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第四十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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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萦之昨晚翻来覆去没睡好, 早上起来就觉得身上不太对劲。

    倒也不是哪里痛,就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就像是炎炎夏日吃坏了肚子, 明明穿戴得足够,手脚都暖着, 就小腹冰凉。

    行军路上, 连个汤婆子都找不着, 更别提捂着肚皮的小手炉了。她一大早地灌了两杯滚热的茶进肚, 躺着没动。

    早上楼思危过来了一趟, 找她商量捐赠国库的事。

    淮南郡富庶天下,三十万两银子虽然数目巨大, 也就是淮南郡两三年赋税的事, 拿得出来。

    池萦之问他,“你觉得你爹心里,钱重要还是你重要?”

    楼思危:“当然是我了。我爹就我一个儿子, 没了我,他揍谁去。”

    他连早饭都没吃,回帐子里闷头写家书去了。

    池萦之在帐子了躺了半天,小腹越来越难受。本来想在帐子里窝一整天,但高大年下午过来传话, 她就知道没可能躲懒了。

    她又灌了杯热茶,跟着出去了。

    走过去的时候, 远远看见司云靖坐在昨日晚上的同一处篝火旁边烤火。韩归海跪在面前, 边说话边磕头, 磕在冻硬的土地上,额头几下就见了血。

    池萦之:???

    她脚步立刻停下了。

    高大年在旁边瞧着,说了一句, “韩世子来找太子爷说事,还请池世子等等过去。哟,看韩世子的两个大黑眼圈儿,整夜没睡吧。多半还是为了写信的事儿?”

    空旷的山风呼啸过来,隐约的说话声夹在在风里,断断续续传进耳朵。

    韩归海大礼伏地,声音哽咽:”……广陵郡贫瘠,搜空了家底,最多可以拿出二十万两。三十万两白银,家父是万万拿不出的。还请殿下明鉴!”

    池萦之拢着袖子站在原地,心想,“能拿出二十万两也挺多了啊。果然是我爹最穷。”

    司云靖用树枝拨着篝火,平静的声音随着风传过来,“……广陵郡不如淮南郡富庶,孤心里有数。那三十万两,是说给楼世子听的,他父亲拿得出。至于韩世子你的广陵郡这边——”

    平稳的话音到这里小了下去,低声说了几句。

    韩归海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广陵郡的难处,原来、原来殿下都知道。”

    司云靖颔首道,“你们的难处,孤都知道。”

    他起了身,拿了张干净帕子,将韩归海额头的血迹擦去了,亲手将人扶了起来,神色和缓地说了一番话,又勉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韩归海猛地伏地行了个大礼,

    “多谢太子殿下仁德。归海……归海铭记于心!之前猪油蒙了心,对殿下有种种误解。还请殿下恕罪!归海回返广陵郡后,誓愿全力镇守疆土,为大周,为殿下肝脑涂地!”

    他抹了把眼角,起身哽咽着走了。

    池萦之:???

    这突然唱的是哪一出戏?

    韩归海走了,司云靖重新坐下来,继续拿起树枝,又拨了拨篝火。

    “池世子过去吧。”高大年小声提点了一句,“小心应对着些,就说你身上不舒服,拖延了写信。”

    “哦。”池萦之慢腾腾地过去了。

    她还没走近,迎面抛过来一句不冷不热的话。

    “三个人里面胆子最肥的,果然是你。”

    池萦之经历了昨晚惊吓效果十足的篝火夜会,刚生出点苗头的旧日好友的亲近念头被掐灭在萌芽里,怎么瞅眼前这货都不像是个并肩闲聊的好对象了。

    她过去规规矩矩行了礼, “殿下何出此言,臣好端端的在帐子里,什么也没做啊。”

    司云靖斜睨了她一眼,对她一夜间的态度转变似乎早有准备,并不觉得意外。

    “就是因为你什么也没做,所以说你胆子最肥。”

    他习以为常地摆出了平日的架势,手指弹了弹身边放着的一封信,“楼思危已经写好了家书,中午之前就呈上来了。”

    又抬手遥遥一指走远的韩归海的背影,“韩归海的家底掏不出三十万两银子,过来恳请减免。”

    他最后指了指池萦之,“你呢。呵,信也没有,人也不来。所以说你胆子最肥。”

    池萦之无辜地解释,“真不是胆子的问题,是臣有自知之明。家父有点家底全砸在兵营里了,问他要两三万两都不见得掏的出来,三十万两?那是不可能的。”

    她一摊手,“写信回去也是无用,何必花力气白写一封呢。”

