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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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穹黑如泼墨,满城暴风骤雨。

    碧瓦朱甍、巍峨高峻的皇城静静矗立在瓢泼雨夜之中,曲廊前葳蕤盛放的的杏花被风雨摧折,只剩光秃秃的枝条,阶前一地零落。

    椒房殿宫门紧闭,重重回廊画帘低垂,门窗也都关得严实,但仍然有潮湿的水气不断从罅隙涌进内殿,吹得床前帐幔轻轻晃动。

    谢蝉在一阵婴儿啼哭声中醒来,咳嗽几声。

    “娘娘!”

    宫人跪在榻前,泪流满面。

    谢蝉的目光落在宫人怀里抱着的襁褓上,气若游丝地问:“哪里来的孩子?”

    宫人哭得双眼血红,面容扭曲,含恨道:“是姚贵妃的孩子!娘娘,奴婢把贵妃的孩子偷来了!娘娘吃了这么多苦……奴婢救不了娘娘……奴婢要为娘娘报仇!等奴婢杀了这个孩子,陛下和贵妃一定痛不欲生!”

    许是感觉到宫人的杀气,襁褓里的婴儿扯着嗓子哇哇啼哭,小手小脚胡乱蹬着,不停挣扎扑腾。

    谢蝉看着婴儿圆圆胖胖的小脸,沉默半晌。

    原来这是李恒和贵妃的儿子。

    贵妃生下皇长子,李恒一定欣喜若狂。

    这些年,不论是李恒为皇子时,还是后来登基为帝,妃嫔都少有生育,因此京中一度谣传谢蝉骄纵善妒,因为自己不能怀孕,于是也不许后妃有孕。

    谢蝉担了几年的骂名,直到去年才得知真相:李恒年少时便爱慕姚氏,在迎娶姚氏前,他不允许任何女人生下子嗣。

    这其中,包括他的结发妻子谢蝉。

    为确保谢蝉不能生下嫡子,成亲第一年,他就在谢蝉的吃食里下了药。

    心口一阵剧痛袭来,谢蝉疼得汗如雨下,鬓发湿透。

    嫁给李恒的那一年,谢蝉只有十四岁。

    她是个孤女,从小寄人篱下,受尽白眼。

    十四岁时,宫中来了一道旨意,要从谢家挑一个女郎为皇子妃。

    八皇子李恒器宇轩昂,俊秀挺拔,各房女郎芳心萌动,为了这门婚事绞尽脑汁,八仙过海,各有神通。

    后来这门婚事不知怎么落到了谢蝉身上。

    谢蝉心里只有忐忑——如果这是门好亲事,就算谢家没有适龄女郎,也有旁支和亲戚家外甥女、外孙女,绝对轮不到她享这个福。

    宫中很快传出一个消息,印证了她的担忧。

    李恒的外祖父触怒圣上,全族男丁流放至岭南,女眷入教坊为奴,李恒的母妃暴死深宫,而李恒本人被仗打几十鞭后,圈禁在一处狭小偏僻的宫院内,听说伤势沉重,活不长了。

    到底是自己的骨血,先帝听取御史的建议,决定尽快给李恒娶一个皇子妃,一是冲喜,二是找个女人照顾他。

    李恒彻底失势,即使能活下来,以后也只能在冷宫中度过一生,谢家怎么舍得把女儿送进宫去吃苦?

    所以在房里做绣活的谢蝉忽然被婶娘拉过去装扮一番,送到正堂。

    宫中女官见她年纪虽小,但花容月貌,丰姿绰约,而且举止端庄,满意颔首。

    谢蝉一无所有,没有反抗的余地。

    婚礼办得匆忙寒酸,她在一座苔痕斑驳的院落里见到自己的丈夫李恒,他不能起身,被宫人抬着出来朝正殿方向叩头谢恩。

    那几年,谢蝉过得很苦。

    丈夫李恒整天躺在幽暗的内室发怔,沉默寡言,阴晴不定。

    看守李恒的太监被人收买,故意克扣衣食柴炭,每日欺凌作践。

    其他皇子虎视眈眈,多次下手,想神不知鬼不觉害死李恒,以绝后患。

    谢蝉父母早亡,家财被各房叔伯瓜分,但是好歹是谢家女郎,有一个贴身使女,除了绣活之外,没做过粗使活计。

    被圈禁的三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学会自己劈柴、舂米、煮饭、煎汤,她还在院子里种了菜,养了一群鸡,用少得可怜的吃食养活自己和李恒。

