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坛文学 > 凤起阿房 > 第九章

第九章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大符篆师最强雇佣兵之暗黑纪元侠武世界全能刺客茅山术之不死人超级六扇门暴躁的大隋

墨坛文学 www.22mt.co,最快更新凤起阿房最新章节!

    那大夫的运气果然不坏,次日一早,慕容冲就完全清醒了过来。人一醒,马上就吃了三大粟饭,再过一日,便能自行乘马。慕容永与刁云将他受伤后的事宜一一与他交待清楚。

    刁云极想问他还记不记得下过那屠堡之命,可倒底还是开不了口。慕容永指着前面拨地而起的高峻险峰道:“前面就是华山,华阴在华山之北,眼下,我们当是已站在华阴境内了。”

    慕容冲看了看云雾蒸蔚、千峰竞秀的山峦,神色中似乎有一丝悒郁之气。他道:“你们一路上来,可有遇上济北王的人马?”慕容永皱眉道:“就是没能找到,不过在这临近就该能打听到吧”

    话音未落,就听到前面有人大声叫道:“求求你们了,我家七八口人,就指望着这点粮食了”慕容冲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农人拖着一只麻袋在埂地上狂奔,袋子破了口,麦粒淌下一路。

    他身后有数十人追赶,都拿着兵器,衣裳却是五颜六色,一时辨不清是兵是匪。那农人跑之不及,突然发了狠似的,将手里的袋子往一边的洼地里倾去。

    追在前头的人跳到水洼里去捞,可也迟了,他十分的懊恼,一刀便朝农人砍了过去。他的同伙道:“不能这么便宜他了,得想个法子细细剐了才好!”吵吵闹闹间,数十骑已是跟着跑过来,当头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汉子,披着铁灰色的斗篷,喝了一声:“你们在这里磨蹭什么?”

    “高将军!”那些执着兵器的人马上跪下道:“这人不肯交粮食出来,宁愿倒在水里!”

    那高将军将马身拨了小半圈,皱眉道:“不打紧,方才本将发现一处镇上人家囤积的粮草。今日可以交差了!”他这么一转,慕容冲就看清了他的面孔,高鼻长脸,面色微黄,仿佛在那里见过。也好象感到有人窥视,那高将军的目光倏地隔了稀密不均半里有余的树丛,盯在了慕容冲面上。

    “太好了,跟着高将军准没错!”那些兵丁们喜逐颜开的拍起了马屁,可那高将军却完然不去理会,一带马就冲过来,喝道:“你们是何人?”

    慕容永从慕容冲身边策骑出列,反问过去:“你们是何人?”一时忐忑不安,恐怕这些人并非是自已正在寻找的。

    高将军再跑近了些,突然甩鞭滚鞍而下,半跪在慕容冲马前,道:“原来是中山王驾到了!”竟是满面喜色。

    “你是?”慕容冲怔了一刻,终于想了起来,叫道:“你是高盖?”连忙下马,扶了他起来,讶然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这时刁云与慕容永也忆起高盖是何许人也了,赶紧过来相见。高盖笑道:“前两日就听说了中山王的消息,济北王一直在寻你们。再说”他顿了一下道:“从前与中山王前过一面,虽说过去八年,可还是依稀认得。”慕容永在一旁咧嘴笑,心道:“象冲哥这种样貌,自然容易让人记忆。不过冲哥向来不喜人提他姿容,这姓高的居然乖觉,不说出来。”

    高盖命手下去筹办粮秣,自已与慕容冲等人叙了叙别来情形。他当年去北地投亲,跟着亲戚做点小生意,也只是混口饭吃,过得不甚得意。慕容泓在北地举事,他便投了进去,眼下也是慕容泓手下最得力的战将之一。说话间,高盖部属来报,说是粮秣已办齐整,于是由高盖引路,他们便往慕容泓驻地而去。

    走不多远,便进入了华山的阴影之中,气侯骤然一凉,仿佛时节顿易。穿行在泥塘泽地之中,芦蒿籁籁而动,青意满眼。偶尔“嘎”的一声,三五鹳鸥飒沓而起,飘摇掠过水面,搅得一汪春水幽幽漾开,郁然生光,当真静僻之极。

    高盖让慕容冲紧跟着他,解释道:“济北王为防秦军来袭,将营地设在华泽深处,不是熟知路径的,绝不能找到这里来。”

    慕容冲问他今日筹得多少粮草,高盖答到不过七八十石,慕容冲不以为然道:“出来一次,怎么不多弄些。”高盖摇头苦笑,说是自从上次大败秦军后,附近的百姓大都逃走,不逃走的,也多半千万百计的将口粮隐匿下来。符坚伐晋时本已征去许多积粮,时今又正是青黄不接,民间余粟无几。如今出来一趟,能弄这么多,已是相当不错了。慕容冲一时默然,从前关中一般小康之家,囤上百来石粮米也是常事,不过几个月,就已穷窘至此,真是想不到。

    高盖有些发愁道:“济北王交待我至少也得找百石回来,可却没能全然办成。”

    “他会责罚你么?”慕容冲问道。“得了七七八八,也不要紧了,济北王其实知晓如今筹粮之难。”高盖苦笑道:“只是知道归知道,却并不见得宽宥。只要下头人能逃过去,自已听几句斥责也不打紧。”慕容冲才知道慕容泓对手下如此苛严,便道:“我这里带得还有,借你一些好了!”高盖连声道谢。

