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坛文学 > 百鸟朝凤 > 第17章 天堂口(1)

第17章 天堂口(1)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墨坛文学 www.22mt.co,最快更新百鸟朝凤最新章节!

    一

    早先的修县不是这样子的。范成大把两只脚塞到屁股下面说。

    柳姨妈没有接话,她浅浅地笑笑,眼角的皱纹波浪一样荡开,把手里的缝衣针伸到花白的头发里磨磨,又低头认真地缝制摊放在膝盖上的寿衣。寿衣在修县这个地头叫老衣,棺材叫老家,人去了那头叫老了,老了后都穿这个式样的衣服。统一的青棉布,圆领,长衫,下摆还得坠俩棉球子,那是怕人老了,魂灵就飘了,着不了地呢。

    柳姨妈以前不做老衣,做面糕。在修县,上了点岁数的人没有不知道柳姨妈面糕的。一到嘴里就化了。人们回忆起都这样说。做面糕这活儿耗气力,柳姨妈男人死得早,给她扔下个三岁半的男娃,先老去了。上了岁数的柳姨妈不能站在面板前轻快地摔打面团了,不声不响就关掉了面糕铺子,修县最好的面糕也慢慢成了记忆。关掉门脸儿的柳姨妈先是把儿子扇子送到了部队,然后回了老家。三年后,柳姨妈的一个远房侄儿开了辆咣当乱响的车把柳姨妈从老家接来,在火葬场看起了大门。看门是个闲活,柳姨妈就开始给人缝老衣,她缝的老衣舍得布料,针脚也细密,不定价格,看着给。慢慢定制的人也多了,柳姨妈每月只赶七件老衣,多了就推了,说怕缝不好,对不住老去的人。

    圈完一个袖口,柳姨妈把针别在衣服下摆,站起来抖开一面藏青色,也抖开了对面石板上范成大一片啧啧声。柳姨妈把衣服折叠周正夹在腋下,说你先坐会儿,我得做饭了。范成大一拍大腿立起来,说得,我也回去了,下午还有俩赶着升天呢!转过身,柳姨妈扶着值班室的门喊:“要不晚上过来吃饭?”范成大回头,憨憨一笑,说算了,还是吃食堂吧。去得远了,门边的低声咕哝:“食堂那饭咋吃啊!清汤寡水的。”

    范成大穿过一片林***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们都有些年纪了,黄皮蜡干,却依然葱绿。也有病死的,硬直地挺着,仔细看,又有新的翠绿从树根下斜出来,那生命新鲜得直逼人眼。每次经过这片林***范成大都要挨着数一数这些老迈的梧桐树,没多久就会有一棵梧桐树死去了。开始那几年范成大会有失落感,在火葬场做了八年的火化工后,他就释然了。“这进进出出看得多了,人的想法也就变了。”他常常这样对人说。

    范成大八年前在这座城市的西边有四间青砖房,还扯了个剃头门脸混生活。后来政府找到他,说要在那片地建一个新的火葬场,范成大说不是已经有一个了吗?人家就开导他,说这城市每天得有多少人老了呀!老火葬场屁股那样大一块地盘,一炉子烧十个也烧不过来呢。范成大想想也是,点头的同时嚅嗫着说这以后生活没着落了。人家说我们调查过了,像你这样无儿无女、无亲无戚的,我们在老火葬场那头给安排了活儿,按月发工资,生活肯定没问题,不愿意也成,一次给足搬迁费。范成大想了想说,给我安排个活儿吧,我闲不住。

    范成大刚来那几年,这里可热闹了,人来人往,每天都有不绝于耳的悲哭声。近几年越来越少了,都往新地方去了。新地头档次高,设施齐,去那儿,死人舒坦,活人脸上也有光。那些客死他乡的,煤矿爆炸透水的,吃低保的,死了才会来这里,凄凄凉凉,冷冷清清,随便弄弄,就粗粗糙糙扔给范成大。有时候范成大也会问两句,说咋这样弄啊!连身衣服都没有。送尸工小郑就点上一支烟说,弄个***外地来挖煤给砸死的,一把火烧了算球了。

    八年来,范成大规律得像一个闹钟。每天六点起床,在火葬场逛一圈,看完那些花花草草,八点钟准时到火化间,有活就干,没活就清理火化床。很仔细的那种清理,一张火化床他能折腾一上午。

    食堂还是老三样,炒洋葱,烩豆腐,拌萝卜。范成大没有要炒洋葱,都吃这么多年了,范成大老觉得身上有股子洋葱味儿,咋洗都洗不掉。找张桌子坐下来,低头慢慢地吃,吃着吃着就看见面前有个人影一晃,抬起头,是会计胖妹,斜了一眼范成大,走开了,去了另一张桌。像胖妹这些远离尸体的人,是无论如何也瞧不上运尸工和火化工的,还背地里说他们这些人身上有死人味儿。

