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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栖凤仙乡巢尤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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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凤歧望了望太阳,又看了看潇潇,她那脸蛋红润娇艳,正象雨后绽开的玫瑰花。一瞬间,欢喜之情狂涌激荡,他起身仰天长啸,又跳到半空翻跟头,怎奈劳累过度腿脚虚浮,摔了个仰八叉,满头满脸泥水淋漓,兀自咧嘴傻笑。

    潇潇笑道:“这人疯了,荒郊野地耍猴戏,可惜没人捧场呀。”

    李凤歧以手撑地翻身坐起,背后红rì掩映,整个身子都在散发光彩。忽而手脚并用,两三下爬到跟前,连声道:“告诉我,告诉我......”

    潇潇神气渐复,脊背倚住山石,问道:“告诉你什么?”

    李凤歧道:“告诉我,你怎么活过来的?”

    潇潇端详他的脸孔,花里胡哨涕泗横流,眼睛闪闪发亮,活象个毛孩子。她眼眶微湿,心头柔情荡漾,含笑道:“堂堂峨嵋大师兄,哭得鼻涕眼泪满天飞。我若赖着不活,那太伤大师兄面子了。”

    其实纯阳真气入体后,潇潇已然获救,只因血脉中断太久,苏醒的时刻也相应延迟。李凤歧不明所以,张着嘴巴胡思乱想。以前数次救助潇潇,他总否认自己的好意。这次却并不掩饰,只道:“听猫儿九条命,死去还能复生,原来......原来是叫人哭活的。”

    潇潇抬手轻敲他的脑袋,微嗔道:“我是猫儿,你就是老鼠,人人喊打的峨嵋山大耗子!”

    李凤歧笑道:“老鼠哭猫,那是什么道理?”

    潇潇道:“定是猫儿欠了老鼠的钱,欠债的死无对账,债主焉有不哭之理?”着话时凝望李凤歧,心里道“我欠了你很多很多,但愿这辈子有机会偿还。”

    李凤歧哈哈大笑,头道:“很是,很是!老鼠借钱给猫,实乃冠绝今古,仗义疏财的......义鼠!”

    两人劫后余生,心中欢喜无限,谈谈——那些古怪的,荒谬的,莫明其妙的言语,似都变成天籁纶音,引得花儿招展,草儿摇曳,绿树细竹婆娑生姿。偶尔讲出个笑话,他们竟能乐呵半天,其实外人听来,不过是些无聊的傻话罢了。

    经历剧变,潇潇元气大损,谈笑片刻喘息频频,微显娇怯难支之态。李凤歧道:“你要觉得难受,少两句罢。”着伸手扶她肩膀。地宫困居时,相互搀扶是惯常的举动,此刻李凤歧出乎关切,动作自然而然。可指头刚触到潇潇肩头肌肤,她便往后一缩,仿佛被烙铁烫痛了。

    李凤歧愣了愣,道:“怎么了?”

    隔世两年,衣衫早已破碎,纵有树衣荆带,也随身体的成长愈显褴褛。潇潇红着脸垂低头,看自己近乎**的身子,蓦地大感害羞,结巴道:“以后.......别搂搂抱抱的罢,叫人看见多不好。”

    人之常情,女孩总比男孩先明羞耻。李凤歧自诩男子汉大丈夫,却仍是个懵懂少年,诧异道:“这里就我们俩,哪有什么别人?”

    潇潇俏脸憋的紫涨,强辩道:“是有人嘛,我有就有,就是有啊.......”

    忽然李凤歧竖起食指压住嘴唇,作了个“安静”的手势,声道:“嘘,别闹,你快听........”潇潇屏息侧耳,就听脚步隐隐,从山崖下快速至近,奔跑的人似乎很急促。李凤歧笑道:“果然有人来了,你料事如神!”

