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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温风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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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说完, 头上绑着冲天揪,穿着花裤子的二丫从床上翻身而起, 抄起当年报考手册胡乱一指,对着外国语学院说:我要学这个。

    稀里糊涂混入大学生队伍,天天早上眼睛没睁开就从被窝拉起来晨读, 寒冬腊月蹲在图书馆背单词语法, 二丫万万没想到当初无心选择的专业能让她这么遭罪,她开始后悔啊,难过啊, 双眼饱含泪水天天扒艺术系窗根儿想转系去学画画啊, 奈何家里就是不同意。

    原话是这么讲的:“供你吃供你喝,学校自己挑的, 专业自己选的, 我们谁都没干涉你, 现在你也是大人了, 大人嘛!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数九天, 二丫抽着鼻涕,抱着一盆刚从水房收回来的衣服边走边哭。

    负啥责啊负责, 她上学比别人早一年, 生日都没过呢。可哭归哭, 第二天顶着俩核桃眼睛还是得老老实实去上课。晚上打着小台灯在寝室看漫画, 她还安慰自己:算了算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

    就这么稀里糊涂念完了大学, 身边同学大抵是出国深造或者备考公务员想去机关抱个铁饭碗, 这样一来就显得竞争颇为激烈了。

    二丫站在人潮洪流中左右观望,抄起小椅垫,拍拍屁股做了个决定——

    回老家!!!

    大城市竞争着实惨烈,吾等归乡投身建设方是大计。

    就这么着,她做起了交传翻译的行当。

    雁城是个二线重工业城市,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竞争力也小一些,何况这行的圈子就这么大,翻译嘛,业务能力都差不多,用谁都是用。二丫出挑就出挑在名校毕业,形象好,又有股机灵劲。

    所谓机灵,就是会看眼色,晓大局。

    像她们这种挂在中介公司没有固定饭碗的翻译,多是由人介绍,某某饭局上提起哪里有业务,提一句,“哎,我认识个人,xx学校毕业的,博览会我们展台连续几年都是她在做,能力很强。”说完,趁热打铁将对方名片或者联系方式推荐给雇主,还要在耳边低声补一句,你放心,我们公司常年合作,你就说是我让你联系她的,比外面那些翻译公司价格要低——

    都是跑江湖借人情的买卖,见二丫来了,对方也会说一嘴,之前刘姐将你介绍给我,说你不错,可要好好干呀。

    二丫和雇主谦虚笑着,嘴上答应着一定一定,待事后拿了报酬,就会抓住机会买个礼物,送给这位帮她联系业务的中间人。

    有时是一瓶香水,有时是一条丝巾。

    送的时候,她还蛮会说,也不明着感谢人家帮忙介绍这单生意,只和对方讲美容,说天气,一来二去关系近了,两人坐在咖啡厅里,人家觉得她还算是个情商高的,就会说些家长里短的亲近话。

    什么老公不做家务孩子又是叛逆期不听话呀,什么婆婆难伺候不给好脸色啊,二丫一个在家里好吃懒做的姑娘,连正经男朋友都没有,哪里能真正理解这些处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烦恼,听了,只会配合着点头,人家叹气,她也叹气,人家抹眼泪,她就及时递过两张纸巾。

    待人家倾倒完心里垃圾,就会反问她,你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呀?你是外语学院毕业的,怎么没想过留在大城市?

    这时,二丫则忧愁地皱起眉,很伤感的模样:“我父母在小时候就没了……”

    寥寥几句,就给对方构画出一个年幼失了双亲,全凭自己双手奋斗闯出一片天的积极小青年形象,说的对方同情心泛滥,临走时,还不忘挽着手鼓励她:“你放心,我们会展中心这样的对外招商每年都有,遇到合适的机会我帮你多推荐,但是你也得自身努力,把水平再提高提高,人家问我,也好说的出口。”

    从业两年,攒下些资源,虽没出人头地,可二丫的小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有刚入行的同事眼红,私下骂她谄媚,难听话说尽: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忒会人情世故,一身市侩气,呸!

