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坛文学 > 凤起阿房 >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大符篆师最强雇佣兵之暗黑纪元侠武世界全能刺客茅山术之不死人超级六扇门暴躁的大隋

墨坛文学 www.22mt.co,最快更新凤起阿房最新章节!

    慕容冲在白渠大战后次日一早前往长安。因为大部骑兵都被高盖带走,他手边只有韩延的一万骑和原先慕容永手下部分骑兵,余下都是步卒,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得很快。这一路上来,并没有接到高盖军中的消息,虽然接连击溃一些秦军散兵,可也未能找到符坚的明确行踪。臣下都道秦军新败,高盖身边俱是精骑,人又持重,便是小小遇挫,也不至于出什么大岔子。慕容冲其实也是这般想法,但是总有挥之不去的忧虑,如同此时满地翻浆的泥泞,沾乎乎的,裹在了他的心上。他终于忍不住,冒着再度分兵的危险,从不多的骑兵里面,拔了三千骑,命慕容永率领,前去探看。

    三日之后的夜里,慕容冲被叫醒,看到的是慕容永苍白的面孔。

    “全军覆没?”慕容冲倒后几步,跌坐在毡上,两眼有些发直。

    “是,尚书令本已经攻入长安城,可是却让窦冲和李辨前后夹攻不得不又退出来。他不死心去攻渭北诸垒,想截断符坚逃归之路。可符宏早有准备守得极严,一时未能得手,符坚归返又极快,竟让他们合围上了。”

    慕容冲听着慕容永犹喘息的禀报,不自觉地晃了晃头,将凌乱的发丝甩到了敞开的上衣领内,似乎希望自己还在梦中。他茫然道:“他死了吗?”“不,”慕容永道:“尚书令被臣救下来了。”“还活着?”慕容冲此时已经醒得清楚,不由勃然大怒,起身喝道:“他还活着干什么?”“皇上,”慕容永应手势给他取过甲胄来,道:“他此时正在帮臣挡住一伙秦军,让臣能得以来报讯,秦军前锋距大营已不足三里!”

    听到这个消息,似乎是因为震惊过度,慕容冲倒没了言语,急急甲出帐。这时圈中入眠的万马已经被不祥的气息惊动了,此起彼伏的嘶鸣在冷冽的空气中荡开,由前至后,一座座帐蓬在诅骂与询问声中揭起了皮帘,兵丁们不稳的身形中犹残有三四分梦中意味。

    慕容冲将情形赶紧对着赶来大帐中的将领们说了,下令做好准备迎敌。营寨两侧本已扎下拒木鹿角铁藜蒺和陷马坑,他便让长矛兵在其后布阵,将所有的弩弓都集中到正面秦军出现的方向。

    随着他一声声冷峻而略带躁意的喝斥,大营里顿时如同蜂巢蚁穴般动起来。这时敌情不明,尚还不得知秦军来了多少,若只是与秦军前锋猝遇,那手头骑兵尚可一战,若是符坚大军已到,便只能据阵地坚守了。慕容冲见兵丁们虽然慌乱,但还是大体有条不紊的完成了他的意图,于是略点头,便对慕容永道:“由你去领骑兵营”顿了一下,似乎是方才想起的加了句“韩延的副将若有丝毫推阻,便杀了他夺过兵权来!”

    慕容永迟疑了一会,方才答道:“是!”他心中打鼓,觉得慕容冲此时疑心也未免大了些,若是在这当中还闹起内讧来,只怕是要一败涂地。好在韩延的副将并无什么异议,很干脆地道:“未将听从左将军之号令!”慕容永方松了口气。数万骑兵牵马上马的嘈杂正烈,谷口方向,已有一彪人马急啸而来。

    随着慕容冲的一声清叱,弩弓的弓弦被全力压下,弩箭化作密不可分的一团厉风,向着秦军裹卷而去。前头的秦军象迎面撞上了透明的冰川般,硬生生地从马上跌下。在打头的二三十骑混乱成一团后,秦军发觉了燕军已做好准备,于是拨转了方向,从侧翼削来。

    两翼矛手在数千骑轰地声中,忍耐着恐惧,将长矛竭尽全力的刺出。飞跨过前面的陷坑拒马枪的少许悍骑被串在了矛上,矛兵们自身也被那加力狂奔后的巨力震得狂吐鲜血,胸口深隐下去,然后两肢亦曲,在连串的“格格”声中,破碎扭曲后软倒于地。受伤的秦军马匹疯狂的翻腾,将深扎入地下一尺的拒马枪也踹得松动起来。

    慕容冲立在搭起的台上,一眼也不去看就在咫尺的攻守。他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环视四方。此时最要紧的是能判断敌军有多少人马,能战能守只在一念之间。秦军的冲锋已是三度,原先坚固严谨的阵地了开始有了些残破之处,只怕是很难再度抵御骑兵的下一波攻击。慕容永第二次让人向他请示是否要骑兵出击,他见只这支人马,不过六七千的样子,再无旁的异象,终于下定决心,道:“出击!”

