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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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夏天像他十五岁那年的夏天。

    太阳永远直直地从当空射下,万物没有影子。那年的大气层八成还没有被污染,山河丽于地,一走出屋子,就给银晃晃的白天照得认不得路。他失身给他们村子里篮球打得最好的贾霸。

    贾霸的篮球,神的!不是盖。

    他被贾霸推到墙壁上。贾霸吐出来的呼吸弥漫在屋里,麝香跟松枝的气味,把他醚昏。他像被嵌进霉湿冰凉的墙里面,然后击碎,碎成一缸淋漓的流星雨。那一刻,听见天降下大雨。

    醒时他站在老榕树底下,外面下着亮通通的干雨。雨声却很吓人,打在树叶跟窗子的遮雨棚上,仿佛世界末日。雨那么大,树底下可一点不湿,树外面有一半在空中已蒸晒掉,有一半落下来遍地击出烫腥的尘烟。

    贾霸站在他旁边,铜山铁城,喊着他小佟,小佟,对不起。

    他察觉贾霸浓浓看着他的眼睛,也充满了松脂的醚味,牢牢把他罩死,像蟾蜍被蛇盯住,只好给吃了。千百条榕树的须根哗一阵飘扬起来,雨都朝天上卷去。

    今年是大气层的回光返照,每天下午他漂浮在社区的游泳池里,仰望无尽透明之苍穹,该死那问了几千年的老问题就在无尽之处,突然向他问了,为什么要活着?活着究竟是干什么呢?

    大哉问!他怒气地伸出一根中指去操它天空老妈的,干伊娘。一翻身奋力游它个来回十三趟,用他依然充沛的体力去堵住那悠悠千年之口。拚得力竭,死在水上。

    但也有衰的时候,都三十啷当岁,这个圈子里,三十已经是很老,很老了。蓝得令人起疑的池水,把他泡成一条蓝色的鱼,眼泪泪泪涌出,从鬓角淌下汇为蓝色的水。南海有鲛人之泪成珠,他什么都不是,任凭生命流光,身体里面彻底的荒枯了。

    他久已不去三温暖,爱滋病蔓延之故。今天彻底荒枯的身体里,把他逐泊到这里,却被一幅废弃的景象震骇住。繁华的炼狱,剩下余烬升起硫磺烟,是昔日的泛滥情欲,游魂为变,缕缕袅袅穿过光束消失。谁还来这里,就他们这三、五个不要命的渣子!

    渣子,他对自己这副身体也索然无味到反胃的地步。老死坐在那里,谁都不理,一根晒干成棍的木柴鱼。令他遥远记起老妈的那只宝贝木柴鱼,盘据着他整个童年的嗅觉,只有客人来时,才从橱柜抽屉拿出,费力用菜刀刨下一堆木渣,扔进锅里跟豆腐大白菜一起煮汤。会打死人的木柴鱼,掷地有声,每次削完仍包好放回抽屉,却像不会减少的,一直是那么大,最后还当成礼物送给了二舅婆。

    身体是累赘,刨成木屑消灭了罢。但他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看他。

    没有用的。暴烈如雷光闪击一逝的激情之后,是无边无涯无底无声息的无聊,沙海之漠,吞噬心灵。他在心底冷冷的笑,老子没兴趣。抬起和尚一般的眼神,望向那双看着他的眼睛。

    有一刹那,他们彼此看到。在那空空心巢的浩瀚座标上,他跟他遇见。

    没有用。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他对体内挑起的一串凄丽的颤音这样说。但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像十七年前剥夺了他的贞洁的眼睛,浸着醚味,强烈拨动他。断弦裂帛,他跟他相偕而去,就如花跟蜜蜂遇见,一样的自然注定。

    他们到十楼的高空中裸裎相向,高架桥自窗边飞越而过,桥灯照射一片橘色,南北车辆轰轰橙橙在他们头上奔驰。他伸出双手去拥抱他,他也是。他们都去拥抱对方,同时都要给。这是一场错乱潦草的缠绵,不知什么时候就停止了。