    都是些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学生,初出茅庐,都清高好面子,观念里自己仍是世界中心,尚未把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感受划入重点。

    殊不知那些窝在办公室的老油子们心中道:你们这些娃娃呀,人家能左右逢源是心胸,至于市侩,那是本性。

    在社会这样的大熔炉里,自身能力过硬是敲门砖,更能吃的开的,可不就是二丫这样嘴甜会来事儿的姑娘?

    可——

    提起这二丫,这些老油子们心里也纳闷。

    固然她性格开朗,可这个年纪,那张能说会道的伶俐小嘴,那双沉静流转的灵动眼神,确实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世故。

    这样的孩子,要么就是家中父母做生意,从小耳濡目染。

    要么,就是从小吃过大苦,逢人讨眼色,心里自卑哪!

    “阿嚏——!!!”

    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硬是被二丫捂着嘴生生憋了回去。

    她扭身用纸巾揉了揉鼻子,心想,这是哪个又在背后念叨我?

    这一日上午召开的洽谈会是与航空方面有关的贸易合作,为答谢外商投资中午有个冷餐招待,一桌的凉菜甜点,二丫吃不惯这些西式玩意,端着盘子咂咂嘴,没啥胃口,腻腻歪歪地只等着散会回家。

    按照惯例,每年春节她都去她爷爷家守岁,一大家男女老少敛巴敛巴凑上十来口子,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二丫从宾馆出来吹着口哨,喜气洋洋开着自己那辆小红车回家了。

    说起她这台车,当时还鸡飞狗跳折腾了好几天。

    起因是她坐公交崴了脚,脚踝肿的小馒头高,天天在家疼的眼泪汪汪,她爷爷看孙女可怜,脑子一热,就提了句:“要不,给你买台车?”

    二丫原本愁眉苦脸的,一听这话,眼珠锃亮。

    但是车这个东西,越看越超出预算,原本想着搞一台三四万块的手动挡代步,最后看着看着,就变成了落地将近十万的简约舒适型。

    存折里没那么多啊,二丫又是个抠门的性格,哼唧了半个多月,最后她爷爷心脏受不了了:“哎呦快别盯着路上看了,买吧,买吧。不够,我给你添。”

    二丫一拍大腿,心想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就这么着,祖孙俩合资了一台小汽车,才上路几个月,二丫很是宝贝。

    从外环桥下来,拐进一条两侧都是老旧黄墙的宽敞路,这条路通往郊区的学校家属楼,因为这条路少有人烟,等红绿灯时,二丫警觉瞥了眼后视镜,发现身后还跟着一辆车。

    相较她这台脏兮兮的不同。

    是辆很低调的黑色大众,车身锃亮,十分干净。

    大概是察觉到前头有人在看,黑色轿车方向盘一拐,停到她并排的车道上,落下车窗。

    只见驾驶座的人裹着大棉迷彩袄,一身朴素,正微笑着看她。

    二丫连忙也把车窗降下来,嘴里呵出团团冷气:“你怎么才回来?”

    那人笑容灿烂,似乎与她很熟:“单位抓壮丁,跟领导一起送温暖去了。你干什么去了?打扮的可够热闹的。”

    二丫嘿嘿一乐,知道他指的是她车屁股上贴的那对小春联:“今年本命年,要搞点红冲冲灾。”

    是了,她今年二十四,正属虎,是本命年。

    绿灯亮。

    坐在车里的人朝她颔首:“你先走,我跟着你。”