    范成大的屋子挨着火化间,独溜溜一间屋子,一张床,一个破旧的沙发就把屋子塞得满满的了。范成大在沙发对面的墙上钉了一块木板,用来放他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吃完饭,在外面转两圈,回来就老猫样的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有时候睡过去了,醒来电视节目都结束了,他也懒得起身,翻个身继续睡。虽说有张床,其实范成大很少用的,后来他干脆像收拾古董样的给床铺套上一张塑料布。

    二

    夜缥缈得如一面纱。

    范成大靠在门边,看着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有昏黄的灯光,运送遗体的担架车从走廊尽头过来,车轱辘磨出一串幽深的叹息。范成大立正身子,整了整衣衫,他的样子肃穆得不行,那样子仿佛迎接的不是一具僵硬的尸体,倒像是一个远来的贵客。送尸工梁子远远地朝范成大挥了挥手,担架车停在范成大面前,死者身上覆了片塑料布,塑料布质量不好,能依稀见到那人的一些面目。

    范成大眉毛就蹙了起来。

    “该用块白布呀!”

    梁子把口罩卸下来挂在一边耳朵上,摸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了一口,好像是吸猛了,呛得弯下腰不停地咳嗽。半天才直起腰来说用啥白布哟!捡渣渣的,病死在广场那头,无亲无戚,民政局让烧的。

    “也该用块白布呀!”范成大不屈不饶。

    骂了一句,把烟头掐灭,将剩下的半截烟屁股装进口袋,梁子接着说:“还白布?一分钱没有,能给烧了就算不错了,要逮以前啊!还不是喂狗了。”

    “也该用块白布呀!”

    梁子歪着头看了看范成大,然后抬手指了指范成大,想说什么,最后一句话没说,摇摇头走了,走远才丢了个字在昏暗的走廊里。

    “操!”

    范成大把车推进焚化间,打来一盆水,倒进半瓶醋,把手伸进去泡了一会儿。

    慢慢揭开塑料布,范成大看到了一张乱呼呼的脸,油腻腻的胡须堆满了下巴,额头上还有一个新鲜的伤疤。塑料布完全掀开,范成大忽然起来了难抑的凄凉,死者没有穿衣服,一条破破烂烂的裤子连裤腿都没有,裸露在外的部分都是黑黢黢的颜色。酸臭味混着淡淡的尸体腐败的味道让范成大有些难受,他抓过墙角桌上的醋瓶子咕噜噜灌了一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出了门,范成大先来到自己的小屋,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打开箱子,箱子里有一把剃头剪,一把刮胡刀,一张磨刀皮。都是他开店时候的家什,店铺给掀掉时剃头的玩意其他的都扔掉了,就留下了这几样东西,时不时还能用上。提着箱子出来,他拐到值班室门口,透过玻璃门,柳姨妈还在缝老衣,灯光不好,柳姨妈几乎都凑到布面上去了。

    范成大轻轻敲了敲玻璃门,柳姨妈抬头,凑近了才看清楚门外的范成大。

    打开门,范成大咳了一声,说扇子还没回来?

    值夜班呢。柳姨妈说。

    喔!范成大点点头,说我来向你借块白布。

    “白布没有了,青布行不行?”

    想了想范成大说行,我要五尺。

    范成大拿着布走了,柳姨妈倚靠在门边,她知道范成大今晚又得忙活一宿了。早些时候,柳姨妈反对范成大给那些无名尸体搞打整,劝了几回,范成大不听,柳姨妈就不劝了。偶尔范成大还会过来借这借那,借完了第二天都会还上。开始柳姨妈执意不要,可范成大执意要还,还说你拖娃带崽的,扇子将来还得成家立业呢!你挣那点钱也不容易,我是啥人啊!无牵无挂,两脚一蹬,安心上路,所以一定得还。

    下剪前范成大总要先唠叨一番的。还不是普通的唠叨,是念上一段《增广贤文》。

    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文,多见多闻。

    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知己知彼,将心比心。

    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

    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

    当时若不登高望,谁信东流海洋深。

    …………

    范成大剪得很慢,每走完一剪都要停一停,看好了从哪里下剪最适合,和他以前给活人理发一样的精细。修县这边有这个风俗,人老到那头去了,都要刮掉头发和胡须,取二世为人,清清洁洁的意思。火葬场设有专门的遗体清理处,除了剃头刮须,还要化妆呢。收费虽然有些高,但没有一个死者的亲属有异议,想想,都老了去了,最后一次了,谁还能省这钱啊!

    “你看你这头顶,旋儿都歪了,不在正中呢!注定不是善终的命哟!”范成大呵呵笑。笑归笑,剃头剪仍在嘎吱嘎吱跑,须发纷纷扬扬,范成大很快就推出了一块干净地头。把地上一滩乌黑清理干净,范成大打来一盆水,掂块布把死人身子擦了一遍,重新打来一盆水,又擦了一遍,抖开五尺青布把打整出来的一截白净覆盖了。范成大拉把椅子坐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摸出烟杆,卷了一管旱烟填进烟锅,滋滋地吸起来。除了疲倦,范成大还感觉到了惬意,此时此刻是范成大最享受的时候,他在回味这个过程。转过头就能看见焚化炉的盖子,范成大一直认为,人老去了,应该干干净净地进去,因为那里是通往天上的入口。

