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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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盟搬进于家,芷凡出院,顶楼小屋霎时生气盎然起来。就连平时不喜说笑的于绍伦也会偶尔讲些笑话。

    “你看这样可不可以?”芷凡捧着打了一半的蛋白皱眉问艾盟。

    “嗯,我看看。”艾盟放下蛋糕模型,微笑接过盆子。“这样还不行,要一直打到盆子翻过来蛋白都不会掉下来才可以。”

    “唉!那等这些蛋白全成泡状时,我的手也废了。”

    “不会啦!”

    自从艾盟住进顶楼小屋,这儿的一切愈来愈有家的味道了。清晨,艾盟会起个大早,为哥和她准备早餐,然后她去上课,哥去宋宇盛的工作室忙。回家之后,总有一顿丰富的晚餐等着他们。晚上,三个人就窝在一起看电视或聊天,日子悠闲得很。不过,每次最先阵亡的永远是她,因为她和瞌睡虫特别有缘,只要过了十二点,她便开始频频“钓鱼”最后终于忍不住而投降。

    但更夸张的是,有一次凌晨三、四点,她起床找水喝,居然他们俩还相谈甚欢,芷凡简直想当场颁奖给他们,并拍拍手以示鼓励,这实在太夸张了!

    “好了,好了,这样就行了。”艾盟突然开口,示意她停手。原来,当她思索着近日种种时,右手也没有休息过,而此刻,洁白的蛋白正如一朵蓬松的云躺在不锈钢盆中。

    “喔!”她连忙放下盆子。

    “在想什么啊?想得这么入神。”

    “没什么啦!我只是觉得从你住进我们家开始,我们的生活有趣多了,也快乐多了。我不是说以前我和哥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日子不快乐,但是那时和现在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无法相提并论。而且,你有没有发觉哥改变了不少,比过去开朗些,也不会常常板着一张脸?”芷凡靠着洗菜台,一边撩拨着微乱的头发。

    如果不是芷凡提起,艾盟根本不会主动谈及。没错,于绍伦是改变了,而且不止一些而已。初见面时的他,骄傲、深沉、不易接近,宛如备战的刺猬,随时等着发动攻击。她深深相信,芷凡的出事给他带来相当大的冲击,因此,他才会在芷凡出院后一改以往冷酷的作风,他不想让芷凡心灵上有所无依。

    “就我认识他的日子以来,的确是不少。”

    “你觉得哥怎样?”芷凡突然兴起作媒的念头,压根把孟芸暗恋于绍伦的事给忘了。

    “什么怎样?”艾盟像是被打了一枪,着实地怔住了。

    “就是哥的为人啊!个性啊什么的,随便讲讲嘛!”

    “他人很好啊,稳重、负责,对什么都很尽心,他也很努力开创自己的事业,很脚踏实地,不会想一步登天,这样的男人现在不多见了。”艾盟只说了一部分,高高筑起的自我防卫让她不敢轻露真心,深怕过度信任只会带来更大的伤害。在她心底,于绍伦何止口上说的,他温柔、体贴、心思细密,清楚她每一种表情代表的意义,每一句话背后的涵义。他已在不知不觉中驻进她最深层的生命,让她来不及抗拒、来不及回避,而她唯有默默接受,而且也努力的想回报。

    “哥如果知道你这般夸奖他,一定爽歪了!其实以前有过很多女孩子都对哥很有兴趣,也有直接向哥表明态度的,可是哥不知道什么死脑筋,怎样也无动于衷,我还一度以为哥会出家当和尚呢!可是现在啊,我可真庆幸当初哥没有动了凡心,把她们任何一个当成我的准大嫂,否则别人家是婆媳问题,我们家可是姑嫂大战了。那些庸脂俗粉,此刻回想起来,我只有一个字能代表我的心声,那就是——嗯!”芷凡的话并没有惹得艾盟发笑,反而让她更不安。她的条件并不好,一旦于绍伦对她用情已深后,却发现她不过是个私生女,他受得了吗?她没有胆子奢想未来,甚至连目前都是走一步算一步。再加上宋宇盛——他启蒙的恩师,她无情的生父,这一切会影响他们的未来吗?

