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徐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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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阳城，府城中
踱步于门前的中年男子忽然抬头，大而肥的狐裘下臃肿的身子有些矮小，贼眉鼠眼的样子更是滑稽好笑。
宽阔的大门前只有他一人，那远处一行归来的铁骑前，少年面色惨白而又难看的低下头去，用力的扯紧了衣袖。
他有些害怕眼前这人，至少如今还是的。
“他人呢？”
走在前方的林百涂瞥可一眼身侧的少年，缓慢的低下身行了一礼道，“回大人，那世子殿下说是会留宿在百里镖行中，就不打扰大人了。至于他的真伪，我们也不好……”
那人忽然的跳了起来，叫嚣一般的小声喊着。
“他是，他就是那个人的儿子，我知道他就是。”
不知眼前这人为何如此的慌乱，林百涂一脸疑惑的抬起头来，望着这个神色有常的沐阳城城主，心中颇有几分苦涩的叹了口气。
沐轻候
这个曾经算是云千秋手下的一名悍将，如今却是已经变得有些不像人样了，至少看起来已经不是了。那一身长袍大褂，脚踩着完全不合的鹿皮靴子，以及他那臃肿的像是猪一样好笑的身子。
世事难料，事事难料。
“我知道了，我会吩咐下去让人盯紧了一些，若是可以的话，回去亲自请世子殿下来到府上坐一坐。若是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是最好，若是实在不能也至少不能交恶了。”
林百涂低垂着头颅没有起身，语气里却已经是低微了下来。
他并不是不敢去反抗眼前这人的那几句话，也大概只是单纯的觉得不值得而已，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军命在身，那个时候也不会沦落至此，随着这样一个大事不成的城主，凭白耗去了这么多年的岁月。
这个窝囊废，若不是一切事情都是由他来打点着……
“你一定要把事情解决掉，一定不能让那个人找上门来，你也是知道的，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云家的人给盯上，他们会杀了我们的，他们一定会杀了我们的！”
猪油般肥腻的手指一把揪住了自己的盔甲，林百涂有些厌恶的皱紧了眉头，压抑着心头的怒意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十指用力握紧，整个人看上去越发的渺小了起来。
林百涂甚至是有些的不太明白，方才那个神秘的男子到底是谁，为何他一出现在沐阳城中，便是让眼前这个畏缩的城主脸色惊变？还有，他到底是如何知道那少年身份的？
不敢继续想下去的林百涂起身退下，一眼也不想多看眼前这个让人失望透了的城主。
那个同样一事无成的沐凤，和他的老爹一样，整日里只知道花天酒地，醉死在了那香客楼一群女人的温柔乡里，怕是早晚的，要死在那群女人的肚皮上才是。
“你们先退下吧，今日的事情够多了。”
几十名铁骑犹豫了片刻，旋即翻身下马恭敬的半跪在地。
齐声喝道，“愿为将军赴生死。”
早已步入府城中的沐轻候自然是听不到这些话，那些游手好闲一般的守门护卫，也自然是不敢去将这些叛逆之语传上去，生怕是惹了一个不是，连他们自己的性命都是保不住。
可林百涂没有去想那些事情，他只是面色平静却又有些伤悲的抬起头来。
低声呢喃道，“将军？我早就不是了啊。”
一生戎马半生战场厮杀，儿戏无常刀剑斩落年华。
那拼死拼杀的战场上，多少的人将头颅别在了裤腰带上，为的就是能够从那鲜血染红了的燕关前活着回到这里，再看一眼这个曾经生养自己的故土？而那些不幸战死沙场的人，捧头颅撒热血，终究将一身归还这冷清的故土上，魂归何处而不知也。
沐阳城曾有战事，可也只是曾有罢了。
“可是……”
有人倔强的抬起头来，刚欲开口便是被林百涂厉喝打断。
“够了。”
他强忍着苦痛，疲倦不堪的背过身去，再也不想看到眼前这一幕。
那些曾经随着他们厮杀战场上的战马，如今也已经是逐渐的老去，或许用不了多久，这些陪伴着他们的伙伴们，就会化作一捧黄土，与那些战死沙场的兄弟们一同消散掉。
