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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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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大起来,秋棠、青桐跟在锦月左右,替锦月打了伞遮雪,片刻就到了昭云殿。

    昭云殿把守严密,此时上官氏与侍卫拉扯,乱作一团。

    上官婉蓉闹着要进去见女儿,侍卫不敢放行又不敢伤她。

    “你们凭什么拉我,我是淑贵妃的母亲,你们这些狗奴才这是以下犯上!”

    “尉迟夫人请自重,没有皇后娘娘的口谕谁也不许进出昭云殿。”

    里头尉迟心儿又哭喊着救命,场面极为混乱。

    凤袍映雪,白皑皑中分外庄丽、醒目。

    侍卫头子见锦月正看着混乱场面,立时一个哆嗦不敢再对上官氏手下留情,三两下将上官氏制服押在雪地里跪着。

    一地残雪,散着脚印和衣物碎片,女人的簪环。

    上官氏披头散发,一见是锦月来,恨得直将牙龈咬出血来:“尉迟锦月你这妖妇毒女,害你娘的是我你要杀便杀,为何要害心儿?心儿可是你亲妹妹,你就不怕被天下人非议吗!”

    “杀你?”锦月冷眼扫她面,上官氏只觉如寒风刮过,不觉瑟缩。“本宫都不急,你倒是急了。”

    “你如此狠毒有什么资格脸面做皇后?!害死亲妹……你永世被后人唾骂!你以为你能善终?”上官氏跪在雪地,锦月蹲下身长甲掐住她下巴:“令淑贵妃陪葬是先皇之意,可并非本宫的意思。‘狠毒’二字可从何说起?难不成,你这‘狠毒’是说先皇,你到底有多少脑袋才够砍?再说,先皇让淑贵妃陪葬

    ,那是对她的恩宠。”

    “你,你!”

    锦月嘴角蔓延的笑意如爬上人脊背的冰寒,上官氏不住发颤。

    “放心,先皇遗诏令陪葬的是你女儿,不是你。你的两个乖儿子七日后斩首示众,本宫可不会让你死得这样早。”

    锦月笑了声丢开上官氏的下巴,拿侍女递来的手绢擦了擦手嫌恶地丢在地上,朝昭云殿去。

    “尉迟锦月,你、你不得好死!尉迟锦月……”

    浅荇一脚踩住上官氏,刀柄抵在她咽喉:“皇后名讳岂是你能直呼?以下犯上,拖下去,收押延尉监!”

    昭云殿中未烧炉子,冷如冰窖,殿中狼藉。

    “我不穿!本宫是淑贵妃你们敢如此对我,滚开!”

    “娘娘请穿上吧,莫耽误了送葬时辰,那是大罪啊!”

    “滚,我不穿……”

    尉迟心儿哭喊叫嚣如疯妇,抵死不从,金银玉饰摔碎了一地,奴才毫无办法。

    跟随锦月进来的左右随扈乖觉,立刻领命上前就是几巴掌将尉迟心儿打得发懵,压制在地上。

    奴才见皇后来,赶紧给尉迟心儿套上入葬衣饰,只怕再僵持下去落个办事不利的罪名挨板子。

    “皇后娘娘,淑贵妃的衣饰都穿戴好了,只差一会儿梳个好看的发髻就可送上门外的白柳车。”侍女禀。

    白柳车是送葬的,尉迟心儿听见“白柳车”如被当头泼了冰水抖作一团。身上衣裙华丽无比,是她最喜欢的缎子,可现在裹在身上她只觉如裹尸布般可怖,骇得她手脚发软。

    尉迟心儿如蛆虫爬过来,拉住锦月的裙裾:“皇后、皇后娘娘您饶了我吧,我、我我知道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三番两次算计太子和您,以后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洗心革面,绝不再也不犯……”

    锦月冷冷俯视。

    侍女吓坏了生怕尉迟心儿伤到锦月,忙将尉迟心儿拉过去摁住,尉迟心儿拼命挣扎。

    “不、我不要被活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我求求你……不要活埋我!”

    她又爬过来,涕泪和着地上沾染的灰尘蹭花了脸。

    锦月蹲下身,鎏金点三色宝石的长甲抬起尉迟心儿下巴:“瞧,你现在多凄惨、多可怜?本宫都动恻隐之心了。若是你早些这般悔悟,或许本宫真会心软就不计较了。”

    尉迟心儿随她话起了希望,容色乖觉讨好。

    长甲骤然缩回,尉迟心儿下巴上留下两道红痕,锦月收住袖子,“可惜,现在晚了!”