    她感到一滴汗自额际滑落,但她的心却在发冷。“你去看电视吧!我来忙就行了。”她不想继续这样的话题。

    芷凡一摊手,表示赞同。“唉!我大概永远也不会成为大厨师,瞧我这双手,低能得令我惭愧。”

    “别这么说啦!你只是不常做而已。”

    “谢谢你给我个梯子下台。”芷凡自嘲。“喔!等蛋糕做好,我能拿一些带去韦家吗?”她补充道。

    “没问题!”

    按了门铃,她紧张地站在台阶上等候,虽然这已是第二次来到韦家,芷凡仍感到轻微不安。手上提的蛋糕,热度犹在,就像她急欲赎罪的心情,一点儿也不轻松。她忍不住扯扯衣角,想让自己看起来沉稳些。

    “芷凡,快进来。”韦太太一脸笑意,丝毫没有富家太太特有的骄傲与势利。

    这点着实让芷凡对她感谢得无以复加。记得她第一次要见韦家两老时,心中忐忑不安到了极点,直觉她将会面临一场非难风暴。但韦家两老一见到她,竟出乎她意料,给了她一个拥抱,并询问她康复的情况,还叮咛要她好好保重。当下让她更加内疚,并发誓要代替他们失去的媳妇,尽心孝顺他们。

    “韦妈妈好,我带了些蛋糕来给您和韦伯伯,不过不是街上买的,是自己做的,希望您不要嫌弃。”她难得像猫咪般顺从与乖巧,但此刻全是真心。

    “怎么会呢!亲手做的蛋糕,我们吃起来反而更加香甜。”韦太太挽住芷凡,像母女般亲密。“你今天没课吗?”

    “嗯!”她终于稍感放松。

    “没课的话,就常来我们家玩,陪陪我们两个老人。康森和小磊都很忙,待在家的时间不多,我们想找个人讲话,简直是不可能。”

    “我一定会常来陪您们的。”芷凡已经不只一次看见韦太太眼中隐藏不住的寂寞。

    “吃过晚饭没?”韦太太拉开落地窗,两人先后入内。大厅里,韦父正在看电视。

    “我答应我哥回家吃饭。韦伯伯好!”芷凡向韦父点点头,微微一笑。

    “等一下一起吃饭啊!韦妈妈烧得一手好菜,你可一定要尝尝看。”

    “可是”

    “别可是了,打个电话回去就行了呀!”韦太太不容芷凡多说,挽起她的手,轻轻抚拍。她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生个女儿。人家说女儿总是比较贴心,又会撒娇,她实在好想体会那种母女之间的亲。原本好不容易淑儿要进门了,谁知道竟会发生这样悲惨的事,让她满心的希望碎得一塌糊涂。想到淑儿从急诊室推出来,却蒙盖着一身的白布,韦太太的眼泪便又盈满眼眶。

    “韦妈妈!”芷凡知道她又想起尹淑,内心一阵惶恐。她反握住韦太太的手,企图表示歉意。

    “没事!没事!”韦太太眨掉眼中的水雾,展开笑容,淑儿虽然走了,但上天起码又派了芷凡来,让她接替淑儿的位置,她也该满足了。“我最近两眼比较疲劳,常常会流眼泪,不用担心。”

    芷凡感激地扬起嘴角,给了她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两人之间,又是一番热络。

    “你先坐一下,我们马上开饭。”

    “我可以去一下洗手间吗?”芷凡礼貌地问。

    “当然,你从楼梯上去,一直走到最里面就是了。”韦太太指着洗手间的位置,亲切说道。

    芷凡谢过韦太大后,谨慎地上了楼。虽然韦家两老根本不把她当外人看,她却觉得还是不能大随便,以免遭人嫌弃。想到当初,她来韦家的目的是为了赎罪,代替尹淑尽份孝心,她的脚步便益发小心。

