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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一样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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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家乡在鄂西北一个偏僻的山村。与外界相通的只有一条灰头灰脸的公路,下雨时就会变得泥泞不堪。父辈们总在麦黄时节磨快了镰刀,挥刀割下一地的金黄。而后放水、匀田,再把秧苗一棵一棵插下去,等待八月中秋稻子成熟。一年一年,犹如滚水河的水一样滚滚不息,用汗水跟土地交换着粮食。

    那年,我告别了父母,也告别了小叶,独自一人去武汉上大学。走的那天,小叶坚持要送我到集上的车站。我们走在灰尘股股的公路上,鞋子和裤脚上很快就变了颜色。鲜红的太阳刚升起来,露珠时不时从道边的松树上滴落。偶有滴在小叶脸上被我看见,她就羞怯地对我笑笑,用手背轻轻抹去。抹着抹着眼圈就红了起来。这时,我就放慢脚步,轻轻看她。路过人家门口的时候,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些有聊无聊的话,我们就一起把步子迈得很开。

    那天小叶始终没有哭。七八里路,她的眼圈红了又褪了,红了又褪了,眼泪总被挡回去。至于最后一次褪了没有我无从知道,我只看见开始时她手贴着车窗不放,后来又追着跑了几步,渐渐立住了,呆呆地看着车轮带起的灰尘和煙没在灰尘里的我。我不知道那腾起的灰尘是否沾染了小叶洁白的面容。年轻的小叶,如水的小叶。

    我并没有如父母和小叶所期望的那样一路顺风地抵达学校。中途转乘的长途汽车开到一段偏僻处忽然停了下来,车厢里起了骚动。三个强壮的男子要拉女司机下去“玩玩”那时候,我是第一次见到女人开汽车,开始还有点好奇。但我看见那三个男子中的一个用刀抵着女司机的脖子,另外两个在她身上乱摸时,就不再好奇了。我低头打量自己瘦弱的身体,又回头看看后面的乘客,可他们都把脸埋过去了。女司机的衬衫已开了几颗扣子,白色的内衣和肉体裸露出来了,有的乘客斜了眼在看这些。我再一次打量自己细瘦的胳膊和小巧的拳头,没来得及再想就“嚯”地站了起来。

    那个拿刀子的男子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似乎是在制造气氛。那把刀在他手里端得很正,很有力度,绝对能一刀将我刺穿。我开始想跑了,可车门关着,腿也发软,只好直直地瞪着他。但他并没有捅我,也许他觉得对付我只需要拳头就够了。他出拳并不快,我本以为可以躲过的。后来回想,我当时的模样肯定很笨。只一拳,我就倒下了,头开始剧烈地疼痛,我的头痛病就是从此开始的。车厢里很安静,只有我的脑子在“嗡嗡”叫个不停。

    后来,我看见那三个男子胁迫着女司机往林子里去了。再后来,又胁着回来。我当时恨透了自己的无能。年轻的我在想,这是不合理的。

    没想到女司机竟然叫我下车,她说我爱管闲事,不带我了。那三个流氓先是惊愕,继而冷冷地笑。他们将我和我的行李一起丢下车。我一直想不通女司机为什么要这么做,想了很久也没有想通。

    我安安静静地在大都市里上学了,学英语、学微积分、学毛泽东思想。我安安静静地听课、写作业,安安静静地在南湖边的长椅上发呆。南湖是我们学校的一部分,虽然它并非我们学校所有。它与我们学校完全相接,在视觉上是整个属于我们学校的,也是属于我的。我喜欢那片广阔安静的湖水,喜欢它微微浮起的细浪,甚至喜欢它散发出的淡淡鱼腥。事实上,我更怀念家乡的滚水河。滚水河的川流不息是它最大的魅力,滚水河里不会有鱼腥味,滚水河是清甜的。

    在一片静默的生活中,我邂逅了几个月前的那桩事情,平静的生活有了一些震惊。那是一份旧报纸,1999年9月11日。报纸的头条是“女司机受辱开车冲下山崖”副标为“车上乘客无一生还”我手捏着报纸,几年来头一次流泪。原来,生活中还是有着合理的部分。

