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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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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与安生

    七月第一次遇见安生的时候,是十三岁的时候。新生报到会上,一大堆排着队的陌生同学。是炎热的秋日午后,明亮的阳光照得人眼睛发花。突然一个女孩转过脸来对七月说,我们去操场转转吧。女孩的微笑很快乐。七月莫名其妙地就跟着她跑了。

    很久以后,七月对家明说,她和安生之间,她是一次被选择的结果。只是她心甘情愿。

    虽然对这种心甘情愿,她并不能做出更多的解释。

    我的名字叫七月。当安生问她的时候,七月对她说,那是她出生的月份。那一年的夏天非常炎热。对母亲来说,酷暑和难产是一次劫难。可是她给七月取了一个平淡的名字。

    就像世间的很多事物。人们并无方法从它寂静的表象上猜测到暗涌。比如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或者他们的离别。

    而安生,她说,她仅仅只证实到自己的生命。她摊开七月的手心,用她的指尖涂下简单的笔画,脸上带着自嘲的微笑。那是她们初次相见的景象。秋日午后的阳光在安生的手背上跳跃,像一群活泼的小鸟振动着翅膀飞远。

    那时候她还没有告诉七月,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的母亲因为爱一个男人,为他生下孩子,却注定一生要为他守口如瓶。七月也没有告诉安生,安生的名字在那一刻已在她的手心里留下无痕的烙印。

    因为安生,夏天成为一个充满幻觉和迷惘的季节。

    十三岁到十六岁。那是七月和安生如影相随的三年。有时候七月是安生的影子。有时候安生是七月的影子。一起做作业。跑到商店去看内衣。周末的时候安生去七月家里吃饭,留宿。走在路上都要手拉着手。

    七月第一次到安生的家里去玩的时候,感觉到安生很寂寞。安生独自住一大套公寓。她的母亲常年在国外,雇了一个保姆和安生一起生活。安生的房间布置得像公主的宫殿,有满满衣橱的漂亮衣服。可是因为没有人,显得很寒冷。七月坐了一会儿就感到身上发抖。安生把空调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她说,她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就这样。然后她带七月去看她母亲养的一缸热带鱼。安生丢饲料下去的时候,美丽的小鱼就像一条条斑斓的绸缎在抖动。

    安生说,这里的水是温暖的。可是有些鱼,它们会成群地穿越寒冷的海洋,迁徙到辽阔的远方。因为那里有它们的家。安生那时候的脸上有一种很阴郁的神情。

    在学校里,安生是个让老师头疼的孩子。言辞尖锐,桀骜不驯,常常因为和老师抢白而被逐出教室。少年的安生独自坐在教室外的空地上,阳光洒在她倔强的脸上。七月偷偷地从书包里抽出小说和话梅,扔给窗外的安生。然后她知道安生会跑到她的窝去看书。

    那是她们在开学的那个下午跑到操场上找到的大树。很老的樟树,树叶会散发出刺鼻的清香。安生踢掉鞋子,用几分钟时间就能爬到树杈的最高处。她像一只鸟一样躲在树叶里。晃动着两条赤裸的小腿,眺望操场里空荡荡的草地和远方。七月问她能看到什么。她说,有绿色的小河,有开满金黄雏菊的田野,还有石头桥。一条很长很长的铁轨,不知道通向哪里。

    然后她伸手给她,高声地叫着,七月,来啊。七月仰着头,绞扭着自己的手指,又兴奋又恐惧。可是她始终没有跟安生学会爬树。

    终于有一天,她们决定去看看那条铁路。她们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暮色迷离,还没有兜到那片田野里面。半路突然下起大雨。两个女孩躲进了路边的破茅草屋里。七月说,我们还是回家吧。安生说,我肯定再走一会儿就到了。我曾发誓一定要到这段每天都能看到的铁路上走走。

    于是大雨中,两个女孩撑着一把伞向前方飞跑。裙子和鞋子都湿透了。终于看到了长长的铁轨。在暮色和雨雾中蔓延到苍茫的远方。而田野里的雏菊早已经凋谢。

    安生的头发和脸上都是雨水。她说,七月,总有一天,我会摆脱掉所有的束缚,去更远的地方。七月低下头有些难过。她说,那我呢。安生说,你和我一起走。她似乎早替七月做好打算。

    初中毕业,十六岁。七月考入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安生上了职业高中,学习广告设计。

    七月成为学校里出众的女孩。成绩好,脾气也一贯的温良,而且非常美丽。她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虽然作文常常在比赛中获奖,但是她知道真正写得好的人是安生。她们曾借来大套大套的外国小说阅读,最喜欢的作家是海明威。只是安生向来不屑参加这些活动。而且她的作文总是被老师评论为不健康的颓废。

    没有安生陪伴的活动,七月显得有些落寞。文学社的第一次会议,七月到得很早。开会的教室里都是阳光和桂花香,有个男孩在黑板上写字。七月推开门说,请问……然后男孩转过脸来,他说,七月,进来开会。他的笑容很温和。

    苏家明是七月十六岁以前包括以后看到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七月开完会忍不住对安生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安生说,我不会喜欢男人。有人说,除非你非常爱这个男人,否则男人都是难以忍受的。她一边说一边拿出烟来抽。安生已开始去打工。她对学习早就丧失了乐趣。

    她去麦当劳做计时工,去酒吧做服务生找老外聊天,去美院学习油画。她迫不及待地想摆脱掉寂寞的生活,只想不断地经历生命中新鲜的事物和体验。为了和一帮美院学生一起去山区写生,她逃了学校一个月的课。学校因此要把安生开除。

    安生的母亲第一次出现。摆平安生惹下的祸,还专门和七月见了面。她穿缝着精致宽边的缎子旗袍,戴着小颗钻石耳针,说话的声音很娇柔。她说,七月,你们两个要好好在一起。我马上要回英国,你要管住她。七月说,安生会很希望你陪着她,为什么你不留下来。她微笑着轻轻叹了口气,很多事情并不像你们小孩想的那么自由。

