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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2005年死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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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在题前:

    本故事涉及到了未来的时间和人物,但很显然,它们只是讲述的道具,因此本文跟科幻毫无关系。事实上,本故事讲的都是发生过的事情,即都属于真实。

    2025年,我二十岁,在武汉的m大上学。记得当初告诉母亲我只能考上m大时,她的神情有些异样。当时我以为她只是有些失望,并没有多问。后来她告诉我,原来父亲二十多年前也是在m大上学的,我才觉出她那时的神情其实是惊愕。

    关于父亲,我只知道他死于2005年,自杀。母亲说,父亲死的时候并不知道我已经在她肚子里生了根,否则可能不会去死。母亲这样说想必是担心我对父亲产生某种恨意,但她却一直不肯详细讲述父亲死去的前因后果。其实对于父亲和母亲的从前,我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可每次问起,母亲总是摇着头说,忘了,忘了,都二十多年了。母亲摇着头说话时目光茫然而空旷地越过我的头顶投向窗外,又仿佛穿过了窗外的连绵山岳,飘散在没有边际的远方。我知道母亲其实并非忘记,然而对于她深沉而优雅的拒绝,我无能为力。关于母亲的优雅和美丽,这里有必要岔开一笔来描述。我个人认为,形容一个人的美好容颜,最常用的有两个词:漂亮和美丽。漂亮容易使人想到天生丽质,想到光洁艳丽和非浸润性的轻松透亮的光彩,像精致的花瓶、荷叶上滚动的圆滑水珠;而美丽是浸润性的,是一个人所经历的美好事物在人面部表情和行为举止上的自然表现,惟有深沉的岁月沧桑弥漫其中,人才能显得美丽。母亲也许曾经漂亮过,但现在看来,她的容颜只能用美丽来形容。母亲曾偶尔说起过父亲上大学时常常无所事事地骑单车在校园里转来转去,左顾右盼寻找美丽的女生。这种事我也干过,我确信已经看遍了m大所有的女生,但从没见到跟母亲的气质有一丝相似的。母亲的美丽在今天的年轻人中是已经绝版了。于是我只能思念并且嫉妒我那不曾谋面的父亲,并且对他和母亲的从前心怀敬畏。

    如果母亲一直不开口,那么我对父亲的了解也就仅限于他留下来的那一卷诗稿。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份打印稿,纸张已经泛黄变脆。每次看时,母亲总要在一旁提醒,说是要轻拿轻放,不要弄折了,皱了。看到这卷诗稿,离我想像最近的人其实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诗人海子,因父亲的诗里跟海子一样有泥土芬芳、热血奔流和绝世的忧伤。我时常会把父亲和海子的形象混淆,很多时候我在脑中努力去构造父亲的形象时,看到的却是海子那憨实而又哀伤的笑容。我把这个告诉母亲,她只是轻微一笑说,你以前翻的那本海子诗集,是你父亲生前的最爱。

    在母亲还未向我完完全全地开口讲述她和父亲之前,我有时会有一丝丝的预感,认为她总有一天会把所有的故事都说给我听。上了m大之后,这种感觉是愈来愈强烈,就像在黑暗中等待一个人从远处向你走过来,他的脚步声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是八月出生,所以每年生日都逢暑假在家。二十岁生日那天,母亲显得有些异样,那个午后她的优雅被一种激动催促,有一丝丝的坐立不安。后来天暗下来,她不让我开灯,自己去卧室摸索了好一会儿,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油灯。我以前只是在书本上见到过油灯,感觉只是一种器物罢了,而细看这一盏时,却觉得它的精巧竟透出一股带有生命气息的可爱。母亲细细地擦拭灯身,然后给它加满了芝麻香油。母亲说,她小时候用的煤油灯比这个大多了,这盏灯生得小巧,也生得高贵,所以给它用芝麻油。我没有问母亲为什么会想起来要点油灯,因为我已经感觉到母亲将要开口对我说些什么了。