    那年,我十八岁。十八岁,过早触及了人世间的绝望和悲凉,我开始一阵又一阵的偏头痛。我无比地思念小叶。在静默的独坐中,我们在南湖边,也在滚河旁一句一句地闲聊,我会看见她忽闪忽闪地眨动凝了雾珠的睫毛。满脸红晕的小叶,清纯如水的小叶。

    在我平静生活的震惊中,在我疯狂思念小叶的幻影里,我会回根溯源,悠游到十年前的日子,十年前的小叶和十年前小叶的父母。十年前,小叶和我一样是八岁。八岁的小叶扎着三根羊角辫静静地坐在自家院子门口,不跟别的孩子一起疯。她那时候就害羞。我路过的时候对她笑笑,她也笑笑,一笑脸就红了,我的脸也就跟着红了。村里常有人逗我玩说:“小白,喜欢我们村哪个女娃呀?”我往往羞红了脸不作声,却禁不住人们的久缠。有一回,我说:“小叶!”人们哄笑了。后来,人们都叫我是李长子家的女婿。我一路过小叶家门口,就有人喊:“李长子,你家女婿来了,快杀鸡做饭哦!”人称李长子的,就是小叶的父亲。小叶的父亲十分高大,所以人称“长子”他是个十分和蔼的人,对小孩也好,当然对小叶更好了,我常看见他在纳凉的时候让小叶骑在他脖子上,在村子里转来转去。人们这样开玩笑的时候,他总是“呵呵”一笑,还要招呼我一声:“小白,去哪儿呀?别又去河边玩水哟。”人们又有了话头,说:“李长子,怕你家女婿没了呀?”

    小叶的母亲是个肥硕而粗拙的女人。和村里其他女人一样,嘴里总能唠叨个不停。那时候,我很奇怪这样一对父母能生下小巧可人的小叶,同时也很担心小叶长大了会向她母亲的方向发展。后来等到小叶长大,终于证实当初的担心纯属多余。

    “李长子淹死了!”那个下午有人气喘吁吁地跑到小叶家门口尖叫,白杨树上一只知了因而飞走,并在高空中撒下一泡尿来。

    我亲眼看到小叶的父亲从有到无的。那天中午,我又躲在滚水河边,光着脚丫子踢腾了一中午的河水。小叶的父亲扛着铁锹来开娄管给稻田放水。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才好,就对他傻笑。他也笑,走过来摸一下我的头,一把将我提了起来。他说:“你又来玩水,呆会儿看我给不给你爸说!”我咬着食指继续傻笑。他“呵呵”地笑了一声,说:“算啦,这次就不给你爸说啦,下次可不行。你等会儿,我们一快回去。”说完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到河里了。

    浪花纷纷落下,层层巨大的涟漪四散,直至河岸。河岸边水草丛生,有深幽的洞穴露出黑黑的一角。滚水河突然就这样安静下来。一只蜻蜓飞过来,停在水草上,很快又飞走了。知了依然在家门口的大白杨上不住地叫,但河水里每一个气泡破裂的声音我都能听到。稻田里已经有了稻花的香气,在烈日中一阵一阵地涌过来。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小叶的父亲还不起来呢?这滚水河的水到底有多深呢?

    我开始呼喊。我不知道该称呼他什么,就像别人一样喊他的外号“李长子”

    “李长子――”

    “李长子――”

    后来有人听见,好奇地跑来。于是,我最终看到了从水下浮起的脸色乌青的小叶的父亲。我实在无法相信他已经死了,事隔多年依然如此。当时我一直在想:如果小叶的亲人中非得有人死,如果让我挑选,我宁愿选她的母亲。

    哭得最伤心的是小叶。她整个单薄的身躯都在哽咽中一起一伏,不知有多少辛酸乘机悄然注入其中。在一片超度声中,在连天的唢呐声中,小叶的父亲,那个被人称作“李长子”的和蔼可亲高大魁梧的人,被种在了山上。

