刚要点,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扔桌上了。桌子玻璃板底下,对面墙上除了一两张她的照片外,全是各种中外电影、体育、舞蹈女明星画。他再次把手往肩后挥挥:“你别说了!关于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不要说对一个专捅马蜂窝的改革家,就是对一个做出点成绩的一般人,也会遭到许多意想不到的非难。在中国,要想打倒一个人,别的什么也不用,就专门给他早男女关系的谣,就足够了”

    她脸露惊喜之色,问:“这是你的看法?”

    “当然!这种看法几乎是人人都有的,并不算新鲜。”

    “是不新鲜,可事情一旦编者按 生命如乳燕般的脆弱,然而是带血的真实。落到具体人身上,就又不灵了。”

    “我可不,我这么想,也这么做。”

    经过诸多痛苦和侮辱的她,突然听到自己所爱的人如此理解自己,感到无比的欣慰,此时此刻,她还需要什么呢?什么能比理解更珍贵!更温暖!更具鼓舞性!她鼻子酸了,酸得眼泪扑簌簌涌出:“听你说这话,我很高兴,之秀”

    李之秀张开双臂,把她楼在怀里,她愈加激动,两手搭在之秀肩上,闭着眼,接受之秀的爱抚,狂吻。

    她走出那辉煌而又沉寂的小楼,顶着繁星,迎着晚风,走在行人不多的街上。她感到某种轻松和愉快,因为达到了此来的目的——理解。至于之秀的疯狂,也可原谅,爱嘛,就是这么回事。

    门再次开了——又是送饭的,两个馒头,一碗菠菜汤,放在墙根儿水泥地上。这儿,已并排摆着三份饭了。放下后,也不说一声,转身走去。那站着轮番看守她,不许她坐在地上,不许她睡觉的人,时不时地瞧她一眼,除间或问一句“你承认不”外,再第二句也没有,似乎对她回答并不着急,时间多的是!大约两个小时一换人,一天四班。晚上守在门外,有沙发坐。一旦发现她坐下,或打瞌睡,立刻进来喊叫。

    她曾质问这种逼供方式是法西斯的,但没用。你再有改革精神,再有胆识,也冲不出这个水泥四框吧?这就叫权利与自由。

    她决定绝食。然而,这里大概不知绝食为何物,你绝你的,他们按时送饭,照端不误。

    一天过去了。两天也过去了。

    她依然跪在电柱底下,捧着空手,微闭双眼,默念着她忏悔自己,曾杀过一只乳燕,而且是自家梁上飞出的乳燕,尽管那时天下大乱,年小,无知,又纯是一时间的误会她也不愿因此而隐瞒罪孽,更不愿有一丝宽恕自己的意思。她要惩罚自己,不用燕子来叼,她想亲自用手捅瞎自己的眼睛,只有这样,她才心安,才不至于长久地无止境地受到良心上的谴责。只是如今老爷、姥姥故去了,父亲、母亲也已渐老,哥哥、姐姐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去了,她没了眼睛怎办?没办法也得捅,谁让她把小燕打死了呢她睁开眼,又大又亮,跟小燕死时一样的眼,再抬起双手,指甲又长又黑——这是她不让母亲剪,故意留的,如尖刀,如燕子的利嘴“哈!小燕活了,不是一只,是五只,五只,十只,十只小燕嘴来叼我的眼睛,叼”她笑着,笑得开心,笑得心安理得,眼盯盯看着尖尖的十指,十张小燕的嘴,向自己明亮的眼睛移来、移来。“哈哈哈哈,小燕子,这回你可以闭上眼睛了!”十指继续移着、移着

    电话铃响了。

    她顺手拿起案头的电话耳机:“谁?哦!厂长,不,副市长同志,您不是出国了吗?刚回来!您现在是满天飞呀!还要听听厂里情况?现在可大不如您在那时候了,人的能力是次要的,主要是气候,大气候管着小气候,这您比我懂,哪个敢触犯天条?不开玩笑了,我年轻不怕死,但毕竟有不年轻,有怕死的呀,家里上有老父老母,下有老婆孩儿那些曾被撤职,开除,给过各种处分的人,又卷土重来,咬牙切齿要把我们,特别是我,还有走掉的你,咬死,踩到脚底下不可据说,上边也有人在打您的主义,很简单,疾贤妒能,看您升得太快了,又不是皇亲国戚!”