    韦家别墅二楼,有着一条不算短的长廊,宽阔的走道上,摆着许多盆栽,有的置于地面,有的悬于墙上,若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走进了花卉展览场呢!长廊的左面是一大片的透明落地玻璃窗,傍晚夕阳斜照入屋内,光影点点,犹如七彩精灵,争先恐后地在地面上蹦蹦跳跳。另一面则是一排房间,像极了童话中的古堡。

    芷凡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跳着,紧张得手心直冒汗,这种感觉仿佛是当偷儿般刺激。

    突然,她看到一扇只阖上一半的门,门内暗得好似地狱。潜伏在内心深处的好奇,这下全涌了上来,反倒是原先的小心翼翼,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伸手推开门,摸索着墙上的开关。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突出物,她使力一按。

    猛地,四道光束自另一面墙的四个角落射出,照亮了墙上那帖巨大的落地相框。框内人儿身着一套奶油色的香奈儿新娘礼服,合身的剪裁强调出她纤细的腰身与浑圆的胸部,而她手上捧的长茎红玫瑰则艳丽如她饱满的双唇。

    芷凡怔住了,完完全全地怔住了。不用说,她也知道框内的人就是尹淑,真是人如其名,清丽宛若百合。难怪韦康森会这么痛苦,韦家人会如此心伤了。

    从不在乎长得如何的芷凡,开始察觉到自己不甚出色的容貌,她没有细似垂柳的双眉,没有直挺高翘的鼻,更没有丰厚诱人的唇,唯一可以称得上满意的只有那双能量活溜转的眸子。她无奈地叹口气,为何有人可以如此出色,而她却平庸至极呢?

    她抬头,再度望向那张完美的脸庞。不对,尹淑的笑容很怪,没有当准新娘应有的甜蜜与欣喜,她的眼角下垂,眸中有着无奈。

    难道她是不情愿的新娘?

    “她不知道嫁给他是多么幸福吗?他是这般爱她。”芷凡低声轻语;音波在空气中回荡。

    才一进门,韦康森明显感觉到家中有一种与前些日子完全不同的气氛,沉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以热闹的气息。

    “回来了啊!吃饭喽!”韦母自厨房出来,手上端着白玉瓷碗。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向二楼的房间走去。自从上次与康磊深谈之后,他履行了他的诺言,重新振作,但每天下班之后,却都躲在房里,除了吃饭,他根本不出房门。韦母虽高兴他开始正常过日子,可是更担心长久下去,他会被自己的封闭逼死。

    一声轻叹,目前也只能这样,无法强求了。

    韦康森略过最后一格阶梯,直接踏上长廊光洁的地面,心里想的是赶快回到房里。他低沉的足音在空气中形成一种单调的旋律,正如他失去热力的心,叫人备感无趣。他揉一揉紧锁的眉心,考虑要不要进去那间来不及使用的新房。这两天,他发现自己想念尹淑简直是分分秒秒,可是竟然不能精确回想起她的容貌。尹淑的脸像是被锁了码一般,空有轮廓,却不见细致纹路。这不仅令他懊恼,更让他觉得生气。

    他的确需要再重新温习一下尹淑的长相。

    才走至新房门口,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淑儿竟在眼前!

    韦康森完全不加思考,也不管眼前人儿是真是假,一个跨步,落脚于尹淑身边,便猛地将她拥入怀中,紧紧环抱。他无法抑制已濒泛滥的情感,低哑地在她耳边轻喊:“淑儿,你想我吗?你在山上冷不冷?有没有受寒?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白天,我完全投入工作以麻痹自己,才能稍稍不想你;夜晚,我常睁眼到天明,因为只要一闭上眼,就想起我们的过去。”他几乎语带哽咽,心中全是无助。