    小叶说,爸爸也许明年春天会再长出来。可春天来了,长出的只有坟头密密的蒿草。小叶瘦下去,然而居然也在长高。我们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手拉着手一起玩了。

    小叶的母亲已被生活击垮了。那个肥硕而粗拙的女人,不再有高亢的腔调,变得琐碎不堪。她无谓地唠叨着,时不时漫骂着小叶。她只是在农忙时有拚一把的力气,平日里,总是小叶挎着大大的竹篮四外打猪菜。我跟着小叶,帮她打够满满一篮子猪菜,再俩人将其抬到滚水河洗净,然后抬回家。小叶已欠了两个期的学费了,卖了猪才有钱交。于是我们天天对猪说话,催着猪长大。小叶的母亲看见,有时也开心地笑一笑。

    我们在滚水河边的时候,小叶总是问个不停:

    “我爸爸就是在这儿淹死的吗?”

    “是的。”

    “就在这块石头这儿吗?”

    “不是,再往前一点。”

    “他会游水怎么会淹死呢?”

    “不知道,是水猴子拉的吧。”

    “水猴子什么人都拉吗?”

    “不知道。也许是它拉错人了。”

    “我爸爸还能看见我吗?”

    “能,你梦见他的时候,他就能看见你,我奶奶说的。”

    滚水河对面是高高的崖壁。从下面仰望上去,仿佛直通天上。小叶常常望着崖壁发呆。而后又问:“你说我爸爸是在地里,还是在天上?”

    我确信小叶的爸爸早已到了天上,好人死了都该在天上。可是,好人为什么会这么早就死呢?这个问题我永远无法弄明白,小叶更是无法明白。我对小叶说:“我们都是好人,好人死了都会升天。将来我们一起升天,肯定能看见你爸爸在天上的门口等我们。”

    那时候,我们比别的孩子更加渴望长大。我们渴望着日子会像“噗”地一声吹散的蒲公英,飞快地随风飘去,没有踪影。仿佛一长大所有的事都会好起来,不用挨骂,不用天天打猪菜,也不用为学费操心。那么,我们可以天天在滚水河边踢腾水,天天坐在那谈论小叶的爸爸。我们还可以去坟上看他,看坟四周长出的茂密的蒿草。

    可惜的是渐渐长大的小叶最终连初中也未念完,就回到比从前更深重的日子里去了。打猪菜、放羊、做饭,她在母亲的唠叨下日复一日地忙碌着。她的清纯美丽并没有在这种无谓的忙碌中消逝,相反,倒是更有了自然的类似槐花、兰草的气息。

    我很幸运地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学。一样的十八岁,我坐在南湖边静静发呆的时候,小叶在想着些什么呢?我开始带着一种虚无感怀念那些有猪菜可打的日子。滚水河的水总是那么清,河对面崖顶上那一丛茅草也总是幽然出现在我梦里,在风里飘摇不定。有时候,我突然觉得在城市里上学的生活并不适合我,辛辛苦苦跑出来上学是一个错误。日子在沉寂中过去,上课、实验、考试、上网,没有滋味,也觉察不出快慢。没事的时候,从图书馆借出一大堆小说、诗歌来看,遇上好的故事,就默记下来,待回家讲给小叶听。我也给小叶写信,都是最平淡的句子。但写的时候我往往会哭。内容往往是这样的:

    小叶,在家还好吗?

    又下雨了,家里也下了吗?滚水河的水又涨了好多吧?这么长时间没见你,是不是又长好看了?记住不要每天都起那么早,睡好了才有力气做活。你妈的唠叨也不要往心里去,反正她是唠叨惯了,你全当没听见好了。长大了,要像个大人样,得有气量才行,是不是?

