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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一,寒假后,某雨夜,上铺的盛可来吃了校门口的烤红薯,整晚屁声震天,窗外又春雷滚滚,外加牛蛙阵阵,硬板床如同海潮中的舢板,荡呀荡,没法睡,蒲宁朝上铺声源捣了一拳,溜出门外,趴着栏杆,望着雨滴出神。次日一早,直接在稿纸上开写,写完,装进信封,打着伞去了中文系教学楼,把稿子塞进信箱,学校文学社征文专用。尔后,懵懵忪忪去饭堂吃早点,上课,碰到同样早到的王亦奚,老头一愣,像见到外星来客。的确,稀客稀客,难得早课,蒲宁是素以赖床翘课出名的。

    约摸一月,系里例牌大会,兼任辅导员的许美娟开讲,说到,咱们系开天辟地以来呀,头一回,在全校征文比赛中荣获第一,散文,《春夜的乡音》,写得呱呱叫,压过中文系呀童鞋们。写稿的人,用了化名,叫,呃,叫甫丁,希望各位童鞋踊跃提供线索,把TA挖出来。后排趴桌子困觉的蒲宁,听到化名,干脆就把脑瓜埋进桌子底,像煞潜伏敌特。

    敌特自然挖出来了。没过多久,许美娟把蒲宁叫出宿舍,先高调点赞,再扫扫四周,降个key说,她家小闺女上初二,作文老是上不去,让才子去教教,点化点化。画画的去教作文啊童鞋们,蒲宁也不能不答应。周末就去了,许美娟在宿舍楼下接头,先去她家踩点,师生见面。小姑娘瘦瘦高高,很伶俐的样子,名唤饶娜娜,听着有点耳熟。

    当然耳熟了。每周两节课,上了个把月,有一次讲解中段考作文,还示范重写,课时拖长了,走之前又得喝许美娟炖的汤。正滋溜,嘭一声门开了,进来一短发姑娘,两相对眼,都是一愣。姑娘斜睨蒲宁:你咋在这?咋跑来俺家蹭饭?蒲宁同时:饶……曼娜,你,也是家教么?饶曼娜嘴快,立马回了一嘴:饶什么命哪,笑话,我教你呀?

    很牛气的姑娘,蒲宁怕怕的那种。那时姑娘小伙基本都是布鞋,她不同,人未到,咯咯咯的鞋跟声先到,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蒲宁是听说过,许美娟女儿也在同级,也见闻过饶曼娜其人其名,却浑不在意,对不上号。到了周末上课,蒲宁问小姑娘,你姐一般什么时候在家。娜娜说,没个准,我姐她……然后凑嘴到蒲宁耳边:她在拍拖,跟一个大哥哥,这是秘密,别告诉我妈。蒲宁乐了:你看我,很得闲吗?

    饶是如此,也没能避开,照面也各自无视。直到大二,又寒假回来,家教完毕下楼,给回家的饶曼娜堵在楼梯口,书包里掏出一笔记本,打开给蒲宁,冷冷道:嘿嘿,你就是这么做老师的?蒲宁快速扫描,稚嫩却工整的笔迹,娜娜的日记,有几篇男主就是他本尊。蒲宁也火大:我是叫你妹写日记啊,跟素描一样,实打实来,无论长短,可我没让她写我啊。我还叫她多看课外书,列了书单,也没《红楼梦》啊。言毕,甩手而去。

    坚持到大二后段,绷不住,跟许美娟坚辞,吞吞吐吐说了一万个理由。许美娟很是失望,说娜娜这一年多,作文大进,进了班上前三了,马上要中考,本来,唉。后来,蒲宁连许美娟也躲着,重又像个化名敌特。

    若干年后,《都市画报》办公室,蒲宁正趴在桌上分拣图片,一高个姑娘袅袅娜娜进来,径直走近蒲宁,唤了声蒲宁哥哥,然后挽起他的手,众目睽睽下走出办公室,附近餐厅请饭。是娜娜,大学毕业了,马上要出国了。

