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坛文学 > 艾尚文集 > 冀东平原的一个乡村二

冀东平原的一个乡村二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墨坛文学 www.22mt.co,最快更新艾尚文集最新章节!

      我家住在偏僻的乡村,几间灰色低矮的土坯房,和大多的人家一样,一个勤劳泼辣的母亲,一位结实下苦的父亲。弟兄三个,那时是比较少的,通常每户有五六个孩子,多的十几个,人多力量大吗。可能你家东面有个鸡窝,几支芦花鸡在泥土中打滚儿或咯嗒嗒争窝下蛋。若是院子足够大,会种上几棵榆树,树梢高出房顶许多,你整日坐在院子里看着树上的鸣蝉发呆。院子西面有个羊圈,那是那时唯一能家庭饲养的家畜,维系着一家人油盐酱醋的开销。

    母亲是个整劳力,在生产队挣工分,又要操持家务,难得抽空去供销社。至于头绳、过年蒸馒头用的红颜色、窗花、中秋扣月饼用的模子,可以到远在几十里外的集市去买,或站在巷口等。那时,禁止个人商业活动。年节近时,才能见到推车卖糖葫芦的老人出现。“堆儿”的吆喝声常让我们满口生津,在巷口探出头,远远目送老人远去。整个冬季老人们的吆喝声划破沉寂的乡村。换娃娃的推着木质的手推车,每边绑个笼子,弹子、泥模子、娃娃、摔炮、各种图案的毛片、会摇头的手摇鼓、泥鼻、塑料喇叭错落有致地放在笼子里。老然已近迟暮之年,吆喝声沙哑悲伤,常有孩子跟着唱:

    碎乱头发――换头绳儿――

    废铜废铁――换娃娃――

    那时家里很穷,只是当来了客人,母亲突然发现没了酱油或是少了一包花椒,便冲院子喊一声:“谁去供销社?”

    我愿意去。

    大哥心粗,不是忘了找钱就是把瓶子打破。弟弟还小,认路都成问题。母亲掏出三角或五角钱,我便拿着去了。一路上飞奔,像是出笼的小鸟。难得理直气壮地进入供销社,给平日里白眼看人的售货员一个回击,有点像孔乙己了。

    我们村的供销社和全国各地的一样,几间青砖瓦房,粗重的木质门窗上涂了一层厚重的绿漆。供销社大多以所在村为名,屋檐下灰地红字“发展农业生产,保障供给”或“加快好省地建设共产主义”正门左边钉上门牌,白地黑字“某某村供销合作社”我们家住西街口,去供销社先要过一个坑塘,塘内常年有水,塘岸壁立,高约三米,岸边长些柳树、榆树、椿树、刺槐,枝繁叶茂。塘水深约两米,水色深绿,是鸭鹅嬉戏的乐园。紧邻塘岸筑有女墙,塘边小路仅两尺有余。两人对行须侧身而过。村里人说,街口曾有一位老婆婆,一生积德行善,相夫教子,一次来坑边洗菜,失足落入水中,不救而亡。淹死如此好人,坑塘便生出了许多怨气,以后每隔三十年,就会有人阴差阳错地淹死在塘里,说是“讨替代”

    每次过塘边,母亲总是叫我小心,不要被水中稀奇的东西吸引。在乡下,水鬼多化身为小孩模样,一群群在柳树下顿铜钱,见人走近,便悄无声息地潜入水中,水面上留下系着红头绳的小辫子或其它一些诱人的东西,小孩子若被迷了则凶多吉少。我小弟就发生过危险,不是因为水鬼,是捞掉在水中的罐头瓶,好赖没有大碍。心里嘀咕,每次路过总是侧着身子,不敢向水中望,若突然被树枝触到,便蹬蹬蹬跑过去,常惊动胆小的青蛙跃入塘里。