    二丫点点头,先窜出去,紧接着,身后那辆车向给她护航似的,俩人一前一后驶进路尽头的家属区大门,停在一幢灰色楼前。

    二丫今天回公司上班,说是上班,其实就是个翻译中介,挤在玉熙路的一排留学咨询机构中间。

    公司老板姚辉是二丫的同学兼闺蜜,家境不错,以前和她一样是个翻译,后来这行干腻了,干脆自己开了个中介公司,专门对接有业务需求的外企展商之类。

    一进门,几个同事正围在一起,公司小李过年回来换了部新手机,美国货,苹果3GS,听说花了几千块。

    这一年,苹果手机才刚刚在城市中悄然兴起。

    二丫也凑过去看热闹,小李得意地在屏幕上划来划去:“这东西,没买之前是个稀罕物,买了之后……也就那么回事吧。”

    “不错不错。”二丫拎着包连手都没敢伸,站在人堆儿里连连点头肯定:“多少钱?”

    小李比了个五。

    二丫咋舌:“这么贵?”

    “这还是托人买的呢。”

    二丫低头看看自己口袋里的诺基亚,默默走回座位,开始打水擦桌子。

    “哎,杜豌,你也买一个呗,你不是一直都挺喜欢手机吗,我亲戚在店里能给优惠。”小李隔着工位挡板殷勤劝她。

    “我?”二丫脱了大衣,就穿了一件骆驼色的高领羊绒衫,袖子推到手肘处,用力拧着湿毛巾:“不买,五千能换台笔记本了。”

    小李撇撇嘴,坐回位子上。

    二丫在小李身后擦着桌子,间隙用目光偷瞄他桌上的手机一眼,过一会,又偷看一眼,心里痒痒的。

    中午在公司对面的快餐店里,二丫像个苦哈哈似的看着窗外叹气,眉毛皱起来。过一会,身子往窗边微侧,换了个姿势,又是一声:“唉——”

    姚辉端着餐盘疾步走来,风风火火:“总唉声叹气像个病秧子似的,看着丧气。”

    二丫打不起精神来,“本来就是个病秧子,难受着呢。”说着,她掏出一张纸巾,用力擤了擤鼻子。

    “难受也没见你耽误吃。”姚辉落座,将筷子细心剔掉木刺递给她。“老规矩,你的大碗加肉。”

    瞥见肉,二丫身体往前蹭了蹭。

    姚辉匪夷所思:“你也挺瘦,饭量怎么这么大呢。”

    “你小时候没受过穷,我这是先天不足后天补。”

    “得了吧,谁也没亏你,别说的像吃糠咽菜长大的。我真的没跟你没开玩笑,抽空去医院查查,脸色也不好,这么吃,可能是甲状腺有问题。”

    二丫嘴被塞的鼓鼓的:“都跟你说了没事,前一阵折腾的。”

    大年初三那天,二丫自驾去了几百公里外的晖春县城看姥姥,她在老太太身边待了七年,还是上初中时被杜嵇山接回来的。接她回雁城那天,老太太踩着缝纫机,带着老花镜,一声不吭。

    二丫的大伯有些为难,提着水果补品站在身后:“大娘,把杜豌接回去,她能跟她哥哥在一块,还能好好读书,上中学正是要紧的时候,家那边的学校条件比咱们县城要好很多。”

    老太太虽没有大文化,心里清亮:“你们老爷子当初说把孩子给我就给我,现在说接就要接?杜豌是他孙女不假,可她妈更是我女儿,她也是我孙女!”

    老太太干了半辈子裁缝,手快,嘴也不饶人:“你们家重男轻女,当初杜豌和她哥哥两个,你们指了名要把男丁带走,杜豌那时年纪小不明白,可现在长大了,你以为她不清楚你们怎么想的?要那个,不要这个。将来遭报应哟。”

    “大娘,您也知道,我母亲走的早,家里都是男人,丫丫确实没个信得过的人来带。您是她亲姥姥,把她交给谁都不如交给您放心。而且那时小满和吴青刚没,老爷子本意也是想留个孩子在您身边宽慰您,而且……不是我们不要,是您坚持要留杜豌的不是?”

