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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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老了,腰打弯,背不直,两手发抖,再不是从前那个伟岸而风度翩翩的人民教师了.因为少有与他在一起,而留在我脑海中的父亲就仍然是当年那个正统,刚强,严厉却又不乏慈爱的形象.

    我们家,在当地是个大姓,世袭地主。父亲年轻时深受封建礼教的残害,新中国成立后,倍加感谢党,热爱新社会。

    父亲十六岁就开始了教书生涯,人却很傻,五八年,国家刚提倡上山下乡,父亲就主动向政府申请,带领我们全家从城市下乡到山区,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家六口人,除母亲外,就是五个儿童,大哥才十二岁,弟弟才一岁,一夜之间就成了农民。刚下去时,大食堂还能吃饱饭,半年过后,就开始饿肚子。弟弟饿得躺在床上,无力地向母亲要米汤喝,母亲抱着饿成皮包骨头的弟弟,无奈的说:“幺儿啊,哪里来米汤啊?”弟弟要求道:“开水也要得嘛啊。”在那饥荒的年代,父亲带领我们全家,吃过草根,挖过野菜,把石头粑当成了主粮。却从没有一句怨言,还教育我们要相信党,相信人民,困难只是暂时的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全国掀起了大办“毛泽东思想大学校”的高潮,父亲积极响应,在家里办起了毛泽东思想家庭学习班,每天早上,要我和弟弟拿着洋铁皮子话筒,爬到高山上,对着全村的广阔领土,高唱东方红和毛主席语录歌,高声背诵毛主席语录,向贫下中农宣传毛泽东思想。晚上,吃了晚饭,一家人聚在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并且,对照思想,检查自己。无论是烈日炎炎的夏天,还是大雪飘飘的冬天,从不间断。父亲带领全家把满腔的热血,都献给了他钟爱的祖国。

    在家里,父亲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小事情都是他说了算,生了病,受了累,从来听不到他的呻吟抱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亲有一次刚发了工资,就被盗了。要知道,那可是全家人一个月的保命钱啊!父亲嘴里什么也没说,带领我们全家吃起了野菜,石头粑,稍有一点好的东西,全给我们吃了。可是他每天还要站讲台,教学生啊!没有好久,他就病倒了,周身浮肿,住进了医院,但他仍然那么达观,连安排后事时也没有掉一滴眼泪。是医院的糠粑把他从阎王那里拉了回来。

    文化大革命中,父亲因直率的脾气,得罪了领导,于是,在批清、清队运动中,父亲被列入被打倒的对象,写够了检讨,站够了台子,戴够了牌子,连续五六天的批斗,不准睡觉,上厕所都有人陪同,要他承认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历史反革命分子,父亲顶住了非人的折磨,硬没有写出他们所要的材料,被造反派公认为厕所里的鹅卵石——又臭又硬。帽子没戴上,父亲又回到他钟爱的讲台,只不过是被调到离家更远的一所村小。他二话每说,背起行李就去上任了。

    我们小的几姊妹,都是在父亲手下启蒙的,在父亲手下读书,是最不愉快的事。他要求我们的成绩在班上是最好,与同学之间,不能有半点纷争,不管同学多信任,也不能当班委干部,不能评三好生,稍有违反,就会挨打。在他的班里,我们都只有老老实实的读书,不敢稍有懈怠,但成绩却始终保持第一。一九七三年,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初中毕业,但是因为家庭成分是地主,被剥脱了上学的机会,看见那些白卷英雄上了高中、中专,我的天塌下来了。我把自己关在寝室里,不吃不喝,对着屋顶发愣,不知到哪里去找天理。父亲知道我受了打击,由原来的住校改成了每天回家,用周恩来的“出生不由己,道路任选择”的话语来安慰我,鼓励我打起精神,找回自我。在父亲的关怀下,我终于走出了阴影,边参加生产队的农业学大寨,边自己学习。七八年,苦尽甘来,我终于迎来了我人生的春天,成了全乡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考出来的第一个中师生,也是我从小学到中学,班里唯一的一个啊!离开家时,父亲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姑娘,记住自己今天的读书机会是怎样来的,就知道应该怎样学习了。”带着父亲的信任,我踏上了我人生的征程。