    我们就在不时跳动着的如豆灯火下吃晚饭。母亲不再说话,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嘴一直在动着,没有停下来。可在我吃完之后,她碗里的米饭却依然几乎没有动过的样子,她是一粒一粒地在吃。我透过这跳动的火焰去看她,她的身影优雅地凝固在了这片柔和的昏黄之中,只有双唇还在下意识地一抿一抿。我突然觉出了这灯火的穿透力,我知道,有时候一种声音、气味或者光线会把人带回真实的过去,身临其境。

    母亲说,父亲2000年进入m大,那时m大还叫m院。父亲在m院很不得志,后来操笔写东西混日子,变成一个文学青年。母亲很详细地解释“文学青年”这个词,她说那时候不像现在,凡是写东西的人一律称作写手,写作竟然变成货真价实的第三产业。关于现在的写作行业,我了比较了解:写手们根据顾客的需要来写文字,比如客户打电话来说喜欢都市言情的,就给他写一个都市言情的故事,如果他还说喜欢凄惨一点,那么就让男女主角统统死去。总之呢,,一篇小说只针对一个客户,只要愿意付钱,想要看什么类型的,写手就给写什么类型的,跟当年的家政服务差不多,一切让顾客满意。也有故事写得出彩的,这类写手就相当于那时候的“家政服务明星”于是有了出版的机会,可以晋级为作家,只是“作家”这个词已经没有当年的意味了。母亲说,你父亲死去其实是一件好事,要是活到现在,恐怕会疯掉。然后她开始很正式地讲述父亲。

    母亲说,父亲一直告诉她m院的秋天是黑白两色的,尽管也能看见很分明的绿色,但走在校园里,景致和行人看上去感觉就像是黑白电视机里的一样。父亲还说,秋天院里枯叶横飞,一片片黄叶在灰色的天空中纷乱地划过,就像一个人无聊时拿铅笔在纸上信手划出一个又一个叉叉,仿佛是自然界的自我否定。他就在这样的时节养成了抬头看天的习惯。那时候武汉的空气还没有现在污染得严重,所以天有时候是蓝色的,但更多的时候是灰色的。父亲在灰色的天空下无所事事地行走,后来就写起了小说。写小说的时候他就坐在南湖园里的石凳上,风从林子里吹过,灰色的天空中漂浮着暗暗的云,有喳喳乱叫的灰喜鹊在林子里流窜,从树尖上拉下一团团粪便,清脆响亮地打在地面上。林中的空气也是灰色的,父亲呼吸着他们,所以写出来的小说也是灰色的。

    父亲在m院写过一篇比较有意思的小说,名叫我和丁小娇的幸福生活,写完后不久他就离开了。小说的情节是他和小娇阿姨的一些风流韵事。母亲说,里面写的事情太失实,又过于颓废,只是感情还比较真挚。关于小娇阿姨,母亲解释说是父亲那时候的女朋友。她说父亲短暂的一生中犯过好几个大错误,结识小娇阿姨就是其中一个。但她又说,父亲当时处境不好,又太年轻,犯一点错误也是可以理解的。据父亲说,写小说是为了陈述现实、表达梦想,但他还有很多值得一提的事并没有写入到那篇两万字的小说中。母亲说,父亲太过于心急,一开头,就慌着寻找结尾,以致错过了很多有价值的素材。比方说,那时候父亲常常带一个酒葫芦去上课,在课堂上自斟自饮。父亲用的酒葫芦是一个真正的葫芦,是奶奶一手种在菜园子里,经过几十天的阳光雨露长成的,其间也许曾有过一条土蛇从上面爬过,有过一两只蜻蜓落在上头。父亲在暑假时发现了这个小巧均称而又结实的葫芦,喜出望外,摘下来好好侍弄了一番。他小心翼翼地在葫芦顶上钻了个小洞,花了整整半日用铁丝捅出里面的瓤子,又用软木块做了塞子,再找来沙纸细细打磨,使其看上去朴素端庄。奶奶并不知道父亲是要拿这么个宝贝去装酒,而且还要在课堂上喝,否则会夺过来一脚踏扁。后来父亲不远千里把这个宝贝带到学校,又用一根结实异常的细绳把它吊在书包侧面,走起路来晃荡晃荡的。他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去上课。

