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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〇三二章 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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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思慎见无人留意自己,静悄悄地溜出琼林书院。

    被范有常拉住这么一介绍,方公子自动升格为方大院长特派代表,单纯的个人消遣无形中成为复杂人际网的一部分,令他一时沮丧。

    洪鑫应酬目的达到,抬眼不见方书呆,找了一圈,顿下脚步想想,往山门外走去。看见卫德礼跟前院一群穿袍子的小孩混得高兴,知道丢不了,放心大胆把他撇下。

    老远便瞧见停车场靠近河边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走近了,想起那范先生酸溜溜的介绍“这是人文学院方院长的公子”,不由得嘻嘻笑道:“喂!方公子。”

    方思慎回过头,望着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白他一眼:“洪少爷。”

    洪鑫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这对白很像某部狗血的武侠片,嘎嘎狂笑起来。捡起地上的碎石片,站到方思慎身边,打了两个水漂,叉起双手,摆足姿态,缓缓问道:“方公子为何如此忧郁?”话音未落,又是一顿得意大笑。

    独自欣赏河滩景色的情趣意境被这俗不可耐的家伙破坏殆尽,与此同时,心中那一点隐约的郁结担忧却也跟着消散无踪。

    洪鑫坐到台阶上:“人文学院院长,听起来很厉害嘛。”

    “嗯,还行。”

    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水漂,洪大少忽道:“咦,那你怎么跑到京师大学去读博士?跟着院长爸爸混,日子多爽啊。”

    方思慎不喜欢他这副油滑世故腔调,不由自主板起面孔:“学贵在创新,人贵在自立。我觉得换个环境试试挺好。”

    洪鑫讨了个没趣,扔出一片石头:“啧啧,真有志气!”过一会儿,到底耐不住寂寞,又没话找话,“那你爸妈都肯啊?我爸当初把我丢在京城,我妈差点跟他吵翻呢!不过你这个就在本地,比我强太多了……”

    “我妈妈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啊?”洪鑫大吃一惊。他不习惯说道歉的话,嘴里嘟哝着,“那个……我不知道……”

    方思慎看他这副样子,淡淡一笑:“所以不用担心引起父母吵架。我自己决定了,瞒着父亲去考的。他虽然不太愿意,结果出来后,却也没办法,只好随我。”

    洪鑫惊叹一声:“哇!你这叫那啥?先斩后奏是吧?你爸爸居然肯随你?我怎么就没摊上这么好的爸爸?要换了我爸,这么大的事敢瞒着他,早就板子烧肉伺候了!”拿石头愤愤敲着台阶,学起洪要革收拾儿子时候的横样子,“混账!叫你混账!小畜生!”

    方思慎失笑:“哪有老子骂儿子畜生的。”

    洪鑫撇嘴:“我爸那人嘴笨,下手可狠得要死。”

    方思慎长到这么大,从没挨过何慎思的打,方笃之更是连根毫毛都舍不得伤他,因此完全没机会体验严父教训儿子的情境。瞅着洪鑫连比带划描述自己惨遭父亲毒手的丰富经历,渐渐说得眉飞色舞,也不知到底是控诉还是炫耀,心里居然泛出一点类似羡慕的感觉来。等对方告一段落,接了一句最不给力的老生常谈:“无论如何,你爸爸终归是为了你好。”

    洪鑫愤然:“我宁肯他不要这么为我好!”

    对此方思慎却是感同身受,说不出敷衍的话来。想起洪大少讲述过程中带出的种种丰功伟绩,道:“你也太顽皮了,换了什么样的父母恐怕都受不了。”

    洪鑫怒了,指着自己鼻子:“合着你觉得少爷我活该是吧?我那时候才多大啊?他就能把皮带都抽断了,老子半个月屁股都沾不了凳子你知道吗?”

    方思慎想笑,又觉得不合适,最后道:“那你不会跑吗?”