    忍了许久的燕骑从箭阵中一跃而出,秦军因为连战不克,声势已沮,在锐气方盛的燕骑冲锋下,有些抵挡不住,收缩后退。慕容永看着眼前状似纷乱的秦骑,有了一丝犹豫。这些秦兵虽退却并不见彼此阻挡,自相践踏,不知是否在引诱自已追上去,但如有击溃敌军的时机误过,只怕就再也脱身不得。他一时难以决断,便没有强行勒止手下兵将。燕骑正尽情斩杀散落于后的敌人,已冲去三四百步距离。突然谷口中又有秦军杀出,慕容永身上一痉,怒喝道:“快!快!撤回来!”然而两支秦军恰成钳势,正是最有利于利夹击的方位。慕容永手在发抖,近乎绝望地看着那谷口中冲出的秦军,向自已照面逼来。

    可就在这时他觉出了有些不对,一名燕兵本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埋伏吓得不甚灵光,那打头的秦军可以轻易将他一斩而落的,却在紧要关头歪倒。那燕兵乍过神来,胡乱递出一刀去,秦军居然应刀而落。燕兵看自已手中的刀,上面点血未沾,不由莫名其妙的呆住了。

    那些秦军起初看来是为了防止箭阵而显得散乱的阵形,这时却让慕容永心头生出一丝不实在的欢喜。而这丝欢喜,在看到又一队骑兵追逐着从谷口散出的秦军而来时,迅速的膨胀起来。而当一支箭从一百五十步远处射出,挟着“呜”地尖呤,贯入一名逃窜秦兵后背时,慕容永终于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颜,撮指在唇上,啸歌一声。

    谷口处有悠长淳和的一声哨音回应,然而与这哨音的节拍绝不相合的,是连珠似的箭支,迅如电掣,支支扎入逃窜的秦兵后心。“刁云!”慕容永心怀大畅,这箭射得如此有力,他的伤势想是好得差不多了。

    慕容永放声大笑,喝道:“跟我来!”于是率军衔尾追向先头的那队秦军。而刁云亦向那秦军侧面奔袭,放任那些原在谷道中埋伏、已经溃散的秦军没头苍蝇似的撞到严阵以待的燕营箭阵上。

    这时慕容永与刁云两军夹击,恰如方才秦军对慕容永之势,不多时就已杀得秦军大溃。慕容永在混乱成一团的秦军后阵来回冲杀,已经毙敌逾十,终于消去一腔闷气。他看到刁云的皱眉喝斥的面孔,一面叫一面冲上去,却见刁云正在与一名秦将打得激烈。慕容永方才隐约觉得那秦将有些眼熟,就听到他暴喝一声,舍了刁云向自已扑来。慕容永先怔后笑,吹了嘹亮爽脆的一个口哨,拍马上前接过他的一枪,道:“是平原公么?久违了,贵体无恙呀?”

    “小贼!”符晖两眼中似欲喷出火来。两枪在空中紧挨着交错而过,竟是以命换命的打法。慕容永却不想和他拼命,撤骑让开,口里却不肯让步,嘻笑道:“那日灞上一别,未能拜领平原公的赏赐,小人一直愀然不乐呢!”

    这言语让符晖面色苍白。他一言不发,手上却是一枪紧似一枪,向着慕容永周身招呼而去。符晖不受激,到是慕容永自已想起当初符晖在郑县一战后对他的千恩万谢,越想越好笑,不知不觉有了些心浮气躁。符晖觑准一个破隙,斥喝出枪。慕容永竟没能招架住,眼见那一点如萤的枪尖向自已眼上飘来,不由大惊,全力下鞍侧身,一时间只听得到枪尖劲刺的尖鸣。突然杀气一顿,他听到在一旁掠阵的刁云惊叫出声,符晖闷哼退开。慕容永的马匹带着他连连退开十多步,方才能让眩晕的眼睛清明起来。他看到挡在自眼前之人,却不是刁云。他先是一怔,继而又是大惊,叫出声来:“段随!”

    那人回身,胡子掩了半边脸,甲胄全无,战袍脏乱不堪,象从野人堆里爬出来的,果然是段随。他大模大样地笑道:“自然是老子,否则谁救得了你这条小命!”刁云跑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背,看他无恙,僵硬的两颊也平缓下去。慕容冲有一肚皮话,这却不是详问的时机,只简单打了个招呼,合兵一处,欲要将这支秦军整个包围起来。

    符晖己知不敌,万分不甘地回头看了一眼,拨马返身逃走了。他的衣甲在前面乱马纷纷中浮现了两三下,就不再看得到了。追逐出了三四里地,依然未能将他们聚歼,刁云唯恐有失,便向段随和慕容永提议收兵,两人斟酌了一下,便也同意。