    这一路行来,不时有慕容冲的部下陷入泽塘中,幸得高盖对这种事已是习以为常,方才能尽数解救上来。好不容易踏上了硬实一些的地,慕容冲不及舒一口气,身上的汗毛就猛然直竖,觉出有危险。高盖道:“扬威将军高盖归营!”丛林中似乎有寒光闪过,数十个拦满了弓的人影从草从里现出来,有人喝问道:“与将军同行者是何人?”高盖大声道:“是中山王殿下驾到!”“啊?”惊呼从林沼深处传了出来,波纹似的,一圈圈扩开了去。

    不多时有一员大将驰来,手执令箭,道:“未将韩延,见过中山王。济北王命未将引中山王进去!”高盖愕然问道:“济北王现在何处?”韩延犹豫了一下,方道:“济北王正在大帐中等侯!”慕容永和刁云听了,不由对视一眼,都有始料未及,慕容泓竟不亲自出迎?

    他二人齐齐看向慕容冲,却见他含笑道:“那就请将军前面带路了!”全无不愉之色。于是留下刁云管束部下,慕容冲带了慕容永,随韩延高盖穿过营垒往慕容泓大帐而去。方才见到一顶皮帐上高竖“燕”字大旗,就听到有“卟卟”闷响。慕容冲过了一会方才明白过来,这是军棍打在肉上的声音,却见高盖向韩延使了个眼色,韩延摇头苦着脸道:“是段随!”

    “这又是怎么了?不是听说他打了胜战回来的么?”高盖不由往那边伸长了脖子,窥了一眼,问道。

    韩延小声道:“虽是胜了,却让秦军主将逃掉。殿下训他,他脾气又不好,两下里吵起来,就这样了!”说完长叹,两掌一摊,十分无奈。

    他们说着话,再走几步,便到了慕容泓帐外。慕容泓的亲兵收下韩延的令箭进帐,里面有人道:“让他们进来吧!”

    慕容永和高盖一左一右挑了帘子,慕容冲进去,就着帘缝里的半明的天光,看到一人穿着全副甲盔,正坐胡床上拭着手上的长枪,仿佛心神似都放在这枪上,浑不知有人进来。慕容冲站在一旁,细细的打量他。明光殿宴上一会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慕容泓,想来很多侍驾的事他都推了。因此这时,慕容冲不得不努力将十年前那个倔强少年的面容,与眼下这个二十七八岁,神色郁愤的男子合在一起。他生得高瘦白皙——这是慕容氏男子的征徵,和慕容冲的样貌五六成相似,只不过鼻唇粗大些,显得有些蛮横。

    帐里的人都不说话,只听得到铁砂纸打磨的“滋滋”声。过了好一会,慕容泓垂下手,声音方才停住。

    慕容冲忙上前道:“四哥!”“换一张来!”慕容泓暴吼一声,将铁砂纸扔到一边伺侯的亲卫身上,这吼叫便将慕容冲的话生生掩过去了。

    亲卫忙不迭的换了张砂纸来,慕容冲止住了要发话的慕容永,再次道:“四哥”他上前一步,微微侧着脸,凝视着慕容泓,尾音略略发颤。

    慕容泓看了他一眼,手里的枪撑在地上,片刻后一松,枪杆直倒下去,落在一旁亲兵的怀里。他大步返身到自已床上坐下,道:“我这几日都在打听你的消息,你总算是来了。”

    他没有让座的意思,慕容冲就站着回话道:“劳四哥挂记了,听闻四哥大捷,还未道贺。”

    “这倒不必了,”慕容泓淡淡地道:“只是自符贼失势,岁在燕分。各方皆闻好讯,唯有你失利,着实折了锐气。”

    “是,弟初次交战,能力鲜薄,有失我慕容氏的威风,真正是惭愧。”慕容冲垂首道。慕容永心里堵的慌,将头猛的转开,看到高盖也是一脸惊愕不解,当是全未想到慕容泓会这样对待慕容冲。

    慕容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这些年,也不知都学了些什么!”

    慕容冲道:“弟愚顽,日后当多听四哥指教。”

    “你知道就好。”慕容泓站起来道:“你既来了,就要归我节制,你的部下,全都编进我军里,以利事权一统。”

    慕容永听了不由一惊,看了看慕容冲,只消他一个眼色,便要上前力争。慕容冲却连眼风也不往他这边瞟一下,道:“全凭四哥作主。”

    话未落,外头帘子再闪,有亲兵拖了一个血人进帐来,按在慕容泓身前,道:“段随已受四十军棍!”

    慕容泓喝道:“你可服了?”那段随挣起来,又黑又宽的面上满是污迹,他吼道:“不服!”“不服?”慕容泓一脚向他额上踢去,喝道:“再下去打四十军棍!”

    “四哥!”慕容冲拦他道:“这位将军已受惩戒,且容他立功自赎!”