    并列在枕上。里面是黑的,外面桥灯,橙天橘海像荒原上的黄昏,映进来把他们的裸身涂上一层铜锈绿。做得太逊,他回避不去看他,那是一躯道道地地的男人的体格,结实有气力。

    他起身穿衣服,他也爬起来去穿。满屋子全部是穿衣服的声音,皮带扣子和钥匙环叮叮当当乱响,很吓人。忽一刻又都停止了,悄然无声,窒息人。他看见一座写着evergreen的大货车从窗边凌空驶过。长荣,evergreen,小佟说,这样打破了沈默。

    什么?他问。

    我有一个朋友在长荣,拚得跟条老狗一样,小佟说。长荣海运,我朋友跑了两年船,调回岸上,结了婚。

    他说,我叫锺霖,你呢?

    走吧,小佟说。

    锺霖高他半个头,爽爽落落,不粘。碰过的太多,凭直觉,他知道这次遇到了极品。愿不愿意告诉我电话,他问。

    你叫什么?锺霖又一次问他。

    他想想,讲了真名,叫我小佟吧。

    伸出手,让锺霖把电话号码刺痒的写在他掌心。我可不可以打电话给你?

    锺霖直直下巴表示肯定,嘴角一扯笑了。怪怪那是眷村男孩才有的笑法,他熟悉到已经忘记的笑容,又出现了。我送你上车。

    不,我送,锺霖说。

    我送。他握住他的手,他也握住他的,比在床铺上才感觉到了亲密。夏夜如黑檀木沉香的街上,远空中湿溶溶浮一团红灯,不久化为绿灯,低空一盏晶黄小灯呼呼飘到跟前停住,一部墨蓝计程车。他们已放开手,眼睛却互相依恋着。

    慌慌的,他邀约他,要不要喝杯酒?

    喝吧,锺霖说。

    计程车已开走,他们带着刚从冷气间出来的余凉和肥皂香走了一段路,肩并肩清心寡欲,真好。反潮的露水把所有建筑物都淹没,剩下不熄灭的霓虹巨灯宛若星体浮在空中。满月打水里捞出,淋淋漓漓随着他们走,走一下子,浑身也湿了。搭了车去myplace,像从雨地逃进屋来。

    一杯长岛冰茶,不,冰岛长茶,他跟茉莉开玩笑说。

    媫思敏茉莉变了一种发型,刘海稠稠剪在双眉上,熨贴的直发到耳朵一半烫起密密小卷覆住颈子,擦了慕思,黑漉漉的复古式头,问锺霖喝什么。

    锺霖要一杯曼哈坦。

    他食指伸去拂锺霖眉心的一绺黑丝,拂开又落下。露水把他们的发压得薄薄包在头皮上,凸显出妖细似蛇的眉眼,复古之人,几可乱真。

    你看起来好像跟每一个人都有仇,锺霖说。

    会吗?他心底其实高兴,至少他是有别于别人的。

    你一个人坐在那里,脸像有一层盐霜,锺霖说,没有人敢找你。

    会这样吗?的确他是一具被欲海情渊腌渍透了的木乃伊。所以你就来找我?

    玩嘛,就痛快玩,干吗弄得一副民不聊生得样子,锺霖语气可冲。

    他真想抱住他亲一下,多么幸福啊,mylover。有一天会叫你玩到不要玩,玩到要呕吐,赖活不如好死的时候!

    那时我就marry,锺霖说。

    毕竟用了英文来取代结婚二字,仍叫他心抖抖一颤,冷笑着,你很幸运。

    小佟,锺霖热烈的呼喊他,把他喊回来,小佟,把他喊热来。

    锺,你很酷,他惨然笑了,酷!

    不是这样小佟。我跟你说,我觉得你不一样,我一定要跟你先说,我有一个girlfriend,我们认识快五年了,make过,我想最后我会跟她一起的,一起这么久了,对罢小佟。锺霖朝他直着下巴,撇嘴笑,半霸半宠,迫他承认。

    他凄促一笑,她知道吗?