    寒冬腊月,她浆洗衣裳,一双手冻得生了疮,红肿溃烂。

    三更半夜,她就着烛火穿针走线,攒下绣活和宫人交换米粮、衣物。

    宫中波云诡谲,风霜刀剑,处处杀机。

    谢蝉不够聪明,不够机警,只能小心再小心,处处提心吊胆,谨小慎微,生怕连累李恒。

    从前,她性情温婉,嫁给李恒后,她不得不让自己泼辣蛮横起来,骂欺负李恒的太监,骂说李恒坏话的宫婢,骂在宴席上嘲讽李恒的皇子皇女……

    骂了三年,李恒突然重获圣宠,不久后先帝驾崩,李恒即位。

    谢蝉成了皇后。

    她还来不及欢喜,李恒已经迫不及待,写好了册封姚氏为贵妃的诏书。

    原来,李恒少时和姚氏互相倾慕,早已海誓山盟。

    当年李恒落难,姚氏被父母拘禁在家,托人带口信给李恒,说愿意和他同甘共苦。

    李恒不忍心上人陪自己吃苦,接受先帝的赐婚,娶了谢蝉。

    婴儿的啼哭声打断谢蝉的回忆。

    她垂眸,望着嚎啕的婴儿。

    宫人涕泪齐下,“娘娘,陛下对不起您啊……”

    谢蝉嘴角微微一扯。

    虽然她是被迫嫁给李恒的,但她觉得他也是可怜人,从没有嫌弃过他。

    她好好待他,为他打算,为他筹谋,和他共患难。

    却不知,李恒早已对姚氏情根深种,她所做的一切,他从未看进眼里,更别提放在心上。

    姚氏入宫后,父兄族人平步青云,短短半年,姚父就高居宰相之位,姚家几位公子也都手握实权。

    李恒宠爱姚氏,宫宴上让姚氏和谢蝉平起平坐,姚氏的吃穿用度、出入仪仗,甚至盖过谢蝉。

    谢蝉的处境一天不如一天。

    据李恒的亲近宦官说,只要姚氏先生下皇子,李恒就会废了谢蝉。

    谢蝉怕了。

    大晋被废的皇后,下场无一不是横死,即使李恒一时心软留她性命,姚贵妃岂会放过她?

    她这一生,从小备受欺凌,无人依靠,只能小心翼翼讨好叔伯婶娘,努力活下去。好不容易长大,以为可以寻一门亲事摆脱亲族,又被逼给李恒冲喜,镇日战战兢兢,惶恐度日。

    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才发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丈夫和宠妃嫌她碍眼,想要除掉她。

    谢蝉大哭一场。

    坎坷波折的一生,只有绝路,没有生路。

    她受不了啊!

    谢蝉想活下去。

    她开始利用妃嫔和姚氏争宠,她试图唤起李恒的旧情,她甚至把手伸到前朝,请求大臣反对李恒废后。

    和姚氏斗了两年,谢蝉也曾占上风。

    直到一年前。

    她得知自己刚入宫那几年太过操劳,落下的病根难以治愈,加之忧思过度,心力交瘁,心疾日重,成为一国之母后又成日忧惧,油尽灯枯,很可能命不久矣。

    谢蝉累了。

    既然时日无多,那便不用争了。

    她想好好对自己,吃点好吃的,盛暑天喝点凉爽的甜浆水,冬日里躺在花廊前晒晒太阳。

    没想到,剩下的时日如此短暂。

    她努力挣扎了这么久,才二十一岁,就要撒手人寰了。

    而姚贵妃诞下皇长子。

    等她死后,李恒可以顺理成章册封姚贵妃为后,立他们的儿子为太子。

    谢蝉强撑着爬起身,苍白无力的手落在宫人怀里的襁褓上,掐住婴儿白嫩的脖子。

    婴儿大声啼哭。

    谢蝉冷冷地看着他。

    只要她再用些力气,这个婴儿会死在她手里……李恒和姚贵妃一定很伤心……她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他们却要将她置于死地……

    杀了这个孩子!

