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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家兄弟为杜衍找的这处房子在望江山山脚下的村子最里边, 因为是单门独户,隔其他人家有一段距离,又紧邻着山壁, 找的位置这么好, 连杜衍都挑不出毛病。

    江月儿就问严小二:“你哥怎么找的这地方?也太好了吧?”

    严小二不服:“怎么就是我哥找的?不能是我找的吗?”

    江月儿毫不客气地打击他:“你的心大得像磨盘似的, 能想得这么周全?”

    严小二蔫巴一下,没一会儿就自己恢复了:“月妹妹,咱们去套兔子玩吧,就在南边的坳子里,几步路就到了。”

    几步路……江月儿真有些心动了。杨柳县多水, 她从小到大最多到香山寺上香时爬过山,但那山太小了,她小半刻钟就能跑个来回,这么个小山包连片成样子的林子都没有, 当然连个野物都打不了。

    “她去不了。”杜衍走了出来。

    看见他, 严小二就跟斗鸡似的:“这是我跟月妹妹的事,杜燕子, 你瞎插什么嘴?”

    “哦?”杜衍挑挑眉, 转向江月儿:“那你能去吗?”

    看见他就来气!江月儿怒哼一声,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转身进了厨房。

    她身后,严小二还为她讨公道:“杜燕子, 你说实话, 你怎么欺负我月妹妹了?”

    “我欺负她什么了?你看见了?”杜衍慢条斯理道。

    那声音怎么听怎么透着股得意的味道。

    “咔吧”, 江月儿一个用力,折断了根麦秆。

    严小二也不信:“你这人最会耍阴招了,谁知道我看不见的时候,你有没有把月妹妹怎么着?”

    “哦?那你去问问她啊,我怎么欺负她了。”

    啊啊啊!这不要脸的混蛋,是欺负她不好意思说出来是吧?!!

    她喜欢他,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江月儿气得在厨房里直打转,只恨自己脸皮没他厚!看见一个小缸里放着小半缸黄澄澄的玉米面,眼睛一转,顿时来了主意。

    又在厨房躲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没声音了,江月儿悄悄探头一望,果然两个人都不见了。

    杜衍虽然在这“养病”,但行动自如,仗着这里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他进出村子十分方便,比担惊受怕被认出来,连门都不敢出的江月儿自在多了。

    江月儿狡黠一笑,低头看看手里捧的东西,小跑着去了杜衍住的东厢房。结果一推门没推开,一跺脚,只好去了堂屋。

    刚把东西放好,栅栏那传来了大声的叩击声。

    江月儿透过窗棂看过去,门外站着五个男人。

    四个灰衣四方巾,还有一个穿着青黑色蕉布短打,蓄着把小胡子的中年男子,他站在四人后面,看不出身份。

    五人均是一脸急色。

    见江月儿开门,几人都松了口气。穿短打的那人上前一步,施礼道:“小姑娘,我们是在附近居住的人家。今天我跟小侄上山打猎时,他不慎踩进陷阱跌伤了,现在想借你家放放伤者,等我们家人请来郎中诊断后就走。”

    说着话,他示意从人们让开路,露出身后躺在担架上的人。

    那人面如金纸,左腿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弯折着,正低声呻|吟。

    江月儿是知道摔伤的人不能随意挪动的,赶忙开了栅栏让他们进屋,指挥着那四个人将那个受伤的人放进里屋的床上,自己去厨房烧了锅热水,提进门正要说话,顿时呆住了。

    “你你你,你——”她指着坐在正中太师椅上的中年男子一脸惊吓。

    中年人莫名其妙,站起来顺着她的目光往身上看了看:“姑娘,可是在下有什么不妥?”

    江月儿有苦说不出:“不是……”

    “啊,二爷,你的背后!”他身边的那人却叫了一声,示意中年人往后看给他看。

    漂亮的蕉布裤子臀部此时淋淋漓漓地流下一大滩的黄色不明物……

    江月儿一脸不忍卒睹。

    中年男人掀开太师椅上的蒲垫,看见上面的东西后,脸色大变:“你家的椅子上怎么会有,有,有——”

    大粪。

    江月儿在心里替他补完了没说完的话。

    她怎么知道家里突然会来客人,这本来是她拿玉米面捏的一坨,准备用来招待姓杜的那个混蛋的……

    看中年男人捂着鼻子脸色发青的样子,江月儿赶忙道歉:“对不住,这不是您想的那个东西,这是玉米面合白面做的,只是看着有点像那啥……人中黄而已。”

    人中黄,人类排泄物的中医学名。

    中年男人一愣,把手掌放在鼻下嗅了嗅,面上肌肉抖动几下,突然耸动着肩头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这小姑娘,当真有趣,哈哈哈!”