    回去的路上,刁云和段随把事情和他一一道来,原来段随那日与慕容冲失散后,不敌秦军,带着一二千人落荒而逃。符坚急着去追慕容冲,也没有费力搜杀他。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泾阳境内无所事事的闲逛,顺便也收拾起了二三千散兵。刁云本来是和小六等几人躲起来养伤的,恰符坚败退,从他们藏身的地方经过。他们几个休养两三日,多少好了些,便潜蹑于后,与段随相遇。他们得知高盖大败,于是也兼程赶来通报,正好撞上了那支理伏在山谷中的秦军。

    慕容永突然想起来,急问道:“那尚书令呢?他方才在那边为我们挡住了秦军,你可救下他了?”“救是救下来了,就只怕他情愿我们不能救他下来。”刁云叹了一声,他伤势未愈,面色本就黯淡,此时更加难看。段随在一旁道:“胜败仍兵家常事,皇上自已也打了败战的,不会责他过甚吧?”慕容永听他口气,看他满腮乱颤的胡须,觉得他对于慕容冲在仇班渠中扔下他逃走,总有三四分怒气难消。这连刁云也听出来了,他道:“当时情形,你又不是不晓得,若不是皇上一走,引得秦军追去,你又如何脱身?”

    段随住了声,慕容永眼前亮堂,他抬头看去,原来已经到了营寨之前。他们下马,交给兵丁侍弄,再走上几步,就见到慕容冲负手立于寨门内一箭之地,眼神变幻不定,高盖跪在他面前,浑身浴血。小六站在高盖身后,一幅惶急无措的神情,见到他们几个,方才略为松了口气。

    “请皇上赦尚书令之过!”慕容永刁云和段随三个一齐跪下,大声道。

    慕容冲本只是静静地瞅着高盖的,却好似被这一句求情给激怒了,眉心皱起,瞳仁的越发黑不见底。“你倒还有命回来!”他咬着唇笑,不紧不慢也不大声地道:“朕交给你的三万鲜卑子弟呢?他们现在在那里?”

    “请皇上杀臣以儆效尤!”高盖话声干涩,象一个字一个字从磨出来的,慕容永看到他的身下,有一团污迹在渐渐扩开,随着那污迹的来源看去,他捂在胸口的手上,鲜血一缕缕,分外醒目。

    慕容冲在他身边来去转了两步,盯着高盖,气息粗重“杀你?杀了你就能赔回我三万大军?你有这么金贵?你走时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让你一击不中,休要恋战!你倒好,你本事大着!有主意!好气魄!这个位子,你来坐好了,我那里敢处置你呢?”他一句接着一句,愈说愈急,辞气尖刻,慕容永不由起了个念头“倒底是兄弟,他训起人来,倒是和慕容泓不差什么。”

    不由想起来,他从未见过慕容冲这么对手下人不留情面。慕容永抬头看他神情,只见他颧上和唇上泛起红晕,瞳子黑亮,正是痛快无比的样子。他突然起了个念头“似乎他很愿意有这次败绩可以用来斥责高盖似的”这念头荒唐无比,他马上摇摇头,从脑子里甩开了。

    慕容冲这番申斥,旁边的人听着,都有些不平。因为低估了秦军回长安的速度,方才是致的根源——这却是慕容冲自己的失误。可高盖却不置一言,他慢慢抬起脸来,好象在苦笑,眼底深处又隐含一丝忧愁,面孔苍白镇定,无怨怼亦无羞愧,有种近于死的宁静,似乎那些话,一句也没有听到他耳中去。刁云实在听不下去,起身一步,道:“皇上”

    就在他的话声里,高盖保持着那种神情一寸寸,歪倒在地上,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托着他似的平缓安然。“尚书令!”周围的人一直惊叫起来,打断了慕容冲的喝斥。所有人都向上一次,却又顿住了,眼光一齐凝注在了慕容冲身上,他静默立在原地,似乎余怒未消,又有一丝犹豫。

    高盖胸前的血迹在地面上愈洇开,有什么绵柔透明的东西覆在了上面。慕容永觉得鼻尖上一凉,他用指头捺了一下,放到眼前,见是半粒未化的霰雪。抬头去看时,薄软的雪片如轻纱似的,已经一重重半掩了峡谷丛林,越发显得幽暗冥深,凶险莫测。

    “又下雪了!”慕容永好容易能找得出话头来,他状似轻松的上前行礼道:“秦军不久就会来了,大军快些起程吧?”然后看了一眼围在高盖身边的刁云和段随,道:“如何处置这次失利,等回到阿城再说吧!”