    不知道。

    也没压力?他看着锺霖坦白如雪的眼睛,唉是个尤物,心里叹服。你是半路出家?

    有一次喝醉酒,被搞上的,锺霖说。

    常去那里吗?他们相遇的可纪念之处。

    今天是第二次,锺霖说,你跟我碰过的不一样,被拐的?

    有什么差别,他弃世的说,不都一样。

    喔no,锺霖鼓舞着他,这很不一样。

    其实当个纯的还好,他忽然很怨毒,起码他们是人力不可抗拒,我们,自甘堕落。

    你要这么堵拦我也没办法。锺霖喊他,ㄟ、?小佟,ㄟ、,快乐点,用杯碰他的杯,锵锵响。

    他无法置信望着他,方口方鼻搁浅着,感觉灼烈的辣泪滴在心上,烫破一个洞。锺,爱不爱她?

    锺霖想了一想,爱吧。

    那你真该去死。

    我想也是,锺霖萎下头,有些懊丧的,像一棵无辜的向日葵。

    他已经原谅他了。打电话给你,会不会不方便?

    不会。锺霖掰开他手,又写下另一个号码,家里的,晚上打。我爸妈跟姐姐,你听到那个哑哑的声音,就是我姐,跌停板,嫁不出去了。

    他叹气,你连我的电话也不想留。

    锺霖把手掌扔给他,裂齿恳恳笑。一目了然的掌纹,大骨头手,数目字写在掌心,铁定是自来水冲走的命运,不会被记住,他知道的。喝酒,喝酒。

    你想要的话,可以啊,锺霖说。

    他不敢看他,普渡众生么,谢了,不受渡的。他说,要你想要,我才要。

    anytime,都可以,真的小佟,锺霖说,你说一声就是,打电话也可以。

    他的目光一部分侧侧越过他鬓边,望向吧枱顶倒挂的一只只高脚杯像长满一架子冰碎葡萄,漠漠无限远处,绝圣弃智。一部分目光留下来,在他身体近周,吟荡低回。情人心,海底针,他拍拍他手背,算啦,几年次的?

    四十六,锺霖说。

    他吓一跳,不像。为四字头喝一杯,我四十五。

    锺霖扭住眉打量他,不像,揍他一下肩膀。你知道,现在满街跑的都是五字头,邪门。哥儿们的调调,他喜欢,心底松暖起来,六字头都出来混喽!他保养体魄如保养他的小牛皮公事包。

    多雨的五月他交掉一份戏剧巡回演出的海报设计后,遇见两个六字头,十七岁,十六岁。两条爱吃麦当劳的山林小妖,聒聒噪噪像连体婴粘在一起,午夜场散场后就跟住了他。带去卡拉ok唱到凌晨,喝掉一瓶玫瑰露,一瓶绍兴酒,他们的歌他不会唱,他的歌他们没有听过。

    雨珠荒天荒地罩住他,夜行车灯突然照破混沌,光眩里雨箭上下乱飞,照过去了。一堆黑影跟着他,仍是他们,湿淋淋两只笨猫,让他拾了上车带回家。他喝太多酒,昏昏入睡时,脱光的两只猫已扭一起,窗檐雨一阵没一阵,霪霪下到他的梦里面。

    醒来上厕所,灯大开,亮通通一个倒卧床下,一个横在门边,凸凸凹凹,唉没长成人形,找两块毛巾帮他们盖上肚子,关掉四盏灯。

    上午爬起床,听见他们在放录影带看,引狼入室,心里后悔。白日青天之下照面,原形毕现,全部见光死,一切,一切,非常干索。吃掉他一条全麦饼干,半罐酸酪,只好带他们去吃饭。

    十七岁的有一双重浊的黑眼圈,像印度人眼睛,纵欲沉酣,浸透着无可如何,超世悲怜。滋味复杂的眼睛,却是空脑壳,都听十六岁主张。没一刻停住吃,他们要,他买。一大袋子轻飘的粉白粉红粉绿球体像婴儿玩具,入口化成甜味,一颗颗吃空屁。明治软糖咬起来像橡胶,e。t。吃的m&m糖。一包胶糖形状如腰子,艳奇的水果色,雷根总统最爱吃,十六岁的说。

