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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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四月的天,轻淡的风,轻淡的云。青绿的稻秧,青幽的蒿草,四野一片清淡,静,岑,寂。

    远处的荒埂草垅中,有几只白鸟在翩跹啄食,上空还有几只在盘旋飞舞。这片天地间什么时候有了白鸟呢?我在心里讶异着。母亲说,早有了,自从村里的田舍一年年的荒了下来,稻草长得再也扯不干净后,人的声息渐渐凋零,就有了一批批的白鸟,以对面的那座山头为栖居点。清旷的天空上便布满了点点的白影。

    村庄几乎是清空了人的声息,安静而阒寂。田野蔓蔓延延的绿,一片片,似流水汤汤遍布在人们的视野中。天变得更加高远,清泠,悠逸。有时,我想,这不是村庄的村庄,其实很好。庄子沉在了时光的河流中,岁月敛在了风云的背后。生命脱去了华丽而蓬勃的外衫,彰显幽寂与沉息。

    我与妈妈在种花生。妈妈在前头挖土,我在后面撒种,然后再轻轻地用泥土覆盖。许久没有干过的体力活。夜晚下了些雨,晨露还没有收,泥土具有微微的黏性,脚上覆满了泥土,行走很是吃重。

    远处的那块别人家的地,已长出了花生苗,有手指高的茎叶。母亲的花生种晚了。

    种完了花生,我便遛逗在田野间。

    几天过去后,母亲欣喜的笑颜间,展露出清风婉约的情致。她说,花生发芽了。

    撷着清云走上阡陌,幽幽,似乎在拂拭生命的尘。

    噫嘻,一丛丛嫩绿的芽,轻悄悄从土壤中蹿出,招展在风里,羞涩的像个小小女娃儿。霎是可爱。轻轻走近。蹲下,悄悄地观看,抚摩。贴着大地的气息,贴着泥土的馨柔,沁上肌肤,温润蕴柔。那里散发出清宁的馨香,那里有生命的致命诱惑。也许,曾经我就是一小小的芽,在泥土中辗转着我的凡世尘梦。最终,破土在那个烟花浪漫的料峭年月里。

    我欣喜,心空又潸然。泥土教给我的从来都是肃沉,浑厚,苍莽,磅礴,凛冽。什么时候在它的磁场上附上了馨柔与婉约,幽霭与雅致。是的,它们是雅致的,婉约的,朦胧着一份无与伦比的梦幻和清透。

    此际,不想花儿,不想果实。只是被这样一股气息所笼罩,所迷幻。醉心灵魂深处。阡陌的尽头,它婆娑氤氲着一个桃源幽梦,是苍然的时空里辗转而来的绻缱情丝。

    2

    旁边的一座房子,是姑妈家。她家的房子也荒落了,很大的一座房子,正屋和侧屋都宽敞明亮。屋前很大一个院子,院子里之前种了有许多的果树,梨、枣、李、桃、石榴、白果、葡萄、柑桔,现在就白果树很是繁茂。一片很大的空地都长满了荒草。屋檐下的沟渠上覆满了幽郁的一片青苔,湿滑淋漉,零落的茅屋也破败不堪。这曾经是一个繁华而富足的院落。里面充满了人生笑语,客来朋往。如今全家都外出挣钱,在城里有了一套又一套的房。但妈妈说,他们一家还会回来的,挣够了钱回来盖房子,养老。几年后回来,将会把旧屋整片推倒,重新盖起簇新的亮丽的楼宇。看,把路都修好了。连接家门口到村路的一条水泥路,从此,生活极是便捷的。

    全家,一弟,一儿,三女,在外都挣得盆满钵满,各各的家庭和美,且不止一个家,他弟都有两个家了。两个老婆,两个儿女。一家子,子子女女又是一大堆,人丁兴旺。家里的良田,都叫爸给看种着,不至于蓬蒿满野。

    我与妈说,我去四周逛逛。

    我沿着田稻走到小河边,小河边荆棘满灌,河水清透冷冷。闪着白光。看着便有一种清婉的情韵。小河边,是一条小小的水沟,是灌溉良田用的,里面的水是从河里引流而来,清澈而泠泠。手轻轻地掬捧一掊水,清凌凌的水呵,清凉凉的触感。润湿在手心,轻轻的旋握,顺着指缝哗啦啦地流泻,莹莹的,欢凉。