    咔哒哒的缝纫机忽然停下。

    二丫大伯的心都要提起来了——

    半晌,老太太叹气,耷拉着眼皮:“我知道你们杜家都是大知识分子,想让孩子出人头地,但是杜豌去了你们家,我不求她学习能多好,只吃喝别短了她,她淘气了,不听话了,更别打她。女娃娃是最碰不得的,碰一下,她以后都记着,没尊严哪……”

    杜敬悬着的一颗心放下,郑重保证:“您放心,别说她爷爷舍不得了,要是对她不好,怎么对得起她父母。”

    老太太拿着刚才一直做的活计,是条蓝底白花的棉裤。

    将裤子对折,老太太又转身寻了一个袋子将它装进去:“四点放学,学校就在路口。”

    给外孙女做的棉裤交到她大伯手上,老太太背过身,蹒跚进屋去了。

    从那以后,每年大年初三,二丫都会回晖春看姥姥。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老太太因为年龄大了身边没人照料,被送去了当地条件最好的敬老院,身体还算硬朗,只是有些糊涂了。有时认人,有时不认得。

    前些天,二丫开了五六个小时的车去看她,老太太就正糊涂着。刚开始只是睡,睡醒了,见二丫坐在她床边,就小孩子一样地笑,拉着她的手把她当成了敬老院的护士,一会讲中午饭盐放多了,一会又嫌弃床单不是橘色的。

    二丫给她换好床单,抱住姥姥开始轻晃,姥姥呀,姥姥呀,你啥时候能认得我呢,我是杜豌呀。

    老太太在外孙女怀里睡着了,二丫也困倦睡着了。

    她在敬老院陪了姥姥五天,直到初八才回来。

    临走时为了让老太太滋润些,二丫还包了几个红包上下打点一番,她这人不会说场面话,只讪笑着塞进照顾老太太的人手里:“给您添麻烦了,添麻烦了。”

    “老太太要是想吃什么要什么,劳您跑腿,别让她饿着,渴着。她要是发脾气了,您们也别往心里去,哄哄就是。”

    收了答谢礼的小护士们自然高兴:“你就放心吧。”

    说是放心,怎么能放心呢。回雁城这一路二丫都在想,听说市里哪个医院新成立了一个老年疗养中心,设施条件都比晖春的条件要好,除了费用高些。

    不想这事还好,一想起来,二丫又愁眉苦脸的:“快一个月不开工了,没活干啊。”

    姚辉低头吃饭:“没事干休息休息还不好,等开春博览会招商,忙的你脚不沾地。”

    二丫是个钱串子,隔段时间没收成,心里发慌,这也是姚辉认识她这么长时间最看不透她的地方。

    “你说你平常也没少挣,可也没见你怎么花,你攒钱到底干什么?买房?”

    二丫托着腮帮子,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碗里的面条,心不在焉:“反正……有大用处。”

    至于有多大的用处,只有二丫自己知道。

    忽然手机叮铃一声响,姚辉阅过短信,才想起来对二丫提:“对了,咱班班长章涛你记得吗,来雁城出差,想晚上聚一聚,特地跟我说要你过去,老同学好几年没见了,去呗。”

    “章涛啊……”提起这个人,二丫有些抵触。“我不想去。”

    章涛,北二外他们那一届的知名人士,大学四年的班长。

    在英语学院里,尤其是女生多的班级,男班长就像众星捧月般地存在,女孩子有什么事都爱示弱找他,而作为班里挑大梁的男生,也就格外喜欢出头逞意气。

    章涛成绩优秀,家境富裕,因此人缘相当不错。

    本该是老同学相见两眼泪汪汪的戏码,可惜就可惜在章涛曾经追过二丫,两人有过那么一小段情窦初开,可惜没能圆圆满满,闹了个不欢而散。

    毕业那天,章涛和班里每位同学拥抱告别,唯独漏了她。

    二丫坐在小树下抠着草儿,遥望同学们有说有笑,好不郁闷。

    姚辉劝道:“知道你心里别扭,但是毕业这么长时间了,人家特意说要咱班同学在雁城的都来,还点了你的名。不去好像你气量太小,还挂记着上学那些事,让他多想。”