    尉迟心儿脸色大变,急怒悲恸交加:“求你行行好,放过我一条贱命吧,就当看在爹的面上。你已经拥有一切了,放过我好不好……”

    “拥有一切?”

    锦月扬眸止住蓄积在眼中的泪水,权力地位、荣华富贵、后宫独宠,她拥有天下女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可……独独失去了那一个人。

    挥袖拂去泪痕,转瞬悲凉不复、只余满目阴冷:“先皇要你陪葬,你便是跪断双腿、磕破额头,本宫也断不许你活过明日午时!”

    尉迟心儿大骇:“不!先皇他根本不爱我,他从不碰我,不会喜欢看见我的……皇后、皇后娘娘若是不信可以找人验我的身子。先皇只喜欢和你气息相似的人,他不会喜欢我陪葬的……”

    锦月怔住。

    心中的触动一瞬而逝,锦月旋即明白了陪葬的根由。

    “既是他说的,你便必须入葬!”

    锦月说罢拂袖而去,尉迟心儿被丢开,骇晕过去。

    锦月急匆匆走出殿,胸口压抑得透不过气,仰望茫茫大雪,重重宫阙尽成水墨淡影。

    锦月无声落泪,低泣间红唇吐出的气息遇冷凝成白雾,让她的脸也淡在雪中,褪了颜色。

    锦月失魂落魄走了许久,奴才远远跟着不敢打扰。等回过神来,锦月才发现情不自禁来了祖庙之侧的灵堂。

    那殿中白绫绸花似更大朵的雪花,也仿佛如从前那男子行走间飘动的洁白袍裾。

    殿中隐约可见弘凌棺椁,棱棱角角,比重屋的脊梁更坚硬冰冷。他就躺在里头。

    锦月颓然瘫坐雪中,掩面低声抽泣,渐渐放声大哭,守灵堂的奴才被吓住都悄悄退下。

    “弘凌,你用所有铺就了这一切强加给我,甚至连报仇都替我省了杀亲妹的污名。你便是故意的,故意让我每一日都活在你编织的生活里,每一日地记住你,每一日折磨我……”

    “弘凌……弘凌!”

    锦月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四肢百骸都与心头一样冰冷了,可眼泪偏偏热得滚烫,提着她一口气昏不过去、清醒地看着那口棺椁。

    一柄伞遮在她头顶,明黄龙袍映雪,如初阳照在脚边,锦月立时一喜抬头。

    见锦月眼中的喜悦冷却,弘允心中钝痛,勉强笑道:“锦儿,是我。”不是弘凌。

    锦月忙收回目光,掩去那些“异样”。“你……你来了。”

    “为何不看我?”

    “……没有,我只是……”锦月编不出接口,一看就这一身同样的龙袍,同样的装束,她总会联想到弘凌,眼睛便开始发热。

    “你不敢看我,是因为我现在很像他,是吗?”弘允眼睛映着苍白的天地,浅浅一笑,“我以为我赢了,却没想到……罢了,不说这些了。”

    他拉起锦月的手,把伞递给锦月,看了眼灵堂。“你忙前忙后许多日了却没有进去看他一眼。明日就下葬了,进去看看吧……”

    锦月怔愣,看着弘允。

    弘允淡淡一笑,如少时抚摸她的头发。“自与你相识,你便总是让我头疼。其实当年我想过,娶你还是只将你当妹妹,而今想来……还是该将你当做妹妹。”

    他轻轻吻在锦月发间,而后只身走入雪中,不停留,不回头,如旧的从容不迫,骨子里透出的高贵,骨子里透出的……寂寥。聪明如弘允,早已看了明了。

    锦儿,我终于完全得到了你,也终于,完全失去了你。

    锦月第一次踏入灵堂,弘凌遗诏吩咐不许太多人吵嚷,是以只有他的几个心腹手下在堂中烧纸钱。

    小黎和小桓这会儿被领下去了,也并不在。

    “皇后节哀,先皇若泉下有知,也不会希望看见您难过。”兆秀道。

    空气中仿佛还能嗅到弘凌身上的清冽味道,锦月心中些许的抽痛。“他是什么时候病的,为何要瞒着我……”

    兆秀瞟了眼李生路、江广、冯廉几人,意思让他来说。“十年前,先皇初到大漠沙场,负伤累累为了止痛,便服了毕节粉末,经年累月也就越来越重,待回长安时已时常病发,情绪暴躁、神志不清,所以皇后娘娘请别记恨先皇,有些时候受了刺激他并不十分清

    楚自己在做什么。”

    锦月吃惊,弘凌竟病了这么久,她一点都不知道。

    “神志不清?”