    本以为还要费此口舌的,可慕容冲好象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点点头,便大步向自已帐中走去。见总算将此事揭过,所有人都是松了口气,便开始准备拨营。骑兵们倒是全副装备,不需多理,但是三万步卒和箭手动起来,次序行列,如何防止秦军从后掩袭,如何探路,粮草辎重怎生处置,都得边动边筹划。几个人一面听着慕容冲接连不断的遣人传话,一面应付各位偏将军裨将军林林总总的问题,忙得脚板生烟,不知不觉竟是浑身冒汗。并遣快骑往报慕容桓,让他做好守备之务。这数月来他一意经营阿房,宫内建了多道墙垒,更备有数月来储备的所有粮草,只要进入,当可无虑。

    冬日,又是雪天,天亮得极晚。到走出二十多里,估算着总有辰正时分了,慕容冲看到了泾水瑟缩于雪风之中,方才长吁一口气。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突然有些烦躁,一路下着雪,三万大军的足迹便是瞎子也可以看得清楚明白。此时他们所恃的,只唯有一个“快”字了,于是他再度否决了要求停军休息的请求。又赶了两个时辰,当阿城的城垒在他们面前打开,慕容桓放下心来的笑意从那上面现出,燕军不约而同的发出放松的叹息。此时,另一种声音压倒了这叹息,传入了燕军们的耳朵。一时万众色变,驻足后顾。那声音如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转眼间就看到金色大纛从白中泛青的阴雪晨空里招展而出,似乎世间颜色都被它夺尽,只余得这天地萧落。

    慕容永与刁云对视一眼,上前道:“请皇上下令我二人出击,阻得秦军片刻,使大军可以安然入城。”慕容冲却摇头,道:“你们先入城。”对小六道:“速去通报左仆射,让他大开城门。”

    “是!”慕容永与刁云彼此对望一眼,应声而去。

    慕容冲让部分步卒就地设置拒马,排下阵势,其余的循序入城,并不露出赶急的样子。秦军看到慕容永与刁云的动静,显出现了一阵骚动,似乎想马上追过去,却又被约束住了。慕容桓赶出城来,已是面如土色,不及向慕容冲行礼便一把拉了他道:“请皇上速与臣一同入城!”慕容冲挣开了他,道:“不急!”“皇上!”“不急!”慕容冲沉静的眼神让他渐渐有了些了悟,他看了眼在一二里外俳徊的不前的秦军,也收了声站在慕容冲马畔。

    这时燕军若急于入城,只怕入城不足一半,秦军便能杀至。到时兵卒在恐惧之下,必然自相践踏,乱成一团,恐怕还会阻止城门的关闭。虽然阿房周遭三里内,都有明碉暗堡,设下弩箭陷坑铁蒺藜,可这时因为城中兵力不足,只怕不能挡住秦军,反而阻碍了自家兵马的进入。但秦军并不清楚阿城内的兵力,他们也知道阿城这数月来经燕军精心布置,多少有些提防,这时他们伪作镇定,摆下这个空城计来,只怕反而能嘘得秦军不敢轻入。

    步卒们在将校的弹压下,强忍下拔腿狂奔的冲动。行列在远处看来甚是齐整,可近处细瞧,却个个瑟瑟发抖。那秦军中终于忍不住有一支人马离阵而出,慕容桓手心出汗,不自由主站得僵直。却听得慕容冲道:“我们进去!”起先他以为慕容冲是终于怕了,可那声音依旧镇定,他在想了一刻后也明白了慕容冲的用意。知道这一来,更启秦军疑窦,马上延身引请,慕容冲一行就在秦军锋镝之前坦荡荡转了身,纛旗大喇喇招摇,径往阿城中去。秦军似乎再也忍不住,加紧冲进来,而就在可以达到阿城最外围碉堡箭程的前一刻,却又被鸣金声召了回去。

    慕容冲听着秦军中嚣闹的声音,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问道:“城中可布置好了?”“都已尽全力迎战!可若是诱秦军入城内交手,”慕容桓犹豫了一下,道:“臣并无胜算。”慕容冲点点头,这本已在他的意料之中。说话间他们已经入了城,下马登上城头。

    慕容冲站在城头,看着秦军所在的方向。数万大军静默如亘,旆旗一面连着一面,绚烂得有如西天锦云,绵延无尽。其后万千枪尖上闪烁出的锐光,如冰凌一般,沉甸甸的压在他眼中,让他情不自禁的细眯起来双眼。可是数万雄师此时如囚笼中的猛兽一般,笨重而又拘谨,那巨大的躯体内当可杀人盈野的力量,在伸伸缩缩中,一点点耗去。

    “你还敢攻进来吗?符坚!”慕容冲看着这一幕在心里发出一连串的笑声,象这个雪晨的气息一般冷冽清爽的冷笑。“你此时手握重兵,白虏小儿在你面前全无防范,你在犹豫什么呢?你在怕什么呢?”他浑身的血象烈酒一样烧得滚热,他盼望着符坚当真会冲杀进来,在这样一个明净的早晨来个干脆的了断,似乎是一件颇为惬意的事。想到到符坚此犹豫怯惧的眼神,慕容冲就已经有种极境般的欢乐,这种欢乐比起一枪刺入他的胸口,似乎更值得回味些。

    此时所有的将领,连同重伤未愈的韩延和方才清醒过来的高盖,全都聚集在了城头上。慕容永与刁云一左一右立在他身侧,所有人鼻翼都不自觉的扇动着,一团团的白气,聚在空中不肯散去。每个人心口都在狂跳,或者就在下一刻,一切便见分晓。慕容永被这种凝滞的惧意给压得透不过气来,忍不住紧紧盯着慕容冲,想知道他有几成的把握。慕容冲眼中的光芒象白琉璃一般,近乎无色,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分明身披重甲,按剑而立,却有种清隽不胜之态,仿佛与只是这盈满风中的雪花凝结而成的一个虚渺的影子。