    芷凡怔住,完全被他赤裸的深情、炽烈的自剖困住了。身后的他,不再是模糊的一个影像,而是一个受伤的灵魂。尽管知道自己不愿被误认为他死去的妻子,她却不忍拒绝他、推开他。

    一种女性独有的母性情结自她全身的细胞里涌出,她缓缓转过身,踮起双脚,伸出双手揽住他的头,在他额上落上一吻,想藉此化去他心中厚厚的悲哀。她不要他如此阴郁、如此心伤,她更想告诉他,一切终将好转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好心抚慰的一吻,竟挑起他沉睡巳久的情欲。他低哑轻呼一声,顺势将她抱得更紧,深怕一松手,眼前所见皆成泡沫。

    韦康森毫不犹豫地找到她颤动的樱唇,猛烈地印上自己滚烫的唇。她的滋味清香宛若夏日六月清凉夜晚的茉莉,柔柔淡淡,侵蚀着他蠢蠢欲动的感官。他探舌而入,扳开她未启的唇瓣,同时,也撬开她不曾对其他男人用过的真心。

    她不能思考,全身像是被抛入云堆中般,怎么使力都不起作用,只好任他恣意掠夺。可是,她没有感到愤怒,反而有种奉献的快感。他温热的气息扑上脸,熔化她每一寸防备、每一丝羞涩,让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轻触她柔嫩的舌,像是试探,更像挑逗。

    “你真甜,淑儿”韦康森突然开口。

    霎时间,芷凡才发现自己错得多离谱,她竟允许自己让一个安慰之吻,转变成翻天覆地的情欲之吻。她使尽全身力气,挣开韦康森的怀抱,不由分说之下,就往他脸上挥去。

    一阵刺辣震醒了韦康森的理智,这时,他终于知道方才的怀中人不是尹淑,而是于芷凡。

    “你”未褪的情潮一转成了愤怒,此刻正烧得炽热。

    “虽然我对你有巨大的亏欠,并不表示你就可以占我便宜。你要我偿还你一条命,可以;但别想用我的身体抵债!”处于自责与惊慌的状态下,芷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还没有卑劣到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既然我已经答应原谅你,就不会反悔,你大可放心。至于刚才,我相信你的反应,你自己应该心里有数,这种事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他几近残忍地说完,随即调头就走。

    芷凡再度僵住了,因为她竟无力反驳。

    “下巴再抬高一点,还有眼神向下看。”于绍伦透过镜头指导艾盟摆姿势。

    说真的,从来不刻意造作的艾盟,如今却要面对着镜头摆动作,她还真不自在。她努力顺着于绍伦的话去做,却怎么就是不对劲。

    于绍伦看出了她的紧张与不自然,直觉她是太累了;自从她住进他们家,分担了大部分的家务,着实带给这个家一种全新的生命。

    “休息一下好了。”他放下相机,为自己与她各倒一杯开水。

    “抱歉,我刚刚没有很专注。”艾盟接过杯子,喝了口水。

    “你很专注,只是太累了。”他体谅的说。“也可能是不习惯的关系,毕竟你不是职业的。”

    艾盟没有开口。

    “谈谈你自己好吗?”

    “为什么?”一堵防卫的墙突然高升,横竖在她和于绍伦之间。过去的一切,使得她极易受伤,也因此让她保护自己的本能增强。

    他看她忽地受惊的模样,急忙解释:“我没有特别的意图,只是毕竟你都住进我们家了,而我却对你的背景完全不了解,所有的印象都从你在新公园独自冥想时开始。这对我拍摄时该如何掌握你的优点有些影响,可能无法拍出你最好的一面。”他顿了顿。“但如果你不想谈,那我们就此打住。”

    他的体贴让艾盟感到些微心虚,仿佛是她撒了什么漫天大谎般。“我可以谈,但只谈我愿意谈的。”她决定撤除部分防备。

    于绍伦眨了眨眼,表示同意。

    “我在南投出生,大概三岁多搬到台北来。五专念的是会计,本来在一家小贸易公司上班,半年前由于我母亲过世,为了料理她的身后事,结果一个月内我请了将近二十天的假。老板认为他请不起一个请长假的员工,便叫我另谋高就。没多久,我房东又因要娶媳妇,不愿将房子继续租给我,所以我才会在八德路闲晃,继而看到那张照片,然后认识你。”

    “你母亲是如何过世的?”于绍伦小心发问。虽然他心中为她所遭遇的境况大抱不平,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癌症!”