    三

    范成大去了一趟市区。老火葬场离城区有五公里路程,只有一路公交车,得等上很长的时间,站上等车的一个个都毛焦火辣的样子。范成大不急,他觉得进城是幸福的事情,他喜欢这种幸福的感觉,这个过程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喜欢,他不会焦躁,不会心烦。站在站牌下,远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入眼都是旺盛的生命迹象。

    回来时天有些昏暗了,远处近处的轮廓都被模糊包裹了起来。范成大坐在最后一排左边靠窗的位子,每次进城,来回他都会选择这个座位,如果这个位子没有了,他会耐心等下一趟。他没想过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座位这样迷恋,他只觉得这个位子安静、安全,很少有人会侵入这个边缘的领地,满车厢的喧闹、争夺、拥挤,都和这个位子无关,仿佛两个被隔离的世界。范成大去新的殡仪馆参加过一次培训,那边就热闹了,好几路公交车往那边跑,人也多,最后一排左边靠窗的位子自然是没有的。那次范成大候了四五个小时,也没候着他要的位子。最后他是走回来的,走了整整四个小时。回来给柳姨妈说,柳姨妈就笑他一根筋,范成大挠着头说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呢。

    下了车,黄昏已经上来了,火葬场路灯还没开,一片破旧蒙蒙眬眬。范成大腋下夹着一块青布,七尺,他得还给柳姨妈。推开值班室的门,场景有些异样,柳姨妈没有一如既往地在缝制老衣,而是低着头在抹泪。范成大凑过去说你这是咋了?柳姨妈摇着头,哭得更伤心了。范成大知道柳姨妈眼泪窝窝可不浅,不是那种一点点委屈就流眼抹泪的人。

    问了好几遍,柳姨妈也没有应,只是一个劲儿地哭。范成大慌了神,有点手足无措,在逼窄的屋子里不停地转动着身子,脸也涨得通红。没有经验,范成大也不知道怎样劝说柳姨妈,索性拉把椅子坐下来,看着柳姨妈哭。窸窸窣窣哭了一会儿,柳姨妈才算开口了。

    “挨千刀的,都二十六七的人了,还不让人省心,整天就是吊儿郎当的。”

    挽起袖子抹了一把泪,柳姨妈接着说:“值夜班你就好好值夜班嘛!几个保安窝在屋子头耍纸牌,耍嘛,耍出纰漏了,办公室让人给撬了。”

    “丢啥东西没有?”范成大问。

    “电视机给抱到大门边,太重了,没弄走,丢了几盒茶叶。”

    “那就好,那就好。”

    柳姨妈激动地一挥手:“不是丢东西的问题,你说这不成器的玩意儿,值班时间耍牌。我没教过他呀,那部队上也没教过啊!他还学会了呢!”

    “事不大,你先别上火。”

    “还不大啊!都处理了,不让在那头待了,给下到这头来了。”柳姨妈又哭了。

    “呀!来这头,这头有了保安的呀!过来干啥呢?要不你给你侄儿说说,给他一次机会。扇子还小,哪能没个疙疙瘩瘩的。”

    柳姨妈摆摆手,说使不得。几乎就是一瞬间,她就镇定下来了,也不哭了,撩起衣服下摆把两个眼睛仔细擦了一把,说我求你个事情,让扇子过来跟你。范成大慌忙摆摆手,说不成不成,小年轻谁愿意去我那里啊!会耽误娃娃的。柳姨妈说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我这就去给我侄儿说,让他无论如何都得给安排到你那地头。不过说好了,你可千万不能对扇子说这是我的意思。

    四

    扇子铁青着一张脸站在范成大面前。圆脑袋板寸头,干干净净的,范成大喜欢扇子的这个模样。第一次看见扇子是在值班室门口,他正和柳姨妈呵呵地聊,忽然听见有人喊妈,一抬头就看见扇子了,穿了一套崭新的军装,板寸比现在还板寸,腰挺得笔直,满脸堆着笑。看见范成大正和老妈肆无忌惮地笑,复员军人有些不快了,拉着妈就往值班室去了。范成大也不气,起来掸掸屁股,往焚化间那头去了。

    “来了!”范成大笑着问。

    扇子不吱声,恹恹地看了一眼立在门边的范成大。

    “来了好,来了好。”范成大说。

    扇子更不安逸了,朝范成大翻了翻白眼,范成大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问候很蹩脚。

    “就在这地儿啊?”扇子伸出脑袋朝焚化间瞟了瞟问。

    “嗯!”

    “挺干净哈!比那边还干净呢!”

    “比不上,比不上,那头啥子都是新家伙,听说炉子都能把人烧出几个模样来,有全化的,还有烧掉肉留下骨的呢!”(未完待续)

本站推荐:上门女婿叶辰活色生香夏星辰白夜擎你是我的难得情深悠哉兽世:种种田,生生崽冷宫凰妃放任叶辰萧初然小说萧家上门女婿千九九牧夜霄

百鸟朝凤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墨坛文学只为原作者肖江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肖江虹并收藏百鸟朝凤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