    贪恋着水的薄凉,我甚而想马上脱掉鞋袜,赤脚立足在清澈的水中,漫漶一种年少时的荒情莽爱。幽幽然袭上身心,是那怯怯的欢,惶惶的爱。然,抬头望去,河的那边,绿油油的稻田间,一个男子在抓田拾秧。他时不时的眸光瞟过来,我只有慌慌落落的离去。

    一路闲走,欢看。一种落落的欢沉积在心头,我窃喜地抿着嘴角,那份隐在眼睛里的笑意,荡漾在脸上,出卖了我的神情。我不再是那个寂寂的寡寡的人儿。

    看一只黑色的大母亲,带着一群小鸡子,啄食在河渚间。流水潺潺,绿草茵茵,艳红的大公鸡追逐着大母鸡,咕咕喔喔的叫。扑腾声里,是村子的寂静寥籁。

    我寻着一条小溪流,去追逐它的源头,看到一棵大樟树,魁伟在路旁。旁边是稀落的房舍屋宇,水沟边是莽莽的荒凉。荒凉深处,是一道枯瑟朽腐的竹篱。竹篱深处是一角绿色的院子。院子开阔处,是一角斑驳的飞檐。飞檐的尽头是林杪幽幽。燕鹊啾鸣,风声呖呖,水源遗失在荒径深处。

    站在树下,我怔怔的,又痴痴的,这是否像我的梦里那一村,寥阔的心慌,荒莽的自然,又寂静的蔼然。

    也许,曾几何的年少时光里,它们悠悠的矗立,观摩着人世的风云,喁喁私语,淡淡笑语,嬉笑怒骂,贪嗔怒怨,皆飞扬蔓爬过人心,天宇,自然。远望那时的天空,是绚烂而多情,是磅礴而淋漓。憬悟着人世的流云惨淡。烟去,声杳,依稀的斑驳婆娑在云梦间,寂寂,渺渺。

    我走过,轻悄悄,不忍禁动任何。

    顺着一条路,碎碎的细细的小花儿,黄的,白的,紫的,红的。花下有刺,有虫,有莽,有灌;花上有蝶,有蜂,有鸟,有风,有影。婆娑斑斓,曼妙妖曳。

    极陡的坡,荒灌离离。旁边一个青苔黝黝的水池,一座寂寂残破的房子,这曾经是个富足温馨的所在。一家子,有儿有女,有孙有爷。欢欢笑语曾笑染季节不变的幽绿。座落在丛林中的房子。背靠深山,面向来路,视野辽阔,青山绿水,幽幽人间。

    这是二伯的家。那个在我年少的岁月里,最为富足的不可仰望的家,有财有权,人丁兴旺,欢歌笑语,车来人往,繁喧世间。当繁喧过后,马上可以置身于幽林绿野中,屋前一片果林,屋侧无限延伸的各处房舍茅宇。牲畜、果园、菜圃、稻田、幽谷、清泉。连成一片,座落幽寂丛中,在我简单是一片世外桃源之所。一切都取之不竭,用之不尽。鸟啼天籁,风送幽阙,林莽憧憧,绿野涛涛,杳查天际,渺渺人间,寥廓而深远,清新而欢凉,风情野趣,汤汤荡荡,修心养性,是再好不过的阆苑。

    只是,这般美丽的处所沉湮在荒莽丛中,着食让我心碎。可我只能看着,怜着,慕着,梦着,神往着。

    一家子都在大城里,和姑妈家一样,挣得钱财满罐。早已立足于霓虹闪烁的繁华绮丽中。这片美丽的旧时光影弃置于尘嚣之外,零落满目的苍凉。

    我想,在外总要学会许多才能立足,兴活起来。就如我,学不会,永远都学不会,所以一再的念想那片荒莽,是生命的廊庑之所在,存着我幽幽款款的情怀,锁着我清清淡淡的欢凉。

    吝啬贪婪。感觉人嘛,似乎越有钱越吝啬,财富越多,人心便越贪婪。少时的岁月虽然充满了唇枪舌战,战火销烟,但感觉还好,只是生活中的磕磕碰碰,普遍的走高采低的路线,可以看得很清,很透,所以可很简单的理解,也很自然的原谅。但经过了外面社会的大染缸洗礼淬炼,那种小农的意识被提炼得虚伪而臻至天境。简单的浅薄的心智再也读不透,看不明。颜笑晏晏中,裸露着一种让人悲凉的碎裂感。在明艳的天宇下,龟裂,延伸,再也凝补不起来了。时光远去,情也远去。如同熟悉的陌生人。