    父亲由于长期积劳成疾,身体极度衰弱,多次昏倒在讲台上。七九年,父亲六十周岁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耕耘了四十多年的讲台。回家后,父亲仍然适应不了新角色,附近有所村小,父亲每天跑去看他们上课,下课与那些学生摆谈,放学要送他们过鱼塘坎。为了使父亲彻底摆脱教书的诱惑,我们把他接到城里,耍了半年,远离了他熟悉的环境,这样,他才慢慢转变了角色思考。

    我成家了,刚生了孩子不久,丈夫就患了重病,走遍了医院,请教了名医,得出的结论都相同:由于患者的性格所致,他的病不会痊愈,会伴他终身。这个结论无异于晴天霹雳啊!我才刚成家,孩子又还这样小,今后的路到底还有多长,我能走下去吗?背着嗷嗷待抚的小孩,我泪流满面地往家赶。父亲在半路上接到我,见到疼我的慈父,我扑到父亲怀里,放声大哭。父亲接过我背上的小孩,强忍着悲伤,安慰我说:“姑娘,坚强起来,天不会塌下来,还有我们呢。”回到家里,父亲听到我向家人讲起丈夫的病情时,却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跑到厨房里失声的痛哭起来,他一边捶打着墙壁,一边诅咒着老天:“老天,你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啊?老六这么善良,你却这样对待她,你为什么不睁眼啊?”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并且是为我这多灾多难的小女儿流泪,我情何以堪啊?

    从此以后,父亲就成了我坚强的后盾。开学初,期末结束,我都比较忙,父亲就到我家给我带孩子,为我买菜、煮饭、洗衣服;我去函授学习,父亲就把孩子给接回老家;我要买房子,父亲的工资本就搁到了我家;丈夫发病了,他和母亲一道,又住进了我家,为我打理家务,看护孩子,让我能放心护理丈夫,安心工作,二十年如一日啊!从来没有怨言,义无反顾。这爱护之情啊,我何以回报慈父啊?

    进城了,生活稍有所安顿,我把父母亲接到我家,想好好报答他们的养育、关爱之恩。哪想,上天却要我做个不孝女,母亲在我家因高血压中风瘫痪,为了不影响我的工作,父亲毅然决定把母亲带回老家与我哥嫂一起护理。这以后,父亲又当起了母亲的看护。节假日回老家看望他们,只见年过近八旬的老父亲为母亲端茶送水,喂饭洗刷,是那样的细致耐心,没有半点当年那种刚毅男子汉的影子。我好心酸好辛酸啊,这本来该是我们应尽的责任,现在却由父亲承担了。

    两年后,母亲走了,父亲象变了个人似的,不吃不喝,守着母亲的灵柩。为了转移父亲的注意力,安葬了母亲,我又把父亲接到了城里。然而,父亲的精神却似乎随着母亲去了,变得少言寡语,不愿与人交流,时常出街后找不到回来,一提起母亲,就会泪流满面,多次悄悄收拾好行李,说要回家陪母亲。一年后,我又无奈地把父亲送回了老家。

    父亲回去又是几年了,身体更不如以前了,每天都往母亲的坟地里跑,把我们带回去的糖果拿去撒到坟前,一待就是半天,时常要我二哥或侄儿去背他才能回来。我虽时时回去看他,并努力把他老人家当年未尽的工作帮他完成。但是我仍然愧疚啊,我欠父亲太多太多,今生今世怎能还清啊?在此,我只默默祷告上天:让我父亲健康长寿!让我作女儿的多报一分反哺之恩!也愿全天下像我父亲一样的老人健康长寿!让作儿女的可多报一分养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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