    七月不明白。她只觉得安生寂寞,安生每次到她家里来都不肯走。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她喜欢屋子里有温暖的灯光和人的声音。七月家里有她父母弟弟一共四个人,安生对每个人都会撒娇。

    七月看着安生的母亲。觉得她很像安生的房间,空旷而华丽。而寒冷深入骨髓。

    那天夜晚,七月在家里,和父母弟弟一起吃饭,感到特别温情。她想,她拥有的东西实在比安生多。她不知道可以分给安生一些什么。晚上下起雨来,七月修改校刊上的文章,又模糊地想起阳光和桂花香中那张微笑的脸。家明很喜欢她,周末约了她去看电影。也许安生能爱上一个人也会好一些。

    深夜的时候,七月听到敲门声。她打开门,看到浑身淋得湿透的安生,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她走了。安生面无表情地对七月说。搭的是晚上的飞机。

    七月给安生煮了热牛奶,又给她放热水,拿干净衣服。安生躺下后,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七月关掉灯,在安生旁边慢慢躺下来,突然安生就紧紧地抱住了她。她把头埋在七月的怀里,发出像动物一样受伤而沉闷的呜咽,温暖黏湿的眼泪顺着七月的脖子往下淌。七月反抱住她。好了,安生乖。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会长大的,长大了就没事了。

    七月说着说着,在黑暗中也哭了。

    七月和家明去看电影。看完走出剧院以后,想起来安生曾对她说,她在附近的Blue酒吧做夜班。家明,我们去看看安生。七月曾对他提起过自己最好的朋友。家明说,好。他在夜风中轻轻把七月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两个人都是安静温和的人。所以即使在重点中学里,老师也没有什么意见。因为都是成绩品性优良的学生。

    远远看到Blue旧旧的雕花木门。一推开,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呛人的烟草味道就扑头兜过来。狭小的舞池挤满跳舞的人群。还有人打牌或聊天。七月牵着家明的手挤到圆形的吧台边,问一个在调酒的长头发男人,请问安生在吗。男人抬起脸冷冷地看了七月一眼,然后高声地叫,Vivian,有人找。然后一个女孩就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阴暗的光线下,七月差点认不出来这就是安生。一头浓密漆黑的头发扎成一束束的小辫子,发梢缀着彩色的玻璃珠。银白的眼影,紫色的睫毛膏,还有酒红的唇膏。穿着一件黑色镂空的蕾丝上衣,紧绷着她美好的胸脯。安生先看到家明,愣了一下。然后对七月笑着说,我们来喝酒吧。

    加冰块的喜力,家明喝掉了一瓶。然后他问安生,觉得逃课一个月去写生快乐吗。

    安生说,我们在茫茫野地中生火煮咖啡。在冰凉的溪水中洗澡。晚上躺在睡袋里看满天星斗。那一刻,我问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看着漫天繁星的时候,我会以为生命也许就是如此而已。回来后画了油画星夜。画布上有深深的蓝,和掉着眼泪的星斗。有人问我一百块钱卖不卖。我说卖。为什么不卖。它到了一个看得懂的人的手里,就是有了价值。

    安生说完看着家明。她说,家明,你的眼睛很明亮。家明笑了。

    把七月送到家门口以后,家明说,安生是个不漂亮的女孩,但是她像一棵散发诡异浓郁芳香的植物,会开出让人恐惧的迷离花朵。

    七月生日的时候,家明想带七月去郊外爬山。七月说,每次生日安生都要和我在一起的。家明说,我们当然可以和安生在一起。

    安生很快乐地和七月家明一起,骑着破单车来到郊外。爬到山顶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个小寺庙。阳光很明亮。那天安生穿着洗得褪色的牛仔裤和白衬衣,又回复她一贯的清纯样子。家明和七月都穿着白色的T恤。安生提议大家把鞋子脱下来,光着脚坐在山路台阶上让相机自拍,来张合影。大家就欢欢喜喜地拍了照片,然后走进寺庙里面。

    这里有些阴森森的。七月说。她感觉这座颓败幽深的小庙里,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她说她累了,不想再爬到上面去看佛像。我来管着包和相机吧,你们快点看完快点下来。

    家明和安生爬上高高的台阶,走进阴暗幽凉的殿堂里面。安生坐在蒲团上,看着佛说,他们知道一切吗。家明说,也许。他仰起头,感觉到在空荡荡的屋檐间穿梭过去的风和阳光。然后他听到安生轻轻地说,那他们知道我喜欢你吗。

    七月看到家明和安生慢慢地走了下来。她闻着风中的花香,感觉到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刻。她心爱的男人和最好的朋友,都在她的身边。很多年以后,七月才知道这是她最快乐的时间。只是一切都无法在最美好的时刻凝固。

    家明,庙里在卖玉石镯子。七月说,我刚才一个人过去看了,很漂亮的。安生说,好啊,让家明送一个。只剩下两个了。一个是淡青中嵌深绿的,另一个是洁白中含着丝缕的褐黄。家明说,七月你喜欢哪一个。七月说,也要给安生买的。安生喜欢哪一个。

    安生看看,很快地点了一下那个白色的,说,我要这个。

    她把白镯子戴到手腕上,高兴地放在阳光下照。真的很好看啊,七月。七月也快乐地看着孩子一样的安生。我还想起来,古人说环佩叮当,是不是两个镯子放在一起,会发出好听的声音。走了一半山路,安生又突发奇想。来,七月,把你的绿镯子拿过来,让我戴在一起试试看。安生兴高采烈地把七月取下来的绿镯子往手腕上套。就是一刹那的事情。两个镯子刚碰到一起,白镯子就碎成两半,掉了下来。山路上洒满白色的碎玉末子。

    安生愣在了那里。只有她手上属于七月的绿镯子还在轻轻摇晃着。家明脸色苍白。

    七月,我要走了。安生对七月说,我要去海南打工,然后去北京学习油画。

    秋天的时候,安生决定辍学离开这个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她说,我和阿Pan同去。