    “没法治疗吗?”

    “发现时已经是末期了。以前我总为她的死感到难过,现在反而不了。也许死对她要比活着来得好多了。她终其一生辛劳,缩衣节食,整日工作,完全为了我。她没有多余的钱让她为自己买些东西,甚至一支唇膏。尽管后来我开始工作,家里多了份收入,但因物价飞涨的关系,我们仍只能勉强过活,而没有饿死街头。”她又喝了口水。“如今,她走了,随佛祖往西方极乐去了,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你说是不是?”

    艾盟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失控,理性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这不免让于绍伦感到怀疑与担心。

    “你还好吧?”他关心地追加一句。

    “放心,我不会再像从前,一谈到这事就掉眼泪。还有问题吗?”

    听完她简略的自传后,于绍伦察觉到她自始至末都不曾提到过她父亲,这激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心。

    “你父亲呢?”他脱口而出。

    “他——死了。”艾盟答得好不直接。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

    “没关系。”艾盟一脸漠然。

    他突然不知该如何反应,一时哑口。沉默与尴尬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水银灯的热度迅速升高。

    一阵静默之后,于绍伦首先开口:“对了,我上次和老师,呃,就是宋宇盛见面,他提到说想邀请你去他家吃饭,顺便认识认识你。”

    艾盟表情空白。

    “其实我对老师也不是十分了解,他的生活很简单,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他有一个儿子,我见过一两次,个性和他不太像。听说他儿子不怎么长进,成天在女人堆里打滚,标准的采花大盗”

    “这和我有何关系?”艾盟打断他的话。

    “我只是随口说说。”他胡乱找个藉口搪塞过去,心中却纳闷她的反应为何如此奇怪。他不由得回想起宋宇盛第一次看到艾盟那张照片的模样及他询问她一个名唤杨桦的女人的片段,这些讯息像是在告诉他一些事情,令他不禁更加迷惑。

    “我可以继续了。”艾盟放下水杯,表示能再进入拍摄状况。

    “那老师的邀请呢?”于绍伦想起先前的问题。

    “替我谢谢他吧!我不想去。”

    “为什么?”

    “没有必要。”她表现得冷淡无比。

    满怀疑问的他不禁开始有些恼怒,痛恨她始终把他隔在她高耸的防卫之外,不让他分担一些她曾经历的痛苦。不谈自己时,她温柔、识大体;但只要问及她的身世背景,她便反平日模样,冰冷得像是另一个人。尤其谈到宋宇盛时,她更是摆明了没兴趣,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她眼中的哀伤与愤怒。

    她宛如一团迷雾,空见躯体,却无法摸清她真实的面貌。这些日子下来,他无法不疑惑自己用情的画是否稍嫌多余,也许她根本无意,只是自己在妄自猜想她可能需要一个男人保护。

    笼上水银灯,转身凝视她。“明天再继续好了,你去休息,我有点事出去。”

    艾盟对于他的举动,一丝一毫点滴在心头,却无力说出口。她看到了他的愤怒及他的不解,更确定自己未来的某一天终将离开,只是时间早晚而已,但她深深期望那一天不会太早到来。

    “她不肯来。”

    “我想过这种情况,只不过没料到她拒绝得这么坚定,像极了她母亲。”宋宇盛感叹道。

    “她母亲?”