    “我教训手下,你掺什么?”慕容泓怒推了慕容冲一掌。这掌不巧正打在了慕容冲脖上伤处,他一时痛得天晕地转,幸好慕容永就在旁边,连忙扶住了。

    “这么没用”慕容泓轻蔑地说了半句后,也发觉不对,凑近看慕容冲脸色,问道:“怎么回事?”“中山王受了重伤,前日方才清醒过来,脖上的伤还没长好呢!”慕容永含着恨意瞪视慕容泓。

    慕容泓看到了慕容冲脖上裹着的药膏,似乎抽了口凉气,一时竟好象有点慌神。高盖忙在一边叫道:“快,召大夫来!”这一打岔,慕容泓倒顾不上段随的事了,韩延赶紧使眼色,让亲兵们把段随给背走。

    “不必!”慕容冲紧紧的捏住了慕容永的胳膊,等那一阵剧痛缓过去,已是虚汗满身“我军中有医药下去歇歇就行了。”慕容泓身子往前倾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慕容永已是飞快的扶着慕容冲退出帐去。

    出来后刁云已扎起帐,贝绫和贝绢给慕容冲换了药。那个脱身不得的大夫愁眉苦脸的在一旁伺侯,慕容冲突然心头一动,让他带一份治棍疮的伤药去段随营里。过了大半个时辰,大夫回报,说是段将军向中山王道谢,并说韩将军也在段将军处。过上几日,段将军能行动了,两人一起来谢殿下。慕容冲微微点头应下。

    当天晚上,慕容泓倒底还是开宴为慕容冲接风洗尘,在座诸将一一报名。有一个叫慕容恒的,是他们的叔伯辈,四十上下,老成持重。慕容冲私下观察,觉得慕容泓最倚重的,大约就是这高盖韩延与他。果然听慕容泓介绍,他军中现在十余万人,当中骑军五万,其中有二万是慕容泓的亲领中军,由高盖为副,韩延与慕容恒各得万五。

    说着说着军中情形,慕容泓突然停杯道:“本王已拟书一封与秦王,让他送皇上出长安,本王就率军返关东。”此言一出,顿时如在火上泼了一盆水似的,席上一冷,却又有水激化汽的“咝咝”声,好一会方静下来。

    慕容冲要过上一刻,方才明白他说的皇上,是在长安的慕容喡。慕容恒握着杯,环顾众人眼色,见无人发语,小心斟酌了一会,方道:“那秦王会肯吗?”

    “会吧!”慕容泓似乎浑然不觉帐中人心思有异,答道:“我今日已得确讯,姚苌为羌人豪强所推,在渭北举兵了”说到这里一笑,道:”有趣的是,国号也称为秦。”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都明白慕容泓的意思。眼下姚苌一反,渭南渭北皆叛,关中局势危殆无比。因此慕容泓提出退走之举,符坚应当万分庆幸才是。这样他就可以腾出手来专心对付姚苌,庶几可维持关西旧地无恙。

    慕容永在慕容冲身边咕嘟了一句“真不知道秦王是怎么想的,他难道看不出来符睿之败与姚苌无干?这正是用人之际,却硬是逼反了姚苌。”

    高盖听了,也道:“未将也觉奇怪,秦王一向御下宽仁,为何大反常态。”

    “宽仁么?”慕容冲慢慢的呷着酒,有种想要冷笑的冲动,却极力按捺下来。却听得韩延一旁哈哈大笑道:“不论如何,都是他自取灭亡,天助我也!”

    “如此说来,秦王倒未必会答应放回皇上了。”高盖皱眉高声道。

    “喔?”慕容泓听了一怔,向这边看来。

    “若是符坚能权衡利弊,忍下一时之气,先将局势镇定下来,再图规复,自然会从了殿下之议,”高盖道:“可以他对姚苌之事看,眼下他但凭一时激愤鲁莽行事,那只怕”

    他虽没有说完,可人人都在肚里补齐了“皇上是回不来了。”

    长安城里有鲜卑族人数千,且俱是故燕贵胄之家,与在座将士多有亲谊,想到此处,人人都有些心惊。虽说起兵之时就该明白长安城中鲜卑人的处境险恶,可真到此刻,才避无可避的面对起这个问题。

    慕容泓听到这里,也不由面色一沉。韩延见状进言道:“他若想对皇上不利,我们大可再给他一封信,说若是皇上少了一根毫毛,我们攻进长安之日,就杀个鸡犬不留!”

    “对对对!”帐中诸将马上兴奋起来。

    “受了这些年的鸟气,难道就这么走了?不破长安,难消心头之恨!”

    慕容恒重重的咳了一声,他看出来慕容泓的脸色已有些不对劲,可那些厮杀汉子们那里能领会到他的意思,除了慕容冲高盖和韩延不语以外,个个越说越来劲。

    “十几年来,秦国把什么宝贝都收到长安了,正要让他们吐出来。”

    “就是就是!了不起和姚苌定约,大家各取一半好了!”难以掩饰的欲望,在他们面上被酒精烧得滚热。

    “住嘴!”慕容泓手中的杯子在桌上一拍“咣铛”一响,诸人都禁了声。他眼中含煞,扫了一圈,道:“都是***蠢货!”他这话,是看着韩延说的。

    韩延面上涨涨的红了一下,却又马上回复成怯笑,道:“未将愚昧,请济北王指教!”

    慕容冲看着他的神情,心道:“这人不象是个没头脑的,为何会为说方才的话?要知道符坚眼下本就是怒气冲天的,你再语含威胁,不是火上烧油么?”

    果然慕容泓道:“韩将军,若是听了你的话,便是皇上还有一成的生机,也要被你给葬送了。”然后骤然起身,向众将喝道:“你们这些人比猪还贪心,又比猪还笨。先不说攻不攻得下,攻得下长安又作什么,难道我们能永远占据长安吗?跟着我们打战的族人冲的是什么?是回乡!等我们在这里傻乎乎的打下长安,吴王在早攻下邺都定了关东局势,那时侯我们回去,就只能当他的部属了。最终是只白白便宜了姚苌这兔崽子!你们脑子里都是狗屎不成!”