    阿Pan想关掉Blue,是那个长头发的男人?七月问。是。他会调酒,会吹萨克斯风,会飙车,会画画。我很喜欢他。安生低下头轻轻地微笑。

    一个男人,你要很爱很爱他,你才能忍受他。那你能忍受他吗。

    我不知道。安生拿出一支烟。她的烟开始抽得厉害。有时候画一张油画,整个晚上会留下十多个烟头。可是安生,你妈妈请求过我要管住你。七月抱住她。

    关她屁事。安生粗鲁地咒骂了一句。她的存在与否和我没有关系。安生神情冷漠地抽了一口烟。我恨她。我最恨的人,就是她和我从来没有显形过的父亲。

    七月难过地低下头。她想起小时候她们冒着雨跑到铁路轨道上的情景。她说,安生,那我呢。你会考上大学,会有好工作。当然还有家明。她笑着说,告诉我,你会嫁给他吗。七月?

    嗯。如果他不想改变。七月有些害羞,毕竟时间还有很长。

    不长,不会太长。安生抬起头看着窗外。我从来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也许一切都是很短暂的。

    安生走的那天,乘的是晚上的火车。她想省钱,而且也过惯了辛苦日子。阿Pan已经先到海南。安生独自走。安生只背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包,还是穿着旧旧的牛仔裤,裹了一件羽绒外套。七月一开始有点麻木,只是愣愣看着安生检查行李,检票,上车把东西放妥。她把洗出来的合影给安生。那张照片拍得很好。阳光灿烂,三张年轻的笑脸,充满爱情。

    家明真英俊。安生对七月微笑,一边把照片放进外套胸兜里。七月就在这时看到她脖子上露出来的一条红丝线。这是什么。她拉出来看。是块小玉牌坠子。玉牌很旧了,一角还有点残缺,整片皎白已经蒙上晕黄。安生说,我在城隍庙小摊上淘的,给自己避避邪气。她很快把坠子放进衣服里面。

    七月,你要好好的,知道吗。我会写信来。

    汽笛鸣响了,火车开始缓缓移动驶出站台。安生从窗口探出头来向七月挥手。七月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明白过来安生要离开她走了。一起上学,吃饭,睡觉的安生,她不会再看到了。

    安生,安生。七月跟着火车跑,安生你不要走。空荡荡的站台上,七月哭着蹲下身来。

    该回家了,七月。匆匆赶来的家明抱住了七月。是的,家明。该回家了。七月紧紧拉住家明温暖的手。家明把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把她的脸埋入怀里。他的眼睛里有泪光。家明,不管如何,我们一直在一起不要分开,好不好。七月低声地问他。家明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除了安生。安生是没有家,也没有诺言的人。七月想。只是她永远不知道可以拿什么东西给安生分享。

    高中毕业,七月十九岁,考入大学学习经济。家明远上北京攻读计算机。

    七月的大学在城市的郊外,平时住在学校宿舍里。周末可以回家,能吃到妈妈烧的萝卜炖排骨,生活没有太大变化。依然平和而安宁。在新的校园里,七月试着结交新的朋友。她对朋友的概念很模糊,因为很多女孩喜欢她,七月在任何地方都是好人缘的美丽的女孩。大家会一起去参加舞会,在图书馆互留位置,或者周末的时候去市区逛街,也会看场电影。

    只是很平淡。像一条经过的河流。你看不出它带来了什么,或者带走了什么,它只是经过。而安生,安生是她心里的潮水,疼痛的,汹涌的。那张三人的合影,七月一直把它放在床边。阳光真的很明亮。是三年之前的阳光了。风里有花香,身边有最爱的人,七月想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

    家明每周会写两封信过来,周末的时候还会打电话给七月。他从没有问起过安生,但七月总喜欢絮絮叨叨地对家明说起安生的事情。她寄来信地址一换再换,家明。从海南到广州,又从广州到厦门。上次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还是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她也许不知道可以停留在哪里,家明说。

    我很怕安生过得不好,她这样不安定,日子肯定很窘迫。

    可她没叫你给她寄钱对不对。好了,七月。你应该知道你不是安生的支柱。任何人都不是。她有她想过的生活。

    七月还是很担心。有时候她在梦里看到那条大雨中的铁轨。她想起她和安生伫立在那里的一刻,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预感。这条通向苍茫远方的铁轨总有一天会带走安生。校园里有很多的樱花树,也有很高很大的槐树。七月想,如果安生在这里,她还会踢掉鞋子,爬到树上去眺望田野吗。安生坐在大樟树最高处的树杈上。空旷操场上回旋的大风,把她的白裙子吹得像花瓣一样绽开。安生伸出手,大声地叫着,七月,来啊。她清脆的声音似乎仍然在耳边回响。七月每次想到这个场景就心里黯然。

    七月,我在广州学习画画。一个人骑着单车去郊外写生,路很破,摔了一跤……

    这里的Rave Party很疯狂,我可以一直跳到凌晨,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有一种花树,花瓣很细碎,在风中会四处飞舞。好像黄金急雨……和阿Pan分手了,我想我还是不能忍受他……给别人画广告,在高楼的广告牌上刷颜料,阳光把我差点晒晕……想去上海读书,我感觉我喜欢那个城市……我以为自己也许会永远漂泊下去了,可是永远到底有多远呢……每一封信的结尾都写着:问候家明。

    七月无法写回信或寄东西给她。她的地址总是在变化中。七月的生日,第一次她寄了一大包干玫瑰花苞过来。又一次,她寄了一条少数民族的漂亮的刺绣筒裙。然后又一次,她寄自己画的油画给她。画面上是她自己的裸体,长发,变形成一条鱼,旁边写着小小一行字:海水好冷。这样安生出去已经整整三年。