    “没错!如果你认识她,就不难想像她会有这样一个女儿了。”

    “她像她母亲吗?”于绍伦忍不住问道。

    “岂只像,简直是同一个模子翻印出来。那眉目,那眼神,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无一不似她母亲。”宋宇盛回想起她,最初及唯一的爱——杨桦,原本阴郁的双眸中泛上点点温柔及深情,叫人不禁为之动容。“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宋艾盟那张照片时的反应吗?我感到非常震惊,因为我以为她就是杨桦,就是我二十年前失去的妻子。”他的声音霎时黯然。“她原本应该是我的妻子。”

    于绍伦从来没有想过宋宇盛会有这么一段如此戏剧性的过往,艾盟的母亲竟是他无缘结合的情人。但艾盟的母亲已经辞世了,难道他未有所闻吗?

    “这次见到了她的女儿,带给我很大的希望。分开了二十年,也该让我再见见她、看看她,告诉她我的情分从未因为时间而稀释,反而沉淀在心中最底层,等着她来取用。我曾经因自傲及愚笨,残忍地伤害了她;但从今以后,我要用我全部的生命弥补她,就算放弃一切,我也在所不惜。”不知不觉中,宋宇盛道出了积压心中多年的故事,一开口便无法止息。

    “老师”他不确定该不该开口。宋宇盛爱她如昔,一旦知道她早已不在人世,能承受得了这个打击吗?看他沉醉在往日的情爱回忆中,他怎么开得了口?

    “你想说什么?”宋宇盛没有忽略他的问题。

    “没——没什么。我想既然艾盟不愿过来,那干脆你到我家来便饭好了。她现在住在我家,如果你来,她便没有理由避不见面。”

    “她住你家?”

    “嗯!自从芷凡出院,她就与我们住一块儿了。”

    “那她母亲呢?”宋宇盛心凉了一截。

    “我不清楚。”于绍伦保留答案,或许让艾盟来告诉他事实的真相会较为恰当。

    “也只好这样了。我看择期不如撞期,就今天到你家好了。”

    于绍伦未置可否,说不定早点让他知道杨桦已经逝世会对他带来较小的伤害。

    没有敲门,孟芸直接进入于家。她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抛,便自顾自地翻起桌上的杂志。

    “孟——小姐!”艾盟从房中出来,对于孟芸的“自动化”感到有些惊讶与不知所措。她到现在为止,仍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和于家关系密切的女孩,她虽和芷凡同龄,却有一种芷凡缺乏的犀利与精明,同时也比较难以亲近。

    孟芸默不吭声,仿佛四周只有空气存在,完全不理会艾盟。既然绍伦哥无法识破她虚伪的假面具,那么就让自己来完成这项揭穿的任务吧!当初,她只知道宋艾盟成了绍伦哥的专属模特儿,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得寸进尺,登堂入室,直接住进绍伦哥的家。这般企图岂不明显?更夸张的是,绍伦哥还拿她当个宝,对她百般照顾,甚至忘记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人。想到这儿,孟芸的火气不禁更旺。

    艾盟从孟芸的反应中,明显感觉出她的敌意。她不记得自己曾在何时得罪过她,心中对这种“莫须有”的厌恶更感困扰。自小养成的自我防卫,使得她学会了不去在乎他人对自己的贬抑,因为她知道自怜根本无用,唯有证明能够改变那些人的认知。但此刻,她极端不安,像是踩在沸腾水锅上的蚂蚁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你坐一下,我倒杯水给你。”她诚恳却胆颤地问。

    “不用,我渴了自己会倒。虽然我不住这儿,但我相信你对这里绝对不比我熟。”

    孟芸的话如寒冰猛地刺进艾盟心中,让她来不及防备,原来盂芸不只带有敌意而已,更有毫不掩饰的轻视。她的嫌恶如此直接,激起艾盟深埋已久的自卑,那些不堪回忆的过去又似潮水席卷而来,搅乱她自以为已经控制得很好的情绪。

    几乎不经思考,艾盟一反方才战战兢兢的模样,冷冷丢下一句:“这当然,想我一个‘外’人,怎比得上你们多年的交情呢?再说,今天于绍伦肯把房子借给我住,我若有良心,早该感激得五体投地了,哪里能妄想接管这屋子里的一切,你说是不是?”