    父亲在课堂上自斟自饮的时候,小娇阿姨就坐在他身旁。他没有钱买下酒菜,有时吃几颗花生米,有时候就喝干酒。有花生米吃的时候,父亲吃一颗,也总要喂小娇阿姨一颗。他拈起一颗花生米,对小娇阿姨说“来”小娇阿姨就很乖地把嘴张开。父亲手指一弹,花生米划着弧线落入小娇阿姨嘴中。然后他们表演孔乙己的角色,一个说“多乎哉”一个说“不多也”这样做无疑是很影响课堂纪律的,所以他们总坐在最后一排。可有时候浓厚的酒味会在教室里胡乱飘散,一直蔓延到十米开外的讲台上,老师就会突然停下来吸吸鼻子,自问一句“怎么有二锅头的味道?”于是座下笑成一片。好在老师总以为大家是在笑他,所以赶紧拿起课本来讲课,以作掩饰。小娇阿姨就趁乱趴在父亲腿上撒娇。

    我奶奶要是知道父亲天天在课堂上喝酒,肯定会立马从柴禾堆里捡一根结实的棍子,生平第一次坐火车赶到武汉把父亲打个半死。在爷爷奶奶看来,父亲是祖坟上冒出的一股青烟,是一个家族从农村走向城市的惟一希望。正因为如此,父亲不能向他们提及在校的苦闷,所以后来突然的事实让两位老人悲恸不已,也永远无法理解。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父亲在他的家乡依然是逆子的最好模本,是人们教育子女的最佳反面教材。

    在父亲与小娇阿姨熟识之前,他最常做的事是背了书包到南湖园的草地上睡觉,夏天睡在大树下,冬天睡在空地上。父亲躺在厚厚的草坪上,四肢舒展成一个“大”字。有时候蚂蚁在他脸上爬来爬去,他伸手一个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就又睡了过去。微风吹动他额前的长发轻轻飘动,他的鼻息里全是阳光和青草味。有时树叶从高处旋转飘落,盖住他的半边面颊,他醒来后就拈起这片叶子端详半天,想一些遥远而不着边际的事情。这样一晃就是一下午。