    司云靖伸出手掌烤火,淡淡道,“写信回去要不要得到银子是一回事。写不写信,就是另一回事了。孤再问你一次,写不写。”

    旁边的高大年察言观色,端着准备好的笔墨砚台过来伺候。

    池萦之被人亲自盯着,磨磨蹭蹭坐在篝火旁写信,写了几个字,把笔放下了,双手奉上信纸。

    “这么快?”司云靖一挑眉,拿过信来扫了一眼。

    白色信笺上只写了短短三行字:

    “父亲大人见信如晤:

    孩儿在京城一切都好。家里有三十万两银子吗?如有请随信寄来,没有的话算了。

    孩儿顿首再顿首”

    司云靖给她气笑了。

    “你就准备把这封信寄回去给陇西王?三十万两银子的大事,轻描淡写两句完了?”

    他拎起薄薄一张信纸抖了抖,嘲道,“‘没有的话算了。’写得好洒脱啊,池小世子。当真置生死于度外,要钱不要命。”

    池萦之纳闷了。

    “臣奉命写信要钱,殿下怎么提到‘置生死如度外了’呢。”她诧异地说,“就算拿不到钱,殿下也不会当真杀了我们的。”

    说到这里,对着对面那人冰冷的视线,她也有点不确定起来,小声反问了一句,“是吧?”

    司云靖:“……”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应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习以为常的储君生杀予夺的威慑架势突然有些绷不住了。

    他沉默了片刻,深吸口气,把纸“刺拉”一声给撕了,简短地说,“坐这里重写。把京城局面的急切写出来。”起身走了。

    池萦之没法子,坐在篝火边琢磨着用词写信。这回写了挺久,最后终于交了信回自己的帐子去。

    当天夜里,轮到司云靖在帐子里辗转反侧,睡不着了。

    他的枕头下面压着池家小世子花了一下午写成的第二封信。

    信里果然按照自己的要求,写出了京城的急切局面。

    “父亲大人见信如晤:

    孩儿在京城一切都好。京城急需三十万两银。急急急急急急急。

    随信尽快送来京城。”

    ——信笺皱巴巴的。

    ——第一次看就揉皱了。展开重读了一遍后,气得再次揉成了一团。

    为了这封信,司云靖半宿没睡着,心想着,如果我是他老子,看到千里迢迢寄去这样一封没头没尾的信,只怕送来京城的不是银子,是三尺大砍刀吧……

    不知怎么的,眼前反复闪现着池家小世子早上无辜的眼神,语气诧异而肯定地说的那句,“殿下不会当真杀了我们的。”

    司云靖在简陋的行军床上翻了个身,暗想,这些日子的行事还是出了差错。

    顾念着旧识的交情,感念着他对自己的大胆爱慕,对池家小子过于亲近了。

    圣贤说的不错,正所谓‘近之则不逊’。

    身为随侍近臣,对储君失了惧怕之心,对他对自己都不是好事。

    ——果然还是要给点颜色看看。

    ……

    池萦之第二天早上起来,身上不舒服的感觉更重了。谨慎地查验了半天,还好没有异常情况。

    洗漱完毕,习惯性地出去营地大帐前头空地的篝火处蹭早食。

    太子这人吧,睡得比狗还晚,起得比鸡还早。前两天她早上起身过去的时候,那边差不多已经吃完了,给她留了些锅子里的温粥。

    今天她特意起早了点,看看日头升起不久,还没爬到树梢上,估摸着比昨天早了一刻钟,应该能吃到现做的新鲜热粥了——

    轻快的脚步震惊地停在了空地边上。

    空锅。空碗。几个内侍忙着熄灭篝火最后的余烬。

    司云靖慢条斯理地喝着饭后的温茶。

    “来了?”他若无其事打了个招呼,“吃过了没。”

    池萦之:“……没。”

    “没有就对了。”司云靖起身往帐子方向走,边走边道,“你们的口粮留在京畿大营了。这几天另外两位世子都是自己去林子里猎的口粮。池小世子拖延了两日,今日也跟着去吧。”

    池萦之捂着空空的肚皮,“……先吃点东西再去林子里打猎吧。万一臣手脚饿得没力气,被狼叼走了呢。”

    “兵营大军驻扎的山林附近,怎么可能留着猛兽叼走你。放心吧,林子里只有兔子山猫小鹿。肚子饿了就手脚快些,多猎几只。”

    池萦之:“……”昨天还好好的,今天说翻脸就翻脸,非人哉?