    无数道声音在谢蝉脑海里回响,每一道声音都在催促她快点动手。

    宫人捂住婴儿的嘴巴,语气阴森冰凉:“娘娘,奴婢掐死他!陛下害了您,奴婢为您报仇!”

    谢蝉纤瘦的手指微微曲起,捏了捏婴儿的脸。

    “送回去吧。”

    她轻声道。

    宫人一脸难以置信。

    谢蝉松开手,微微一笑。

    “他只是个孩子,辜负我的人是李恒,与他何干?”

    “我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毒手。”

    “送回去罢,不要为了我弄脏自己的手。”

    “我要死了,以后不能护着你们了,我的后事还得麻烦你们,让你们受累了……你们要好好活下去……活着多好啊……替我多活几年……”

    被病痛折磨,谢蝉面容憔悴,目光混浊,已看不出少女时的娇媚明艳。

    宫人心痛如绞,含泪应是。

    谢蝉目送宫人抱着襁褓出去。

    她觉得心里很轻松,很自在。

    “请圣上过来。”

    李恒冒雨来到椒房殿。

    谢蝉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找他了。

    上一次他来看她,他们大吵一架。谢蝉神情冷漠,斥责他刻薄寡恩,心肠歹毒,虚有其表……他无言以对,拂袖而去。

    皇城疾风暴雨笼罩,宫室里只点了一盏灯,帐幔低垂,灯影潋滟。

    帐幔后传出皇后的声音:“臣妾无力起身,请恕臣妾无礼,不能叩见圣上。”

    李恒沉默,走近几步。

    皇后道:“臣妾缠绵病榻,未曾梳洗,形容不堪,不敢污了圣目,请圣上止步。”

    李恒停下脚步。

    皇后咳嗽了两声,“圣上,当年臣妾嫁与你时,你心中必定不欢喜。”

    李恒不悦道:“过去的事,何必再提?”

    帐幔后响起一声低笑,“圣上,先前臣妾小女儿家心思,不敢吐露心里所想……当年,臣妾既害怕,也欢喜。”

    李恒抬起眼帘。

    “臣妾幼时孤苦,嫁与圣上时,圣上遭难,臣妾知道陪圣上一起被圈禁,一定要吃很多苦头……臣妾不怕吃苦,圣上是我的夫君,只要夫妻二人相濡以沫,那些苦不算什么。”

    他们也有过柔情蜜意的日子,少年夫妻,相依为命,彼此见过对方最脆弱最狼狈的时候,谢蝉曾目睹人前坚韧的李恒躲在房中落泪,李恒曾在谢蝉染病时整夜抱着她,为她取暖。

    后来,夫妻里多了姚贵妃,多了前朝风波,多了世家纷争和太子人选,他们争吵,斥责,冷战,越来越疏远。

    李恒这回沉默得更久。

    帘后窸窸窣窣几声轻响,皇后接着道:“圣上,臣妾嫁与你这些年,未能让你顺心遂意,心中甚是不安……如今臣妾病入骨髓,恐时日无多,有两件事请求圣上,求圣上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让臣妾可以瞑目九泉。”

    李恒皱眉,看向跪在帐幔下的宫人,宫人们匍匐在地,宛如泥胎,一动不动。

    帐幔后,皇后道:“阿郎,妾可以立下誓言,请求你的事,只是妾的私事,绝不会妨害姚贵妃,不会有损阿郎颜面,更无害于江山社稷。”

    刚成婚的日子里,谢蝉总叫李恒阿郎。

    李恒淡淡地道:“朕答应你。”

    帐幔后的谢蝉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她不想见李恒,但需要李恒的允诺,为了得到这个允诺,该怎么称呼李恒,怎么勾起他的回忆,激起他的愧疚,她每一句都反复琢磨过。

    李恒或许会以为她这是向他妥协示好,殊不知她用怅惘的语气回忆过往时,双眸冷漠如冰雪。

    “我累了,圣上请回。”

    她缓缓闭上眼睛。

    女官奉上谢蝉写好的陈情表章,李恒命内侍接过,出了内殿,唤来太监总管,刚要张口,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娘娘殁了!”

    椒房殿内,一片此起彼伏的呜咽饮泣之声,听来令人恻然。

    皇帝立在殿门外,猝不及防,回首遥望内殿方向,锐利的眼眸空空荡荡,唯有荒芜。

    在他身后,大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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