    天台月季开了好几簇,切朱,梦光环,红双喜,金丝雀,红红黄黄,噼噼啪啪。上次赶工,院子都忙得累死,没来得及给天台花槽施肥,这回得接着干。这几樖都是开花机器,一年四季花期不断,也不知道是不是挨着种,气场贯通,你开我也开,互不相让,争相斗艳邀宠。本要冬剪的,但花开不败,不给下手机会。

    倪裳最喜欢切朱,不愧欧月花王,万人迷,端庄娇美,一团团杏色包子层层铺开,闻起来也有一股杏仁清香。而在蒲宁看来,就是倪裳煎的荷包蛋,蛋饼里还整出一道道褶子,直想喀呲一口。真要吃,还是选红双喜好了,国月经典,香喷喷,完全打开时,比蒲宁的专用大饭碗还大,红黄复色,色调每天不重样,艳压群芳,要说缺点,就是艳过头了。“漂亮得有点飘,你还得重读一遍。”还是克罗洛的诗吧。

    花一开,蒲宁就手痒,就动刀子下剪,就挨骂。蒲宁就很懵:“此花是我栽,还不给剪了?”倪裳斩钉截铁:“不行,得问过我,别这么残忍,做摧花辣手。”不过剪都剪了,就赶紧插,家里的坛坛罐罐翻出来,楼上楼下摆个遍,然后开拍,各种造型,各种道具,实的虚的一起上。花瓣散落,也不放过,搁水里,飘飘荡荡,又一通狂拍。还招呼蒲宁也开画。蒲宁对画花没啥兴头,常常是敷衍几笔完事。他爱的是种花,看地里冒出来的苗苗一天天上窜,然后结苞,看花苞渐次丰隆着色,某一天啪一声打开,开出来就算完事。

    园艺师奈何不了气候,但可以改良土壤,用植被营造小生态。这是他挂在嘴边的话,也是这么做的,花槽的土原来全是塘泥,板结一块,搬来时就几棵七里香夜来香啥的,半死不活,网购了一堆材料,一通搅拌,上槽,如今泥土黑油油的,栽啥活啥,生机盎然。

    花槽里,还扦插了好多月季苗,有几棵袅袅上窜,已然挂苞。正常来说,扦插成功后要先假植定根,再移栽,不过这里栽种密度够大了,月季不透风,容易招惹各种病。开初按网上教程,各种花式扦插都试过,不成,再后,看到一花痴经验帖,简单省事,遂照办:取花下第二三四对叶部分,每对叶子截取一段插枝,叶剪去一半,减少蒸发,叶上留梗一公分,底端斜剪,增加吸收泥土养分面积,直接插进松软花土中,无须太深,扣上透明塑料杯,或剪开的矿泉水瓶,压上石子,坐等几周,代新芽长定,掀开盖头可矣。秋冬为宜,直截了当,毫无玄机。

    蒲宁把扦插苗带土挖出,塞进塑料杯,装了十来杯,纸袋装好,下楼,直奔孟府红门。

    “哥哥仔,喺度偷我嘅花花咩?”

    猫腰撅腚正忙乎,听得此话,回头,见一矮墩墩老太就在身后,手扶拐杖,却是一身素净。“係呀,张妈,你屋企嘅花花靓啲啫嘛。”蒲宁继续手上活计,用白话回道。“阴功,係宁仔啊,我真係越老越懵懂啰。”老太叨唠着,蹒跚靠近,笑眯眯观赏蒲宁干活,“咩花来??”蒲宁一五一十讲解,讲着讲着,想起王耶解说他家葡萄藤的样子,啵一声笑,遂打住。

    “哥哥仔,你熟口熟面,係咪宁仔吖?矮油,我真係老懵懂啰。”才一会,老太又神游太虚了,“宁仔,你种嘅係咩花来??”蒲宁手不停:“我係阿三啊,屋企花咁少,种多啲,乜花就是旦啦。”老太桀桀直笑,以杖顿地:“真係当我老懵懂咩,自己个仔都唔识。你係宁仔,我阿三矮过你,肥过你,后生过你,圆碌碌,好趣致?。话时话,我都好耐冇见个仔啰。”老太太一脸怅惘。蒲宁笑崩,你家阿三比我年轻?夫子赚大发了,张妈你的时空到底几次元啊。