    江月儿舒了口气,听那从人气愤指责道:“这位姑娘,你怎么能这么整人呢?这是碰到我们二爷好说话,你要是碰到别人,可就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江月儿低着头喏喏应是,心道,要不是你家二爷倒霉自己要坐最大的椅子,也不会沾上这玩意啊,我还没怪你把我好容易弄出来的宝贝糟蹋了呢。

    只是毕竟害人家倒了霉,只好再三道歉:“不妨事的话,您把袍子脱下来给我,我给您洗一洗。”

    中年男人摇摇手,真挺好说话:“不必了,姑娘家里有没有干净的布巾,借我擦拭一下便是。”

    “怎么门是开着的?家里怎么了?”严二郎的声音在堂屋外响起。

    江月儿脸色一变:糟了,那混蛋回来了!他肯定会看笑话的!

    还不等她迎出去,两个人已经进了门。

    看见中年人和从人,询问地看向江月儿。

    江月儿则望着太师椅上的污渍,陷入了呆滞中。

    中年人将拜访的目的说了,与杜衍互相试探几句,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挺好。

    严小二突然指着中年人身后的太师椅愕然看向江月儿:“这椅子怎么回事?怎么上面的——”

    江月儿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严小二不明所以,杜衍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转向中年人:“对不住,舍妹顽皮,让客人看笑话了。”

    舍妹?死混蛋是真要造反哪!

    江月儿对他怒目而视,杜衍目不斜视。

    中年人看着有趣,笑道:“你们兄妹的感情还真是特别。”

    江月儿再也撑不住,红着脸小声说了句:“我去拿湿布。”

    听他们在堂屋里哈哈大笑,更不想进去了。

    好在没一会儿严小二也跑了出来,一脸不可思议,还十分委屈地问江月儿:“月妹妹,你怎么把那玩意儿弄上凳子了,多恶心哪!”

    一屋人,就他一个人没看出来。

    她指着案板上剩的那一点黄黄的细长条,怒道:“你以为是什么东西?就是这个!”

    严小二凑过去看了看,才一脸恍悟:“原来是玉米面和着白面做的啊!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为了赶走我,故意把椅子上放了大——”

    江月儿不由分说推他出屋:“你把这块布给客人送过去!”看他好像委屈得不行的样子,又补充一句:“放心吧,不是对付你的。”

    月妹妹说别人是客人,那不就表示自己是主人了?还有啊,她那恶心玩意儿不是对付他的,那肯定是对付杜燕子的啊!他果然没想错,杜燕子就是个人憎狗厌的货!

    连月妹妹也讨厌他,这可太好了!

    严小二顿时嘿嘿嘿,嘿嘿嘿,笑得露出了后槽牙。他乐颠颠出了门,没一会儿又回来问:“月妹妹,咱们下午吃什么啊?”

    “人中黄!”江月儿没好气道。

    “啊???”

    下午当然不是吃的玉米面。

    就算江月儿没关系,还得顾忌客人忌不忌讳啊。

    中年人说他们家在二十里外的兰家庄,他是跟侄子在那上的山。上山前因为知道山路难行,也没骑马,在山上待了一天,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现在他们下山的地方离兰家庄太远,得至少借辆牛车把他侄子运回去。

    郎中来看过他侄子,说他没有大碍,替他正了骨,敷了些药膏之后,因为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江月儿便一道做了些。

    本来严大走的时候给他们留了两个婆子做粗活,但杜衍出于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拒绝了他的好意。

    因此,现在家里做饭的就只有江月儿一个。

    好在她平时在家也会炒些小菜,应付这点事并不在话下。

    那几个下人倒挺知机,除了去送郎中和到村里借牛车没回来的,都出来帮江月儿干杂活,饭菜不一会儿就上了桌。

    江月儿这时也自在了些,给他盛着饭,见中年人望着她笑,又不好意思地道了次歉。

    兰二爷哈哈笑着摆手,道:“江姑娘,你可别再道歉了。你一道歉我想起那事就不自在。”又将目光往严小二和杜衍身上瞄,笑道:“说吧,我是遭了你们谁的无妄之灾?”