    潇潇蜷缩双腿,莫名的害怕,道:“我不知道.......遇着山里百姓,求人家给几件象样的衣裳罢。”

    此时旭rì初升,晨雾尚未散尽,随着脚步声逐渐清晰,山石间人影晃动。转眼间雾气翕开,一个高个子冲到近前。李凤歧起身抱拳,迎着来人道:“敢问老乡.......啊!”忽而脸sè陡变,往后退了半步。

    那人停步喘息,上上下下端详李凤歧,汗湿的面孔喜sè绽放,喊道:“凤哥儿!孩子大巫师,是你啊!”口音生硬,舌头象是短了半截。阳光照亮他的头发和眼睛,只见金光闪闪,是个西洋外国人。

    李凤歧惊喜道:“萝卜丝先生!你,你怎会到这儿?”双手往前伸出,只待与对方相握。

    来者正是西洋人罗布斯,久别重逢,他双颊胡子拉渣,比早年多了几分颓丧,身上穿件斜襟短袄。李凤歧见他并未跟自己握手,定睛打量,发觉他臂膀反转,还背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

    罗布斯兴奋的摇头晃脑,眼角余光瞅见潇潇,满脸胡子乱抖,大叫道:“哎呀,.......可爱的仙女,你也出现啦,你长大了......”而潇潇神情严峻,咬牙奋力站起,冲那老翁颤声道:“花爷爷,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这时候李凤歧才认出,老者就是那割血救人的獐子jīng。花爷爷睁开眼皮,缓缓道:“不碍事,被五台山的仙人伤了经脉,罗布斯先生背了我,从村寨逃到这儿。呵呵,一时半会死不了。”看了潇潇几眼,又望向旁边的李凤歧,倦怠的眼神忽现jīng光,微笑道:“我认得这位......少年,是峨嵋派的剑仙首徒!哈哈,潇潇,你和他在一起?你和剑仙首徒在一起,好,太好了!”

    李凤歧问道:“五台仙人伤你?却是为何?”

    话音未落,山崖下方风声劲急,六道剑光穿云破雾,直刺花爷爷头,同时宏亮的话音响彻半空:“黄毛西洋鬼,念你是人身,且饶你xìng命,快快交出老妖!”

    眼看情势危急,李凤歧右手微抬,胸前划出半个弧圈,“伏柔天王盾”化作无形的屏障,将七道剑光尽数挡开,叫道:“五台派那位前辈到了,请快出来相见!”

    罗布斯满眼恨意,咬牙道:“他们是些奇怪的强盗,今早冲进村子,伤害了花爷爷。我背花爷爷逃跑,他们就追赶,象乌鸦那样飞起来追我们!”气极败坏之际,生涩的口齿愈加混乱。

    山清风徐徐,不知何时,多了六个身穿白氅的道士。其中五人年纪尚轻,中间那位长须飘洒,细眉白眼,一副神仙派头。左首道士喝道:“黄毛洋鬼子!你背着妖怪往哪儿逃?若非道爷手底留情,早将你斩成十七八块啦!”

    李凤歧寻思“果真是五台派的仙客。听师尊讲过,五台仙客擅长五行奇术,近年势力很强盛。他们追杀花爷爷,想是要降妖除魔作功德。”

    长须道人紧盯李凤歧,神sèyīn晴变幻,道:“少年,你是谁?”

    李凤歧弯腰作揖,道:“晚辈李凤歧,拜于乱尘大师座下,现为剑仙门大弟子。”

    长须道人闻言变sè,寻思“峨嵋剑仙首徒,非同可,难怪挡开我们六剑合攻。”微微侧身,表示不敢受礼,头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言非虚。剑仙首徒乃正道英杰,贫道何禹山,得见尊颜幸之甚也。”

    客套话讲完,何禹山指定花爷爷,道:“这妖孽变化人形,到处施药救病,迷惑无知百姓,滔滔恶行罄竹难书。我和五位师侄奉掌教天师之命,千里追剿到此。既然剑仙首徒现身,我等甘愿让功,请尊驾出手降妖!”