    他面带讥笑,辞气尖酸,一通发作下来,诸将个个丧气。就是有心说几句殿下英明,我等糊涂之类的圆场话,也被慕容泓那愠怒轻蔑的神情压得一时不能出声。在难堪寂静之中,慕容冲突然道:“其实各位将军说的也不会错。”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面上,高盖向他使了个眼色,似乎是让他不要说下去。但慕容冲却假作没有看到:“长安怕是非打不可。符坚多半不会放皇上出来,我军总不能放着皇上不管就逃走。”

    “你”慕容泓训得手下哑口无言,正在得意的,却让他出话一搅,不由气结。想开口喝斥,可也这话有些道理,他想了一刻,方才找到理由,喝道:“你是存心诅皇上死吗?”

    “皇上怕是回不来了,”慕容冲语气冷然道:“我们不如想想怎样为他们报仇吧!”

    “你这是在训我了?”慕容泓勃然大怒,脱口叫出:“别忘了你是让人撵得没处去,逃到我这里的!你有什么能耐?会扮娘们?”

    “你!”慕容永和刁云一左一右跳起身来,慕容冲两臂各拦一个,缓缓从席上起身。他面上没有纹丝动静,道:“我不过说了句实话,兄长听也罢,不听也罢,几日之内,便见分晓了。”然后行了一礼,掉头出帐。

    他在帐内里犹走得持重,一出去便不自觉小跑起来。他只觉得脑子里有许多事在翻来搅去,象一团火药被引燃了,头颅欲要整个炸开。这时他才发觉,右掌紧紧的握在剑柄上,竟有些发僵。他不由惨然一笑,心道:“为什么还会这样生气,我说那句话,不就是为了引得他发火么?”

    慕容永和刁云跟着跑出来,慕容冲气冲冲的道:“济北王太过份了,若不是有我们将窦冲引走,他也未必赢得了这一仗。”刁云紧跑几步,侧身拦在了慕容冲身前,道:“我们走!”“对!我们走!”慕容永也附和道:“宁愿战死,也不受这份鸟气!”

    慕容冲看着二人,一阵风挟着几点雨打在他脸上,细细的一凉,让他冷静了下来,他正要说话,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殿下!”

    慕容冲一怔,这是高盖的声音,他转过头去。见高盖落在后面四五步之地,斜风细雨之中,面目十分的模糊,只是一双瞳仁,却分外明亮。他道:“济北王他生性暴躁,请殿下略为忍耐。”慕容觉得他本来想说的并不是这个,可还是点了点头,道:“自然如此!”便率部下离去。

    过了几日,段随的伤势愈可,便依前言,携酒菜来谢慕容冲,并召了高盖和韩延作陪。起初只是说些淝水战事,慕容垂招抚乌桓之类的闲话,酒过三巡,彼此就熟络了许多,渐渐把话题转到前几日的接风宴上。段随已有了三份醉意,道:“济北王这人,眼里看别人都是土木沙泥,对我们也罢了,中山王是他亲弟弟,竟也如此!”

    “你喝多了!”韩延一把夺过他的坛子。“谁喝多了?”段随打着酒呃,一激动起来,面泛油光,提高了声音叫道:“若是他有中山王一半体恤部属,老子”

    高盖一把捂了他的嘴,向帐外看了看,道:“你说这话,是让中山王为难!”

    “其实四哥说得都对,”慕容冲无动于衷的喝着酒道:“只是,我们眼下回关东去,难道就真能与吴王争一日之短长么?”

    韩延忧心道:“正是如此,放着唾手可得的长安不取,跑回关东去,又能如何?”

    高盖放开了怒视他的段随,道:“只能看秦王是否肯放皇上回来了,若是皇上无恙,我们占着正统名份,还是可以一争的”

    话声未落,慕容永就闯了进来,叫道:“冲哥,皇上从长安遣使来了!”

    “啊?”帐中人醉意顿消,齐刷刷跳起,,往慕容泓大帐里跑去。

    慕容冲一挑起皮帘,就见到慕容泓身后坐着一人,头发斑白,佝偻着腰,两眼之上褶子密密的叠着,他过了一会方才认出来,竟是慕容评。八年多不见,竟已老成这个样子,慕容冲略略愣了一下。

    见了慕容冲进来,慕容评起身正容,道:“我奉新兴侯之命,传信与你二人。”听他这么一说,慕容冲才发觉他身后紧贴着两名秦军督校,死死的扳着脸,按剑而立。慕容泓与慕容冲跪下道:“接旨!”

    “不!”慕容评神情呆板,道:“是大秦新兴侯传信与你们。”

    慕容泓缓缓站了起来,从慕容评手上接过信。慕容评道:“这是新兴侯的肺腑之言,你们二人务要体谅他心意,忠心为国!”