    十六岁看出他倾爱十七岁,便挟持十七岁,玩游乐场,打小钢珠,时不时投他哀怨的眼光,搞三角习题。他随他们从这里逐到那里,潮湿人群中,那里又转去那里,黄昏的都市已亮起灯,不知为什么他们却走在水门堤岸上。十六岁转眼不见,让出给他们。

    阴阳脊界,一边是都市背后稀稀落落霓虹灯,一边是都市倒影,水风腐臭十万八千里从幽黑彼岸刮来。他带十七岁走下倒影这边,按到粗砺的堤墙上狠狠亲了一遍,像若干年前贾霸对待他。

    十六岁又出现,双影在阴阳界上巡行。

    天撒下牛毛雨,三人复合。

    就住附近,送他们到楼下,道别后,十六岁又折回来,有东西给他,上楼看。暗魅魅进屋里,没开灯,十六岁给他一巴掌,哭起来,别哭了,抱住十六岁,和着泪水咸咸的亲吻。十六岁拉他压倒,跟他要,他就给,清清醒醒给,也愉乐,也寂寞。

    雨停时他起身走了,踩着潮亮的光影行在水上,肉身菩萨,夜晚渡众生。

    他跟锺霖道别,手去搭手,锺霖很静,但嘴巴热络,打电话给我,我才好预先安排。

    何苦负担,他更愿意是临时起意。别后一星期,他忍耐不去打电话,而且忍耐,不去想念他。拚命工作,拖期半个多月的儿童书揷画,一口气画了出来。忍耐和想念的双重痛苦使他生活充实,不乱跑,脑筋空闲时,就用心咀嚼痛苦。也不敢乱跑,匆匆去超级市场采购粮食就赶回家,害怕万一万一他打电话来的话。

    装了电话答录机,敢跑久一点了,接下一批套书做封面。回来听机,喂,我老吴啊,喂,他妈你也装上了这个鸟东西,嚓,挂了。

    他下决心打电话给他,却先去把头放在影印机上,睁大眼,让强光曝过,印了一张脸,乌七黑八有一个白额白鼻子和丝丝厘厘的灰白发,山魅猖魈之类。索性又去印了一个左脸,右脸,一个鼻尖压扁的,一个闭上眼睛的,各种丑怪,夹在晒绳上展览。拖延两刻钟,打吧。

    找锺先生。哪个锺先生?锺霖。电话转过去,找谁?锺霖。哪一组?不知道。电话又转到别处,听筒搁下在等,忙碌的人声,打字机和纸张文件一片飞砂走石响,锺霖是干什么的,他竟不知,一时气怯挂掉电话。

    晚上打家里,一接是锺霖,除了约会也没有其他话题。很忙,只有礼拜六空,晚上陪女友看电影,礼拜天去女友家吃饭,是事实,但都像托辞,锺霖自己恼了,就讲定礼拜六下午出来见。

    还有五天,地老天长的五天。至今他仍记得有着一年四季红湿嘴唇的某,像罐头刚启开取出的一颗樱桃,要你去咬,倾其性命于一欢的飙风带他冲上云汉,筋疲力竭,但他仍没有出来。某不相信,约一个星期后轮休日再见。某似乎是在西餐厅任立业。

    他全力要爆裂的期望,他决心非要出来不可。相见日,某与他从一进屋开始纠缠剥衣直剥到床边倒在地上,几乎休克,三尺之距烧起遍野大火,腐蚀骨髓。即便如此,某仍然未能让他出来,最后还是五打一,自己来。

    很久以后他与某偶然重逢在吧间,相视默契苦笑,某走来揶揄他,呵呵太累了,太累了。他终于觉悟一件事,情欲是不可去期待的,它永远给你反高xdx潮,应当随缘。他应当雍容度日到那天他与锺霖相见。