    严小二得意洋洋指向杜衍:“他!”

    杜衍:“……”

    兰二爷颇觉趣味,转头问江月儿:“哦?江姑娘,你哥哥怎么得罪了你?”

    怎么得罪的?

    江月儿想起那天的事,脸又控制不住地红了,这叫她怎么说得出口……见兰二爷一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困窘无比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兰二爷,我看你不像村里人,怎么住这儿呢?”

    兰二爷一笑,知道她不愿意说也不为难,道:“我没有住这,我是路过松江,来探望我哥哥的家眷,给他们送些东西。”

    “你哥哥的家眷?他们不和你哥哥一道住吗?”

    “对,就是我嫂嫂和侄子。”兰二爷道:“我嫂嫂生了病,需要静养,才从扬州搬到松江的庄子来。”

    江月儿神态专注起来:“扬州?你们是扬州人?”那是阿敬小时候走丢的地方……

    “不是跟你说了吗?别老打听别人的家事?”杜衍皱着眉,突然插嘴斥道。

    江月儿这几天听见他的话就来气,不过他说得有理,只好埋了头,闷不吭声地扒饭。

    兰二爷笑道:“无妨,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哥哥是松江人,他只是在扬州为官罢了。”

    江月儿本待不问,但兰二爷的哥哥竟是扬州的官?这——

    “兰大爷是在扬州当什么官?他官一定不小吧?”她停了筷,好奇地打听道。

    杜衍将脸扭到一边,听兰二爷抱了抱拳,矜持而谦虚道:“吾兄承蒙天恩,忝为三品江南盐务使。”

    “叮”,江月儿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

    入夜,东厢,写了半夜的字,杜衍望一眼沙漏,已快到酉时,方停笔洗墨。

    “咚咚咚”,门被敲响三声,自己开了。

    江月儿关了门,站门口嘟嘴看他:“你现在能答我吧。”

    见杜衍头也不回,又道:“你不可能一辈子躲着我不说话,我们俩必须聊聊。”说完,她拖了把椅子挨着他坐下,大有“你不说话我就不走”的架式。

    “好吧,聊什么?”杜衍心里一直没想好,该怎么说这些事。

    “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兰家庄住着盐务使夫人?聊你是不是想认识兰家人,打听你爹的事?”

    杜衍暗叹一口气:千防万防,没防住这个兰二爷,怎么今天就送上门了……

    “你别想撒谎,我看得出来。”江月儿虎着脸,努力作出一副“我很厉害”的模样,但这样只显得她脸更圆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自然也没有必要瞒着她了。

    “对。”杜衍道:“我不告诉你,也是不想让你掺和进来。你从小在县尊家出入,应该知道,这件事一个不慎,你,我,还有阿叔他们都可能会万劫不复。”

    “那你有必要骗我说,害怕我被谁认出来,不让我出门吗?”江月儿委屈道:“我这几天怕得晚晚都睡不好觉,你知道吗?”

    杜衍张张嘴,被江月儿伸出一只手拦住,带了哭腔:“你别想着再说瞎话吓唬我了。我已经想明白了,我跟我爹长得没多少像的地方,就算他以前出了事,那些人又没见过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怎么可能透过我认出我是我爹的女儿你这个骗子,总是骗我,我再也不会信你了!”

    杜衍:“……”该笨的时候怎么就不笨了?

    江月儿擦了把眼泪,一字一顿道:“我只是脑子没你灵,我不笨。”说完,她起了身。

    杜衍:“……”要不要拦一拦,解释一下,小胖妞好像真被伤了心?

    他的脚已经自动自觉地站在了江月儿面前:“我——”

    江月儿忽地捂住耳朵:“别想给我灌迷魂汤,让开!”