    慕容冲看这情形,就知晓肯定是秦王迫慕容喡写的劝降信。果然慕容泓展信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化为丝丝冷笑,未了将信纸一揉,摔在地上。慕容冲俯身拾起,展开一看,果然写的是“我族受秦大恩,当粉身碎骨以报汝等若白衣面缚来朝,秦王仁德,许不加尔等之罪,仍为原职。尔早日皈然悔悟,仍吾家之大幸云云。”

    他将信纸在指尖一捻,觉得纸质甚厚,不由心动。慕容评依旧是那副死脸,道:“新兴侯的意思,你们已经知道了,我这就辞去。”

    “诶,”慕容冲上前一步握他之手拦住,满面堆笑道:“即然已经来了,为不留住一夜?”眼神向他身后的秦军看去,手指在慕容评臂上写了个“杀”字。慕容评缓缓摇头,褐色的眼皮子慢慢掀了起来,他的眼神显得很深很暗,他一字一顿道:“我主正在危城之中,为臣者怎可擅离?”慕容冲明白过来,他说的“我主”是指慕容喡,而绝不是符坚,于是放开手,后退一步。

    慕容泓听了却更怒,吼道:“给我滚!早点滚!”

    慕容评苦笑,脸上终于有了丝异动,再向慕容冲凝望了一眼,慕容冲看出他托付的意味,于是点点头。慕容评便不停留,在两名秦军督校的挟持下离去。

    “看看这个!”慕容冲将手中纸团展开略为细看,就发觉另有夹层,折开来,另有一张蝉翼般的素绢,他拿给慕容泓。慕容泓想了想,叫道:“取盆水来!”

    绢一入水,顿现出淡黄色的字迹。那字迹渐渐成句,慕容冲费力辨认,轻声念出来“今秦数已终,长安怪异特甚,当不复能久立。吾既笼中之人,必无还理。昔不能保守宗庙,致令倾丧若斯,吾罪人也,不足复顾吾之存亡。”念到这里慕容冲略略惊讶了一下,原来这个懦弱的哥哥也有如此决断的一天。下面的字样转浓,已是清晰可见“社稷不轻,勉建大业,以兴复为务。可以吴王为相国,中山王为太宰、领大司马,汝可为大将军、领司徒,承制封拜。听吾死讯,汝使即尊位。”这信并无抬头,可那语气,分明是写给慕容泓的了。

    慕容泓从水中捞起绢来,手上略颤,水珠滴滴嗒嗒的,顺着胳膊流了下来。他嘴唇蠕动,似乎是在反复的念着这几句话。那字迹离水便淡,不多时便已无踪。慕容泓再浸入水中,可等了许久,依旧一张素绢,空洞无神的对着他。他将薄绢收在怀里,重重的抱头坐下去。随着他的举动,帐中的气息愈来愈淡薄,恍然间如同漆黑夜里的荒野。孤寂之感一阵一阵侵袭而来,刺得人心口生痛。慕容冲静默的立在一旁,有一阵子觉得慕容泓似乎要哭出来,慕容冲有些手足无措,若慕容泓真哭他不知该怎么办。可慕容泓倒底抬起头来,面上蒙着如纸般薄的平静,对他道:“你出去吧!”慕容冲心中骤然轻松,可又不能免了一丝空落落的怅意,略躬身答了句:“是!”便走了出去。

    次日慕容泓集众将,自称大将军,改元燕兴,挥师东进。

    可是这日他方才进了十数里,就命扎营。再次日,又道潼关有备,粮秣不济,命宿营一日。再次日,与秦军略作接触,竟命退还华阴。这么行行复行行,将近一月,居然才走了不到百里。而已经入夏,关中干旱异常,秦岭崇山之中,本是飞瀑流泉原隰相间的,却因接连月余的晴热而难觅水迹。此时,符坚正率窦冲等将去讨姚苌,长安空虚,慕容泓一再踌躇,眼见要坐失良机,下面将兵,都颇有怨言。慕容泓脾气却又见暴躁,手下略有违逆,动辄责打,整个燕军营中,都是愁云惨雾。

    这日扎营之时,高盖与韩延相对苦笑,高盖道:“今日又只走了五里不到,象这样子走下去,只怕不到长安,我们全都要晒成肉干了。”他指着韩延的的脸道:“你的眉毛要是再白一点,倒可以看得出来了。”韩延哂笑道:“你自已还不是一样!”行军之中本是要穿盔甲的,可数日下来,就是连慕容泓自已也熬不住。因此人人都只着战袍,去了甲胄。日虽偏西,可隔着万丈红尘,依然有橙辉似火,一团团烧到他们身上。空山寂寂,草木萎蔫,人固然是有气无力,就连鸟雀,也不置一声。

    “唉,不知道大将军在想些什么,正是打下长安的良机。听说符坚将姚苌围在安公山,只怕姚苌撑不了多久,等符坚缓过手来,不知道要难上多少倍。”高盖跟慕容泓有时,虽说慕容泓性子暴躁,可见事明白,从没有如这些日子般举止失常。韩延道:“我也不猜不透他这是怎么了。只不过若是照他这样下去,我们怕是要死无全尸。”他的话说得很慢,里面有些别样的意味,高盖却没有接过话头,反而转过身去,讶然道:“出什么事了?”