    盛世繁华中盛不下烟凉的凋落。

    3

    我在阡陌丛中行走,踟躇,踽踽的脚步,施施然地拖踏。

    远远的,我看到一个带着针织帽的女子,坐在屋前树下,悠悠地望着远方的天空,似看未看,似冥未冥,有点像坐禅入定般的肃然沉寂,又淡漠得似乎脱离了躯体般的飘缈虚无。

    我躲在一丛青竹背后,幽幽地看着她,久久。当我怔怔的转过头,看眼天空时,她发现了我,淡淡地又好奇地看着我。看着她光洁的额头,沉郁的目光,蓦地,我想起她是谁了。

    妈妈总是跟我说着话,她喜欢和我说话,我却许多时候不喜欢和她说话。她跟我说许多的村里的人与事,情怨与嗔怒。那是时光赋予给妈妈的一种喁呓。从她轻轻的诉说中,总有许许多多的故事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苍凉和悲情萦徊在天宇中。我想,妈妈也成了哲人,她的哲理简单又深邃,旷远又厚重。

    我淡淡地拾起生活的碎片,编织镌刻。唯美浪漫,荒芜疲惫,薄凉悲悯。

    女子嫁出去几年后,得了乳腺癌,经过几许的生活颠覆。离婚。她回到娘家,陪着老父,吃起了斋素。儿子外出挣钱,老父独自一人在家,是个清癯的修心养性的睿智老人。养着几大窝的蜜蜂,怡性冶情。

    村子在山坳,背后一片巍巍群山,前临一片田野,田野的远处绵延一片群山。有幽野性情的人便会养些可趣的小东西怡悦生活。爸如此,他亦如此。爸的蜜蜂是从外面飞来捕获而得。他的蜜蜂养得多,有自己养的,也有收捕的。蜜蜂是个好东西,可爱的小东西,养它,要经心,真心的付出过,就会有报酬的。

    蜜蜂在春夏的花期中,面对群山有中成片成片的迎春花、金银花、茶花、桐花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儿;面对田野有成片的油菜花,草籽花,野菊花,菊花,构成了蜜蜂的盛世繁花。忙碌着采花酿蜜。然后他家的蜜成桶成桶的打出来,盛在了大水缸里。女子便成日里喝着蜂蜜,山花浪漫时,也外出采青,摘野果。覆盆子,金樱子,荆茎,坚果等。

    吃的素菜里,很多都是自己在野外采回来的野菜:嫩竹笋、马生菜、苦菜、蒲公英、猪耳朵、玉米杆、野葱头、野韭菜、橡子、苋菜、酸酸草、桑葚、树菌、蕨菜、野生木耳、毛草根、棕包花、荠菜、马齿苋、苜蓿、白蒿、臭菜、鸟茎苞等。有些是与鸡蛋一起炒着吃,有些是焯开水当青菜吃,有些是挤汁伴糯米粉做糍粑吃,有些是碾碎和着糯米蒸粑吃,有些清炒,有些煮汤,有些煮粥,有些嚼汁,有些滚炒,有些是当果吃。

    终年伴着这些野生蔬果,早中晚的蜂蜜当水喝,吃了三年。陪伴着老父,独自一人时,便总是去野地里蹀躞。晓晨听鸟啼蜂鸣,夕暮看流霞倦鸟,风里观逸云,雨落听阙音,雾岚聆喁语,无思无想,万籁俱寂的光阴流淌中,她脱落的发长起来,她的病也好了。修养在家的时光,除了陪伴,便是天荒地老般的聆听。

    我想,她是陌上的女孩,如今也从陌上回归。蹈着风姿,清淡的笑,一生一辈子。三年前的治疗,到三年后的放弃,将身心融入到自然中,学会了静坐,学会了静思。病体肢离中,是陌上的一袭清风,一弯冷月伴她生与梦,伴她孤与寂,伴她清与淡。

    我又想起了那句名语:陌上花开,缓缓归。

    曾是爱的絮语,在阡陌的清风逸云中,是生命的偈语。

    我轻轻踏着脚步,嘴叼一枝草,手捧一束花,姗姗,夜风绥绥,幽幽清香弥漫在鼻端。

    我从陌上归来。

    201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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