他隐约记得自己那身被钦赐的盔甲，那个高高在上却从不高高在上的男人。
那才是真正搏杀于战场上的男人啊。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可过不去的呢？
云嘲天冷笑着望向那二楼上的那两名女子，那人看起来风情万种似是花中蝶一般，诱人的高挑身段上裹了一件单薄的素白色长裙，那忽隐忽现的胸前一抹实在是诱人欲罢不能，若是随着往下继续望去，那细腻而丰满的小蛮腰下翘臀紧致的包裹在似是要撑裂了的轻纱中。
双足点地，眉间自有笑意风情万种。
而另一个紧随其后的女子，看上去就要素朴了一些，虽说是依旧难以遮掩她那倾国倾城一般的容貌，可褪去那身雍容华贵的长裙，换做一身有些说不过去一样的轻纱，三千青丝随意搭在了肩膀上，苗条的身段尽数的收拢其中，倒是不显妩媚而又有几分欲说还休的味道。
“我家这姑娘二人都是香客楼的头牌，平日里很少出来接客的，而且这如意姑娘如今可还未……”
眼珠子一转的老鸨和龟公匆忙凑上前去，也不管这香客楼被毁成何样，心中想着眼前这位绝对是高不可攀的世子殿下，怎么着还不得赔给他们万八千两的真金白银？
就算是没了这些，以后打着这世子殿下的招牌出去，也总归是极好的啊。
“滚。”
云嘲天冷笑一声，显然是有些厌恶这些个地方，他弾去袖上的尘灰，站起身来冷冷的瞥了一眼那个打扮尚且不算精致的如意姑娘，心中约莫着便是已经有些底了。
可他并未开口，只是扫了一眼讪讪笑道的红指玄。
“你还要继续跟着？”
后者缩了缩脑袋，约莫的想了片刻，道，“我也别没地方可去啊，况且你这个身份多么好，以后打着你的招牌出去，怕是还没有几个人敢不给云王云千秋面子吧？”
少年冷冷一笑，手中古剑荡开了身前碎裂的桌子。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也要已经是有些不想继续说下去了，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好笑，好笑的让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太真实一般。
那个高高在上，能够一脚踏平大半个江湖的世子殿下啊。
可这样一个莫须有一般的名号，云嘲天当真稀罕吗？他自己怕也是有些不清楚的，所以他才会犹豫了一下，手中紧握着的那把古剑忽然的送了一下，又被用力的握紧在了手中。
胸中剑意三斤，脚下路途三万。
“我们走吧。”
云嫱安静的跟随在少年的身后，一声不吭的低着头。
倒是那身侧的百里折花不停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郎，心头越发是觉得有些人不可貌相了。虽说是这云嘲天一副皮囊尚且算得上精致，尤其那双丹凤眼更是极为的出彩，一眼望去里便是给人一种意玄神迷的错感。
他提了提手中的银枪，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少年大概是最懂事也是最不懂事的，他们只会把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看的太重，而会把一些真正可能厮杀彼此的事情看的太清，一拳换一拳，此后再无恩怨可言。
这大概就是无数人心中快意追求的一个江湖吧。
“有酒吗？”
云嘲天忽然提了提系在腰上的酒葫芦，有些扫兴的叹了口气，打量着眼前这条漫长而又笔直的大道，倒是不少的客栈和市坊，可偏偏是没有看到有那酒家的牌子。
“我知道一处的酒馆，也不贵而且酒还不错。”
百里折花大笑一声，当即是走上前去引路左拐，几步还是几十步亦或几百步的走到了一处有些偏僻的酒馆前，望了一眼那已经被风霜吹得破烂的绸布，上面那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倒是没有半分散墨的痕迹。
酒香扑鼻而来，云嘲天自然是欢喜的很。
远处那红尘绣与红指玄坐在拐角处，彼此对视一眼，却是谁都没有先开口。
“不是谁太多情，只是人太薄情了啊。”
云嘲天大笑一声，毫不客气的推门而入，望着眼前这颇有几分萧瑟味道的小酒馆，几个看上去面色阴沉的男子抬起头来瞥了一眼这个意气风发般的公子哥，看着后者那身装束和打扮，也没有做声，只是低下头去品着碗里那不多的酒，低声的不知在交谈什么。