    又过了两年。大三的时候,七月参加学校里的辩论比赛。休息的时候大家聊起余纯顺,又聊到徒步或骑车环游世界等行为。一个男生轻描淡写地说,这些人都很矫情,表面上洒脱自由,其实内心软弱无力。他们没有适应现实社会的能力,所以采取极端的逃避态度,本身只不过是颓废的弱者。

    七月突然涨红了脸。她站了起来。你不了解他们。你不了解。他们只是感觉寂寞,寂寞,你知道吗。因为愤怒,七月说话有些结结巴巴。她激烈地提高了声音。你有的东西她没有,可是你又无法给她。就像这个世界,并不符合我们的梦想。可是我们又不能舍弃掉梦想,所以只能放逐这个世界中的自己。

    那天晚上,七月看见少年的安生。她穿着白裙子在树上晃荡着双腿。长发和裙裾在风中飞扬,还有她的笑脸。可是七月想,安生应该有点变了吧。毕竟现在安生已经和她一样二十二岁了。二十二岁的七月,觉得自己都有些胖了。以前秀丽的鹅蛋脸现在有些变圆。人也长高了许多。她真的非常想念安生。

    就在这时,电话响起来。七月想可能是家明。接起来听,那里是沉默的。七月说,喂,请说话好吗。然后一个女孩微微有点沙的声音响了起来。七月,是我。你是谁啊。七月疑惑。

    我是安生。女孩大声地笑起来。安生一路到了上海。

    七月,请两天假过来看我吧。我很想你。

    七月坐船到上海的时候是清晨。安生在十六铺码头等她。远远地,七月就看到一个瘦瘦的女孩,扎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一直垂到腰,穿着牛仔裤和黑色T恤,球鞋。七月跑过去。安生站在那里对她笑。扁平的骨感的脸,阳光下荞麦一样的褐色肌肤,高高的额头。从小安生就不是漂亮的女孩,但有一张非常东方味道的脸。现在那张脸看过去有了沧桑的美。没有任何化妆。

    安生你现在像个越南女人,七月笑着抱住她,我真喜欢。

    但是你却像颗刚晒干的花生米,让人想咬一口。安生笑。她的眼睛漆黑明亮,牙齿还是雪白的。这是七月看到过的树上女孩的笑容。安生真的长大变样了,只有笑容还在。

    安生带七月回她租的房子。她在浦东和一帮外地来的大学生合住,分摊房租。上海的租金很贵。安生说。但她还是把自己的小窝布置得很温暖。棉布的床单,桌布和窗帘。床边放着一只圆形的玻璃花瓶,插着洁白的马蹄莲。七月看到木头相框里他们的三人合影照片。

    安生说,每次换地方,都不能带走太多东西。但我必须带着它。因为它是我唯一所有的。那时候我们刚认识家明。我们都很快乐对吗。家明现在好吗。安生问。

    他很好,马上就要毕业了。现在西安有一家公司邀请他过去工作。他在那里实习,搞开发。

    家明现在是大男人了吧,安生笑。七月从包里翻出家明寄给她的照片给安生看。家明穿着小蓝格子的衬衣,站在阳光下。他看过去总是温情干净。

    安生说,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十六岁以前是这样。十六岁以后也是这样。你带他来酒吧的那一个夜晚,他出现在酒吧里,好像让所有的喧嚣停止了声音。

    嗯,而且他是个认真淳朴的好男人。

    嫁给他吧,七月。等他一毕业就嫁给他。

    可是他很想留在北京发展。我又不想过去。你知道的,安生,我不想离开我的父母家人,还有我们住了这么多年的城市。虽然小了点,但富裕美丽,适合平淡生活。

    你喜欢平淡生活吗。

    是,安生。我手里拥有的东西太多,所以我放不掉。

    安生笑了笑。她一直在抽烟,她开始咳嗽。她摸摸七月的脸,七月你脸上的皮肤多好啊。

    我的脸整个都被烟酒和咖啡给毁了。白天去推销公寓,只能化很浓的妆。可是我身上的皮肤却像丝缎般光滑。你看,上天给了我一张风尘的脸。它很公平。今天是周末,我们去酒吧喝点什么。安生拿出一件黑色的丝绒外套,安生,你不穿白衣服了。七月说。现在只有黑色才符合我这颗空洞的灵魂,安生笑,然后对着镜子抹上艳丽的口红。

    她们去了西区一家喧闹的酒吧。安生一直喜欢这种吵闹的音乐和拥挤的人群。她要了威士忌苏打。不断地有人过来对她打招呼。Hi, Vivian。七月看着安生手指上夹着香烟,在几个老外面前说出一连串流利的英文,然后和他们一起笑起来。七月摸着自己杯子里的冰水。突然她发现她和安生之间已经有了一条很宽很宽的河。她知道站在河对岸的还是安生。

    可是她已经跨不过去了。七月看着自己放在吧台上的洁白的手指。她们的生活已经截然不同了。

    一个穿蓝衬衣,戴黄领带的瘦小的中年男人挤过来,对安生笑着说了些什么。安生应了他几句,然后回来了。准备在上海待多久,安生,七月问她。

    来上海主要是想挣点钱,最近房产销售形势很好。当然还是要一路北上。然后去兴安岭,漠河看看。

    不想去西藏寻找一下画画的灵感吗。

    不,那片寂静深蓝的天空被喧嚣的人声污染了,而且我已经放弃了画画。

    为什么,你一直都那么喜欢画画。

    你生日时送给你的画是我的终结。这片寒冷的海水要把我冻僵了。安生又喝下一杯酒。

    你呢,七月,你还写作吗。以前我们两个参加作文比赛,你总是能获奖。而我的作文总是被批示为颓废不健康。安生笑。可是我觉得我比你写得好。

    还喜欢海明威吗。我在旅途上阅读他的小说,他给了我最大的勇气。我一直想知道,他把猎枪伸进自己嘴巴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然后我也开始写作。七月。我一直在稿纸上写。也许哪天某个书商会让我出版这本书。我们被迫丢弃的东西太多了。写作是拯救自己的方式,上帝不会剥夺。