    逗趣归逗趣,活计不能停,挖一坑种一棵,张妈亦步亦趋,兴致勃勃做技术指导,反复说蒲宁种番薯的方式不对。叨唠多了,蒲宁不乐意了,用干净手背抹抹额门的汗,把铁锹一递:“你咁叻,俾你练下手唻?”老太吃惊后退:“咁样虾老人点得??”怕给蒲宁抓伕,自觉站远几步,放弃技术指导,自顾自开始追述她跟孟祥云的情史,不用听,蒲宁都背得出来了:

    话说当年,上了美专的孟祥云,跟几个伙计浪到白沙洲写生,看到河涌边捞鱼虾的渔家姑娘,一路追着猛画。这张氏女开初以为自己哪里不对劲,使劲整理衣裳,抻完,还跟着,闹得心慌意乱,一条鱼没捞着,火大,一网兜过去,将孟祥云罩住,网也不要了,拔腿走人。次日,张氏女在河边又看到自家的渔网,搭在灌木丛上,伸手一扯,拔番薯似的,扯出一个圆头圆脑的后生哥,吓得张氏女险些掉河里。那后生哥,就是死乞活赖追上门的孟祥云了。“个云哥,成只死烂仔款,真係冇阴功啰。”这段古,每次都是以这咏叹作结。

    “悭番啲啦阿妈,啲古仔都听到出晒耳油啰。”粗嘎的女声,身后一矮胖大婶,一手拎着汤罐,一手拎着一盒奇异果,“阿宁,冇理佢,放低嘢,来,入屋饮啖虫草水鸭汤,啱煲嘅。”

    孟仲季大姐孟春龄,也是一退休老太了。二姐孟冬青举家在香港,单单老两口回迁白沙洲,住大房子养老。姐弟三人,水边居顶楼还有整层的复式,一梯四户,孟仲季独占两套,没住人,倒是屯着二三十年的老普洱。张妈不愿住高楼,死活要呆在屋村,说是老宅,接地气,只好由她,留一个阿姨全天候看护,姐妹俩每天下楼几趟,照应照应。孟仲季在水边居的房产,怕是他自己都蒙查查,当年小区开盘,卖了几年还沤了N多存货,张有伦求援,孟仲季除了发动亲朋好友,自己也一口口吃进,房价坐地起飞后,陆续放掉一些,大半留着,做包租公。

    坐镇岛子头部的两座院子,乃张妈祖宅地,村里人唤作大小红门,大红门就是孟仲季这栋,份属大舅名下。他大舅老早远漂南洋,后在澳洲取了当地女子,落地生根,成为生番,至死没回过乡。孟仲季跟他小舅的次子张亚军,各自出资建屋,张亚军兄弟三人,也仅余他一人在大陆经商。两座都是花式四合院,式样一般无二,白墙黛瓦,雕栏画栋,朱红大门,两尊汉白玉石狮子把门,院子各自独立。大红门稍大,正房三层,底层正中大客厅,左首是老人套房和保姆房,右首两间分属两个姐姐,二楼整层属孟仲季,三楼留作客房和旧物房;左右厢房两层,左厢房底层是大餐厅,二楼是茶室和棋/牌室,右厢房底层是车库,宽宽绰绰,里头就两部车子在吃灰,二楼则是孟仲季的大画室。捞捞搅搅,讲究不来了,孟仲季说的。

    “阿宁洗咗手未?快啲快啲,男人亦都要滋阴补身嘅。”孟春龄见蒲宁还在跺鞋底泥巴,干脆捧着汤碗出来了,“咳呀阿妈,唔好抢,哩碗唔係你嘅。阿萍,快手啲,扶奶奶入屋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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