    一路走过坑塘,路南是一个大饲养园,路上总会听到驴和马嚼草的“咔咔”声。看饲养园的是一个姓孙的哑巴,个子不高,每天忙个不停。那时想,一个人一辈子不说话,也听不到别人讲话真是天大的不幸。后来才渐渐明白,这种“不幸”让每个人欣羡不已。我们为摆脱耳聪和嘴利的纠缠,整日烦恼不已。牲畜里有只大洋马,是队长从天津赶大车时买来的,比平常的毛高大许多,驾辕套太小,拉边套又不走正道,没少挨鞭子。听牲口贩子说,这马原本是苏联战马,上了年岁,跑不动了,辗转来到乡下,天生不是种地的料。这一说倒让大洋马赚得轻闲,当忙时砘砘地,农闲时便拴在坑边的木桩上。本草纲目中说,白马肉有毒,不能食。队中有老中医,深谙其理,让大洋马得以摆脱卸磨杀驴的宿命,安度晚年。伯乐如知此事,不知是悲是喜。

    再往东走,路南边有三个土仓。土仓的圆形仓筒足有四五米高,墙体上部遍粘高粱瓤子。一个土仓中部用白灰写着“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另一个写着“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顶子锥形,用木板钉成,又敷上灰泥,与远近村舍融为一体。在供销社附近玩,每有飞机声响,总担心美国或台湾轰炸粮仓而藏匿于巷口,久久不敢露面。几次想窥探仓内秘密,但窗口太高,终不得见。

    一个孩子在村庄游走,见证了许许多多风物,或新奇或神秘,后来他慢慢把它们串连成记忆的珠串,让乡村的历史在狭小而又宽阔的心中延续,像一股涓涓细流潺潺不息。

    供销社邻街而建,正门向南,正屋后一片仓库,里面尽是些盆坛锅罐,我始终不明白那里放着些什么。

    午后的阳光斜插进屋里,一道道光柱在货架上游弋。屋里充斥着各种味儿,有时浓得发粘,让你透不过气来。有刚打开的人丹味,酱豆腐和臭豆腐坛中窜出的霉味,掉落柜台上的红糖被阳光烤融,散发着糖味,袋装饼干纸袋中渗出的油油的清香味,散装酒滴在地上的酒精味,布匹开包后的樟脑球味,也许还有吃奶孩子的奶腥味,或是收工回来买火柴男人的汗腥味。若你的鼻子足够灵敏,还可以嗅到年节时带鱼、海米碎渣残留的腥味。

    你向西边柜台看去,水泥台面上摆了几个用红泥封口的黑色坛子。坛子里装满直沽、二锅头牌子的零酒。一个白铁皮的漏斗倚在――的长柄酒匙上,中间摆放几个塑料点心匣,里面的红糖块如砖石,匣边摆着砸糖的铁锤和铲子,右边是一大筒酸杂面。一次我见一男孩儿只用一角钱,就买了满满一纸包,便向父亲要了钱去买,结果只购得了半纸包,味道怪怪的,放在水里怎么搅也不下沉。我怀疑是用酸枣核磨的面,村西王家坟有片酸枣林,成熟时我常摘来吃,味道远比它好。柜台里面是几层货架,摆满了瓶装的直沽、夜郎村、安酒,还有茅台。那时节茅台并不金贵,大约卖到二到三元的光景。战斗、墨菊、烟斗、恒大、前门、绿叶、牡丹,各种牌子的香烟挨挨挤挤地立在架上。泊头火柴成包地码在一角,火柴盒上的字太小,看不真切,那是我们的最爱,弹、拍均可,字儿多的先玩,运气好一天能赢几十张。看着、想着,常忘了自己来供销社的目的。