    一天接近一天时,他越来越清晰闻见贾霸的气味从多少年以前又回来了,该死那松脂的醚香根本是动情激素,搅拌丹田始之发酵,融融包住他。至前一晚他吃过精心调配的凉面而独对枱几上一盆亲植的大麻烟叶时,四周浓烈的醚味差差使他不禁,无风自家披靡。一念未泯,他急急逃出门,往有人的地方去。

    到老姐家,仅隔一座水泥大桥计程车不到一百元,却已两年没来过。姐不姐,舅不舅,只有一架电视机哇哇吵了整晚夜。老妈长途电话来,沈老六喜帖寄到家里去了,跟爸会代表去一下,封多少,两千太多了,一千二,妈先垫。叫他去听训,四毛毛,不要熬夜,少抽烟,是不是还两天一次便,要多吃水果。

    电视机里有一个带墨镜的杀手在阴冷唱歌,歌词一字一字弹射出。什么时候,学会的一种东西叫做酷,不轻易动情,像是一种冷血动物,养一只猫,解放彼此的孤独,一张床,半个情人,几棵植物。歌名就叫酷。

    中午他醒来,乍放光明,没有影子的太阳充塞宇宙,他平卧仰望自己宽松纯棉的日本四角裤给高高崩起像一座金字塔。无量光无色世界,唯一的色彩是太阳经过桌上一杯水折射到墙顶,忽灭忽现,红橙黄绿蓝靛紫变换起舞。他就要去会见他的情人,锺。喔锺,mylover,锺。

    然而突然来的厌世情绪又将他席卷,天啊欲望降临起义,又背叛了他。他眼见身体那座亘古耸立的金字塔霎时已溃塌在眼前。他沃沃心田倾刻间荒芜了下来,完全荒芜。

    情欲用百千种变化的脸一再挑起他,到最高最高处,突然揭开脸皮,美人成白骨,将他千万丈打落尘土,重复复重复。但他这时候才有一点点看清了它的本来面目似的,直直目视着它。在那个挂着象鼻财神的位置,铜锡面具上镶满土耳其蓝小石的象鼻财神,现在是一片曝白光线。

    kamasutra!业经。

    他从尼泊尔带回的那本画册,kamasutra,eroticfiguresinindianart。琳琳琅琅性爱姿态,练瑜珈一搬的非人体力学所可及。

    怪怪那些颜色,有炎烈如火地焚烟的朱砂红、芥末黄,有深邃如星空的孔雀蓝、宫纷红、蛇胆绿。幽闷森林里,有最香的花,最毒的蛇,最精妙的性技,最早夭的生命。怪怪那是一个熟烂透了的官能世界。

    全地球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画出这种图画的印度人,绝绝对对不是消极戒杀出世族,正正好相反。他把它们用进他的配色和设计里,仿佛向来就是他自己。

    kamasutra!那个官能早熟情感深锐的热带民族,他敢打赌,他们活了一年,所见到的复杂现象绝对比寒带人活了一辈子所见的还多。他幡然了悟,他的先人若不是阿育王也必是尸毗王或者摩诃国的小王子。前者非常好战的屠杀了数十万人之后才忏悔修道,后者,唉后者!

    尸毗王看见一只小鸽被饿鹰追逐逃到自己怀中求救,对鹰说,你不要吃这小鸽。鹰说我不吃鲜肉就要饿死,你会忧惜他为什么就不忧惜我呢?

    尸毗王便用一条秤一端是鸽,一端放置同等重量从自己腿上割下来的肉,用自己的血肉来换取鸽子的生命。

    尸毗王把整个股肉臀肉都割尽了却仍然没有鸽子的重量,就纵身投在秤盘上,用全部的自己做抵偿。

    立时大地震动,鹰与鸽都不见了。

    他知道全地球将只有他一个人相信,不论是摩诃国小王子舍身饲虎,还是尸毗王割肉贸鸽,赤血淋淋的狂迷境界皆如出一辙,彻头彻尾根本就是他祖先们的淫事,隔了千百世代如今强悍遗传给他。他们都是天地头号淫人。