    毫无疑问,父亲在m院的时候是极其厌学的。他学工科专业,却每天以写小说诗歌打发日子,这在身旁的人看来叫不务正业。对此他不作任何解释,但他后来对母亲说,那时候日子总是长得要命,空气都变得很粘稠,要是不找点事打发时间,人恐怕就要这样生生地老去。不过他也有强迫自己去上自习的时候,那是在临近考试的日子。据父亲说,m院的冬天,夜晚一般都是伴着歌声而来。校园里每个路口都装有扬声器,所以m院的广播很有穿透力。歌声从太阳落山前一刻响起,直到夜色完全降临。父亲吃完晚饭,穿过弥漫着音乐的空间去上自习。他从南湖边缓缓地走过,看着黑夜把湖水慢慢染成黑色。如果碰到好听的老歌,他就停下来,靠着湖边落光了叶子的稀疏垂柳把这首歌听完。夜色就在歌声中降临,四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南湖对面最亮的是两盏绿色的高压汞灯,那是建筑工地的照明灯。父亲说,这种照明灯曾在南湖对面远远近近的地方都出现过,后来终于消失不见,那是因为南湖边所有的空地都被盖上了房子。还有几处黄色的高压钠灯也很亮,长年如此,不知是作什么用的。那些光亮把它们自己以及它们照亮的建筑和树木都投影在湖中,从黑暗中能看见分明的轮廓。湖的中心却是漆黑一团。父亲说,假如把这些灯都灭掉,校园里的路灯也灭掉,站在这样深深的黑暗中就可以看见遥远对岸的微弱灯火,那是农家的白炽灯光。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戴上眼镜往那边看看,但极少看到。往往在黑暗中呆立很久,父亲才意识到原来他是背了书包要去上自习的,于是他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六号楼。他在自习室里坐下来,摊开书,很想咬着牙看下去,可是满脑子里都是各种各样的幻想,然后就开始偏头痛。很少有时候坚持半个小时以上,父亲就收拾了课本,背了书包从六号楼出来。父亲说,六号楼二楼有一级楼梯缺了一个口子,他每次走过时都看见,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从六号楼出来,父亲不知道该去向哪里,该做点什么。有时候他去图书馆看小说,有时候连小说也不想看,就在校园里明明暗暗的道路上下意识地走路。他很想有一个地方可去,有一件看得见成效和意义的事情可做。他甚至想偷偷钻进一个陌生人的屋子,帮人把地面和窗子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之后悄然离去。他后来对母亲说,他喜欢看抹布从灰蒙蒙的窗子上滑过,留下光彩明净的痕迹。他说,这种感觉可以称之为美妙。

    父亲在校园里走路,会有幸看到月亮升起。他说,在m院,月亮有时候是从东边升起的,有时候却又像是从西边,所以他一直搞不清“玉兔东升”指的是入夜还是黎明。不过大多数时候,m院的夜里是漆黑一团的,天上没有月亮,也看不到星星。父亲走累了,就随便在林子里找个石凳坐下,开始睁着眼睛做梦。林子里往往有一对对男女在亲热,女的叉开双腿骑坐在男的腿上,黑暗中看去是一个个二合一的怪影。虽然人比较多,但大家资源共享,各行其事,也都尽力保持安静。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看待别人就像是看待一棵树、一块石头。父亲觉得这种感觉非常之好。他后来在北京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但那时是在白天,感觉也已是十分的变味。

    2001年,父亲上大二,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很想有所作为。当时他对所学专业已是深恶痛绝,他很想挑一门既有趣又实用的学科来自学,后来他选中了广告学,这是他和小娇阿姨走到一起的契机。父亲为了锻炼创意思维能力,开始做一件无聊但很有趣的事——对着美女写情书。依父亲最初的想法,是要在一年之内流窜遍m院所有的自习室,以偷窥的方式对着一百个美女写下一百封情书,每一封都要文笔优美、感情真挚、说服力强。本来他是有这个实力的,可是他的做事方法有问题,造成了这个计划的失败。

    父亲的第一封情书是对着小娇阿姨写的。母亲告诉我说,大学时代的小娇阿姨天真无邪,很容易让男孩子动心。那时候大学校园里有很多女孩子在男生面前瞪大了眼睛装天真,但都装得恶心至极,让人反胃。小娇阿姨根本不用瞪大眼睛,一眼看上去就清澈如水。根据就近原则,父亲挑她来写第一份情书也在情理之中。

    那天是武汉入冬后少有的好天气,上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了父亲身上。他黑色的上衣很快积聚了大量的热量,使他从一个温暖的梦中醒来。擦了擦被口水洇湿的课本,父亲扭头去看迎面而来的阳光。小娇阿姨就坐在窗子边上,金色的阳光从她的额头、睫毛、鼻尖、嘴唇和下巴上擦过,父亲看见的是一个镶了金边的小娇阿姨。这一眼使父亲想起了那个伟大的计划,于是他揉揉眼睛,迅速清醒过来,赶在下课之前对着小娇阿姨写下了一封千字情书。