    杜衍发现他心有点慌,就没动。

    江月儿照着他的脚面一脚跺下去:“让开!”杜衍痛哼一声,被她一把推开。

    他赶紧拐着脚追了出去,没跑出两步,又返回来凑近了窗户上的孔洞。

    院子里,严小二不知从哪蹦出来,大呼小叫的:“月妹妹,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是不是杜燕子欺负的?好你个杜燕子,看不出来——”

    “严二哥,你陪我在这坐会儿吧。”江月儿轻声道,抱着膝坐在了门槛边的石梯上。

    “哦哦,月妹妹你别哭啊,到底怎么了你说啊。”严小二慌得绕着江月儿转了好几个圈,被她一把扯住坐下。

    “没什么,你说,要是有个人,你心里是为他好,他却总骗你,你会怎么办?”江月儿问道。

    “谁敢骗我?”严小二立刻瞪眼骂了一句,明白过来:“你是说杜燕子是吧?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你等着——”

    “唉呀,严二哥你再这样,我不跟你说话了!”江月儿站起来往回走。

    严小二赶紧拦住她:“好好好,我不说了。你想说什么?哦,要是有人骗你你怎么办是吧?还能怎么办?绝交啊!跟骗子有什么交情可言的?”

    “可那个人骗你,他还觉得他是在为你好呢?”江月儿想起杜衍的前后的行动,不能不承认他的出发点是好的。

    严小二看着东厢房“呸”一声:“他觉得是在为我好,就是真的为我好了?我爹还觉得叫我读书考状元好呢,也没骗着我去读个状元回来啊!”

    江月儿不响了。

    严小二小心翼翼望着她:“月妹妹……”

    夏夜最后的鸣虫声嘶力竭的叫声吵得杜衍觉得头疼死了。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窗眼儿外的江月儿,尽管从这个方向只能看出一点背影。

    窗外,江月儿沉默良久,忽然笑了起来:“谢谢你,严二哥,我想明白了。”她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严小二一头雾水地追上去:“不是,你想明白什么了啊,我还不明白,月妹妹,你跟我说说吧。”

    ……

    杜衍一夜没睡好。

    起来时,从青铜镜里一望:老大两个黑眼圈挂在那,脸色难看得像鬼一样。

    他打着呵欠出了门,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几个馒头,并腌青瓜,卤肉,凉拌三丝等几样小菜。

    堂屋里外不见一个人影。

    散心去了吧。他头疼地想:气性越来越大了,这次不知道多久才能好。

    吃完早饭,在院子里打了套拳,两个人还是没回来。

    杜衍这才觉得不妙,出门问了一圈的人,有个村妇告诉他,说看到两个人往西边去了。

    西边?那是兰家庄的方向!

    她不是气得厉害吗?怎么关心他的事还这么积极?

    杜衍顾不得东想西想,锁了门问老乡家借了匹骡子,骑上去就朝着兰家庄狂奔!

    路上骡子喝了三遍水,杜衍终于看见了那两个熟悉的人影。

    急忙赶着骡子拦住他们,问道:“你们这是去哪?”

    江月儿一扭头。

    严小二把她护在身后:“你管不着!月妹妹爱去哪去哪!我可不像某些人,净惹月妹妹生气。”

    这话他第一天就跟杜衍说过,想不到还有说第二回的机会。

    杜衍脸上难得出现了一抹名叫“气急败坏”的表情,干脆跳下来张着手臂:“你们不能去!”

    江月儿根本不看他,对严小二道:“严二哥!”

    严小二伸出醋钵大的拳头,对他一晃:“杜燕子你让开,别逼我揍你!”

    杜衍焦急道:“你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吗?不能让她去!”

    严小二道:“不就是兰家庄吗?有什么不能去的?”

    杜衍要是他揍得倒严小二,早上手放倒他了!他急得热汗直流,“我要是说,她去了会有性命之忧,你还让她去吗?”

    严小二一惊,同江月儿了解杜衍一样,他也同样了解他,知道在这种大事上,他从来不骗人。他犹豫地看向江月儿:“月妹妹……”

    江月儿从严小二身后走出来:“你凭什么说我去那有性命之忧?”

    苦于严小二在这,不方便说话,杜衍只好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这次去会有什么麻烦,算我求你了,你别主动淌浑水好吗?”

    江月儿能做出这个决定,早就想好了:“我就问你一句话,从小到大,我在这种事上给你惹过麻烦吗?哪怕一回?”这不止是他的事,也是她的事,更是她一家人的事,她既然知道可能会有线索,就不可能袖手旁观。

    杜衍沉默了:好像还真的没有。别看江月儿年纪小,看着憨憨的,但不该说的话她从来没乱说过。包括自己告诉过她的秘密,没经过他的同意,她连自己的父母都没说过。在这方面,这个看上去总是一堆话说,好像很像大嘴巴的小丫头非常优秀,她简直是个天生的守秘者。可是,这是不同的……

    江月儿冷哼一声,撞开他:“别挡我路!”