    只见那边一群兵士,欢呼雀跃,都朝一道山沟里拥去。高盖身边的亲兵跑去问过,也是一脸喜色的回来,禀道:“中山王在那边山里找到了一处好大的湖泊,眼下召大伙去泡一泡,消消暑。”

    高盖听了精神一振,道:“我们也去!”说着拉韩延就走,那只不没到山沟,就让人群给挤了回来。只见一名小校执着鞭子在前面赶人,大声叫道:“奉大将军令,先将各军里的水囊满上,不可弄污了。”众兵大为失望,抱怨声响成一片。突然听得有人骂得格外响亮,一看原来段随也在人堆里。他上身裸赤,汗滴如雨。

    韩延唤了他来,他更是骂老天骂土地,骂雷公骂雨师,一肚子污言秽语都跑了出来。高盖突然道:“我们不如去进言,从此后夜里行军,白日休息好了。大家都可不必如此辛苦,也好隐蔽行踪。”韩段两人都叫妙,于是一起往慕容泓帐里来。段随急不可待的献上此议,颇有些得意洋洋,觉得能受嘉许。那知兜头就是一杯酒泼了来。

    “给我出去!”慕容泓满脸醉意,吐出几个字来。

    “四哥!”慕容冲恰恰闯了起来,他身后跟着慕容恒。见了这情形,赶紧住了嘴。慕容泓不悦道:“谁让你自作主张让兵丁们洗澡的?好些日没寻到这么大的水源了,怎能这样糟塌?””慕容恒上前道:“让兄弟们去洗澡的事,是未将与中王山一道商议的。近日将士们都辛苦的很了。我们还觉得昼歇夜宿为好,请大将军定夺。”

    听到他们也是如此想法,段随越发觉得自已方才有理,十分不服,加一句:“这样还能走得快些!”

    “这么快干嘛?赶着投胎去么?”慕容泓突然发怒。韩延与高盖也忍不住道:“大将军,按眼下的走法,士卒都无所适从,您要有个主意才是!”“我有什么主意,犯得着和你们说么?”慕容泓一把攥起身边的枪吼道:“你们是不是要造反!”

    见两人尴尬,慕容冲忙道:“四哥担忧皇上的安危,不得不小心从事,这也是应该的。”

    他虽不是对着高盖韩延和段随说的,可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在帮慕容泓解释。慕容恒也叹息一声,道:“我原想大将军也是为此烦恼。”慕容泓一挥手道:“你们下去,容我再想想。”众人鱼贯退下。

    出得帐来,几个人相视摇头,慕容恒道:“他定然能决断的。”也不知是劝慰自已还是旁人。“是!”其余三人漠然的答了一句,各自回营。走了一程,慕容冲方才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一回头,见韩延背手漫步,状甚悠闲。慕容冲一笑,道:“韩将军似乎无事,不如上我那里小酌几杯。”“那便叼扰了!”韩延点头微笑,余晖从他身后照过来,四下里明灿灿的,可他面孔背光,反让人看不清楚。

    这日韩延与慕容冲饮至深夜,还招了段随等人作陪。次日慕容泓并无命令传下,慕容冲无事可做,在帐中长眠。到黄昏,见贝绢端着一盆蒸饼置于案上,上面裂作十字,杂以干枣胡瓜瓢。不由讶然道:“你竟会做十字馒头?”贝绢脸一红,道:“自然是姐姐作的,我帮个忙。”说话间,贝绫也捧了一只漆盘出来,端出钵水引饼,上浇鸡汁,细如白练,香气扑鼻。慕容冲皱眉道:“这些日子军中饥渴,我帐里也不要吃得太丰盛。”

    贝绢讶然道:“可今日是殿下的生辰!”

    “我的生辰?”慕容冲恍惚了一下方才想起来,自打离开慕容苓瑶,他已有多年未过生日了,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自然是问的慕容永将军!”贝绢答道。慕容冲见她神色好象有一丝慌乱,正想追问下去,突然外面传来亲兵的叫声。“大将军驾到!”慕容冲手在案上一撑,不巧碰在了水引汤饼的钵沿上,烫了一下。“怎么了?”贝绢忙上前道:“快用凉水浸一下。”

    “还好!”慕容冲突然道:“贝绫,你快去找慕容永,跟他说大将军到我这里来了。”

    “好!”贝绫应下,本以为他还有话的,可慕容冲却已迎了出去。慕容泓站在帐外,只着单衣,带着四个亲兵,亲兵手里抱着坛酒。见他出来,道:“你今日生辰,我给你送坛酒来。”

    慕容冲忙道:“不敢,有劳四哥挂记了。”引慕容泓进来,他一眼见着桌上的饼食,又瞧到垂首站在旁边的贝绢,轻笑一声,道:“既是美人,又善疱厨,你享福得很呀!”贝绢面上更红,仿佛要滴出血来,声如蚊蚋道:“做得不好。”“好不好,我自会尝尝!”慕容泓见她的样子,怪有趣的笑了一下。

    “这样吧!帐里热,贝绢,将东西收进食盒里”再回头向慕容泓解释道:“往前走一会,有道溪涧,那里地势高,又就着水气,比闷在帐里凉快多了,我们上那里喝酒去。”

    “有这么好的去处,自然要去。”慕容泓答应下来。

    于是贝绢收拾了,给慕容冲的亲兵带上。慕容泓等人随着慕容冲往前走,不多时就听得淙淙水声于山岩间回响,风在涧溪中滤过,升至山巅,去尽燥性,清爽宜人。是夜冰轮当空,蟾光湛然,照在伏蜷的群山上,山间大片的阴影分外深黯。

    亲兵们摆下酒菜,退开数步,留他兄弟二人独自说话。

    “好些年没有给你过生辰了。”慕容泓道:“从前每年都要送你一两样东西的,今年战事方急,没准备什么。”慕容冲自然道:“多少要务需四哥操劳,怎的还挂心这等琐事。”慕容泓定定的看着他,久久,方垂头叹息道:“我们何时这般生疏的?从前每年我都要给你过生日的。头一次好象是你五岁那年,我送了匹小马。”慕容泓突然道。慕容冲想了想,好象是有这么回事,便答道:“自然记得。”

    “你初次骑马,高兴得要命,不等骑师来,就自已跳上去了。马受惊乱跑,我跟在后头追”

    “是是是,你抓着马尾巴跳上来,结果和我一起摔得七荤八素。”慕容冲颇有几分神驰之色。

    “那时侯,我若是送得礼物不合你心意,你可是会大吵大闹的。可如今,你竟只会和我说这些客套话了么?”