    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但父亲很快就犯下了一个大大的错误,他稀里糊涂地把那封情书交给了小娇阿姨。母亲跟我解释说,这可能是因为父亲在情书中倾注了太多的真情和凭想像而来的赞美,而在他欣赏情书时,又把这些赞美当作真实,于是弄假成真。父亲刚把情书递给小娇阿姨时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可也已经晚了。大学时期的爱情,就是这么简单,母亲说。

    后来小娇阿姨不准父亲再对着美女写情书,没有课的时候,父亲就拉着她去南湖边的“清水源”小区看房子。那时候“清水源”刚刚建成,大半房子还没卖出去,父亲跑去看,是为以后做房地产广告打基础。他们在小区里转来转去,假装为买主,角角落落地看。可是他们实在太学生气了,因此受到保安的询问。父亲装作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就是来看房子的,准备结婚。保安走后,小娇阿姨板着脸问父亲:谁要跟你结婚?说着就举起胳膊要扑过来。结果却是一下子箍在父亲脖子上,蜷缩双腿荡起了秋千,荡完秋千下来,眼睛竟然潮红一片。这一点来得太突然,让父亲不知所措。他心里下意识地麻酥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溶化在里面了。但他拍拍小娇阿姨的肩,故作诙谐地说,这么容易就上当了吗?

    从“清水源”出来,他们在湖边吹风。湖水蓝得发黑,仿佛深不可测,水浪“哗哗”地拍打着堤岸。这种场景父亲总是沉思。小娇阿姨说:你又在发呆。她摇着父亲的胳膊问父亲在想些什么。父亲在假想关于买房子的事,他觉得买房子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一个人就这样被简简单单地安定了下来,一辈子轻易地交给了一个地方。他告诉小娇阿姨,他的想法是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让人安心居住,任何一个女子都值得一个男子真心呵护。也就是说,这个世界趋向于完美。小娇阿姨听后大为惊奇,说:你神经病啊!父亲说,那就退一步,让每个人都能找到适合居住的地方,拥有自己希望得到的爱情。小娇阿姨问:那你觉得我们俩怎么样?父亲想了很久说,不知道。他其实很清楚这样说是残忍的,但在真实和不残忍之间,他选择了真实。事实上,他应该庆幸自己的残忍,八个月后他能和小娇阿姨在一夜之间作永久的分别,实在是万分依赖这一点。

    父亲和小娇阿姨的爱情维时仅仅一年,从一个冬天到下一个冬天。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在时间的积累中把感情也积累起来,以不负于小娇阿姨,甚至还可以用这份感情来挽救他的学业。可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和绝大多数平淡无聊的爱情毫无二致,他们从来没有心心相印过,甚至连相同的兴趣爱好也没有,惟一值得回忆的也仅仅是在课堂上喝酒捣乱,而这一点并不属于真实的生活。到2002年冬天,当父亲实在受够了m院的每一个早晨、中午和漫长的夜晚,决定要出走时,他终于意识到这份感情并不能丝毫阻挡他远离的步伐。他为此还深深怀疑过“爱情”这个词眼,以为不过尔尔。他当时觉得自己再也不会爱上一个人了,他不曾想过还会遇到像母亲这样的女子。母亲说,她和父亲之间的真情已融入血液,父亲也曾许诺会永远留在她身边,只是最后的结局并不是她和父亲所能控制的。

    2002年临近寒假的一个冬夜,父亲向小娇阿姨作永久的辞别。他们走在灯火昏黄的马路上,黑色的风呼呼地吹过,白色的方便袋子在离地三尺的空中乱飞。父亲心里很乱,辞不达意,只是说他要走了。他说他要走了。小娇阿姨开始无声地流泪。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后来小娇阿姨终于自己擦干眼泪说:我早知道会是这样。转身走掉了。