    两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想想不行,伸手拉住了这位厚重的衣袖,轻轻扯了扯。

    司云靖的脚步一顿,狭长的凤眸转向她,递来冷淡的一瞥,“耍赖没用。说没有就没有。”

    池萦之:“没耍赖,只求借个火。前两日赐下的芝麻胡饼在我行囊里,随马带过来了。臣先烤块热饼垫垫肚子,再去林子里?”

    司云靖的视线扫过池家小世子血色不足的唇色,想起他这两天身子不舒服,吩咐左右,“篝火重新点起来。”说完走了。

    池萦之:???

    这是允了的意思?这位心情不好的时候还真是惜字如金啊。

    匆匆吃了块热饼,那边楼思危和韩归海已经整装策马待发。

    楼思危瞥见这边情况不对,勒马回头来找池萦之,“叔啊,今天你怎么也进林子了?太子爷怎么突然不把他的吃食分给你了?”

    池萦之忙着挑选弓箭,牵过马缰绳,“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韩归海哼了一声,“还以为你和那位真有点交情呢。原来交情只够两天的。”

    楼思危烦透了这人了,“整天叽叽歪歪的,有本事去那位面前冷嘲热讽啊!昨天也不知道是谁磕头磕得皮都破了!现在还有个疤呢!”

    韩归海被当众揭了短处,捂住额头伤口大怒,“殿下他仁德,我求他一件大事,他当场应了!你倒去求一次试试看!看他应不应!”

    “行了,别吵了。”池萦之受够这两个人整天吵来吵去了,“一个绳子上拴着仨蚂蚱,互相吵什么呢。有吵架的功夫,早就去林子里打猎回来了。走吧。” 说着翻身上马。

    楼思危策马赶上去,“叔啊,你箭壶里的箭要不要匀我一半?林子里兔子野鸡满地乱窜,跑得忒快,我帮你猎几只,算你的。”

    “啊,不用了。”池萦之感激地看了大侄子一眼,“你觉得很难猎吗?要不然你箭壶里的箭匀我一半吧。我帮你猎几只。”

    两人谁也劝不动谁,最后一起进了林子。

    三刻钟后就出来了。

    两人的马鞍两侧密密麻麻挂满了猎物。最多的是兔子,其次是野鸡,足有二三十只。楼思危的马鞍前头还横了只鹿。

    池萦之感慨着,“兔子有了,野鸡也有了,就差做菜的羽先生了……”

    楼思危还没从刚才林子里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反复地清点着猎物数目,喃喃说,“叔,深藏不露啊。早知道我就天天拉着你进山里打猎了。”

    两人策马往河边军营方向慢走时,身后传来了马蹄声,池萦之一回头,看到了韩归海也出来了。抬手数了数他马鞍边上挂的猎物,两只。

    她从自己马鞍旁边解下一连串粽子似的串在一起的五只野鸡,递了过去,同情地说,“韩世子,够不够吃?匀你几只吧,不用谢了。”

    被塞了满怀的野鸡的韩归海:“……”

    中午午食时间,河边大营处炊烟升起,军用的大铁锅在焖煮了整整一锅的炖肉,浓郁的香气传遍了河畔。

    思危和韩归海痛痛快快饱餐了一顿,撑得肚皮浑圆。

    池萦之吃了一顿热的,冷痛的小腹感觉舒服多了,坐在原处,捧着茶碗小口小口地喝茶。

    司云靖就在这时来了。

    熟悉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楼思危和韩归海两人立刻弹起来坐得笔直。

    池萦之也跟着坐直了身子,等着东宫训话。

    司云靖径直走到肉香浓郁扑鼻的大铁锅前,掀开了盖子,拿铁勺搅了搅里面还剩下小半锅的炖肉,语气平淡地问,“今天倒是猎了不少。都吃饱了?”

    身后三人齐声道,“吃饱了!”

    “那就好。”司云靖转过身来,开始每天的例行问话:“三位今日有什么新的心得体会?”

    楼思危第一个举手,“人不可貌相!池小叔厉害!”

    韩归海吃人的嘴软,磨蹭了半天,憋出两个字来,“附议。”

    池萦之谦虚地说,“还行,还行。”

    司云靖冷笑一声,吩咐说,“楼世子,韩世子可以走了。池世子留下。”

    池萦之:“……”又怎么啦?

    她突然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急忙正襟危坐,辩解道,“刚才那四个字不是臣的心得体会!臣今日的心得体会是——”

    她想了半天,“嗯……铁锅炖肉挺不错的,但少了佐料,始终差了些滋味。下次出京时,臣一定要随身带些孜然和花椒。”

    司云靖脸上神色不动地听完了,一点头。

    “心里惦记的是孜然花椒,看来山林打猎、铁锅炖肉的日子过得挺欢畅的是吧。行。”

    他伸手召来了高大年,吩咐去辎重队伍里去找孜然和花椒 。

    池萦之注意到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面前这位的眼神不对,仿佛酝酿着一阵暴风雨,感觉……有很多话要说?