酒香扑鼻而来，还未痛饮，却已是醉人倒。
那个独眼老头子瘸着退走在酒馆里，手里那根枯木一般的酒勺盛着一小半的辣酒，一点一点的倒在了那个浓眉大眼的壮汉碗里，看着后者那分量一般，又好似是极为不舍一般。
这些人没有什么大钱，而这家小酒馆又实在是实惠。
“一小碟花生，两碗好酒。”
百里折花轻声喊道，却不见那个独眼老人回应一声，似是习惯了一样的打量了一处靠窗的位置，朝着云嘲天指了指。
“这人很久以前就在这里卖酒了，虽说是挺便宜的，但是这酒却是上上等的货色。而且这个老头子盛酒的功夫挺不错的，这些年我大概也来过几十次了，每次都不见他漏掉那酒勺里任何一滴的酒。”
云嘲天轻呵一声，把玩着身前那有些破旧的瓷碗。
云嫱安静的站在门外，小心的将耳畔青丝撩在耳后，双目望着远处的地方，不由的提了提后背上的剑匣子。
手中兵刃搁置在桌前，独眼老人脚步跛着走上前来。
“只有半碗。”
没有任何人气一般，死气沉沉的眸子，死气沉沉的嗓音。
大概是被什么东西给烧坏了嗓子一样，眼前这个看上去约莫有六七十岁的老人满脸的皱纹和伤疤，也不知年轻的时候到底是犯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落到如今这幅下场。
云嘲天没有去过问这些吗，只是有些好奇那只有半碗的酒。
“这里不成文的规矩，一人一次只能盛上半碗，这酒虽然闻起来极为浓香，可喝起来却是最为醉人的。也大概是怕喝多了误了事情，所以这个老家伙每次都是这样叮嘱上一句话，反正我是没有怎么听他说起过其他的话。”
百里折花耐心的解释道。
顺势捧起了身前的瓷碗，小心的抿了一小口那碗里的美酒，连嗓子都舒展开了一般，浑身说不出的舒服。
“大概是因为，这本就不是酒吧。”
云嘲天低着头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的将那半碗的酒一饮而尽，看的是百里轩辕目瞪口呆，死死的盯着后者那双灰黑色的眸子，迫不及待一样的等待着后者醉倒在桌上的狼狈模样。
可后者却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仔细的咂了咂嘴品味着那美酒的味道。
“不多不少，刚刚好。”
酒若不是酒，又会是什么？
独眼老人扯了扯那张促狭的面孔，好似是认真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少年，只是他提了提手中的酒勺，心中想着要不要给这个略有几分好感的少年再倒满一碗？
却是有人坐不住，还未起身便是被身侧的伙伴一把按下肩头。
他们不怀好意的望向云嘲天的方向，也不知是到底想到了什么事情，满是阴翳的眸子看上去就像一群秃鹫一样。
“喝够了就快些走吧，你现在也应该是知道我的规矩了。”
百里折花嘿嘿一笑，眼珠子转动着望向手中的瓷碗，似乎是极为舍不得这剩下的半碗好酒，可自己又实在是没有那一饮而尽的本是，就只好是有些尴尬的端在了手里，一副死皮赖脸的表情。
桌上一小碟花生没有动过，大概是有好酒向来是不需要下酒菜的。
有人起身离开了小酒馆，随手将那几枚铜钱扔在了桌子上，叮铃作响的铜钱不停的转动着，许久都未曾是停下来。
“老徐头，再给我们添一些的酒吧。”
几个看上去面色不善的男子忽然扯着嘴笑了笑，那阴柔的面孔上涌动着的戾气，声色未动中却是死死的盯着少年手中提着的那把古剑，剑鞘未出，却已见他眉间锁着的剑意，谈不上浑厚二字，但也的确已经是足以惊人。
也同样让人妒忌不已。
凭何他们追求武道一途穷极一生，却是比不上眼前这个卑微不入流的少年？尤其是他手中提着的那把古剑更是出彩，其中剑纹走痕雕琢极为复杂与深奥，怕是少不得十几年的火候才能筑出这样一把生于乱世中的秀剑，而他们却只能够红着眼，望着那少年随意提在手中的模样。
“滚。”
姓徐老人视线冷淡，嘴角冷冷吐出了一个滚字。
倒是霸气十足，只可惜人已老矣，虽为过江龙，却已是不见昔日风采二字。当真是岁月不饶人，直叫黄莲化黄泉。
“老徐头别这样嘛，你看我们几个也是你的回头客。”
一人一酒勺敲在头上，吃痛的几人捂着头一脸幽怨的盯着眼前这个看上去永远都是那样平淡无奇的老人，又瞥了一眼身前空荡荡的瓷碗，忽然就下定决心一样的，死皮赖脸的坐回了桌子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大义凌然。