    这时突然听到女子的娇啼之声,让城头的精神绷得快要断开的人都是一惊。他们看过去,只见贝绫被几名兵丁拦着,秀发散乱,面颊通红,焦急万分的向着慕容冲看来。慕容永看了慕容冲一眼,见他没有让她上来的意思,忍了一下,倒底没忍住,跑到了她跟前去。贝绫一把拉住他的手,叫道:“我妹子快不行了,想和他说句话!”“不行了?”慕容永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脱口问出“什么不行了?”贝绫听到这话,眼睛向天上翻去,以忍无可忍的口气,狠狠地摇着他的手臂道:“她难产!”

    “难产?”慕容永和舌头和脑子一直打结,而拦着贝绫的兵丁听了这句话,也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手中兵器。“不是说还有两个月的吗?”贝绫眼泪已经涌出来了,她用力抹去,道:“前些日子听到失利的消息,受了惊吓,因此就你千万得帮我递这句话去,她要真是不行了”说到这里,多时的忧急终于让她整个人不胜其荷地软倒在慕容永臂上。嚎哭之声将要从她口中发出时,慕容永及时的捂住了她的嘴。他拍了拍她的肩,在她耳边道:“我去跟他说去,别急,好吧?”贝绫平时的镇定干练已经完没了,顺从的频频点头,靠在积了雪的城堞上,眼里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之人的神情,和孩子一般。

    慕容永小跑几步,到慕容冲身边将事情原委说了,慕容冲蹙了眉头,往下一指,那边秦军犹在蠕动不休,难测下一步的行动。“这种情形下,朕如何能走得开?”他看了一眼贝绫,道:“让贝绫回去等着,若是秦军退去,朕自会去看她。”刁云在一边听到了,似有些不安,上前一步道:“皇上不便离开,让未将去听听她要说什么吧?”这要求简直有些匪夷所思,慕容冲和慕容永都睁开大了眼看着他,他却浑似不觉。刁云从来都是个无所求的人,因此一但求起人来,那种温厚的神情就分外让人难以拒绝。慕容冲怔了一下,吐几个字来“那你去吧!”

    刁云方才下了城头,金色大纛开始动弹了一下。城头的人都绷直了身躯,气息窒在喉咙里,脑子里都有些发懵,可在下一刻,却又放松了下来。那金纛向后转去,灿烂的光芒显得有些落寂和委屈。庞大的秦军队伍象整座山被平地移走,缓慢而凝重。他们每走一步,城头上的人气息就会悠长一分。慕容冲看着符坚的消失,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多些。可随着秦军最后的一抹暗影消失在渭河之畔,虚妄的热度已尽从慕容冲身上褪去,浑身都是凉飕飕的,想是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的双腿才开始发软,象是支撑不住身躯,有点想不管不顾的一跤跌坐在地。他突然苦笑起来,心道:“原来我居然还是怕死的。”

    这时诸将心思大定,彼此对视,无论平日里和与不和,都笑得极是友善,颇有些弹冠相庆的味道。慕容冲对慕容桓道:“尚书令与右将军都有伤在身,防守重任,尽委卿了!”慕容永听到他又以尚书令称呼高盖,心中一喜,再看倚躺在墙角的高盖,淡淡的笑着,却似有些凄凉。慕容桓应命后,慕容冲又对慕容永道:“你速领骑军一去,蹑秦军之后,观觑去止,小心从事!”“是,”慕容永答应下来,自去领军。

    慕容冲想起了方才的事,便也觉得有几分牵挂,于是带了小六等一干亲卫,径往后宫去。说是后宫,其实也不甚严密,只是将最内面的两重殿子隔开了设下关禁,里面也不过二三十个女人。他也没有册封过什么后妃,多少是因为这个皇帝,他自己当的也不怎么认真。这一年掳来的女子不少,慕容冲大都赏了下面,自己只是偶尔留上一两个。穿过两道青灰色的冬柏夹成的小道,贝绢住的院子已经在望。里面女人们的身形在窗口廊下晃来晃去,吵闹声中有一丝异响分外醒耳。

    慕容冲突然僵住,任雪糊得眼前一片迷茫。似乎在空朦中过了许久,听到小六他们在身后雀跃起来“是皇子落地了!”他在心里说了句:“啊!没有听错,是婴孩的哭声,是我的儿子!”