    李凤歧表情木然,慢条斯理的道:“道长弄错了吧,这位老翁仁厚好善,川东民间素有德名。我就曾亲眼见他舍身救人,请各位三思,世间哪找仁义的妖魔?”

    何禹山沉声道:“年轻人,或许你剑术高强,阅历到底浅薄。历来正邪相争,邪不胜正,妖魔常以诡计暗算——或者施予恩惠,意在惑乱人心,我辈决不能上当受骗。乱尘大师应该教过你这些道理。”

    李凤歧暗想“好大的口气,想充师尊来教训我?”含笑摇头,道:“道长差矣,花爷爷用自己的鲜血救治病患,此等义举世所罕有,若算恩惠的话,我等正派中人又何以自居呢?”

    两旁五台弟子怒气渐炽,左首弟子叱道:“正派弟子不除妖,算什么正派弟子?八成是假货!”口内吆喝,众人齐步往前逼近,手指尖冒出耀眼的寒光。潇潇抢前几步,伸臂挡住罗布斯和花爷爷,冷冷的道:“善恶不分,恃强凌弱,正派弟子好德行!你们要修功德,先杀了我罢!”

    李凤歧抱肘而立,心中思量“几个杂毛仗着人多耍横,我也不用客气。论斗法比剑,五台派那微末道行,跟咱们峨嵋玄门天差地远。”

    五台众徒看他有恃无恐,倒有些犹豫,不约而同的停住脚步。忽又见潇潇衣衫破烂,露出的肌肤娇嫩如羊脂,腰肢纤细妙曼,宛若临风娉婷的玉兰花。众弟子自幼出家苦修,表面清心寡yù,实际内里憋的发慌。此刻美貌少女衣不蔽体,活脱脱出现眼前,定力稍差的登感目眩神摇,面皮红一道,白一道,活象挨了鞭子的猪屁股。

    何禹山死死瞪着潇潇,表情越来越惊讶,忽道:“这女子......这女子是妖jīng!好啊,乍看起来还象是真人了!可惜艳媚惑众,妖态百出,难逃道爷的法眼!”

    潇潇道:“什么艳啊,媚啊的,亏你想的出来。道爷们嫌我样子丑恶,为何死盯着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何禹山瞋目断喝:“住口!”嗓门好似打雷,惊醒了迷梦中的五台弟子。众人挺剑散开队形,将潇潇他们团团围住。罗布斯摇头感叹:“中国人,应该是最讲道理的,为什么非要攻击老人和女孩?我不懂,不理解。”

    李凤歧鼻子里哼了声,道:“杀人有杀人的道义,作恶有作恶的理由,天下多少惨剧,就因我们中国人把‘道理’看得太重。嘿嘿,大道理摆出来,残害无辜也变成了作功德。”

    何禹山闻言双眉竖起,挥手止住五台众徒,道:“剑仙首徒,听你所言,对这妖jīng似有姑息之意。”

    李凤歧笑道:“错了错了,什么姑息,明了就是保护嘛!”朝前迈出两步,昂然道:“谁敢伤害这女孩儿,天王老子也要先过我这关!”潇潇看了他一眼,胸中甜意无限,不由自主的靠向他身旁。

    何禹山脸皮发青,怒火几乎冒出眼眶,道:“峨嵋弟子保护妖怪,峨嵋派的规矩改了么?乱尘大师,他怎么教你的?”气极败坏之际,舌头有些发僵。

    李凤歧思量“你非要辩个明白,我就跟你鬼扯。”撇了撇嘴角,大咧咧的道:“师尊教过我,巴蜀山川,自古是峨嵋派的道场,境内jīng灵自有本派辖制,若遇见那些多管闲事的外人,不要给他们留情面。”

    潇潇帮腔,冷言讥讽道:“就是嘛,各家自扫门前雪,四川的事论得到你五台派插手?哼,跑到峨嵋派的地盘除妖,真是关公门前耍大刀,掂掂自个儿的分量呀,只配给人家当跟班提鞋儿。五台派的祖师是谁,索xìng拜进峨嵋派当个徒子徒孙算了......”