有人低声咳嗽着，视线却是越发的警惕了起来。
那清晰的一声响音里，却不见那老徐头如何出手，只是听得一声清脆的响音，那几个被狠狠收拾的家伙便是缩回了椅子上。看他们几人的表情，分明是早就知晓这些事情一般，也或许是因为他们本就知道，所以他们很清楚眼前的这个老徐头，至多也不过是敲打他们几下而已。
云嘲天应景的一笑，也估摸着眼前这个老徐头绝不会给自己添酒，只是随手扔下了几个不起眼的铜板，转身便是打算走出这间破旧的小酒馆。
可还未出门外，那老徐头便是冷眼一瞥这个少年的后背，森然的寒意顺着云嘲天的手臂攀升而起，像是一道狰狞的黑色死死的勒紧了自己的脖子，眼神本是木讷的老人轻哼了一声，大概是想到了什么难以释怀的事情，手中的酒勺添了慢慢的一碗美酒。
“喝完了再走。”
先前那几个人目瞪口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的不敢出气。
能够让老徐头低下头，打破规矩的人，好似是到如今还没有几人吧？就算是他们每日死皮赖脸的耗在这里，这老徐头可是看都没有多看他们几眼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在这老徐头手里挨的打，到最后还不是好处落入他们囊中？算不得授道二字，但也至少有着几分提点恩情。
云嘲天僵硬的扭动着身子，面色有些难看的皱紧了眉头。
“你到底是谁？”
呼啸的风声穿透了身后的破窗，孤零零的人影一动不动的站在刀子般的秋风里，云嫱抿着嘴角一声不吭的低下头，交错的十指用力的攥紧了手中的衣角，一点一点的将那褶皱捋平。
她提了提后背上沉甸甸的剑匣，永远也不会抱怨一样的好脾气一般。
纵然是云嘲天喊着她一同进去这个小酒馆里休息一会儿，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回绝。
“我就是一个入土大半截的老头子而已，你要喝就管你喝个够，不想喝就快点滚出去，我这里不缺你手里的几枚铜钱。”
老徐头呲着一口黄牙，一脸不耐烦的斥声了一句。
倒是坐在一侧的百里轩辕一脸和善老的作态，打着哈哈不动声色的将二人隔开，眼神扫着这个估摸着是不好惹的老徐头，后背的十指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势。
云嘲天自然是看得明白，只是他并不想装作明白罢了。
少年紧握着古剑的手背上鼓动着一根根的青筋，虽是还没有那中年男子一般的殷实有力，却也已经不再是少年懵懂的模样。
“你要杀人？”
有人惊慌挪动脚步，却还未等起身，头颅已是滚落在了脚下。
喷涌而出的血液，翻滚着那种让人作呕的猩红色，那惊慌起身的几人匆忙拔起了系在腰上的弯刀，只见他们面色惊骇里已是杀意毕露，一个翻身跃起便是要取了眼前这老徐头的项上人头。
云嘲天向前一把将百里折花后扯了几步，面有寒意的盯着那几个倒在血泊之中，再无气息的男子。
他们的双眼死死的瞪大着，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这个波澜不惊的老徐头，那胸口处被刺穿了的窟窿不停的流淌着猩红的血液，很快的便是弥漫在了少年的脚下，染湿了他那双算不得精致的布鞋。
老徐头随意抹去了手上的血迹，挑起下巴望着那几个缩在角落里的人影。
“我们来我们来……”
那面色惨白的几人强忍着喉咙里作呕的苦痛，手脚熟练的将那几个刺杀的人给拖到了后院里去，看他们的架势，应该是不止一次的做过这些事情了，只是无论做过多少次，他们依旧是很难抹去一些的恐惧。
杀人无数，最怕被杀。
“怪不得……”
云嘲天喃喃自语的说了一句，也不打算继续停留的转过身去便是打算离开。
反观那面色同样有些发白的百里轩辕，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那老人将那还滴落着血迹的头颅提在手中，猩红的血液染红了他的衣袖，大片大片的滴落在他手中的酒勺里。
他忽然觉得想要呕吐，可无论如何都呕不出来什么东西。
“没见过杀人的吗？”
老徐头忽然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视线有些深意的望着那走出酒馆的少年，轻轻的叹了一声。