    “嗯。毕节会使人产生幻觉,先皇几次与娘娘发生争执后清醒,都十分痛苦。”

    锦月想起许多往事,弘凌初回长安在昭兰殿与她缠绵那夜,而后在东宫愤怒侵占她那回,以及后来他的暴躁冷漠……他越来越反常,竟是因为他病得越来越重。

    “你死了,却非要在你死后让我知道这些……”锦月脚步有些踉跄,踽踽走出殿门。“弘凌,你当真狠心。”

    李生路、江广想上前扶锦月,被兆秀拉住,兆秀摇摇头。

    曹全见锦月出来,行了礼,进灵堂。

    “兆大人,待明日下葬之后,老奴便借告老还乡出宫去了。”

    “嗯,我等身在要职受人监视,不得自由,诸事就多劳烦公公了,有什么需要的拿着令牌去尚冠里的字画坊,有人助你。”

    “诸位大人请放心。”曹全躬身,“陛下待我恩重如山,老奴必不负所望!”

    是夜,一队暗影从灵堂蹿出。

    隔日的下葬很是艰险,大雪连绵,道路结冰极滑。抬棺椁的三百奴才不时有跌倒的,送丧的队伍在寒风大雪里行进艰难。

    终于到了皇陵,开始下葬。

    上万宫人分作无数小分队,整齐排列,捧着玉器、金银、陶器、绫罗入随葬坑,陪葬的尉迟心儿用玉如意封住嘴,鼓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惶恐求饶。锦月不为所动,挥袖,宫人开始掩土。

    棺椁便要入地宫了,锦月叫住队伍,从怀中拿出一只锦盒,取出一柄桃花簪。

    “比之随葬的金银饰物,这一柄簪子破旧不堪,你只怕在地下也会嫌弃。但,这终究是你给我的信物,伴随我了整个青春年华,今日你长眠黄土,便也将它一并带走吧。”

    簪上以红线缠着束乌发。

    小黎、小桓还年少,我不能随你而去,今日便将心埋在这里,与你长眠。

    锦月望苍穹,大雪漫漫,迷了双目。

    ……

    于外,经过削藩,列国归一,在外三年两回的战争冲突得意解决。

    于内,朝中诸如曾经的萧府、尉迟府、傅府此类显赫权贵被废黜,寒门清廉臣子得已发光发热,加之新皇弘允励精图治,有三月不入后宫的佳话。

    不过七载,便已现百姓安居、天下大定的太平盛世之兆。长安城空前繁盛,南来北往商旅络绎不绝,茶馆生意自也火爆。

    百姓富足,便多了时间来打发。说书先生成了香饽饽,哪家茶馆人都多。

    看而今盛世,称颂当今皇上的不少,怀念先皇的却日渐流行起来,时而听见文人骚客煮酒议论。

    “先皇那可是行动派,从不居功、从不让大人们写传歌功颂德,虽再为不到两年却解决了几十年都没有解决的问题。”

    “匈奴也是先皇收复的,盛世之功,先皇不可埋没。只可惜英年早逝,到底打仗耗费心力,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是可惜了,苍天捉弄。先皇病逝,尉迟皇后抑郁重病,听说泪尽眼也坏了,出家绝了红尘才保了命。而今算来也有四五年了。”

    “先皇后妃众多,可最钟爱的还是这弟媳啊。他们本也是一对,犹记得十七年前名动长安的抢亲,而今想来仍觉轰轰烈烈……”

    骚客惋惜,不觉趁着酒醉以弘凌、锦月二人吟诗作对、书画写字,聊表惋惜。

    五月长安,绿意正盛。鸽子听罢骚客的吟诗作对,振翅飞上苍穹,穿行云间,飞出城落在凤凰山。

    凤凰山上清居寺,八年前一场大火半片佛寺付之一炬,至而今重新修葺一新,新增了几处经楼,增设了供女子修行的尼姑庵。

    绿树环绕,山明水秀,极是清净。

    庵里木鱼声声,清秀的诵经呢喃如山间鸟语传出来。

    小尼碎步上前:“无心师傅,外面有个施主找你。”