    “跑?做梦呢!你不知道,我爸那是什么身手,我要敢跑,他一棒子扑过来,就能敲断我的腿……”洪鑫说得兴奋,唾沫横飞。方思慎瞧在眼里,搞不懂他是在控诉,还是在炫耀。

    两人就父子关系问题交流一番,参观诸人陆续出来,上了大巴,预备返回。年纪小的书院弟子多数被父母直接带走了,唯有梁若谷和另一个来做义工的人文学院学生坐大巴回城。

    范有常身为书院主人,直送到停车场。梁若谷最后一个上车,范有常拍拍他肩膀:“今天辛苦了。”

    方思慎作为晚辈,特地当面辞别过,刚在车门边的座位坐下。见梁若谷低着头不说话,脸色似乎不太好看,心中微觉诧异。这一留神,便看见梁才子耳后几点浅色红斑,一片明黄印记,鼻端飘过淡淡的药物气息,应该是雄黄酒的味道。心中没来由有些狐疑,联想到今日情境,又似乎没什么不合情理。还没理出个头绪,已经被兴致高昂的卫德礼拉着当了听众。

    端午日是个周二,方思慎回家陪父亲吃晚饭,说起周六琼林书院之行,将遇见范有常的经过汇报了一遍。

    “早知道你会去,该让你带点东西给白老才是。”

    “我没想到会遇见他们,白老也根本没见客。”

    方笃之知道儿子不愿谈这个,转而询问见闻细节,又旁敲侧击打探去了哪些重要人物。亏得范有常特地介绍过,方思慎总算还记得一个刘司长。

    方笃之道:“范有常要伺候老头子,哪来的工夫应酬这许多领导?”

    “我看他让梁若谷去照顾白老,还有几个做义工的学生帮忙应酬。”

    “你是说,他让梁若谷去陪老头子?”方笃之对这个首届“少年国学堂”的佼佼者记忆犹新。

    “嗯。”方思慎正忙着对付碗里的粽子,没看到父亲惊诧之后转为沉郁的脸色。

    也不知方院长哪里弄来的正宗越州火腿粽,五色棉线扎得严实。方思慎好容易解开粽绳,剥去粽叶,沾得满手都是米汁油腻。起身洗手,再回来坐下,这才发现父亲一脸郑重望着自己。

    “怎么了,爸爸?”

    方笃之心里十分为难。

    原本白贻燕跟范有常那点风流暧昧,与自家人丝毫关系也无。不论儿子知道抑或不知道,都不可能成为父子间的话题。然而如今夹了个不尴不尬的梁若谷在里头,再刻意瞒着他,便可能引起不良后果。这件事牵涉的所谓隐秘真相,实在难以出口。可是,今天不讲清楚,来日只怕迟早从他人口中得知。增加父子之间的怨怼倒在其次,以儿子的脾气,就算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也难免引咎自责,心存遗憾。

    犹豫再三,慢慢开口:“小思,圈里都知道,范有常跟白老,名为师生,实同父子。”

    也许过节怀旧成了父亲的习惯,方思慎咬一口粽子,认真听着。

    “据说当年白老关在牢里改造的时候,范有常给他送过饭,所以才有后来破格入学,拜师收徒。传闻是真是假,外人不得而知。不过这些年来,师生二人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倒成了学界一段佳话。白老平反之后,屡受优待,地位尊崇,对范有常可说倾力护持。而范有常功成名就,待白老依旧尽心竭力,也算始终如一。”

    方思慎不知道父亲究竟想说什么,只好又咬一口粽子,耐心等待。

    方笃之停顿片刻,接着道:“范有常至今未娶,传言都说……是为了侍奉白老的缘故。”“侍奉”二字,略微加重了语气,“而白老近年来,越发一刻都离不了他,听说就连你婶婶这个亲女儿,一年也见不上两面。老头子风流自许,曾扬言与袁子才、李笠翁同好,私底下这种话说过不止一次……”

    方思慎瞪大眼睛,粽子也忘了咽下去。

    方笃之不敢看儿子,一边低头剥粽子一边絮叨:“这么多年师生二人相安无事,如今却搞出个琼林书院来饱眼福。这两个都自恃身份,应当不至强人所难,只不过……”

    方思慎脸色突变,放下筷子:“爸爸!什么叫不至强人所难?情势所迫,无奈屈从,难道也叫心甘情愿?太过分了!”

    “小思,你听我说,梁若谷那孩子不简单,你别白操了这份心……”

    方思慎猛然想起自己亲眼看见的红色斑痕,黄色印记,一捶桌子,怒不可遏:“他还没成年!”