“真可惜了，你本应该是拿刀的。”
云嘲天定步回头，露出少年该有的蓬勃朝气笑容。
“剑会伤人，只可惜我只会伤人。”
(本章完)
沐阳城，府城中
踱步于门前的中年男子忽然抬头，大而肥的狐裘下臃肿的身子有些矮小，贼眉鼠眼的样子更是滑稽好笑。
宽阔的大门前只有他一人，那远处一行归来的铁骑前，少年面色惨白而又难看的低下头去，用力的扯紧了衣袖。
他有些害怕眼前这人，至少如今还是的。
“他人呢？”
走在前方的林百涂瞥可一眼身侧的少年，缓慢的低下身行了一礼道，“回大人，那世子殿下说是会留宿在百里镖行中，就不打扰大人了。至于他的真伪，我们也不好……”
那人忽然的跳了起来，叫嚣一般的小声喊着。
“他是，他就是那个人的儿子，我知道他就是。”
不知眼前这人为何如此的慌乱，林百涂一脸疑惑的抬起头来，望着这个神色有常的沐阳城城主，心中颇有几分苦涩的叹了口气。
沐轻候
这个曾经算是云千秋手下的一名悍将，如今却是已经变得有些不像人样了，至少看起来已经不是了。那一身长袍大褂，脚踩着完全不合的鹿皮靴子，以及他那臃肿的像是猪一样好笑的身子。
世事难料，事事难料。
“我知道了，我会吩咐下去让人盯紧了一些，若是可以的话，回去亲自请世子殿下来到府上坐一坐。若是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是最好，若是实在不能也至少不能交恶了。”
林百涂低垂着头颅没有起身，语气里却已经是低微了下来。
他并不是不敢去反抗眼前这人的那几句话，也大概只是单纯的觉得不值得而已，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军命在身，那个时候也不会沦落至此，随着这样一个大事不成的城主，凭白耗去了这么多年的岁月。
这个窝囊废，若不是一切事情都是由他来打点着……
“你一定要把事情解决掉，一定不能让那个人找上门来，你也是知道的，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云家的人给盯上，他们会杀了我们的，他们一定会杀了我们的！”
猪油般肥腻的手指一把揪住了自己的盔甲，林百涂有些厌恶的皱紧了眉头，压抑着心头的怒意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十指用力握紧，整个人看上去越发的渺小了起来。
林百涂甚至是有些的不太明白，方才那个神秘的男子到底是谁，为何他一出现在沐阳城中，便是让眼前这个畏缩的城主脸色惊变？还有，他到底是如何知道那少年身份的？
不敢继续想下去的林百涂起身退下，一眼也不想多看眼前这个让人失望透了的城主。
那个同样一事无成的沐凤，和他的老爹一样，整日里只知道花天酒地，醉死在了那香客楼一群女人的温柔乡里，怕是早晚的，要死在那群女人的肚皮上才是。
“你们先退下吧，今日的事情够多了。”
几十名铁骑犹豫了片刻，旋即翻身下马恭敬的半跪在地。
齐声喝道，“愿为将军赴生死。”
早已步入府城中的沐轻候自然是听不到这些话，那些游手好闲一般的守门护卫，也自然是不敢去将这些叛逆之语传上去，生怕是惹了一个不是，连他们自己的性命都是保不住。
可林百涂没有去想那些事情，他只是面色平静却又有些伤悲的抬起头来。
低声呢喃道，“将军？我早就不是了啊。”
一生戎马半生战场厮杀，儿戏无常刀剑斩落年华。
那拼死拼杀的战场上，多少的人将头颅别在了裤腰带上，为的就是能够从那鲜血染红了的燕关前活着回到这里，再看一眼这个曾经生养自己的故土？而那些不幸战死沙场的人，捧头颅撒热血，终究将一身归还这冷清的故土上，魂归何处而不知也。
沐阳城曾有战事，可也只是曾有罢了。
“可是……”
有人倔强的抬起头来，刚欲开口便是被林百涂厉喝打断。
“够了。”
他强忍着苦痛，疲倦不堪的背过身去，再也不想看到眼前这一幕。
那些曾经随着他们厮杀战场上的战马，如今也已经是逐渐的老去，或许用不了多久，这些陪伴着他们的伙伴们，就会化作一捧黄土，与那些战死沙场的兄弟们一同消散掉。
他隐约记得自己那身被钦赐的盔甲，那个高高在上却从不高高在上的男人。
那才是真正搏杀于战场上的男人啊。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可过不去的呢？