    五台弟子年轻气盛,近几年四处耀武扬威,自以为五台派举世无敌,眼里何曾有过别人?潇潇话语回荡耳边,便似往烈火中泼了热油,五台众人蜂拥围拢上来。当先的弟子挥剑疾刺,怒喝道:“峨嵋派算什么,道爷一剑挑了他的山头。”

    只见剑势凝沉,若轻若重,仿佛水中滑动的梭镖。李凤歧暗想“五台派擅长驾御五行,剑术倒不怎么样。此剑看似锋芒毕露,却是个唬人的虚架子,多半还靠五行来进攻。”果然剑至中途,地面沙石无风自起,围绕剑刃形成灰sè沙柱,此乃“驱土破坚”的道法,砂石过处钢铁也会破碎。

    李凤歧早有准备,左掌划个圆弧,“天王盾”接住对方剑势,砂石凝停半空,象被磁铁吸住的铁屑。李凤歧手掌转动,口中轻叱:“回!”沙柱应声倒卷而去。恰好第二名弟子的长剑刺到,正施展“举火烧天”法术,炽热气浪被沙柱冲乱,沙子又被烤的滚烫,劈头盖脸洒向两名弟子。刹那间两人抱头惨呼,满脸火星飞舞。左右同伴慌忙施救,拉扯扑打,乱成一团。

    潇潇鼓掌道:“好剑法,叫你们见识剑仙首徒的厉害!”

    罗布斯意气风发,也起哄道:“孩子大巫师,表演那个手板心煎鱼的魔术啊!展示最jīng彩的本领!”

    然而李凤歧双眉紧皱,脸上却露出痛楚之sè。原来他重伤后法力大为衰退,救助潇潇又耗尽了真气,已到灯尽油干的地步。此番强行施法,周身气血运转受阻,丹田刺痛犹如钢刀穿戳。他强忍住不叫出声,无奈腿脚虚软,还是朝前跌了半步。

    何禹山jīng明多谋,见状暗忖“他的剑术确是峨嵋真传,但法力前强后弱,似乎存有重大的缺陷。”侧耳细细凝听,察觉李凤歧呼吸散乱,正是伤后虚脱的表现。他心里有了底,怒容顿消,笑道:“峨嵋弟子当真了得,贫道五台末流,请尊驾赐教道法!”不容分,手臂高高扬起,摆作雄鸡舞阳的姿势,口中叽哩咕噜的念诵咒语。

    李凤歧暗暗叫苦“牛鼻子好卑鄙,乘人之危暗算我!”忽感脚底泥土下陷,象是踏进了泥潭。潇潇忙伸手拉扯。可李凤歧双腿象被铁镣锁住,哪里拉的动?一瞬间,泥土掩至腰部,李凤歧呼吸困难,势必要被活埋.......这是五台“御土术”,利用泥土伤敌制胜。李凤歧暗料xìng命难保,使劲甩开潇潇的手,叫道:“你们快逃,别管我,我是峨嵋弟子,他们绝对不敢害我的!”

    话音未落,何禹山掌中长剑飞出,狠狠刺向李凤歧脖颈,哪有半分容情?眼看就要血肉飞溅,潇潇尖声惊叫,忽然剑光陡转,往上直接飞入云端。何禹山高举手臂,神情怔忪,鲜血从虎口慢慢滴落。

    “当啷”一声,长剑坠地,断成两截,剑身嵌入了三根利器,金光闪耀夺目,却是三支捕猎用的透骨短箭。随即半空野兽咆哮,夹杂着浑重的嗓音:“五台仙人当真了得,在下峨嵋末流,请道长赐教!”