    严小二追了上来:“月妹妹,那咱们还去吗?”

    “你要是不想去,可以不去。”江月儿道。

    严小二忙道:“不是,我想去的。你——”

    “哒,哒哒,哒”——

    大青骡子又拦在了前面,见他们摆出戒备的神态,杜衍无奈道:“别紧张,我是想说,你身子弱,走不了那么远的路,这个骡子我让给你坐。”

    “不用。”江月儿冷哼一声,这人惯会用些小恩小惠,这次她再不会上他这个恶当了!

    但是严小二却作着个手势把杜衍撵下来,自己牵了骡子,跟着她笑道:“干嘛不坐啊。月妹妹,你是跟人有仇,又不是跟骡子有仇,坐吧。还有十来里地呢。”

    走了这么远,才走了十来里!

    江月儿忍不住看了眼那头油光水滑的骡子,骡子精神头十足地冲她喷了口鼻息。

    她觉得嗓子有点发干:秋老虎来了,日头也越来越毒辣了……

    严小二说得不错,坐就坐!

    江月儿翻身上了骡子,严小二乐呵呵地在前头牵着缰绳,笑道:“这才对嘛。又有骡子坐,又能折磨仇人,两全其美多好啊,你说是吧?月妹妹。”

    杜衍:“……”

    江月儿舔舔嘴唇,俯下身还没拍上严小二的肩,后头那个讨厌的声音响起来:“水在你右手边的褡裢里。”

    江月儿:“……”

    走了一路,江月儿发现,兰家庄这附近的田特别规整。种麦子的,种甘蔗的,南北一边儿,各不相干,就连田里的水渠也是高低一致,宽窄相宜。跟她一路走来看到的东一块西一块种着不同作物的农田相比,这里整齐漂亮多了。

    “这兰家庄是个什么地方啊?怎么连田都好看些?”一喝了水,江月儿就想说话了。她自小在江南水城里长大,委实没见过这么大片大片连起来的农田。

    严小二这些天跟着杜衍出门,知道他在打听兰家庄,顺便也听了几耳朵,闻言便笑道:“当然了,这附近的地都是兰家的,地怎么种,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么?”

    “这一大片都是他们家的?”江月儿惊讶道:“那得是多少啊!”

    严小二一怔:“不知道了。”

    “兰家是松江有名的大地主,这一带有五十顷都是兰家的。这只是他们家的一处产业,实际上——”后头那个讨厌的声音又来了。

    江月儿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严小二转身冲他一晃拳头:再惹月妹妹生气,我真的揍你!

    杜衍吸了口气:冷静,冷静……且让那个莽夫得意一会儿!

    日头最烈的时候,几个人终于走到了兰家庄。

    顺着村人的指点,他们找到了兰夫人隐居的地方。

    江月儿看着那两扇红漆大门,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

    “你真的不再好好想想了吗?现在转身,还来得及。万一真有那一天……你们完全可以说不知情。现在,你踏进来了,就说不清了。”一只修长的手抢先拦在她面前,他无言地哀求着她。

    走了这么远,即使是像他这样好洁的人也是一脸泥汗,疲累交加。

    江月儿神情坚定到近乎肃穆,她轻声道:“我已经好好想了九年,你知道等死是什么感觉吗?”

    这些年来,她做过的梦何其之多。便是应灾之梦,除了火灾那一回,也不是没做过别的。但是,叫她记得最清楚的,仍然是三岁那年做过的第一个梦。

    确切地说,是三岁那年,她栽进河水里的那个梦。

    就算再过一个九年,就算再过十个九年,她也绝不会忘记梦里她在冰冷的河水里等死的那一刻。

    她很怕像那样再死一次,她很怕像在梦里那样,什么事都不知道就懵懵懂懂地丢了性命,死也是个糊涂鬼。

    她当然想活,但如果逃不了那一劫,便是死也必须得死明白。她坚定地用眼神向他传递着这个消息。

    杜衍身形一震,终于让开了路。

    “嘭嘭嘭”。

    “谁啊?”