云嘲天冷笑着望向那二楼上的那两名女子，那人看起来风情万种似是花中蝶一般，诱人的高挑身段上裹了一件单薄的素白色长裙，那忽隐忽现的胸前一抹实在是诱人欲罢不能，若是随着往下继续望去，那细腻而丰满的小蛮腰下翘臀紧致的包裹在似是要撑裂了的轻纱中。
双足点地，眉间自有笑意风情万种。
而另一个紧随其后的女子，看上去就要素朴了一些，虽说是依旧难以遮掩她那倾国倾城一般的容貌，可褪去那身雍容华贵的长裙，换做一身有些说不过去一样的轻纱，三千青丝随意搭在了肩膀上，苗条的身段尽数的收拢其中，倒是不显妩媚而又有几分欲说还休的味道。
“我家这姑娘二人都是香客楼的头牌，平日里很少出来接客的，而且这如意姑娘如今可还未……”
眼珠子一转的老鸨和龟公匆忙凑上前去，也不管这香客楼被毁成何样，心中想着眼前这位绝对是高不可攀的世子殿下，怎么着还不得赔给他们万八千两的真金白银？
就算是没了这些，以后打着这世子殿下的招牌出去，也总归是极好的啊。
“滚。”
云嘲天冷笑一声，显然是有些厌恶这些个地方，他弾去袖上的尘灰，站起身来冷冷的瞥了一眼那个打扮尚且不算精致的如意姑娘，心中约莫着便是已经有些底了。
可他并未开口，只是扫了一眼讪讪笑道的红指玄。
“你还要继续跟着？”
后者缩了缩脑袋，约莫的想了片刻，道，“我也别没地方可去啊，况且你这个身份多么好，以后打着你的招牌出去，怕是还没有几个人敢不给云王云千秋面子吧？”
少年冷冷一笑，手中古剑荡开了身前碎裂的桌子。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也要已经是有些不想继续说下去了，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好笑，好笑的让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太真实一般。
那个高高在上，能够一脚踏平大半个江湖的世子殿下啊。
可这样一个莫须有一般的名号，云嘲天当真稀罕吗？他自己怕也是有些不清楚的，所以他才会犹豫了一下，手中紧握着的那把古剑忽然的送了一下，又被用力的握紧在了手中。
胸中剑意三斤，脚下路途三万。
“我们走吧。”
云嫱安静的跟随在少年的身后，一声不吭的低着头。
倒是那身侧的百里折花不停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郎，心头越发是觉得有些人不可貌相了。虽说是这云嘲天一副皮囊尚且算得上精致，尤其那双丹凤眼更是极为的出彩，一眼望去里便是给人一种意玄神迷的错感。
他提了提手中的银枪，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少年大概是最懂事也是最不懂事的，他们只会把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看的太重，而会把一些真正可能厮杀彼此的事情看的太清，一拳换一拳，此后再无恩怨可言。
这大概就是无数人心中快意追求的一个江湖吧。
“有酒吗？”
云嘲天忽然提了提系在腰上的酒葫芦，有些扫兴的叹了口气，打量着眼前这条漫长而又笔直的大道，倒是不少的客栈和市坊，可偏偏是没有看到有那酒家的牌子。
“我知道一处的酒馆，也不贵而且酒还不错。”
百里折花大笑一声，当即是走上前去引路左拐，几步还是几十步亦或几百步的走到了一处有些偏僻的酒馆前，望了一眼那已经被风霜吹得破烂的绸布，上面那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倒是没有半分散墨的痕迹。
酒香扑鼻而来，云嘲天自然是欢喜的很。
远处那红尘绣与红指玄坐在拐角处，彼此对视一眼，却是谁都没有先开口。
“不是谁太多情，只是人太薄情了啊。”
云嘲天大笑一声，毫不客气的推门而入，望着眼前这颇有几分萧瑟味道的小酒馆，几个看上去面色阴沉的男子抬起头来瞥了一眼这个意气风发般的公子哥，看着后者那身装束和打扮，也没有做声，只是低下头去品着碗里那不多的酒，低声的不知在交谈什么。
酒香扑鼻而来，还未痛饮，却已是醉人倒。
那个独眼老头子瘸着退走在酒馆里，手里那根枯木一般的酒勺盛着一小半的辣酒，一点一点的倒在了那个浓眉大眼的壮汉碗里，看着后者那分量一般，又好似是极为不舍一般。