    二丫一想,姚辉说的也对。本来就是学生时代的窘事,人家也没别的意思,同学叙叙旧,她太小家子气反而不好。

    见她有所动摇,姚辉擦擦嘴,拎包站起来:“那就这么定了,晚上应园春,下班一块去——”

    刀,用过之后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码在架子上。

    屋里的床睡过之后,要把被子方方正正叠在枕头上,就连被子的大小也要和枕头一样,让四个角对齐。

    一辆车乘着夜色停在杜希家楼下,女人熟练拉紧手刹:“杜老师,我就送您到这,回去早点休息。”

    晚上八点是杜希的交班时间,急诊忽然送来一位老太太,心源性休克,杜希在没来急诊科之前曾是心内科的副主任,对待这样的病人更有经验。从抢救到观察前前后后忙了两个小时,离开医院时恰好有原来科室的医生也要走,就顺了他一程。

    杜希拎好自己的公文包,站在窗外:“谢谢你了,小苏,回去注意安全。”

    “杜老师,我看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都是医生,凭着职业知觉,苏燃蛮关心地多问了一句。

    杜希笑笑:“没什么大事,忙了一天,有点累。”

    苏燃今年三十八岁,和杜希一个科室共同工作了九年,他还是她的博士导师,有同事情,有师生情,更有成熟女子对心仪男性的倾慕之情。

    “您可千万注意身体,前阵子赵主任那班人倒下了两个,在急诊就是这点不好,精神高度紧张,体力消耗大。”

    杜希招招手,想赶她早点回家:“放心吧,我有分寸。”

    一直目送着苏燃的车开远了,杜希才转过身,捂着心口慢慢坐在马路牙上。

    他这毛病已经很长时间了,自胡唯母亲去世之后就有。

    但是很少发作,有时一年也不见得犯一次,只是最近频繁了些。

    缓过那一两分钟不适,杜希沉口气,一使劲,起身上楼。

    胡唯正在家里做饭。

    军装外套和领带搭在沙发上,人站在厨房里,衬衫袖子推至手肘,左手拿烟,右手执筷,眯眼正在锅里搅着。

    听见开门声,他探出半个身子:“爸?”

    “哎。”杜希没想到他在家,又在做饭,有些意外。“这么晚还没吃饭?”

    “给您做的。”将火调小,胡唯连忙把烟头掐进垃圾筐,把汤倒出来。

    杜希脱了外衣,坐在桌前感慨:“今天也算过节了,平常吃你一顿饭可难。”

    油锅里滋啦啦烙着饼,胡唯熟练翻勺,被烟呛得直咳嗽:“今天下班早,惦记着给您弄顿好的,谁知道您这个时候才回来。”

    一大碗酸辣汤,一盘炒饼,另外端上两碟素菜,胡唯往杜希面前搁了双筷子:“您尝尝。”

    他做饭的手艺是在部队学的,一个班里的战士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食堂吃烦了,就躲在训练场哪块大石头背后想家乡。

    小四川说:“我来来(奶奶)的酸辣汤,豆腐要先烫,用水把鸡蛋搞匀,撒上辣椒,最后才棱(能)用油锅浇,辣(那)味道——”

    小河南说:“俺家的饼才香咧!”

    一直用帽子盖脸睡觉的毛壮壮翻个身,露出只耳朵。

    有人用脚踢了踢他:“小老坦儿,你家有什么宝贝?”