    “我们是前头望江村的,昨天兰少爷伤了腿在我家休息,兰二爷在我家等候时不小心把衣服弄脏了,我洗干净了,今天来还兰二爷的衣服。”江月儿把包袱拎在手里,高声答道。

    昨天在得知兰二爷的身份之后,江月儿当即明白,这是个好机会。在兰二爷离开前,给他找了身严小二的衣服,劝他脱下换了再走的。

    严小二虽然只有十四岁,但他比一般的成年人都生得高大,而且他是漕帮分舵主的儿子,衣服的料子都不差,江月儿又给她找的是没上过身的,兰二爷便答应了。

    门打开了,穿青衣小帽的仆人对他们笑得很客气:“哦,是你们啊。二爷回来时还跟我们说过,多谢你们昨天的对我们少爷的。可惜二爷现在不在家,要不你们把衣裳留下,等二爷回来了,我跟他说一声。”

    刚来就走还打听个什么消息?而且下次他们想来,还能找什么借口?

    江月儿一急,脑袋就空白了一下。

    “这位老倌人,我们走了二十多里路才来兰家庄。日头这么毒,让我们歇一歇,喝口水再走吧?”身后,杜衍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这——”看门的老仆犹豫了一下:“那你等一等,我跟夫人禀报一声。”

    不一刻,看门的老仆小跑回来,笑得更客气了:“几位客人这边请。我们夫人听说是几位昨天收留了少爷,很感激你们,想见你们一见。”

    江月儿心中一喜,习惯性地往旁边看去,视线转到一半,想到自己还在跟他生着气,不由一僵。

    杜衍浑若不知地对她笑了笑:“别紧张。”

    “我什么时候紧张过了……”她嘀咕一声。

    兰家庄的外面看着很朴实,等进到里面后,江月儿望着游廊两边的花园,“哇”了一声:“想不到园子里头这么漂亮。”

    此时正值初秋,游廊边上的栏杆每条廊柱旁边便摆放着一盆菊花。园子里更不用说了,除了菊花,还有秋牡丹,木芙蓉,石蒜……五颜六色,鲜妍招展,各有风情,种植在一起,非但一点也不显得杂乱,还另有一种和谐的美感。

    领路的丫鬟骄傲道:“那当然。这园子可是我们夫人亲自打理的,连总督夫人来了都说好,还请我们夫人去帮她设计了一回宅邸呢。”

    “我不信,夫人不是官夫人吗?怎么还亲自打理园子?”江月儿觉得想象不出来。

    在他们杨柳县,那几个仅有的官太太哪个不是一步动八步抬,恨不得吃饭喝水都有人喂,怎么还会有人亲自伺候园子?

    这话若是换了别人问,丫鬟心里指不定得多瞧不起。但江月儿生得讨喜,又会说话,走路时虽然也在到处看,但大大方方的,并不探头探脑的显得小家子气,显然是经过良好的教养的。

    再看她身上的料子,不是一等一的好料子,也不差了,便知她出身亦是良好。

    因此,笑着道:“没法子,我们夫人不爱脂不爱粉的,就好打理个园子,她还时常说自己是莳花农人呢。”

    江月儿还不知道人家扫她一眼,已经把她方方面面都评估到了,乐呵呵道:“当农人也不错啊。我在女学的时候,还跟我们夫子下过田呢。”

    丫鬟大为惊讶:“看不出来,江姑娘还上过女学呢。”虽然江南女学之风兴盛,但送得起女孩子上学,并愿意出钱送女孩子上学的,终归只是极少数人家。

    听说江月儿上过女学,丫鬟对她又高看了一层。

    江月儿道:“我不止上过女学,冰丝红绡姐姐你知道吧?”

    丫鬟点头:“近两年流行的贡品?我知道。”

    江月儿笑道:“那姐姐你肯定不知道,起先冰丝红绡的主意就是我们县女学的一个女孩子出的。”她到兰夫人这里,目的就是让兰夫人在最短的时间里对她有最深刻的印象。但也知道风头不能出得太尽,是以,将冰丝红绡的织染原料是她找到的这件事瞒下不说。

    丫鬟果真半张了嘴:“不会吧?江姑娘你别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冰丝红绡制成之后,我们县的县尊大人为了感谢女学出的主意,还邀请我们参观过工坊呢。”她指着那株红艳艳的石蒜,笑道:“我们去的时候,就看见女工们在捣石蒜,工头说加石蒜进去可以让红绡的颜色更加鲜丽。”

    这时,丫鬟穿过一个月洞门,从石头小路上了廊,抬手打起一条湘妃竹帘子,笑道:“到了,姑娘和两位少爷请进吧。”