这些人没有什么大钱，而这家小酒馆又实在是实惠。
“一小碟花生，两碗好酒。”
百里折花轻声喊道，却不见那个独眼老人回应一声，似是习惯了一样的打量了一处靠窗的位置，朝着云嘲天指了指。
“这人很久以前就在这里卖酒了，虽说是挺便宜的，但是这酒却是上上等的货色。而且这个老头子盛酒的功夫挺不错的，这些年我大概也来过几十次了，每次都不见他漏掉那酒勺里任何一滴的酒。”
云嘲天轻呵一声，把玩着身前那有些破旧的瓷碗。
云嫱安静的站在门外，小心的将耳畔青丝撩在耳后，双目望着远处的地方，不由的提了提后背上的剑匣子。
手中兵刃搁置在桌前，独眼老人脚步跛着走上前来。
“只有半碗。”
没有任何人气一般，死气沉沉的眸子，死气沉沉的嗓音。
大概是被什么东西给烧坏了嗓子一样，眼前这个看上去约莫有六七十岁的老人满脸的皱纹和伤疤，也不知年轻的时候到底是犯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落到如今这幅下场。
云嘲天没有去过问这些吗，只是有些好奇那只有半碗的酒。
“这里不成文的规矩，一人一次只能盛上半碗，这酒虽然闻起来极为浓香，可喝起来却是最为醉人的。也大概是怕喝多了误了事情，所以这个老家伙每次都是这样叮嘱上一句话，反正我是没有怎么听他说起过其他的话。”
百里折花耐心的解释道。
顺势捧起了身前的瓷碗，小心的抿了一小口那碗里的美酒，连嗓子都舒展开了一般，浑身说不出的舒服。
“大概是因为，这本就不是酒吧。”
云嘲天低着头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的将那半碗的酒一饮而尽，看的是百里轩辕目瞪口呆，死死的盯着后者那双灰黑色的眸子，迫不及待一样的等待着后者醉倒在桌上的狼狈模样。
可后者却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仔细的咂了咂嘴品味着那美酒的味道。
“不多不少，刚刚好。”
酒若不是酒，又会是什么？
独眼老人扯了扯那张促狭的面孔，好似是认真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少年，只是他提了提手中的酒勺，心中想着要不要给这个略有几分好感的少年再倒满一碗？
却是有人坐不住，还未起身便是被身侧的伙伴一把按下肩头。
他们不怀好意的望向云嘲天的方向，也不知是到底想到了什么事情，满是阴翳的眸子看上去就像一群秃鹫一样。
“喝够了就快些走吧，你现在也应该是知道我的规矩了。”
百里折花嘿嘿一笑，眼珠子转动着望向手中的瓷碗，似乎是极为舍不得这剩下的半碗好酒，可自己又实在是没有那一饮而尽的本是，就只好是有些尴尬的端在了手里，一副死皮赖脸的表情。
桌上一小碟花生没有动过，大概是有好酒向来是不需要下酒菜的。
有人起身离开了小酒馆，随手将那几枚铜钱扔在了桌子上，叮铃作响的铜钱不停的转动着，许久都未曾是停下来。
“老徐头，再给我们添一些的酒吧。”
几个看上去面色不善的男子忽然扯着嘴笑了笑，那阴柔的面孔上涌动着的戾气，声色未动中却是死死的盯着少年手中提着的那把古剑，剑鞘未出，却已见他眉间锁着的剑意，谈不上浑厚二字，但也的确已经是足以惊人。
也同样让人妒忌不已。
凭何他们追求武道一途穷极一生，却是比不上眼前这个卑微不入流的少年？尤其是他手中提着的那把古剑更是出彩，其中剑纹走痕雕琢极为复杂与深奥，怕是少不得十几年的火候才能筑出这样一把生于乱世中的秀剑，而他们却只能够红着眼，望着那少年随意提在手中的模样。
“滚。”
姓徐老人视线冷淡，嘴角冷冷吐出了一个滚字。
倒是霸气十足，只可惜人已老矣，虽为过江龙，却已是不见昔日风采二字。当真是岁月不饶人，直叫黄莲化黄泉。
“老徐头别这样嘛，你看我们几个也是你的回头客。”
一人一酒勺敲在头上，吃痛的几人捂着头一脸幽怨的盯着眼前这个看上去永远都是那样平淡无奇的老人，又瞥了一眼身前空荡荡的瓷碗，忽然就下定决心一样的，死皮赖脸的坐回了桌子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大义凌然。
有人低声咳嗽着，视线却是越发的警惕了起来。