    耳机里突然喊叫起来:“等等,你现在有时间吗?我马上去车把你接到我的新居,咱们好好谈谈”

    “我的时间也同样是金钱哪!”

    “是金钱也不能不要命啊!你看看表,到中午休息时间了!”

    车门开了:“快上来!”

    她跨入副市长的车,径直到了建在小山坡上的新居。

    “好阔气嘛!”她下车,迎着刺亮的中午阳光,望望清堂瓦舍,带别墅味儿的小楼,笑说:“你不觉得有点特殊?”

    在任何情况下都会闪烁一双炯炯目光的厂长,扭头看看她,认真地点点头:“是特殊!可办公厅和秘书长非让我要不可,说为了工作,经常接待外宾。昨天刚接待完一伙男女港商,明后天我就想搬回家去”

    她一愣:“搬回家?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厂长解开西装扣,任风吹拂,领带在胸前飘动,他一边迈上台阶一边说:“不,这儿,只搬来我一个人的行李,其他都是公家的,跟招待所差不多。”

    “几间?”

    “三间。”

    他拿出钥匙,把门打开,引她进去。

    他们坐下,谈话很快进入正题——厂里改革,间或还扯几句他出国的见闻。这当儿,电话铃响了,他去接。等他放下电话,回到座位,情绪却不似方才了,眉头皱得很高。“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她问。

    “市委秘书长来电话,说有要紧事汇报。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在家里?”他既是回答又是自言自语。

    她立刻想到会不会有人又在作他们文章?这一向的遭遇,已使她的头脑变聪明变复杂了,当然,也不能排除真有事的可能,人的大脑过于出褶儿,也会多耽误事。

    正这么短暂的疑惑中,电话铃又响了。他不耐烦地去接,说:“知道了,我等一下就去!”说罢搁下了电话,然而没等他回到座位上来,电话铃再次响起,这时的她,还有他,都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虽说他们都可称之谓“改革家”有胆有识的改革家,但是,他们周围这种可怕的内耗性,不得不使他们忧心重重,甚至,有那么点害怕。实话说,应付内耗的精力要比起应付外耗——真正用在事业上的精力大得多,七三开,或者八二开!每逢想到这儿,年纪轻轻的她,也感到过于疲倦了。

    他这回没有回到座位,站着说:“怎么办?我得去看看,你是在这儿随便吃点什么,午休,等我办完事回来派车送你回厂?还是你到街里转转,反正咱厂离市区三十几里,进一次城也不容易。”

    她问:“你有吃的吗?”

    答:“有,在冰箱里。”

    “那我就在这儿等一下,等你回头派车送我回厂。”

    副市长走了。她坐下吃东西。吃完,歪在床上休息。突然,有敲门声。开始还算礼貌“当当当,当当当”她惊醒,刚要起身去开,就听敲门声大振,不禁使人想到抄家,抓人,或者强盗什么的。她迟疑了,来者似乎不善,善者不会如此不尊,再者,副市长不在,她纵然开了门,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索性不开,编者按 生命如乳燕般的脆弱,然而是带血的真实。任其敲门。门外出现各种嘈杂声,甚至出言不逊,看来,不是一两个,而是几个,而且颇为流气,竟然对副市长也骂骂咧咧的。那么这是一伙什么人?敲副市长家门干什么?莫非当今中国,而且光天化日之下,还会出现西方世界那号暴力集团不成?她开始发怵,怕门被撞开然而,闹腾三五分钟后,这伙子“强人”终于退了。她在窗帘边偷偷观察,足有五六个穿蓝衣裳,走路晃晃荡荡的人出了院门。又过了五六分钟,副市长回来了,并甚为不满:“胡扯,急三火四找我汇报,竟然是些早已讨论过的事情”她听后,愈加疑惑不安,说:“这是别有用心的调虎离山计,你走后,有五六个人来砸你门,我没开。”

    副市长脸白了。她再也不愿呆在这是非之地了,也没再提出派车送的要求,说声“再见,多加保重”便走了。只是,她没走大门,而是从后山包越过去的,下山包不远,即是李之秀那“辉煌”的小楼。这一带,属干部居住区。

    李之秀正好在家,见她,又是一通疯狂的拥抱接吻,不过,她已兴趣索然,用力推开,强让李之秀坐下,听她讲述方才发生的令人莫名其妙的事情。这时,李家之主,那可怕的“阶级斗争脸儿”出现了。以爱护晚辈,维护市长威信的面目,劝她去有关方面反映这些情况。这老人毫不掩饰自己偷听儿子与女友讲话、乃至私情的行为,这大抵也算是对晚辈的关怀吧。

    她不想接受这种关怀:“算了,我不去反映,事情不会因我不说而不存在!”