    江月儿一怔:“到了?一路看着景,我都不知道到地方了。”

    丫鬟掩嘴一笑:“这叫藏百景于方寸之地,姑娘看忘是对的。”

    “秋玫你们在说什么呢?隔着墙都听见笑声。”一道听上去有些虚弱的女声响了起来。

    这位盐务使夫人看来很和善,江月儿进了门在明间稍待,见这个叫秋玫的丫鬟打了暗间的珍珠帘子进去,对夫人笑道:“夫人,我在说这位江姑娘,她读的女学好生了不得,连冰丝红绡的主意都是她们女学的同窗出的。”

    “哦?她们女学连染布都教,当真稀奇。你这丫头,怎么还把客人晾在外头?”

    秋玫笑一句:“是奴婢怠慢了。”出了暗间:“少爷小姐,请进吧。”

    江月儿握了握拳,好像真有些紧张了。

    在她犹豫的这一瞬间,杜衍越过她,先走了进去,她和严小二急忙跟上。

    “学生杜衍,见过兰夫人。”他双手抱拳,行了个揖手礼。

    兰夫人先赞一句:“好齐整的孩子。听你口称‘学生’,可是进学了?学得怎么样?”

    杜衍恭敬道:“四书五经粗略学了些,老师让学生明年下场一试。”

    兰夫人笑道:“既然你们老师让你下场,必然学业极佳,有一试之力……”

    趁兰夫人与杜衍对答时,江月儿在一边默默观察着她。

    她年约四十许,脸上果真脂粉未施,唇色有些白,果真透着股大病未愈的不胜之态。但即使如此,也看得出,她年轻时必是个极美的女子。

    再听她与杜衍说话,江月儿发觉,这位兰夫人对四书五经也颇为了解,问的问题有时候连她都不懂,幸好,杜衍都有条不紊地答了出来。

    兰夫人亦是不吝赞赏:“果真是个聪明颖悟的孩子。”又转向江月儿,道:“这位就是杨柳县女学的江姑娘了吧?”

    江月儿惊讶:“夫人,你怎么知道我是杨柳县的?”她刚刚跟秋玫说话时,还没说到她是哪来的呢。

    兰夫人笑道:“圣上下了诏书专门表扬你们女学,便是我足不出户,也是听说了你们女学的盛名呢。”

    江月儿欢喜道:“夫人是说真的?我们女学名声这么响了?”

    兰夫人点头:“自然是真的,邸报已传遍天下。怎么江姑娘这么高兴?”

    江月儿笑道:“当然高兴了。我们女学名声响了,还是被圣上表彰的,以前我们县害怕送女儿进去读书怕嫁不到好人家的人就不用犹豫了,连皇帝老爷都夸的还能有错?往后,女孩子们能读书的就更多了。”

    兰夫人眼中异彩一闪,笑道:“想不到江姑娘竟还心怀天下。”

    江月儿忙摇手,不好意思笑道:“哪里,我只是在女学读书罢了,真正厉害的是我们梅夫子,这些话都是她平日里常跟我们说的。”

    “哦?你们梅夫子,她是怎么教你们的?”

    江月儿道:“我们梅夫子很少教我们诗书上的东西,说我们不用读书出仕,用不着学些没用的经义。”说到这里,她想起兰夫人似乎对经义很熟,不由一吐舌头,歉然地看着她:“我不是那个意思。”

    兰夫人含笑道:“我明白,你继续,江姑娘,我对你们梅夫子的教学很感兴趣。”

    江月儿便拣她们平时上课时梅夫子带她们去农田,去工坊,甚至是去野地里采集药草的事都说了一遍。

    直到说得口干舌燥,听见外头有人问:“夫人,可要摆饭?”

    兰夫人微微一惊:“都申时了?不好意思,让你说了这么久的话。江姑娘,杜公子,留下来用个饭吧。”

    江月儿求之不得,只面上还犹豫一下:“会不会太叨扰了?”

    兰夫人道:“有什么好叨扰的?我这里长久不来人,正需要姑娘这样的人热闹一下,只望姑娘别嫌我这里饭菜粗疏。”

    江月儿看撑她起身,赶紧帮忙去搀她,杜衍也很有眼色地站到了另一边帮忙。

    兰夫人更是开怀,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笑道:“真是好一双金童玉女。”

    江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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