    第二天下很大雪。天是灰色的,像是一床用过多年的旧被套;雪也是灰色的,像是从旧被套上抖落下来的棉絮,被风卷着在空中稀粥一样地沸腾;地也是灰色的,是抖落下来的棉絮在地上又形成了一床又一床的小被套。父亲就脚踩小被套,头顶大被套,周身沐浴在棉絮之中远离了m院。那天他穿得极厚,以至于外重内轻,心里觉得空荡荡的。他脑子里也像漫天的飞雪一样,乱成了一锅粥。他下意识地走出了m院,在校门口转身停了一阵子。当时他很想哭,但不知道是不是天冷的缘故,泪水不肯下出来。他凝望着校园里苍茫中的树木、楼群和行人,在校门口留下了两个深深的脚印。然后他轻轻地抽脚,转身离开,保持了那两个脚印的完整性。他听着自己踩在新鲜雪层上轻柔的“吱吱”响声一直走下去,经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拐了一个又一个弯儿,直至迷失方向,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最后他终于想起自己原来是要去火车站的,于是到路边找公交车牌,在天黑前赶到了火车站。

    父亲去了白云鄂博。他行囊干瘪,里面只有一套内衣和四本书:海子诗集、青铜时代、黄金时代和唐诗宋词三百首。母亲说,这是父亲犯下的第二个大错误。她说,父亲去白云鄂博的原因仅仅是这个名字很好听,给人以浪漫的幻想。父亲以为那里的草原会像他在m院做白日梦时见到的一样,美丽得像童话一般,但是他错了。而且,他去得不是时候。父亲一下车就被冻得要死,迎面而来的冷风轻易地穿透他自以为很严实的包裹,寒意在他身上由皮肤经过肌肉传递给骨头,那是真正的彻骨寒冷。在艰难的行进中,他看到的是矿山白云鄂博而不是草原白云鄂博,风沙和败草构成了他后来对此旅所有的印象。

    因为寒冷和失望,父亲在白云鄂博只逗留了一个下午。他在中午下车,然后很不忍地看了那里的一派荒凉。当幻想中的美妙境地这样残忍地呈现在眼前,他吞忍一路的泪水迎着风夺眶而出。他的头发像枯草一样在风中零乱、打结、沾满灰尘。尽管一下车就已知道那里不是他想要看见的地方了,但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双腿独自一人走了很久。在冰冷的风沙里,他疾步行进的姿态在自己的想像中构成一种年轻的沧桑。这一幕是那样的使人落寞,以至后来他身在北京还将此深深怀念。

    两手空空跑去北京是父亲犯下的又一个错误。对于这个错误,母亲说应该分正反两面来看。一方面,当时父亲什么文凭都没有,在别人看来几乎是个半文盲,却一个人跑到北京想找事做,简直是痴心妄想;但另一方面,如果父亲不这样冒然地跑到北京,他们也就没有了相遇的机会。母亲说,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都只能属于一个人,所以这个机会万分难得。

    关于父亲跑去北京的原因,一是因为北京离内蒙较近,另外一方面也是主要方面,是缘于他对首都城市的幻想。众所周知,如果一个人对某件事物抱以极大的希望,那么他十有八九要失望。先哲歌德说过,这个世界带给我们的失望与我们对其的希望值恰恰相等。父亲因为在m院不得志而跑了出来,先是出于对“白云鄂博”四个字的浪漫幻想去看了满目的荒凉,然后又重拾希望去了神往已久的首都北京,梦想混出点名堂。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不切实际的,他对这个世界的美好幻决想定了他必然的失败。