    “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气了。”慕容冲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就请四哥将所佩的宝剑送我好了!”

    慕容泓略错愕了一下,便从腰上解下自已的佩剑,抽出数寸“铮”然龙呤,一泓清波,将温凉的月色映出了凛凛煞气。“不是什么宝剑,只不过随我多年,作个念心吧!”他双手捧上。慕容冲谢过,接在手中,道:“光顾着说话了,这蒸饼都要凉了!”

    经他一说,慕容泓尝了一块,细细咀嚼。“嗯,”他赞道:“不错不错!”言罢又叹了一声,极轻微地道:“凤皇,你受苦太多,是得有个这样的女人呆在你身边才好!

    “凤皇?”慕容冲听着这个陌生无比的称呼,突然之间,有些啼笑皆非。

    慕容泓看了看他的神色,张了张口,象是有什么话噎在喉里说不出来。他突然抱起酒坛往口里灌去,一气喝了半坛,倒有大半泼在了衣襟上。他猛的一顿坛子,象鼓足了极大勇气似地道:“凤皇,我对不起你!”

    “四哥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慕容冲面上的惊讶毫不牵强。

    “其实早就想和你说的,尤是那日我收到皇上的信后。可我竟是不敢说出口。”慕容泓的声音十分弱得随时都会断掉。

    “皇上他们,确实都活不了了,凤皇,从今后,只有我们兄弟能相互帮持了。”慕容泓有些伤感地道:“若我二人不能戮力同心的话,我们这一支就完了。凤皇,你需得谅我!”

    这几句话入耳,慕容冲觉得胸口尽是鼓荡的风,空洞洞的,什么都扫得干净。他低下头去,闷声道:“皇上的旨意说得明白,我自然听从四哥号令。

    “我不要听你这些话!”慕容泓狠狠的一摔坛子,清凌凌一串碎瓷声在山谷间回荡不息,引得亲卫们远远往这边探了一眼。“我确实对你不好,我知道你记恨我。可你你知道这些年我的心吗?”

    慕容冲平静倒了盏酒,在唇边呷着,道:“四哥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我受不了先是苓瑶,那也罢了,她是女孩子,总要嫁人的,跟了符坚也不算辱没。可后来你被骗进去,我我真是气得疯了。你是我的亲弟弟呀!我慕容鲜卑的后人,我大燕的皇子,竟然要去做做这样卑贱的事!我好多个晚上睡不着觉,天天在院子里磨刀,我真想不顾一切的冲进秦宫里去,将你救出来皇上和评叔怕我出事,也一宿一宿的陪着我”慕容泓突然失语,侧过头去,在如银的月色下,已有水光溅破,铺满了他面颊。他常年绷紧了的面孔,此时从未有过的柔和。

    慕容冲不语,抬头去看天上的冰盘,那澄光中绰约的影子,是传说中盗药的嫦娥吧!慕容冲这一刻突然极想从月亮里抓住她来问一问,问问她,这世上若有后悔药的话,她可愿以那长生不老的仙丹去换呢?

    “我一直恨极了你!你就象是纹在我慕容氏面上的一道刺青,时时的昭告世人,大燕皇室正受着何等的奇耻大辱。我只要一想到你,就仿佛看到整个天下的人轻蔑的取笑着我,慕容氏的威名被千万人在脚下践踏”他双手痉挛,他眼中闪着近乎狂乱的光,声音也颤抖得几不成句。

    “那是我贪生怕死,使得合家受辱,四哥恨我,也是该的。”慕容冲一笑,似溪水从白石上没过,轻柔透亮,难以察觉。

    “不!凤皇,其实我是在恨自已。恨自已无力救你们,让你们为了我们忍下这么多的苦楚。我和慕容家所有的人,欠你和苓瑶良多!”慕容泓突然紧紧的抓了他的胳膊,捏得他生生作痛,辞气激昂起来。“若无你和苓瑶忍辱求生,或者我们或者早就死绝了,更不要说眼下的复仇良机。我,我总是不肯承认慕容氏是靠着你们,靠着这样的”他嘴唇哆嗦了一会,方才能说下去“法子,活下来的,所以才会忍不住对你恶言相向。我着实,太对不起你了!”

    “四哥既然明白我的委屈,便什么都不用说了!”慕容冲平端起剑,眼中一时泪花闪烁,道:“四哥的剑,我收下了,日后当以此剑,为四哥屠尽秦人!”

    “好兄弟!”慕容泓感慨万千,将他肩头一搂,片刻后放开。断然道:“我知道你想报仇,比谁都想!我一定要成全你这个心愿,从明日起我们就直取长安!”