    毛壮壮半天才把帽子从脸上抓下来,一张嘴就是唐山口音:“我啊,现在啥也不想,就想我家院子里那两颗老酸梨。”

    “这天天吃土喝土,嘴里没味儿啊。”

    毛壮壮爬起来问:“班长,你是哪人呢?好像奏没听你说过。”

    当时二十出头的胡唯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因为刚刚结束训练,热的脸颊泛红。

    他盘腿坐在几个人面前,手里捏着根草儿,心想,他是哪里人呢?记不起来了,和母亲一样,是杭州人?算不得,母亲离家时还没他呢。

    笑一笑,年轻腼腆的小胡班长说:“我是雁城人。”

    “哎呀,雁城,雁城那地方好啊,大城市,商场可多。”

    后来,连里季度考核,三班和六班训练成绩不相上下,总是暗中较劲,因为六班人说了些猖狂话,惹了三班战士不高兴,在射击场上掐起来。

    连长恼火他们窝里斗不团结,一怒之下重罚两个班的班长。

    那天下午有暴雨,三班和六班的战士趴在窗台上看,看自己的班长背着负重在操场上狂跑,看的眼睛越来越红,看的拳头越来越紧,最后怒吼声脏话,一窝蜂地冲出去。

    连长站在雨中暴跳如雷:“好!好!你们三班团结!睡觉都一个被窝!”

    雨停了,大家也跑不动了。

    胡唯和六班班长一前一后趴倒在地,咬牙切齿地骂,骂过了,脸贴着塑胶跑道又互相望着对方咧嘴笑,先是傻笑,最后是开心地,出了声的笑。

    一个个被人搀着回去,还要较劲。

    三班的人说:“班长,是我们先冲出去的,比他们快呢。”

    胡唯身上训练服湿哒哒滴着水,肩上扛着四五个背包,也累得够呛:“我还得表扬你们?”

    几个战士脖子一缩,不讲话了。

    过了晚上食堂开饭时间,小战士们饿的饥肠辘辘,全都躲在被子里装睡。

    胡唯换了身干爽衣服,独自去后厨,炊事班长正在搞卫生,见到他:“呦,英雄来了。”

    年轻的小胡班长满脸讨好,讲话商量口吻:“刘班长,借您厨房用用。班里崽子没吃饭,饿的紧。”

    “用倒是可以,但没什么东西了。”

    小胡班长找了一圈,指着面袋子:“它就行。”

    “呵呵,好,你用吧,用完,可得给弄干净了。”胖胖的刘班长摘下围裙递给他,“那,我去外头抽根烟?完事了你喊我。”

    胡唯从裤兜殷勤递上两根烟。

    快到熄灯时间时,有人吸着鼻子从被窝探头:“班长怎么还不回来?”

    “洗澡去了?”

    “热水早没了,也不能洗这么长时间。”

    咣地一声,门被踢开。

    “班长!!”

    胡唯赶紧嘘了两声,手里端着个大盆,指挥人:“去把门关上。”

    离门最近的小四川就穿了条裤衩,从床上跳下去,动作迅速。

    一大盆烫嘴的酸辣汤,里面囫囵搅合着鸡蛋,木耳,胡萝卜,还有些牛肉边角料,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裹着十几张烙糊了的面饼。

    胡唯从床底下拉出小马扎,坐在窗根:“第一次弄,也不知道对不对,厨房用料有限,凑合吃,吃完睡觉。”

    几个弟弟样的小战士蹲成一圈,吃的狼吞虎咽。

    吃完,拍着肚皮感慨,奶奶诶,这是我今年吃过最香的一顿饭。

    再后来,没过多长时间,胡唯就走了。

    他走的那天,还是几颗剃的青白的脑瓜扎在窗前看,只是再也没有人下楼去追。

    那道瘦高背着背囊的身影在连队院里渐渐消失。

    有人说:“哭啥,班长去上学了,是好事。”

    有人附和:“是呢,全集团军就俩名额,咱三班可出名了。”

    有人问:“那我们还能再见到班长吗?”

    四下无声,没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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