那清晰的一声响音里，却不见那老徐头如何出手，只是听得一声清脆的响音，那几个被狠狠收拾的家伙便是缩回了椅子上。看他们几人的表情，分明是早就知晓这些事情一般，也或许是因为他们本就知道，所以他们很清楚眼前的这个老徐头，至多也不过是敲打他们几下而已。
云嘲天应景的一笑，也估摸着眼前这个老徐头绝不会给自己添酒，只是随手扔下了几个不起眼的铜板，转身便是打算走出这间破旧的小酒馆。
可还未出门外，那老徐头便是冷眼一瞥这个少年的后背，森然的寒意顺着云嘲天的手臂攀升而起，像是一道狰狞的黑色死死的勒紧了自己的脖子，眼神本是木讷的老人轻哼了一声，大概是想到了什么难以释怀的事情，手中的酒勺添了慢慢的一碗美酒。
“喝完了再走。”
先前那几个人目瞪口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的不敢出气。
能够让老徐头低下头，打破规矩的人，好似是到如今还没有几人吧？就算是他们每日死皮赖脸的耗在这里，这老徐头可是看都没有多看他们几眼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在这老徐头手里挨的打，到最后还不是好处落入他们囊中？算不得授道二字，但也至少有着几分提点恩情。
云嘲天僵硬的扭动着身子，面色有些难看的皱紧了眉头。
“你到底是谁？”
呼啸的风声穿透了身后的破窗，孤零零的人影一动不动的站在刀子般的秋风里，云嫱抿着嘴角一声不吭的低下头，交错的十指用力的攥紧了手中的衣角，一点一点的将那褶皱捋平。
她提了提后背上沉甸甸的剑匣，永远也不会抱怨一样的好脾气一般。
纵然是云嘲天喊着她一同进去这个小酒馆里休息一会儿，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回绝。
“我就是一个入土大半截的老头子而已，你要喝就管你喝个够，不想喝就快点滚出去，我这里不缺你手里的几枚铜钱。”
老徐头呲着一口黄牙，一脸不耐烦的斥声了一句。
倒是坐在一侧的百里轩辕一脸和善老的作态，打着哈哈不动声色的将二人隔开，眼神扫着这个估摸着是不好惹的老徐头，后背的十指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势。
云嘲天自然是看得明白，只是他并不想装作明白罢了。
少年紧握着古剑的手背上鼓动着一根根的青筋，虽是还没有那中年男子一般的殷实有力，却也已经不再是少年懵懂的模样。
“你要杀人？”
有人惊慌挪动脚步，却还未等起身，头颅已是滚落在了脚下。
喷涌而出的血液，翻滚着那种让人作呕的猩红色，那惊慌起身的几人匆忙拔起了系在腰上的弯刀，只见他们面色惊骇里已是杀意毕露，一个翻身跃起便是要取了眼前这老徐头的项上人头。
云嘲天向前一把将百里折花后扯了几步，面有寒意的盯着那几个倒在血泊之中，再无气息的男子。
他们的双眼死死的瞪大着，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这个波澜不惊的老徐头，那胸口处被刺穿了的窟窿不停的流淌着猩红的血液，很快的便是弥漫在了少年的脚下，染湿了他那双算不得精致的布鞋。
老徐头随意抹去了手上的血迹，挑起下巴望着那几个缩在角落里的人影。
“我们来我们来……”
那面色惨白的几人强忍着喉咙里作呕的苦痛，手脚熟练的将那几个刺杀的人给拖到了后院里去，看他们的架势，应该是不止一次的做过这些事情了，只是无论做过多少次，他们依旧是很难抹去一些的恐惧。
杀人无数，最怕被杀。
“怪不得……”
云嘲天喃喃自语的说了一句，也不打算继续停留的转过身去便是打算离开。
反观那面色同样有些发白的百里轩辕，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那老人将那还滴落着血迹的头颅提在手中，猩红的血液染红了他的衣袖，大片大片的滴落在他手中的酒勺里。
他忽然觉得想要呕吐，可无论如何都呕不出来什么东西。
“没见过杀人的吗？”
老徐头忽然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视线有些深意的望着那走出酒馆的少年，轻轻的叹了一声。
“真可惜了，你本应该是拿刀的。”
云嘲天定步回头，露出少年该有的蓬勃朝气笑容。
“剑会伤人，只可惜我只会伤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