    “转眼就上高三,也差不多了。现在的孩子,什么不懂?你以为……”

    方笃之还想继续说,被儿子一句抢白噎住:“什么不懂?您忘了,我活到二十岁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转身冲进房间,“砰”一声撞上门,掏出手机就要给梁若谷打电话,才想起没有号码。准备问洪鑫,转念间又觉得不妥,最后坐到电脑桌前,决定发邮件。

    直到十指敲上键盘,指尖还气得微微颤抖。敲上称呼,却一时停滞,不知该如何写下去。

    怒火慢慢平息,盯着屏幕思忖许久,才字斟句酌写了几句问候,对受邀参观表达谢意,转而谈知识学问、心性志向,最后小心翼翼地嘱咐对方珍重自身,再三暗示如受胁迫,愿施援手之意。

    邮件发送出去,方思慎还坐在桌前没有动弹。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你别白操了这份心。认得梁若谷时日不短,此刻将这聪颖少年前后言行着意推究一番,心中煞是沉重。无论如何,周六一定要当面谈一谈。

    方笃之望着紧闭的房门,满心苦涩:孩子,这世上,还有谁能跟你比?

    终于等到周六,方思慎早早到了,希望寻个单独说话的机会。偏生梁若谷快上课才来,满教室闹哄哄的,只得暂时压下,先上课再说。此时已是六月中旬,选修科目提前结课,再有一周,这门国学课就该落下帷幕了。课程内容渐近尾声,主要给学生讲些延伸扩展话题,此外就是各人对自己的论文进行最后的修改润色。

    临近期末,学生们的情绪都有些躁动。到第三节课,一个坐在前排的女生请教用在论文中的成语,方思慎建议了两个,那女生眨巴眨巴眼睛:“我不会写。”

    方思慎背过身写板书,那女生幽幽叹口气:“方老师,过了下星期就看不到您了。”另外几个女生跟着议论起来,特别是参加过寒假采风的,纷纷托着腮皱起眉:“老师,我会为了你去考国学院哦!”“老师,记得以后都戴隐形哦!”——自从摘掉眼睛,学生们自动脑补为换了隐形,他也没特意否认。

    类似的场面不管经历多少次,方思慎还是招架不住要红脸。知道不论说什么都会被起哄,索性充耳不闻,一笔一画写板书。

    “老师,给我们唱首歌吧。”

    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立刻得到全体热烈拥戴。教室里顿时炸了锅,众人鼓掌跺脚敲桌子,经久不息。望着讲台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这一刻真诚的热情仿佛把室内的空气都点燃,方思慎身不由己地被带动得兴奋起来。被那么多双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拒绝的言辞实在难以出口。

    他表情羞涩,话却说得大方:“我不会唱你们喜欢的流行歌,只会几句老歌……”

    “没关系,我们就要听您唱……”

    洪鑫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后排几个打岔的男生呲牙:“嘘——闭嘴!”

    “唱得不好,大家包涵。”方思慎轻咳两声,慢慢唱起来。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眼见秋天到,移兰入暖房。

    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

    但愿花开早,能将宿愿偿。

    满庭花簇簇,添得许多香。”

    清朗的男声不带修饰,唱得一板一眼,略微有些生涩。好在曲调舒缓悠扬,颇可一听。只是不论词曲,与时下的音乐都大相径庭。学生们谁也没听过这歌,以至于结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鼓掌,追问:“老师,这是什么歌儿啊,还挺好听的。”

    “小时候听熟的歌,我不会唱别的,这个勉强能唱下来。”

    下课铃响了,刚刚还一脸情义的男孩女孩们转眼就呼啸而去。方思慎被学生起哄唱歌分散了心神,等想起要找梁若谷谈话,对方已经出了教室。来不及收拾东西,急忙追出去:“梁若谷!梁若谷同学!”

    梁若谷在楼门外的台阶下站住,回转身仰头望着方思慎。

    周围人来人往,嘈杂吵闹。方思慎追到台阶前:“我有话跟你说。”

    “对不起,方老师,我现在没时间。下次行吗?”

    方思慎有点着急:“我给你的邮件,收到没有?”

    梁若谷点点头。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有些事,可以拒绝,可以不做。他们……”

    梁若谷打断他:“方老师,我觉得您误会了。”

    见他这般不听劝告,方思慎焦躁之下,有些口不择言:“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你太小,不要……”

    “方老师,”梁若谷冷不丁拔高嗓音,整个人都冷硬起来,“怪不得都说文人相轻,原来您也会背后污蔑。”

    方思慎一阵发懵,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后背让人拍了两下,洪鑫凑过来:“搞什么呢?”

    方思慎茫然地摇摇头,最终喃喃道:“希望真的是我误会了。我有点担心……”

    洪大少噗一声:“梁子?他有什么可担心的?你还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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