    他加快了步子走了几步,却见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大柏树下,刁云盘膝坐在雪地中,昂头张大了嘴,象是在发呆,任那些雪片掉进他嘴里。他听到步伐,低下头,看到是慕容冲,方才站起躬身道:“皇上大喜!皇子诞世,母子平安。”

    “那就好!”慕容冲正欲直冲进去,却又想了起来,侧过脸来问他,道:“她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刁云垂首,道:“即然夫人无恙,就请她亲自告与皇上好了!”慕容冲觉得这是道理,于是点头,勿勿进殿。殿外间站满了女子,听到通报齐齐跪下,欢天喜地莺声燕语的道贺响成一片。慕容冲尚还在被一屋子锦缎晃得眼花,一具襁褓已经送到了他眼前。

    那丝绸文绣中一张小小的紫红色的面孔,只有他拳头般大,声嘶力竭地哭个不休,仿佛已经知道他所涉足的这个世间是何等苦楚。一片说笑声中,有个声音在笑道:“皇上得要给皇长子起个好名儿呀!”

    “皇长子么?”慕容冲看着抱孩子的贝绫喜极而泣的笑脸,脑子里猛然现出了慕容苓瑶的面孔。“若是她还活着,此时这孩子定然会被她抱在怀里吧?”一刹那周遭仿佛有玉磬金钟声鸣响,杂夹着浮游的香花,浑非人间的清辉一点点晕开。等那光亮略为收敛后,群姝们中己然然多出一女。

    她侧下身去,发如夜色中的溪流淌在了孩子身上。染着凤仙花汁的五指,将发丝掠到了耳后,侧过来的眉眼,盈盈笑着,道:“凤皇,好可爱的娃娃!不过,比起你小时侯来,还是差着一点!”

    是她呀!那眉目间一团灿烂的笑意,清朗得象雨后的春阳,却如此的陌生。他努力在脑中搜寻,终于往十二岁以前的记忆中,翻出片羽吉光般的碎片。原来你回去了,枉我还为你担忧。慕容冲终于放心的笑起来,伸手去拥抱她,可却穿过了她的身躯。他的指头从渐渐变淡变薄的虚影中穿过,触到了小家伙的鼻头上。孩子越发哭得厉害,一滴眼泪包绕着他的指尖,指头上的肌肤温热,有些微的麻痹。慕容冲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叫慕容瑶吧!”

    在一众娇声的奉承中,他挑起帘子,进了内室。地上榻上狼籍一片,热水,铜盆,染血的布匹,浓浓的腥味充斥着他的鼻端。在这一片糟乱中,贝绢紧紧的团着身子,不知是睡是醒,她裹着的毡上大朵艳红的牡丹花象是在地上被踩过似的蔫污。

    慕容冲跨上榻去,拍了拍她的肩头,没有丝毫反应。他皱眉,去揽她的腰,那腰上分明传来抗拒的一挺。慕容冲俯下身去,在她耳畔吹着气,小声道:“方才是有紧急军情,现在好了,你没事了,有多少话我都听你说。”

    他的心思从未这般温柔过,方才那一刻幻觉中的平安喜乐还萦绕在他的肌肤气息当中。可怀里的女人依旧是一动不动。他不由有些愠怒,扳过她的脸来,她双眼紧闭,白得无一丝人的面孔上,弯睫投下两弯深浓的影子,有种极冷的感觉隔着厚毡从她肌肤上透过来,竟让慕容冲一时兢然,觉得怀里搂着的浑似一团青冥之地的雾岚。他放开手,看到那毡上的花朵扩得更大,她将自己裹得更紧。

    慕容冲有些气恼,一跃而起,喝道:“你!”这一声“你”后,却又不知当说些什么。他呆呆地站着,觉得这间屋子如此污秽如此闷热,全然呆不下去,便转身就往外冲去。在帘子垂落于他身后的那一瞬间,似乎有压抑了很久的一丝哽咽,传入他的耳中。

    “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慕容冲气乎乎地想着,看到了犹在殿外的刁云,便叫道:“走,我们和慕容永一起去,看看秦军撤军时是否有什么可乘之机!”

    已经过了午时,营外的雪愈下愈大,密得三步之外不见人形。符晖斥退了请他入帐的亲兵,独自在寨门前矗立。他有些烦躁地将身上青鼠裘敞开,数个时辰符坚的喝斥还在脑中辗转不去。

    “你贪功冒进,数次大败而归,难道还要重蹈覆辙么?”

    “父王,此一时彼一时,各位将军难道看不出来燕军已是首尾不能相顾吗?”在他焦急的环顾之下,将领闪犹豫着一起跪下,站得久了,盔甲尽白,围满了他的视野,象是一道道起伏的雪原。他方有些欣喜,从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却更固执,更不容情。

    “那白虏小儿最喜自示于弱,诱我军入其彀中,这一样的诡计,竟还要三番五次的上当吗?”

    “父王!”他绝望地在地上叩下头去,嚷叫起来“儿臣愿率自营下兵马前去,请父王相信孩儿一次!”

    “哼,当次你率五万大出征,朕是极信你的,昨日命你为先锋,也是极信你的,结果如何?”

    “父王!”