    下雨的时候我就很想家,想和你一起打猪菜的日子。雨天就不要出去瞎忙活了,在屋里好好呆会儿。你静静坐在那儿的样子很好看,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不信,你自己照镜子看看。

    家里有什么事做不了就跟我妈说一声,我嘱咐过她的。

    祝

    健康快乐

    有时候,什么事都不想干,就又坐在南湖边发呆,一个下午甚至一整天。我在无意中发现自己竟能写出一些有点韵味的句子,于是当作诗在校报上胡乱发表,只是懒得署名。大三了,我从不想毕业了做什么工作,尽管很多人为此忙破了头。什么工作才适合我呢?不知道,我觉得没有工作适合我。也许当个花匠比较好吧。小时候母亲经常说我这么懒,长大了只好去要饭。现在想,要是每顿都能要到一碗干净的饭,晚上也有干净的地方可睡的话,要一辈子饭也是不错的。我隔三岔五地犯头痛病。

    母亲说是小叶求她将那件事情隐瞒的。她向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泪流满面。她说,小叶,多好的孩子,要是早告诉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要是我回来一趟,安慰她一下,她就会好好的,像从前一样的。我的母亲说到这里哽咽无声。

    那个暑假,天是破了的。我像一条疯狗一样在稻田里跑来跑去,迷失了方向,最终踩烂了半亩即将成熟的稻子。我卧在泥里不肯起来,眼泪簌簌地跌进泥水中。

    小叶被邻村的傻子哑巴强奸了!

    纯洁如水的小叶,在放羊的时候,被一个傻子、同时是一个哑巴强奸了。

    我不知道小叶当时作了怎么的挣扎,水一般的小叶啊!揣测的痛苦使我濒于崩溃,我一天到晚头痛难忍。

    小叶哭着求我母亲不要告诉我。小叶知道我有多么爱她,尽管我从未用语言表达过。小叶怕我想不通。可最终是小叶自己没有相通,小叶疯了。

    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我是多么深沉地爱着小叶,而我以前竟以为那只是一种青梅竹马的情谊。我开始后悔从没对她说过一句炙热真挚的话语。而她,将再也无法听懂这些。

    小叶依然认识我。当我向她走近的时候,她又露出往日的那般喜悦与羞怯,她的白净的脸上再现了圈圈红晕,只是,她的目光明显地黯淡了,没有了神采。我说,小叶,是我,我回来了。她呆呆地望着我,想哭,又像想笑。我已经准备好了,当她哭着迎过来时就紧紧抱住她。可是她最终没有哭也没有笑,她又呆滞起来,指着凳子说,你坐,你坐呀。她在屋里蹦蹦跳跳,像是回到了八岁,回到了那个扎着三根羊角辫、拥有一个好爸爸的日子。

    我,也好想回去。

    整整一个暑假,我一天到晚地坐在滚水河旁。我拿着鱼杆,也挖了几条蚯蚓,在那儿静静地坐着。只是,我已懒得将蚯蚓穿到鱼钩上了,就那么傻傻地丢一个空钩下水。我只是想听滚水河滔滔奔流的水声,我只想在水声制造的幻影中,一个好好的小叶会从我背后轻轻走来。

    有一天,小叶真的来了。她手里握着一把砍柴刀。母亲说过的,自小叶被辱之后,她出门总是握一把柴刀。她轻轻地放下柴刀,在我身边轻轻坐下。她像极了十二年前的我,光了脚丫踢腾着水,并示意我也来踢。我们踢起一片水珠飞扬,阳光在其中闪闪发亮。小叶笑了,水一般的小叶。

    对面的崖壁依然那么高耸,崖顶上依然有茅草丛生。十二年春生秋枯,它们比从前更加茂盛。我好想去看看小叶的父亲。我说,小叶,走,去看你爸爸。小叶像十二年前一样问道:“你说我爸爸是在地里,还是在天上?”

    “在天上。”我说。

    十几年了,坟和山已经长成一体。蒿草密得吓人,清明节上的风飘影影绰绰可以透见,那一定是小叶亲手所系。我接过柴刀将坟四周的蒿草一砍而尽。小叶沉默不语。小叶啊,你是否依然记得你和蔼可亲的爸爸,是否依然记得我们一起对他的思念呢?

    我亲爱的,纯洁如水的小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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