    有时不买东西我也常来看看。正对门口的货架上似有一种魔力,拴在你的视线,扯着你的脚步。反正也不花钱,不过眼神怯生生的,充满艳羡和无奈。浏阳小红炮摆在货柜角上,红色的包装纸已有些褪色,上面撒满尘土。粗壮的二踢脚成捆地站着,常常勾起我对逝去春节的留恋和下年春节的企盼。糖果占去了大半的位置。上海产的大白兔奶糖,天津产的核桃大小的糖瓜,小包装的高梁粒大小的糖豆,弹子样光滑,颜色不一的糖球,透明玻璃纸裹着的方形水果糖,粘满白糖的京糕条、绿瓜条,黑色的酒心巧克力,圆形、扁形的棒棒糖,还有一些筒装的食品,里面可能盛着小薄饼干、玉米薄片,也可能似棉花糖、山楂片。这些物品只可远观,虽近在咫尺,却相隔万里,我想这便是诱惑。我们都或多或少在诱惑中汲取了前进的动力。

    有一种玻璃瓶装的饮料叫格瓦斯,打开后会喷出一股黑色泡沫,沙沙作响,闻来味道甜而略带酒味,那是一种奢侈品,一直没钱买来品尝。参加工作后,常耿耿于怀,试着在超市寻找,已不见其名,成终身憾事。至于汽酒、香槟啦,长大后虽领略了其中滋味,已无儿时快感。

    为母亲买完物品,零钱便归我所有,这种便利已为我们这一代人共知。踮起脚搜寻,几个糖豆,也许是两块便宜的水果糖,便啪地丢上柜台。我并不急于吃,回家后和哥哥弟弟分了。回报是他们有了好吃的也忘不了我。一个豆儿、一块糖,那时竟甜蜜了我们整整一个童年。

    如果回家想找点儿刺激并不难,你可以从供销社的后面绕过去,穿过大街,走进悠长的小巷。巷口很多,其中有两条死胡同。兴冲冲走进几十米,才发觉前面是堵墙。日后的梦里我常常梦见自己走进人生的死胡同,找不到攀爬的缺口,黑暗中撞得头破血流。回家入死胡同,只需原路返回,再重新选择入口,可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

    倘若胆子足够大,东起第三条小巷最是恐怖。“我不是胆小鬼”说说可以,做起来确实不容易。巷口很窄,两边墙高门重,只有中午阳光才能射进。临近出口,有一幢破败的房框子,断墙上斜搭一扇草帘子,下面摆着一副木棺材。每次走过,我总是放轻脚步,生怕惊醒棺材中的灵魂。其实那只是一口棺材。藏摸摸时胆大的伙伴曾躲到里面去过。我曾为自己的怯懦害羞,可还是不愿在这小巷口锻炼。

    供销社是我儿时的天堂,是村庄通往世界的中心。每天都会有新奇的物品运入,又不断地走进千家万户,走进每个孩子的童年。我相信村里的供销社是这几十里的中心,是维系我们快乐的根源。我愿意承担去供销社的任务,愿意做一个幸福的承担者。我把这种快感传递给每个路遇的人,包括沉默不语的生硬建筑。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如供销社来去的路,我在完成差事的同时,看到许多厚重的门子开了关了,贴上了不同颜色的对联,涂抹了新的油漆,那些深巷的院子里或静默或嘈杂,压根都是我旅途的一部分。我匆匆来去,像表盘上一根迅行的秒针。

    供销社知青的面孔不断地变换,有的回城,有的不知什么事又重新下地干活,有的在深夜里熟睡后再没醒来。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人还会有这么复杂的经历。突然间刚刚连接的纽带断了,和善的眼神倦怠了。我还和供销社维持着某种关系,包括变换的物品、变换地面孔。

    供销社倒塌了,在一个雨夜。我们像一群失去了春天的蜜源蜜蜂,把那些残存的蜜酿成酒,苦苦地支撑心灵的冬天。

本站推荐:穿越成反派要如何活命凤帝九倾重生最强女帝嫡女归赵洞庭颖儿读心医妃唐可心明天下神医傻妃:腹黑鬼王爆萌妃数风流人物军火妖妃

艾尚文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墨坛文学只为原作者艾尚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艾尚并收藏艾尚文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