    “撤军!”一声爆喝,再有多少言语也被一并打断了。他胸口一阵冷凉,恨不能让这雪下得大些、再大些,席天幕地,将他整个埋下,永远不必再去看符坚面上的神情。马蹄和皮靴在积了两三寸的雪上踩着“咯咯滋滋”响成一片,那声音象鞭子似的,一道道抽在他的背上,渐渐得他如双耳俱聋,竟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是怎么被亲兵搀扶上马,然后又领受了到后头看守粮草的命令,都不大记得。

    正当思虑如沸之时,突然鼻中嗅到了股焦味。他一惊,跳起来,抖了一地的雪沫,喝道:“是那里走火了?”旁边的守着的亲兵一面也四下嗅着,一面有些自欺欺人般道:“这么大的雪,怎么会走火的?”

    “快跟我来!”符晖疾忙向堆放粮草处跑去,这时整个营寨的兵丁都动起来,将本就布置得曲曲拐拐的道路挤得更是不堪行走。亲兵连推带骂终于让符晖能往粮堆那里赶,远远就看到一团浊黄的雪花往这边裹来,吹得人眼前一辣,竟个个掉泪。符晖心叫不妙“琉璜!”

    等风向略转,眼前一清,就见粮包上穿了无数个洞,每个洞口上都冒着黄烟。兵丁们想要上去灭火,可一揭开上面蒙的帐布,就都被熏得七荤八素。突然又有一股浓烈的琉味传来,他抬头一看,数百点枝带着青烟的火箭从天而降。箭头钻入挡雪的帐布之中,片刻后,粮包内便是爆豆一般炸响。

    符晖往箭的来势一探望,就又被熏了一把,后面有人将什么东西捂在了他的口鼻上,方才略好些。符晖一看,那是块破布裹了些雪,了悟过来,叫道:“快些将口鼻用湿布蒙上!牵马,跟我来!”

    虽说可以不吸进黄烟,却还是护不了眼睛,因此等符晖能带着骑兵向放箭处冲杀而去时,就只来得及看到一地狼籍的蹄印。符晖在循印尾追与回寨救粮之间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叹息一声,拨转了马头。

    回去时火扑了十之七八,浓烟已经散去,可一股呛人的磺石味还在整个营寨间萦绕。检点损失,粮草虽被烧去数百石,还是救下多半来。这琉磺虽说生烟恼人,可倒底不如硝油起的火头大,因此方免了全营的大难。可以如今筹运粮草之艰难,却也不是个小数目。符晖只觉得头皮生生作痛,不如该如何向符坚通报此事。然而终是隐匿不下去的,倒底写了请罪折,连同军报一起,递到三十里外的符坚大营。

    这日夜里,符坚正与一众将领商议,都觉得强行攻城居然不佳,可大胜之后士气正盛,也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了。于是便觉得可以在阿房城之外扎营垒寨,困死鲜卑,使他们再不能四处游掠。只是这一带已经被反复劫掠过,方圆五十里以内,绝无人烟,粮草供给十分艰难。正这时见到符晖的消息,顿时气得他当即将军报扔在了地上。

    “不肖子!”符坚在地上大步的来回走,似乎是想发怒,可却没有法子发出来。眼角瞥见那纸,犹不解恨,用靴尖蹭了一下,纸简象被吓坏了的小孩儿似的“哧溜”窜出老远,畏畏缩缩地蜷成一团。

    窦冲过去拾起展开,缓缓道:“损失并非很大,天王何必如此”

    “朕为何朕生的尽是这种儿子!”符坚昂首长叹,咽了又咽,一口气竟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抽出刀来,一刀砍飞了几案。“咣!”那刀被他扔在地上,被火光照得刃明脊暗,象是一段半灰半红的余炭。

    “来人,送这刀给那逆子,”符坚须发皆张,近乎恶狠狠地道:“告诉他,他是我的儿子,屡败于白虏小儿之手,还活着干什么!”

    一帐皆惊,所有的将领都齐刷刷跪下,道:“天王!”

    “都住嘴!”符坚目光象着了火似的,让人看着都有些怕,一时面面相觑,竟无人再出声。符坚的待卫再也避不过去,不得不走近来,拾了刀,出帐而去。

    皮帘飞起落下,扑面寒面侵人。符坚仿佛是在喃喃自语道:“这小子,若不好生激他一下,他如何能知耻后勇,卖力死战?”

    “可这话太重了,怕他受不起!”李辨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进言道。

    “一点难听的话都受不起,那也太娇养了!”符坚语气旋又刚硬起来,道:“他来谢罪之时,让他在外面等着,到天亮才许他进来!”然后拂袖自往寝帐而去。

    待卫送刀至符晖营中时,他寒夜难眠,正抱膝就着火盆枯坐。半年前他回长安时,父子促膝而谈,言笑晏晏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日的嘉许温言,如今,已经成为一种绝不可能的奢望。他心里明白自己让符坚失望太甚,午夜梦回,扪心自问,也觉得羞愧欲死,无地自容。他不知道符坚这次会如何责罚于他,可是那怕是一个字的斥责也没有,单是想到符坚看到他就避开的眼神,也足以让他心若刀绞。他真是恨自己呀,他真盼着能打败慕容冲一次,只要一次,宁可就此死在战场之上。

    “那时,便是我死了,能对父王有所助益,也是值得吧!”这样想着,竟好似已见到他浑身浴血倒在符坚面前,符坚抚尸大恸,痛哭失悔想着想着,不由自己双目渐温。

    “平原公!”