    又是一阵喧嚣的音乐。舞动的人群发出尖叫。

    我走遍了整片华南,西南和华中。几乎什么样的活都干过。在山区教书,在街头画人像,在酒吧跳艳舞,在户外画广告。有时候一个人在一个偏僻小城里烂醉三天都没有人知道。

    我已经忘记自己的家在哪里了。早就和母亲断绝了关系。我想我的家是被我背负在灵魂上面了。可是有时候灵魂是这样空,有时候又这样重。安生又笑。她快把一整瓶酒喝完了。

    为什么不找一个爱你的人,安生。

    这个男人一直想带我出国去。是我在打工的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正和老婆闹离婚。安生喝完杯子里的酒,又推给吧台里的酒保,让他再倒。这个男人都可以做我爸爸了。

    你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

    合适的男人?什么叫合适的男人呢。安生仰起头笑。她的声音因为烟和烈酒开始沙哑起来。这个涵义太广了。他的金钱,他的灵魂,他的感情,他的身体,是不是都应该放在里面衡量呢。其实你知道吗,七月。安生凑近七月的脸。只要一个男人能有一点点像家明,我也愿意。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家明更英俊更淳朴的男人了。我们都只能碰到一个。

    安生,你醉了。你不能再喝了。七月把酒推给酒保,示意他收回。

    不。我还要喝。我还要喝。安生扑倒在吧台上。只有酒才能让我温暖。七月,你以后当我死了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我还会想起你。可是我不愿意再想你了。我又要走了。我好累。我无法停止。安生大声地叫起来。

    七月含着泪奋力把安生拖出了酒吧。外面的风很冷,安生跪倒在地上开始呕吐。她的玉坠子掉出胸口来,那根红丝线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在洗澡的时候,她都不肯把它取下来。

    相见的唯一一个夜晚,安生因为喝醉睡得很熟。七月失眠却无法和安生说话,只能一个人对着黑暗沉默。她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并肩睡在一起。可是安生再不会像以前那样,撒娇地搂着她,把头埋在她怀里,把手和腿放在她身上。安生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蜷缩起来。

    整整六年。七月想。许许多多的深夜里。安生在黑暗和孤独中,已习惯了抱紧了自己。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在七月的怀里痛哭的少女。

    二十三岁到二十四岁。七月毕业,分到银行工作。安生离开了上海,继续北上的漂泊。

    家明毕业,留在西安搞开发。

    家明,你回来好不好。七月在电话里对家明说。我们应该结婚了。

    为什么你不能来西安呢。七月。

    我只想过平淡的生活。家明。有你,有父母弟弟,有温暖的家,有稳定的工作,有安定的生活。我不想漂泊。七月一边说,一边突然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七月,别这样。家明马上手忙脚乱的样子。

    你答应过我的,家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不能分开。你忘记了吗。

    没有忘记。家明沉默。我下个月项目就可以完成,然后我就回家来。

    谢谢,家明。我知道这样也许对你的发展会有影响。可是我们需要在一起。生活同样会给我们回报。相信我,家明。

    我相信你,七月。家明在那里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说,七月,安生来看过我。

    她好吗。

    她不好。很瘦很苍白。她去敦煌,路过西安来看了我,匆匆就走了。

    你能劝她回家来吗。

    我想不能,七月。好了,我挂了。家明挂掉了电话。

    七月在银行的工作空闲舒服。薪水福利也都很好,家人都很放心。就等着家明回家以后操办婚礼。母亲一天突然对七月提起安生。她说,那个女孩其实天分比你高得多,七月。就是命不好。

    母亲一直很喜欢常赖在家里蹭饭吃的安生。因为安生会说俏皮话,会恭维母亲的菜做得好吃,对她撒娇。七月也觉得,虽然自己长得比安生漂亮。但安生是风情万种的女孩。

    家明说,安生是一棵散发诡异浓郁芳香的植物,会开出让人恐惧的迷离花朵。而七月,她想,她是幸福的。有时候她端着水杯,坐在中央空调的办公室里,眺望着窗外的暮色。想着下班以后,会有家明的电话,母亲的萝卜炖排骨。她宁愿自己变成一个神情越来越平淡安静的女人。

    有一次,一群来旅行的法国学生来营业大厅办事。七月看到里面一个扎麻花辫子的女孩,穿着一件粉色的汗衫。里面没有穿胸衣,露出胸部隐约的美好形状。在这个小市民气息浓郁的城市里面,这样的情景是不会发生在本地女孩身上的。但是安生一贯都这样。就像十三岁的安生会踢掉鞋子,飞快地爬到树上。她把她的手伸给七月,她说,七月,来啊。但七月不会爬树。她仰着头看着树上鸟一样的安生。也许她已经下意识地做出选择。她宁愿让安生独自在树上。一部分是无能为力。一部分是恐惧。还有一部分,是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秋天又快来临。七月开始在中午休息的时候,约好同事去看婚纱的式样。她们一家家地挑过去。七月抚摸着那些柔软地缀满蕾丝和珍珠的轻纱,心里充满甜蜜。可是家明没有打来电话通知她回家的时间。甚至当她打电话过去的时候,那边答复她的只有电话录音。这么多年,温厚的家明从没有让七月这样困惑和怀疑过。突然七月的心里有了阴郁的预感。她不断地打电话过去,她想总有一天家明会来接这个电话。然后在一个深夜,她果然听到电话那端家明低沉的声音。他说,我是家明。

    家明,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七月问她。

    七月,对不起。家明好像有点喝醉了,口齿不清地含糊地说,再给我一段时间。一点点时间。

    家明,你在说什么。

    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吧,七月。家明好像要哭出来了。然后电话断了。

    七月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这个男人。她十六岁的时候遇见他。她已经等了他八年了。而他,居然在答应结婚的前夕,提出来再给他时间。她不能失去他。七月当晚就向单位请了假,买了去西安的火车票。