    “你怕牵连自己吗?”老人竟问出这话。

    “我不怕,但中国的现实是最喜欢在男女之间的问题上作无中生有的文章,并把人搞垮的。”她说。眼睛对着李之秀,渴望得到男朋友的支持。

    李之秀却作出与她想法完全相反的表态:“既然没那种事,就该理直气壮地去反映。”

    她瞪直眼睛:“这叫什么话?把这话反过来说,不就等于我不去反映,便是有那种事了?混蛋逻辑!”她赌气走了。

    可是,没等她走到电车站,一伙儿穿蓝色警服的人就赶到了,说要跟她谈谈。她百分之百的断定:这是李之秀父子把她卖了。当然,这是最初的看法,事后她才得知,这父子俩岂止出卖了她,而是参与了搞掉不是他们圈里的“暴发户”副市长的阴谋诡计!

    高高的小窗,亮了三次,黑了三次。她不吃不睡三天多,腿肿了,眼睛肿了,头昏迷了,摔倒在水泥地上,脑门磕破,流出鲜血

    “你跟副市长是什么关系?说,快说,什么关系”趁此昏迷,摔倒之机,那些穿警服的人赶紧跑来逼问。至于抢救负伤者,却无人过问。

    “情人关系”经多次逼问,她终于心灰意冷。

    “再说一遍!”那二毛子扒拉开围着的人,兴奋而急切地问,同时按下了录音机,刚才无思想准备没录音。

    “是情人关系!”她又重复一句。

    她精神失常了。几乎在她“承认”的当天晚上,市委、市政府要人即一致通过撤消这位“暴发户”副市长职务的决议!有人甚至咬牙切齿地主张投进监狱,判无期,或者打三百大板——只因赶上这一向宣传法制,不好顶烟儿上,尤其那“打三百大板”一说,纯系古代刑法,与今相距遥远,恨,也得讲究点时代特点。更有略微冷静者,小声道:“以这种生活问题罢官,本来就勉强点,既然做了,就别太张狂。”谁都没词儿了。另外,参加这次“处理会议”的,均是反对派,还有包括市长在内的拥护改革派,没参加——因为没通知,倘搞得太过分,也怕事后闹大,出现反复。最后决定:开除党籍,到一个七十人的小长当厂长。

    所以这样,是为杀一儆百!弄一个,教育一大片嘛!教育从严,处理从宽嘛,给出路政策嘛!

    第二天,省市党报,均以重要位置刊登这一因“桃色事件”而罢了副市长官职的消息。

    这一行动出奇的快,可谓创历史记录的高效率工作。谁说没改革,谁说发一个文件需转八个月,请算算这件事的处理时间!

    就在登报的当天,这位过去的副市长夫人,也紧跟省市党报的脚步,与其作风败坏到极点的丈夫划清了界限——离了婚。

    时间的灰尘渐渐把人们的记忆掩埋上了,然而她的精神失常,却在加重,明白时候少,不明白时候多。今天,达到了高峰——张开十指,要把自己眼睛抠瞎。这时,确实就在这时,那不是情人的情人,曾把她这位大学生拉入痛苦深渊的过去厂长、副市长,勇敢地,带有示威性的向她奔来了,奔来了,并及时地扳住了她的手,可这双手,又迅即扑向他,在他脸上狠狠地抓了两把,立时,鲜红的血从他脸上流了下来许是精神失常的人也怕见血,她突然吓“醒”身子却像面条般堆了下去,他赶忙抱住,流着泪道:“是我害了你,当初我不让你参加改革,不让你当厂长助理就好了”

    她无力地说:“是我害了你,要是我不瞎说”

    “你不瞎说我也得垮台,根本不怨你,咱们回家吧”

    “我动不了,你抱我。”她用手轻擦他脸上的血,说。

    “你怕人议论不?”

    “不怕!你怕吗?”

    “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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