    “什么!”符晖一惊,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问道:“什么事?”

    “天王遣使来了!”

    这是他一直在等着,却又最害怕不过的一句话。他定了定神,方才道:“我就来。”

    他迎出去,却见帐外一名符坚的贴身侍卫直挺挺地站在雪地里。见符晖出来,他双手捧刀,大声将符坚的话说了出来。

    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符晖的亲兵部属听着全张大了嘴,眼睛都向着符晖聚去。符晖象是趔趄了一下,就势跪了下来。这时风已经住了,遍地琼光将他的身形面目映得幽蓝一片。他接过刀,却不起身,道:“有几句话,请代本公转禀天王!”

    “平原公请起,”待卫忙下身去搀他,道:“各位将军们都嘱咐了,说平原公快些前去谢罪,他们都会代为求情的。”

    “不,”符晖道手在刀鞘上抚着,仿若正抚着着一段支离破碎的心境,他静静地道:“我不会去了,代我转话吧!”

    “平原公,这不是赌气”

    符晖恍若未闻一般自顾自的说起话来,将侍卫的言语打断了。

    “孩儿固然丧师败阵,可若不是父王当初百般宠护于慕容冲,他何以能作乱于今日?父王竟永远只记得降罪于孩儿,不肯自咎么?”这些话如此刺耳,四下的人全都变了颜色。符晖的亲卫连叫了他几声,他却毫不为之所动,站起身来,声音愈来愈尖锐急促:“当年父王爱他远胜于孩儿,今日他为父王之贼,孩儿为父王死战,这人世,真是何其不公也!”

    符晖说到此处,不可自抑地哈哈大笑,将上前意图架住他的侍卫,一左一右的推倒在地上。然后拖着步子,向自已帐中走去。他走得极是用力,积雪中现出两道深沟,雪屑象白浪一般翻在了他的脚下。笑声在冷寂的夜色中传出老远老远,惊得寒雀“吱呀”乱飞。

    众人一时都不能回过神来,心里回味道方才的话,个个震惊不已。过了一刻,那侍卫头一个想到不对处,叫起来:“不好!”然后带头往帐里冲去。帐帘一开,扑入他眼中的就是一片耀目的红光。他心神一乱时,脚下骤地打滑,溜出老远,他随手拉住一个架子,方才能站稳。低头看去,符晖的身躯就躺在延至足下的血泊上,那把刀深深地镶进了他的颈中,只露出极少极少的一弯刀脊,象是冬夜重云后微现的半抹小月。

    他仆上去扶起符晖,连连叫他,想下手拨刀,可倒底还是不敢。符晖突然睁眼,嘴唇努力的张开,似乎有什么话急于对侍卫说什么。侍卫忙凑近去听,好象是一个“不”字,零碎地飘入他耳中。他一怔,贴近他的耳朵问道:“是不是不要将方才那些话说给天王听?”

    符晖似乎想点头,却又摇头,最终紧闭上眼睛。一粒闪着冷光的泪缓缓滚落,淌在如月的刀身上,很快汇入了冒着热气的汨汨血中,再也不见。

    侍卫带刀返符坚营,唤了他起来,奉刀说出原由。符坚看着案上那柄染血的刀,缓缓伸出手去握在了柄上,上面余温犹存。“没出息的”喝骂在哆嗦的唇间化作惨然半声,不知是哭是吼。那刀上血光刺得他眼中痉痛。他挥袖掩上,狠了心不看,问道:“他死前说了什么?”

    侍卫迟疑了片刻,符晖最后说出的那个字他没能听得清楚,又看了一眼符坚此时憔悴的面容,终于道:“什么都没有!”

    “真的什么都没有?”符坚察觉了他的停顿,厉声追问道。

    “真的什么都没有。”侍卫磕下头去,极力掩饰语气中的犹豫。

    符坚一时无语,突如其来的沉默中,侍卫心中的不安愈来愈重起来。良久,符坚终于疲乏之极的叹了一声,道:“你们出去吧!”

    这一声如此生涩,令听熟了他声音的侍卫好一会方才能反应过来,不安的躬身退下。

    整整一夜中,火光将符坚放大了的身形投在皮帐上。值夜的侍卫们一直没有看到这影子移动过,以至于到后来,他们几乎要疑心帐中摆着的,不过是具石像。

本站推荐:桃源俏婆娘他在云之南阴阳鬼术女神的上门豪婿(又名:女神的超级赘婿,主角:赵旭)夜的命名术超品小农民盗墓笔记 (全本)江南林若兰九阳绝神三寸人间

凤起阿房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墨坛文学只为原作者天平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天平并收藏凤起阿房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