    七月,家明是有什么事情了吗。母亲担心地看着在收拾衣服的七月。

    妈妈,我是要把家明带回来。

    七月上了火车。火车整日整夜在广阔的田野上奔驰。这是七月第一次出远门。她一直都生活在自己的城市里。唯一的一次是去上海看望安生。可那也不远。上海是附近的城市。一个人不需要离开自己家门,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七月听到车厢里天南地北的普通话声音。她想,安生走了这么远又看到了什么呢。就好像她爬到树上看见的田野和小河。远方的风景虽然美丽,却都不是家园。

    在上海的时候,安生喝醉了。哭叫着让七月忘记她,不要再挂念她。她是想卸掉心里最后一缕牵挂,独自远走吗。七月把脸靠在玻璃窗上,轻轻地哭了。十七岁的时候,是她在火车站送安生彻底离开了这个城市。她了解安生的孤独和贫乏。可是她能分给安生什么呢。她一直无法解开这个问题。

    在晃动的黑暗的车厢里。不断在七月的眼前闪过的,是一些记忆中的往事片段。安生在阳光下的笑脸。她说,我们去操场看看吧。散发着刺鼻清香的樟树。安生在风中绽开的如花的白裙。黑暗中安生动物般受伤的呜咽。安生摔破的白色玉镯子。她在驶出站台的火车上探出身来挥手。安生写来的字体幼稚的信。七月,我一个人骑着破单车去郊外写生。路很坏,我摔了一跤……

    终于火车停靠在西安站台。七月脸色苍白地下了火车。她打了车去家明的宿舍。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按着地址找到五楼,门是紧闭着的。七月敲门,没有人应。现在是清晨八点啊,家明又会去哪里呢。七月把行李包丢在一边,抱着自己疼痛的头,蹲了下去。然后似乎是听到了家明的脚步。七月抬起头。家明手里拎着一包中药走上楼来。身边有个穿黑衣服,长发披散的女孩。女孩靠在家明身上,脸贴着他的肩头,无限娇慵的样子。

    七月慢慢地站起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家明。这一刻,她的脑子里一片白茫茫的麻木。

    七月,家明吃惊的声音。女孩也转过脸来。长发从她的脸上滑落。漆黑的眼睛,高高的额头,雪白的牙齿。不是安生又是谁呢。七月愣愣地跟着他们走进房间。她的行李包还拎在手上。她一时回不过神来。家明的房间收拾得非常干净,桌子上有一个玻璃瓶,用清水养着马蹄莲。床上搭着一件睡衣。那是安生的。

    家明早上陪我去医院。我从敦煌回来,生病了。安生倒了一杯热水给七月,她拿出香烟来抽。

    七月把眼睛转向家明。家明的眼睛没有正视她。

    家明,你不回家了?

    七月,我不能回去。家明轻而坚定的声音。

    七月沉默着。恐惧和愤怒的感觉,让她听到自己轻轻的颤抖。她慢慢走到安生的面前。

    她的眼泪流下来。安生,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一直在问自己,我能把什么东西拿出来和你分享。

    安生说,我爱家明。我想和他在一起。

    七月凝固了全身的力量,重重地打了安生一个耳光。

    安生。

    深夜的大街上,七月听到自己绝望的声音在寒风中发出回响。她走了太多的路,找了太多的地方。她在后悔和焦急中,觉得自己面临着随时的崩溃。她在路上蹲下来。家明把她抱起来,他说,七月,对不起。

    家明,你爱的到底是安生还是我。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家明沉默地抱住悲痛的七月。他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不发一言。

    安生是身无分文地跑出去的,她不会离开西安。她的性格也不会自杀,那么她只有可能是又流落到酒吧里面。他们一个一个地找过去,没有。都没有。

    七月,你先回去睡觉。我来找。家明说。

    不,我要找到她。七月忍着泪。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指印浮现在安生苍白的脸上,还有安生眼睛里的黑暗和绝望。她就这样淡淡地笑着,然后推开门跑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对安生,她甚至从来没有对安生发过火。贫穷的安生没有七月拥有的东西,少年的时候似乎这样,长大后也一样。

    在商店的橱窗前面,他们看到了安生。她没有喝醉,她只是裹着外套蜷缩在台阶上,身边散落遍地的烟灰和烟头。

    好冷。看到他们,安生淡淡地笑了笑。她看过去平静而孤单。

    回去吧,安生。七月不敢拉她的手,只能低着头对她说话。

    好,回去。安生扔掉烟头。家明。她回头低唤家明,家明,抱我回家。我冷得冻僵了。

    家明把蜷缩成一团的安生抱在了怀里。他的脸轻轻贴在安生冰凉的头发上。安生第二天就昏迷发起高烧。因为酗酒和流浪,她的身体非常衰弱。家明把安生送进了医院。七月准备回家。在候车室里,七月和家明沉默地坐在那里。

    家明,你好好照顾安生。

    我知道。

    我很爱你,家明。七月泪光闪烁地看着这个男人。我想我是不是以前一直没有告诉过你这句话。是的,你从来没有说过。家明的眼里也有泪。他伸出手,把七月拥抱在怀里。你们都是这样好的女孩,你们好像是同一个人。

    我回到家是十一月二十四日。我等你一个月,家明,我不会给你打任何电话。如果在一个月里面你回来了,我们就结婚。如果你不回来,我们就缘尽到此。我不会对你有任何怨恨。

    家明看着七月。七月的神情非常严肃。她说,家明,你好好地想一想。彻底地考虑清楚。我,还有安生。留在西安,还是回到家里来。你的选择只有一个。七月把自己手腕上套着的绿色玉石镯子拿下来递给家明。你先留着它,安生从小就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什么。我一直怀疑,其实她喜欢的是这个绿镯子。

    七月回到家,对母亲没有说具体的真相。只说家明在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理。七月每天仍然平心静气地去上班。她的心里一直很痛。好像轻轻一个碰触就会有酸涩的泪水滴落下来,但是她沉默地忍耐着。她从小就过着顺畅平和的生活。这样的打击对她来说,已经很巨大。