    锦月诵完经文才缓缓睁眼,放下木鱼。“我不问世事已久,让来人回去吧。”

    “师傅都不问问是谁吗?那施主很是器宇不凡。”

    锦月拜了个阿弥陀佛,从蒲团上起身,清灰僧衣,头上是一顶僧帽,一身绝尘,禅意之下心若死灰,亦心如止水。

    “不见。”

    能让她想见的人,已经永远见不着,至于旁人,见与不见有什么区别。

    锦月捧了佛经从门出,便被拦了去路,她不抬眼皮,道:“我说过,谁也不见,让来人走吧。”

    挡住她的影子不但没有知趣退开,反而侵入了她的安全距离,在她抬眼未来得及看清之间便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是我。”

    清风扫过竹林,沙沙作响,每一声入耳都那么清晰。锦月被这沉沉的声音、简短的两个字震傻了。

    他说“是我”?

    锦月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肤都僵硬了,脑海一片空白,只眼泪比身体灵敏,漫上来。

    “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男人放开她,该用双手捧住她的脸,任她眼泪落在掌心。

    “记起来了吗?”

    这张英俊又漂亮的容颜,锦月口舌打结,浑身发颤,只一眼不肯眨地盯着男人落泪,捂唇哭泣,死命摇头。

    “……”

    小尼姑见锦月落泪,戒备问:“你究竟是谁,佛门重地竟敢放肆,放开无心师傅!否则我喊人了。”

    漂亮的容颜含了淡笑,“我是秦公子。”

    小尼呢喃着“秦公子”不明白,而后便见她们清心寡欲、一向清冷的无心师傅,一扯头上僧帽、长发如瀑散开,“不知耻”地扑进男人怀中。

    小尼大骇:“无心师傅你,你你你为什么把帽子丢了?”

    锦月紧抱窄腰,睫毛颤着泪珠。她的心,回来了……

    弘凌横抱起佳人,一跃飞入竹林。绿意芳菲满眼,过了八年,她的世界才开了芳菲。锦月透过泪珠与天光,紧紧搂住男人的脖子,闭目贴上暖热厚实的胸膛。

    如果这是梦,请不要让她醒来,永远沉溺在这梦境里,哪怕丢了性命也好。

    弘凌看着怀中的人儿,冷淡的眉眼尽化柔情,双臂更加用力拥住。

    远远的竹林边,李生路、江广担心主子安危,欲跟上,被老辣的曹全一拂尘挡住。

    “现在公子不会喜欢你们跟着。”

    几人都已辞官经商,穿着便服。

    倆汉子面红耳赤明白过来,挠挠头。

    兆秀一收羽扇,潇洒大步:“主子大病初愈,不适宜剧烈活动。我得去看看。”

    “兆先生最坏。”

    “别管他!让公子将他打死。”

    李生路、江广也想去看,可有贼心没贼胆儿,只敢呈口舌之快。

    “主子当年横着一口醋意,看着锦月夫人为代王的死难过,一直不忿。便想看看自己死后锦月夫人会不会伤心,锦月夫人心灰意冷几番差点没了性命,若是让她知道了真相只怕主子得一顿好气了,哈哈……”

    “若不是得知锦月夫人郁郁寡欢、恐重病不治,主子也不会撑着一口气硬是活下来。说起来,也是主子用情至深,想着锦月夫人有危险连死都不能瞑目,才撑下来。”

    “这就是造化啊……”

    ……

    竹海在身下飞驰,锦月任由男人抱着,如在梦境。

    他们最终停在断崖畔。

    日落西沉竹海,山岚雾气朦胧如仙境,漫天霞彩如嫁衣锦绣。

    可两人无心美景,眼中只映着彼此,仿佛那里是自己的整个世界,只怕稍纵即逝,一刻也不肯分开目光。

    “‘秦公子’是谁……”锦月颤声,“我还是不认识,你将我抱走算强抢,很是不好。”

    弘凌淡笑,冰雪般眉眼柔情万千,从怀中拿出桃花簪,簪在锦月发间。

    “草民秦棱,生于草莽,对无心师傅一见倾心,不知可否收下在下小小礼物……”

    锦月摸着头上簪子,泪水涟涟,埋在他胸口的衣褶里。“如此大礼,贫尼身无长物,只能以身报答。”

    秦公子嘴角弯起,漫天霞彩也失色。

    “甚合我意。”(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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