    他明白了,眼前他最应该做的事,唯一的事,只不过是爬起来,穿上衣服,去见锺霖。

    前一刻他仍在徘徊,到底要擦富有皮革烟草树木犷放气味的polo,或是中和一点的姬雪龙,先逸出一股柑橘清芳,渐化为浓冽药草味。或是只为自己闻见就好的碧水。或是卡汶克莱的迷情obsession,在原本女人香水的甘甜里加上松脂和麝香。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擦,带着自己体内散出来的独特醚味去赴约。

    他们约在他常去的茶艺馆。做为一个又忙又闲的个人工作者,他以两件消极行动表示抵制都市生活,不买单,不戴手表。以及三件积极嗜好,茶道、品陶、烹饪,特别是日本料理。

    他坐在常坐的位子背窗,但窗门外一切景物和流动,都投映在对面整排冰亮玻璃橱架上。紫砂壶,红泥壶,绿泥壶,石头壶,柿子壶,菊瓣壶,树瘿壶,尘滚尘汽车于壶间飞驰,行人走路,供他看尽过往云烟。锺霖,就出现在那上面。

    赞!现形青天白日下,极品毕竟是极品,不会辜负知己。锺,在这里。

    嘿小佟!锺过来坐下,头上脚下打量他,揍他肩膀,嘿小佟还好吧。

    哥儿们的调调,眷村男孩才有的笑容,男人间的亲密友谊,够了,他绽开明朗的笑脸。经历过寻寻觅觅的惊涛骇浪之中大翻大跌以后,锺霖,这个即使是白天让他遇见他也会欣赏的男人,给他的,已经太够了。

    他的淡泊很快渲染给他,彼此放松。他安稳泡茶,他平和观赏,温柔正像竹帘子细细筛筛的密密影子包住他们。他把茶递给他,眼波底互相望见,唉也是举案齐眉。

    今年夏天会啃人的太阳像他国三联考完,直直射下全村子忽然已找不到人玩,许多在外地,许多准备考试,忽然他就变成巷子里最大的一个。一夕之间被另条巷子里他们当小萝卜头时代最崇拜的大哥级人物贾霸,一夕间被贾霸做掉,成为怨苦的情人。

    贾霸不发一言但用愁浓醚香的眼睛即可使他酥软,刻骨铭心终于一人。七八天罢也许两星期,贾霸同样的眼睛却不再对他,而对各种场合出现的魁伟男性无法自禁的投倚角色。他第一次大发醋劲时,贾霸保证爱他并让他第一次进入男人里面。

    这样贾霸好像已充分偿还了他的,冷冷对他说,他爱他,可是他不是他心目中的那种型。不够高,不够粗,不够肌肉。他的白马王子是军人,是水手,不是他,但他可以爱他。

    他被贾霸弄昏了。每天下午他们去再春游泳池,他睁眼看贾霸在池中展露体格用眼睛放电,电着的相偕游游,当他面前搞起比目鱼嬉春,就像他是一根水草或漂流物般无知觉不存在。

    他日日跟着魔一样,死粘住贾霸,任其侮辱践踏,以为这样本来是爱情的方式。直到暑假快要结束贾霸去服兵役前一晚,他终于在狭巷里堵住贾霸,骨削形丧完全是一只色痨鬼,求求贾霸亲吻他。

    贾霸把头一偏向墙,眼睛望地,连不屑或轻蔑都不给他。他上前抱住贾霸,抱着一具僵冷身体发狂要把它抱活热回来的,拚出一切。他们不怕被谁撞见,因为不可能也不会,此刻万人空巷全都在屋里看晶晶与母相认的大结局。听,悲怆凛然主题曲奏起了,从千门万户涌出汇成大河直冲天庭,为他惨厉的初恋谱下终结。