    这一番话倒是孟芸没料想到的!她说得这般冠冕堂皇,真不晓得是想骗谁。或许这种说辞耍绍伦哥称得上绰绰有余,但要唬住她孟芸,可就没如此简单了。

    她姿态依旧,眼光不离杂志,嘴里缓缓吐出几个字:

    “你能这样想最好了。”随即啪地一声,她阖上杂志,往桌上一丢,又肆无忌惮地走出于家,独留下艾盟一人怔在原地,无法思考。她骄傲似开屏的孔雀,叫人几乎难以置信她只有二十几岁出头。

    艾盟颓然跌靠墙壁,全身止不住一阵轻颤。看来她若要继续在这儿住下去,势必会给于绍伦带来莫大的困扰。非关吃住,只要一个孟芸就够了。孟芸伤人的话没出口,却也够刺人的了。她不会这般不识相,一有时机,她马上离开,绝对不让绍伦和芷凡为难。

    勉强打起精神,艾盟向厨房走去,好好做一顿晚餐有助于平复她混乱的内心。才踏进厨房,一阵开门的? 458你 459?声吸引了她。是芷凡回来了吗?她还有课啊!她转身向大门看去,脑中纳闷着。

    两个身影相继进入,在背光的情况下,竟有些模糊。

    “艾盟!”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缓缓发散在空气中,让她感到丝丝暖意。她原本以为经过下午那场不算争执的争执,他将不会回来吃饭,但他却出乎她意料地回来了,而且丝毫看不出他曾动怒的模样。这不禁使她放心许多,连孟芸的事都压进最心底。

    “你身后是”

    阴影慢慢从那人脸上褪去,显露出他的真实身分。艾盟压根没想到在她拒绝了宋宇盛的邀请之后,绍伦竟私自反邀他至家中,完全忘了顾虑她的感受及意愿?或许他就是故意如此,以报复她的冷淡及——不识相?

    所有悲哀全涌上心头,让她来不及伪装热络。原以为捱过了二十个苦难的冬天,接下来拥有的应是美好的未来,殊不知这一切只不过是海市蜃楼,远望虽让人欢欣,实际上却空其所有。幻想终究破灭,现实仍须面对。

    宋宇盛就立于眼前,她无法命令自己不去恨他、怨他。想起母亲生前的憔悴模样,她的恨意便更加深重。这样一个父亲,不配拥有母亲的爱及自己的尊敬。不待宋宇盛开口,艾盟惨白着张脸迅速穿过狭小的客厅,冲入房间,完全没有任何愧疚。

    愧疚?她何需愧疚?真正该感到愧疚的人

    是他!那个不负责任的虚伪男人!

    “等下,艾盟”于绍伦发觉自己错估了她,也许她温柔有礼,但在非常场合之下,她却也能丝毫不顾他人的尊严。

    他急忙追了上去,想制止她进入房里,奈何在他将至之时,门已无情地关上。

    他奋力击向门板,企图逼使艾盟出来。虽然他不了解宋宇盛与她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关系,却明白她不能像只鸵鸟般,只是将头埋在沙土中,而不肯让双方坦诚面对。“艾盟,开门”

    门内依旧毫无动静,而敲门的回声反而扩散开来。

    “别敲了!”宋宇盛突然出声。“如果她有心不出来,你就算敲断了手,也是没用。”

    “但是”于绍伦还不想放弃。

    “或许她不能接受她母亲生命中除了她父亲之外,还有另一个男人吧!这般恨意我能了解,她一定极尊敬她母亲,如今发现她母亲竟爱过其他男人,她当然无法接受。”他兀自推论,打心底原谅艾盟对他的无礼。况且,他若失去艾盟的协助,他将永远见不着杨桦,永远活在对她的自责及悔恨中。

    于绍伦只有垂下手臂,无奈地停止敲门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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