    2002年农历腊月十九,父亲到了北京,那时候他已近乎身无分文。他从m院出走时,身上仅有500块钱,本来他可以向学校提出退学申请,要回下学期的那部分学费的,但是这样以来学校就要通知家长,他怕爷爷奶奶经受不住这个打击。为了瞒过家里,父亲说那个寒假学校组织实习,不能回家。他想在自己找到一份薪水过得去的工作之后,再告诉爷爷奶奶关于他从学校出走的事,而这必需赶在下学期开学之前。当他走在北京热闹而冰冷的大街上,捏着兜里仅剩的几十块钱时,他开始觉得可能无法做成这件事了。他近乎绝望,但并没有后悔。在陌生的街头,瞅着从自己嘴里呵出来的白气,他想了很多事,关于在m院里两年半的生活,关于爷爷奶奶在家乡的劳作。他有一点思念小娇阿姨,但想着是自己离开了人家,就又把这份思念转变成了愧疚。他还曾设想过假如回到m院以结束这次出走的情形,是这种情形坚定了他留下的决心,因为他实在是受够了m院的无聊生活。

    尽管父亲的脑子里各种念头乱成一团,但他既已决定要留下来,生存问题就从各种打结的想法中凸显了出来。他很明智找到了一个建筑工场,他想,无论如何先活下来再说。母亲讲到这里说,这个想法是父亲一生中最现实的一个了。

    父亲到达那个工地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一群民工在工棚外面吃饭,他们站的站、蹲的蹲,很大声地嚼着饭菜。白菜和米饭的香味冲破石灰水泥的刺鼻味,也冲破了黑暗扑向父亲的鼻孔。父亲咽了咽口水,走向离他最近的一位,很敬意地叫了声:叔叔。他说明来意,那些人很热心地带他去见工头。工头竟然操武汉口音,父亲听了连忙问:叔叔,您也是湖北的?但工头不理他,只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说:你这么瘦,有没有一百斤啊?父亲只听过买菜买粮时计较重量的,所以他当时很想挥着拳头砸过去。但他扭头看了一眼工棚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无处可去。于是他把怒气压到肚子里,咬着牙说,他瘦是瘦点,但他是农村的孩子,不怕吃苦。工头挥一挥手说:你这么瘦,本来是不收的,但现在快过年了,缺人手,你就留下试用吧。

    第二天父亲就在那个工地上拎石灰桶。一个石灰桶二三十斤,父亲左右手各拎一个,走起路来头重脚轻,两腿打漂。一天下来,两条胳膊都浮肿得厉害,放在木板子床上,感觉都不像是身上长的东西了。后来还抬楼板,那看上去仿佛是千斤重的水泥板子就由四个人来抬。大家弓着腰喊“一二三”然后一起咬牙皱眉往上顶。顶的时候能清楚地听见自己或别人的脊椎骨被压得缩下去的“啪啪”响声,更有时候会小便失禁。这种时候父亲的肩膀钻心地疼,但他依然会走神。他总是想到爷爷为了他上学也总到建筑工地上打工,想到爷爷的脊椎骨也曾被压出“啪啪”的响声,也会因为这样的重压而小便失禁,他的鼻子就开始发酸,眼睛也跟着潮起来,看不清前面的路。他因此而反应迟钝,转弯的时候老是挨骂。

    那些天父亲并不怕吃苦,他只是盼着每一天快点过去,然后得到二十块钱的进帐。他迫切地需要钱来做简历,找工作。正因为寄希望于将要去找的工作,父亲在那些日子也并不是十分的落寞。母亲说,那时候她已经注意到父亲。她所租住的地方离父亲所在的工地只有两百米远,从她那里到工地是一段平缓的下坡路。她每天午饭后都看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年轻人把一辆比他还脏的自行车推到她楼下,然后坐上车一路溜驶下去。那辆自行车没有链子,也没有脚踏。那个年轻人不厌其烦地重复做这样的事,就像是西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把巨石从山底推上山顶,再让其滚下山底,然后再推上来,再滚下去她只看到那个年轻人长得十分削瘦,不知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父亲后来告诉她,那辆自行车是一个工友从垃圾堆里捡来准备卖作废铁的,因为中午的阳光接近于温暖,所以他骑上它来兜风。父亲说,在阳光之中迎风而下,感觉接近于空灵,可以白日做梦,想到很多事,也忘掉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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