    可是七月想,她终于也有了一个成长的机会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北方应该已经大雪弥漫了吧。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深爱着家明。她问自己,如果家明不回来,她是否可以重新认识一个男人,和他结婚。可是这似乎是难以想象的。从十六岁开始,她就习惯了家明的英俊和温和。他身上干净的气息。他温暖的手。他硬硬的头发。不会再有一个男人这样让她爱得无能为力。

    圣诞节快要到了。大街的商店橱窗开始摆出圣诞老人和圣诞树。用粉笔写了美丽的花体字,Merry Christmas。七月下班以后,裹着大衣匆匆地在暮色和寒风中走过。街上的人群里,有两个读初中的女孩,也是十三岁左右的年龄,亲昵地牵着手,趴在橱窗上看圣诞礼物。两颗黑发浓密的头紧靠在一起。

    一个女孩说,我好喜欢这个绒布小狗熊。

    另一个说,我也很喜欢。

    一个说,那我叫爸爸买来我们一起玩吧。

    另一个说,好的。

    七月想,绒布小狗熊能一起玩。那别的呢。如果她们遇到不能分享的东西,会不会反目成仇。少年的友情就像一只蝴蝶一样绚丽而盲目。可是安生,是她爱过的第一个人。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时候,家明没有回来。

    晚上同事叫七月一起去酒店参加圣诞晚会,吃饭,跳舞。七月同意了。她穿了新买的玫瑰红的大衣和黑色靴子,化了浓妆。同事非常惊讶。平时一贯以乖乖女形象出现的七月,突然变得妩媚热情。银行里的一个同事,刚升上科长。是个憨厚能干的男人,一直很喜欢七月。

    那天晚上大家在一起,热闹地喝了点酒,七月也显得很高兴。他鼓足勇气,仗着酒胆,走到七月面前请她跳舞。七月接受了他的邀请。这个男人的学历品性家世都很好。只是刚过三十岁,已经有了啤酒肚,还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他说,七月,圣诞节会放美国新的大片,到时我可以请你去看吗。

    七月微笑着说,是什么片名呢。她的眼前闪过家明英俊的笑容。她想,她还是要过下去的。平淡稳定的生活。即使换了个平淡的男人,也许一样会幸福。

    凌晨两点左右,同事送七月回家。七月在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下车了。她想慢慢地走回去,让晕痛的头脑清醒一下。天空忽然下起小小的雪花。南方的冬天,常常就是这样,突然就会有细碎温柔的雪花飘落。七月闭上眼睛仰起头,感受着冰凉的雪花在脸上迅速地融化成小水滴。她在寒风中张开手臂,轻轻地旋转着身体。她想,圣诞老人你开始送礼物了吗。你知道什么才能让我快乐吗。

    然后一个人突然抱住了她。七月没有张开眼睛。因为她闻到了她熟悉的男人气息。她还摸到了短短的硬的头发。那个宽厚的怀抱还是一样的温暖。

    我买不到飞机票,只能坐火车回来。还算来得及吗。七月。七月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把脸贴在那传出心跳的胸口上。

    二十五岁的春天,七月嫁给了家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七月终于穿上了洁白的婚纱。只是结婚的那天下起了冰凉的细雨。纷纷扬扬的,像滴淌不尽的眼泪。七月穿着的白缎子鞋在下轿车的时候,一脚踩进了水洼里。满地都是飘落的粉白的樱花花瓣。

    婚后平淡安宁的生活,一如七月以前的想象和计划。家明自己开了一个软件开发公司,事业顺利。同时又是顾家而体贴的好男人。母亲心疼七月,叫他们晚上不要自己做饭,一起回家来吃。七月也喜欢回母亲家里。一大家子的人,热闹地吃饭。亲情的温暖满满地包围在身边。

    家明没有多说安生的情况。只说她病愈后,去了北京。然后和她在上海认识的一个房地产老板,一起去了加拿大。那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中年男人。七月还记得安生应他的搭讪的时候,那种冷漠的神情。可是她想,她已经做了自己的让步。这些选择都是家明和安生做的。

    她喜欢被选择的结果。这样心里可以少一些负累。七月和家明之间,从此小心地避开安生这个问题。可是七月还是想念安生。

    一天深夜,下着大雨。七月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她坐起来翻身下床。家明也受惊醒来,在黑暗中问七月,干什么去,七月。

    有人在敲门。家明。

    没人啊。根本没有敲门。

    真的。我听到声音的。七月走出去,急切地打开门。吹进来的是空荡荡的冷风,外面下着大雨。七月头斜靠在门框上,呆呆地发愣。她没有告诉家明。她想起的是少年时走投无路的孤独的安生。浑身湿透的安生,抱着双臂靠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对七月说,她走了。在那个夜晚,安生唯一的亲人离开了她。

    七月突然有预感,安生要回来了。

    秋天的时候,一封来自加拿大的信飘落在七月的手中。安生孩子般稚气的字体没有丝毫改变。她说,七月,这里的秋天很寒冷。我的旧病又有复发的预兆。最重要的事情是我怀孕了。那个男人不想再和我在一起。可是我不想失去孩子,因为这是家明的孩子。家明看着七月。七月沉默。这样的沉默她维持了三天。

    然后在一个夜晚,她回到家说,她给安生发了回信,叫安生回家来。七月说,她这样在国外会病死和饿死。

    家明说,七月,对不起。

    七月摇摇头。没有对错的,家明。以后不要再说这句话。我一直想知道你回来是自己做的选择还是安生做的选择。

    家明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七月在下雨的夜晚去机场接机。家明加班。从北京飞过来的班机延迟了,七月等了很久。

    然后出口处终于出现了涌出来的人群。七月拿着伞等在那里。她看到了安生。安生拎着简单的行李,穿黑色的大衣。身体有些臃肿。一头长发已经剪掉。短头发乱乱的,更加显出脸部的苍白和消瘦。只有眼睛还是漆黑明亮的。