    晶晶,晶晶,啦啦啦,他哼起晶晶主题歌。

    你是遇人不淑,锺霖拍拍他笑,开头开坏了,一副高拐相。

    他绽放渔樵闲话的微笑,晶晶,晶晶,啦啦啦,幼齿啊那时候。晶晶,晶晶,啦啦啦,哼来哼去记不起下文的,苦恼着。

    锺霖接过去哼,续了两段,它乡遇故知,令他惊喜蹦出椅子。

    这个呢,记不记得?锺霖吟出另一条旋律。

    他倾耳听,似曾相识,再多哼一点,再哼,我知道了,星河!台视第一个连续剧。

    感激涕零的两人打破了一只盖碗,震屋响,引起一阵骚乱。平息下来时,甜蜜极了的,他们开始谈电视机。天啊他们都是有着附赠太空人装束的大同宝宝的那一批电视,机门两边开拉像一把手风琴,且有一块紫红绒布垂下金黄流苏覆在电视机上,供着大同宝宝。

    你听,这是什么?他努力哼准每一颗音符,就算如此之走样,锺霖听听也就一起哼上来,勇士们,砰,萤光幕飞出一顶钢盔两枝步枪,combat!呵他们的老朋友桑得斯班长,总是孤独果敢的率领部下歼灭德军。

    听这个,锺霖滴滴答答哼起来。saint!圣者赛门邓普勒,不,不是美语发音的勒,而是英语发音的辣,罗杰摩尔蓬软头顶上丁一响,亮出光环。星期六晚间十一点播出的七海游侠,帅哥,后来跑到七海底城,又要打又要踢,又要跟苏俄女特务上床,累得他,闲洒尽失。唉也老了,发塌皮松。

    还有这个,他哼了一段半天锺霖却听不出是啥,苹果西打嘛。锺霖重新一哼,才对,夏日火炉屋里,星期天下午两点的电视长片,每次紧要关头就切断,飕飕飕旋出一瓶冰珠流泻的苹果西打,恨死你。而跟在这之后的必然是蜂王香皂,伴随慵懒女音老蝉鸣嘶,他跟锺霖拥有的竟是那么多。

    星期一的打击魔鬼金毛虎,星期二赴汤蹈火missionimpossible,星期三密谍有心电感应,片头是苏黎士的喷泉高高冲在空中。星期四洋场私探有一个漂亮的黑人女秘书。小英雄毕佛,让你嫉妒死了的有那样一双可以坐下来跟你沟通的开明老爸老妈。听说现实里的毕佛参加越战死掉了,不,没有死,死的是那个单枪匹马里的强尼西玛。

    星期五黄昏五点半的糊涂情报员,怪怪有够丑的九十九号,像透了大力水手的女朋友奥丽薇。呵星期五最多好看的了,勇士们就在星期五。艺海龙蛇记不记得,骨董店老板每次不是被卷入谋杀案,就是宝物争夺战。对啦游击英雄,亲爱的那帮子哥儿们,牢头,骗子艾特,小偷,耍小刀的契夫,抽屉把子嘴卡西诺专门开保险箱,呵迷人的牢头有一座跟寇克道格拉斯一模一样的凹洞下巴!

    他们足足讲到星沉海底,雨过河源。该是散会的时候,锺霖还要陪女朋友去看七点二十分场。突然锺霖很冲动,不去了。

    他正喝茶,感觉平地刮一阵恶风,差点泼翻茶,心旌猎猎的摇了两摇,渐止。

    脑冲血一褪,锺霖也自知这似乎是不可行。

    时机稍纵即逝。他们洞然了于心,结果今天他们没有上床铺的话,从此今生,他们之间很难很难会有这件事情发生了。

    令人有一点点后悔,一点点呆怔。

    同时他们非常清楚,这亦将会是他们长久而亲密友谊的一个好开始。应当庆祝的,然而也不过如此。

    哪一边比较好?他笑问,不怕打破禁忌了。

    锺霖想想,想了满久的。跟我女朋友,是比较舒服啦,跟这边很刺激,每天上班实在有够无聊,女朋友老夫老妻了,搞不出新招。锺霖惭愧笑起来,唉我也不知道。

    他知道,既然自己能拒绝情欲第一次,就能拒绝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第n次的那一天到来时,他想他可以升天了。如此是可快乐的呢?可悲哀的呢?已非他所能够预知。

    今年夏天的确是他十五岁那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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