    她急忙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摆出敛首垂目的乖巧模样,等着单独训话。

    果然很快等到了。

    “——你的面前有两条路,你自己选。”

    司云靖神色漠然,围着篝火堆走了几步,伸手一指炖肉的铁锅:

    “第一,吃饱喝足,回你的帐子,把给你父亲的家书好好写了。或者。”

    “第二条,留在这儿继续过打猎吃肉的山林好日子吧。”说完抬脚就走了。

    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的池萦之:???

    第二条路是几个意思?

    威胁要把她留在河边大营吗?

    不就是写封信,至于吗。

    当天晚上,池萦之咬着笔杆,开始写一封注定要不到钱的家书。

    陇西王府的老底,她心里大概有个数。她老爹是手里存不住银子的,有多少钱都发给一帮战死老兄弟的家眷了,手边能拿出三万两都够呛,还三十万两。做梦呢。

    但东宫说能不能要到钱是其次,她的态度最重要,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拿笔写信呗。

    当天晚上,把油灯点亮,她开始认认真真写信了。

    与其说是写给她爹,不如说是写给太子看的。字斟句酌,不求能拿到钱,只求能从东宫手里过关。

    捂着发冷的小腹,写了三四个版本的书信开头,她开始感觉身上不太对劲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起身。

    还好河边大营空旷,轻易不会有人进帐打扰。

    她悄悄脱衣查验了一下……整个人顿时不好了。

    尼玛,自从十四岁第一次来了葵水,她就开始定期服药。之后差不多半年才来一次。

    没想到,停药的第六天晚上,久违的葵水就来了……

    还好发觉得早,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池萦之坐在行军床发了一会儿呆,轻手轻脚换了一套备用的衣裤。

    她又想到了一件更糟心的事。

    停药第六天,葵水来了,声音呢?

    现在药剂压抑着,听起来宛如少年换声期末尾的略低哑的声线,再过几天,会不会逐渐变回原本的少女清亮嗓音?

    脑海闪过令人牙酸的静室掉马剧情,似乎就是跟嗓音相关?她整个人又不太好了……

    在帐子里发了一会儿呆,把小桌上写了一半的信纸放在油灯上烧了。

    “昨天就不舒服,夜里果然病了。”

    池萦之缩在被窝里,只露出半张雪白面容,对着前来帐子探望顺便催促的高大年说。“劳烦高公公跟太子爷说一声呗。实在起不了身,写不了信。”

    高大年为难的很,“哎哟池世子,病了也起来好歹写点吧。我看太子爷今天心情不太好,从昨晚就等着世子的信呢。”

    他小心地透露了一句,“太子爷言出必践。说给两条路,就是两条路。池世子,你如果坚持不写信,真被留在河边大营可不太好。”

    池萦之听得心花怒放,心里摇旗呐喊着‘快把我留下快把我留下!让我一个人让我一个人!’

    她拼命压抑着不要露出笑容,嘴里说,“我才不信。太子爷不会把我丢下的。他诈我呢。”

    当天半夜,梦里依稀听到些响动,但池萦之来了葵水,白天精神不济,晚上睡得香甜,人没醒。

    第二天早上等她起身,揉着惺忪睡眼掀开军帐布帘,弯腰出了帐子——

    哟嚯。

    昨天还密密麻麻扎满了河道两边的上千顶大小军帐,都没了。

    沙地上中央处,原本是太子爷专用的最大一处篝火倒没有熄灭,还噼啪燃烧着,旁边放了一捆新柴。

    池萦之帐子面前的空地上,并排放着:

    一把弓,一壶箭。一瓶孜然,一瓶花椒。

    两个瓶子下面压着一个书袋。

    池萦之打开书袋看了看,发现里面除了笔墨砚台,还有一封书信。正是自己前日呈上去审阅的第二封家书。

    简短的家书被揉得皱巴巴的,以朱笔画了个大叉。

    一看就是东宫亲笔的飞白体手书,在最下方空白处潦草写道:

    “今日有什么新的心得体会。

    池小世子不妨写进家书里。”

    池萦之把东宫手书看完了,收进怀里,对着空军营,一个没忍住,笑了。

    今天有什么心得体会?

    就四个字,心想事成呗。

    她在平凉城被她老爹狠训了几年,没训出老爹期待的足以领十万兵的统帅之才,但在山林野外里待个几天……跟回家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双更,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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