    她看到七月,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Hi,七月。

    安生。七月跑过去,抱住安生。她的眼泪掉下来。安生,回家来。回家来了。

    是。回家来了。安生把脸贴在七月的脖子上。她的脸是冰凉的。两个人在空旷的机场大厅里拥抱在一起。距离安生十七岁离家出走。整整是八年。

    安生在七月家里住了下来。母亲不知道安生怀的是家明的孩子,所以对安生还是非常好。七月和家明决定对任何人保守秘密。安生先进医院看病。为了孩子,她已经戒掉了多年沉溺其中的烟和酒。七月每天给她煮滋补的中药,房间里总是弥漫着草药的气味。安生空闲在家里,种了很多花草。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露台的阳光下,可以安静地坐上很久。家明走过去给她一杯热牛奶。她就对家明微笑着说,谢谢。家明无言,只是用手轻轻揉她的短发。

    然后有一天,安生告诉七月,她在写作。她一直坚持在写作。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稿纸上。安生说,我不知道这本书会不会出版。我也没抱热切的期望。可是我想我可以留下一些什么。我本身已经是贫乏的人。

    七月说,你写的是什么内容。

    安生说,流浪、爱,和宿命。一个月后,她把厚厚的一堆稿子寄给了出版社。

    安生的身体越来越臃肿,只能让七月帮她洗澡。安生从来不摘下脖子上那块破掉的玉牌,因为戴得太久,丝线都快烂了。少年时她们也曾一起洗澡,那时的身体是洁白如花的,纯净得没有任何疤痕。可现在安生的身体已经完全变形。背上,胸口上有许多烟头留下的烫痕,手腕上还有支离破碎的割脉留下的刀疤。七月不问。只是轻轻地用清水冲过它们。

    安生听到七月紧张的呼吸声,就笑着说,看着很可怕是吗。我走之前就知道,这具身体以后会伤痕累累。我以前一直厌恶它,直想虐待它,摧残它。因为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可以做七月,却只能做安生。七月有很多东西,但是她无法给我。安生什么都没有,始终也无法得到。一直到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可以蜕变了。像一条蛇,可以蜕壳。新的生命会出来。

    鲜活洁净的肉体和灵魂。全新的,而旧的就可以腐烂。我非常感激,家明给了我新的生命。七月。他是我们爱的男人。我爱你。七月。

    她们回到母校的操场去散步。有樟树的地方已经盖起了一幢新的楼。安生说,这里曾经有刺鼻的清香。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似乎依然站在浓密的树阴下面。可是她已不再是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光脚的女孩,会轻灵地爬上高高的树杈。旧日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只有铁轨还在,穿过田野通向苍茫的远方。

    安生说,小时候我非常想知道它能通向何方。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它并没有尽头。

    安生被送进医院的那个夜晚,已经是南方寒冷的冬天。她的胎位有问题,事态变得严重。医院走廊空荡荡的,不时响起忙乱的脚步声。七月坐在冰凉的木椅子上,交握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很紧张。她听到安生的惨叫。她突然觉得安生会死掉。当安生被医生抱上推车,准备送进产房的时候,她猛扑了上去不肯放手。

    安生,你一定要好好的。七月的手捂住安生苍白的脸。安生的头发因为浸泡在汗水和眼泪里面,闪烁着潮湿的光泽。安生侧过脸轻声地说,我感觉我快死了,七月。

    不会。安生。一定要把家明的孩子生下来。你这样爱他。

    是。我爱家明。我真的爱他。安生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只是我不知道生下孩子是继续漂泊,还是能够停留下来。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无法再伤害你,七月。我是你这一生最应该感到后悔的决定。当我问你去不去操场。你不应该跟着我走。

    第一次,七月看到安生明亮的眼睛开始黯淡下去。像一只鸟轻轻地收拢了它的翅膀,疲倦而阴暗的,已经听不到凛冽的风声。

    我觉得自己的罪太深,判决的时候到了。安生的眼睛缓缓地转向玻璃窗。黑暗的夜空,回旋着冷风。安生低声地自语,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我一直无法知道。她的神志有些模糊了。那一个夜晚,我对他说,我要走了。因为我爱他,所以我要为他漂泊到老,漂泊到死,不再回来。他把他的玉牌送给我,他说,我的灵魂在上面,跟着你走。可是太累了,我走不动了。安生的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

    凌晨的时候,安生产下一个女婴。因难产而去世。

    七月二十六岁的时候,有了收养的女儿。她给安生的孩子取名叫小安。她相信这是新的安生。就像安生说的那样,是鲜活洁净的灵魂和肉体。而旧的躯壳就可以腐烂。小安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七月把她抱到家明的家里去,家明的母亲非常喜欢。

    她抱着小婴儿说,应该送礼物给小宝贝啊。家明,你从小戴的那块玉牌呢。虽然破了一角,但是可以用来辟邪。家明和七月都装作没听到。那块玉牌随安生一起火葬了。

    七月总是憨憨的样子。有时候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是快乐的。而能够假装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却是幸福的。只有一些人例外。比如家明在酒吧邂逅的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她透过喧嚣的音乐和烟雾,笑着对他说,家明,你的眼睛好明亮。这样的女孩直指人心。但是她不告诉他,她喜欢的是绿镯子还是白镯子。

    在幽深山谷的寺庙里,他们看着佛像。她坐在他的身后,轻轻地问他,他们知道我喜欢你吗。他转过身看着她。她踮起脚亲吻他,在阴冷的殿堂,阳光和风无声地在空荡荡的屋檐穿行。那一刻,幸福被摧毁得灰飞烟灭。生命变成一场背负着汹涌情欲和罪恶感的漫无尽期的放逐。

    半年以后,安生的书出版。书名是《七月与安生》。七月和家明过着平淡的生活。他们没有再要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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