    “四哥!”慕容冲惊了一下,不敢置信似的盯着他。慕容泓毅然道:“皇上传我那道密旨,已是明白说了他的志愿,我们不可辜负他殉国的心意。”他昂然起立,俯视脚下群山,道:“男儿恩当报恩,仇必血仇!那怕是一去无回,我们也要去这一去!”

    慕容冲倒了一盏酒,起身递给他,道:“四哥,弟敬你一杯!”

    两个人便开始喝酒。其间说起无数悲欢往事,时哭时笑,如癫如狂。月至中天,慕容泓已是眼花耳热,他看了慕容冲的酒盏一眼,含糊不清地道:“你怎么不喝呀?”

    “我方才饮尽一盏,这是才斟的。”慕容冲柔声道,象在哄人入眠。

    “喔!是么?”慕容泓笑道“是我记错了,今日,我高兴,我们兄弟,终于又”

    “啊!”有人尖叫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他赫然一惊,想要跳将起来,可是双腿虚软,一时竟力不从心。那边远远的,好象有数条黑影潜了上来。随后,有弓弦弹动,慕容泓看到自已的贴身亲卫一个接着一个砸在地上,象是株株树木应斧而倒,竟无一丝声息。慕容泓的头脑极快的醒过来,可身子却还如魇住了一般,无法反应。

    有道黑影突然飞退三丈,一道银丝如电闪风掣,直逼那黑影而去。慕容泓看到那银丝的未端,执在他武功高最的一名亲卫手中。黑影侧身掠去三步,手上已有长刀一柄,晃出百十道凌光,威势赫赫,尽挡开银剑锋芒。这刀剑交辉,一天月色仿若浓缩到了这尺寸之间,二人面目刹那现出,那黑影竟是

    “慕容永!”

    慕容泓暴喝一声,足下狂踢,狼籍的杯盘尽数向慕容冲身上砸去。慕容冲坐在那里,并无闪躲之意,他手在柄上一按,雪龙般的剑身遨游,陶末瓷粉籁籁而落。

    “大将军!”亲卫一剑逼退慕容永,投身这边,银芒大炽,挥洒如云,眼间就要笼在慕容冲的身前。慕容冲长身而起,两剑“铮铮”交击,瞬间数十,那亲卫嘶声欲啸,却身形一滞,软软倒地。可在倒地之前,他却以最后一丝气力,将银剑向慕容泓掷去。慕容泓飞身去接,就在手触到剑柄的那一刻,背心上已是恶寒彻骨。他疾忙在地上滚过,银剑落地,只在他掌畔三寸,他奋力去拾,眼中已是白昼般刺亮,胸口上象是冬日里用雪搓着,从麻木中生出一股热气来。他怔怔的望着胸前那段宝剑,血不停的从剑畔涌出,青锋后,慕容冲的神色无比静谧。

    “你”慕容泓吃力的握着锋刃,一点点提起身子来,剑尖在他背后越伸越长,他与慕容冲的间距愈来愈短。“冲哥!”慕容永觉得有些不安,轻唤了一声,慕容冲向他略摆了一下手。

    “你为何要”慕容泓眼睛越睁越大,从齿缝间挣出零碎的句子来“若在今日之前我倒明白”

    慕容冲看着他那样单纯的疑惑的神情,蓦然间,光阴退去十载。慕容泓仿佛依旧是十五岁少年,小兄弟两彼此靠着肩头,看着“燕”字大旗在征服者的欢呼声中飘落;那个冰凌风急的黑夜,他们抱着重病的姐妹在崎岖的山道上挣扎;还有秦宫官员们的轰笑声里,他紧紧的拥抱直到“你还是我兄弟吗!”

    刺骨的寒光爆现,在慕容永的惊叫声中,慕容冲猛然收回宝剑,剑转如琢茧抽丝,于毫厘之间挡开了已切破他衣襟的寒光,那光华落地,化作一柄短锋。剑重又刺出,干净利落地,于慕容泓倒地之前,再度刺入他的胸口。

    慕容泓高举起双臂向前倾去,松开的五指奋力前伸,仿佛想抓住慕容冲的肩头狠狠摇晃,可倒底隔着数寸,始终不能如愿。他无力的歪下头,唇角泛起一抹苦笑,慕容冲在他眼中看到自已的影子,如同月魄凝成的鬼影,悲凉而又冷漠。慕容泓始终不停喃喃道:“我方才答应你了!我们去长安我们一齐去去报仇”只是声音愈来愈低,他瞳子上的光渐渐涣散,更多的质问哽在了喉中,双臂软绵绵地垂下。

    慕容冲很想回答:“并非所有的事都能够挽回。”或者“你有过太多的时机,但你都放过去了,时机不会永远都等着你。”可无穷无尽的倦意涌上了他身上心头,竟是什么都不想说了。他抽回剑来,剑锋滴血不沾,依旧清亮如洗。慕容泓昂天倒了下去,满月朦胧起来,象一团永远的也扯不清的恩怨,嵌在了他不肯合上的眼中。

本站推荐:桃源俏婆娘他在云之南阴阳鬼术女神的上门豪婿(又名:女神的超级赘婿,主角:赵旭)夜的命名术超品小农民盗墓笔记 (全本)江南林若兰九阳绝神三寸人间

凤起阿房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墨坛文学只为原作者天平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天平并收藏凤起阿房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