    这话本是何禹山讥讽李凤歧的,来者依样奉还,敌对之意显露无余。潇潇扭头张望,一头硕大的白虎撞入眼帘,惊喜道:“雪儿,是你!我好想你!”张开双臂跑上去,抱住了白虎的脖子。

    只见巨影矫健,利爪如钩,正是当年袭击商队的那只白虎。它认出旧主,猫儿似的欢喜打滚,又伸出舌头添舐潇潇的手背。

    白虎身后站着个中年汉子,腰围虎皮裙,肩挂捕鸟弓,看样子是山中的猎户。他冲何禹山抱了抱拳,道:“在下峨嵋驭兽门许青铉,请教道长仙号。”

    何禹山面如土sè,喃喃道:“我......我,我是何禹山。”五台弟子看师叔失魂落魄,不禁暗生惧意,一个个原地发呆。

    许青铉道:“五台五行掌旗使——韩铭久,陆柏杨,涂淼舟,应仲炎,何禹山,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奇术彪炳当世,均是成名的仙客。今rì莅临鄙派地界,必定有所指教,另外四名仙人为何没有现身?”话间搀住李凤歧的胳膊,轻轻将他拉起,刚才紧密的泥土,变得比流沙还要稀松。

    何禹山低头看那断剑,心中惊骇无以复加。长剑震断犹可,最可怕的那声虎啸,恰似晴天霹雳自天而降,将“御土术”的土气彻底瓦解。借助兽吼施放法力,正是峨嵋驭兽门“狮子吼”神通。

    李凤歧伸脖子喘息,扭头顾盼,昏茫的眼神霍然闪亮,叫道:“铉.......铉叔!你,你.......终于见到你啦!我是做梦么?”声音呜咽,泪水涌出了眼眶。

    许青铉手掌微摆,示意此刻不宜叙谈,道:“这少年是鄙派剑仙大弟子,三年前接任,各山仙家多有不识。何道长与他争执,大概有些误会。”

    何禹山正愁无可托词,听了这话找到台阶,忙道:“原来真的是剑仙首徒,贫道适才试演术,只为探明他的身份,冒犯处多多包涵。”

    许青铉道:“道长千里远来,验明我剑仙首徒身份真伪。劳烦大驾,十分感激,就此可回山了么?”

    何禹山暗料许青铉法力高强,己方六人远非对手,可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也太丢五台派的脸面,伸手指潇潇和花爷爷,道:“我们入川只为降魔救民。那老头和女子都是妖jīng,剑仙首徒因何庇护他们?内中原因,还望喻示。”

    许青铉尚未答话,李凤歧抢着道:“庇护谁,对付谁,峨嵋派自有道理,用不着告知外人。”

    何禹山哼了一声,手捻胡须故作深沉。许青铉道:“今rì之事,本派尊长自有裁断。各位暂请回山,容rì后拜谒。”

    何禹山料知多留无益,扳着脸道:“剑仙首徒勾结妖邪,这事非同寻常。乱尘大师乃正派领袖,如何处置,四海仙众拭目以待。”冷笑数声,抱了抱拳,挥手命众弟子相随,一行人晃晃荡荡下山去了。

    这时许青铉才转过脸,手扶李凤歧双肩,睁大眼睛仔细端详,颤声道:“凤歧,是你,你还活着。这......这两年你怎么过的?”抚mo他肩背,破衣烂衫里瘦骨嶙峋,活象个饿了三天的叫化子。李凤歧无言应答,只顾嚎啕大哭,脸上却带着狂喜的笑容。

    许青铉暗自纳闷“剑仙弟子养气功夫最好,遇事笃定自若。凤歧师弟怎地忽喜忽悲,哭笑失常?唉,看来他的道行大大退步了。”

    那边潇潇照料花爷爷,询问罗布斯别后经历,忽见李凤歧喜泪欢声,跟许青铉亲密叙谈的种种情状。不知为何,她心中一阵难受,觉得李凤歧站的很远很远,面容也变得越来越陌生。

    李凤歧哭了半天,渐渐收住眼泪,问道:“铉叔,你上巫山干什么?特意来寻找我吗?”

    许青铉打个呼哨,唤那白虎跑到身边,笑道:“我的本命神兽雪狮子长大了,我想给它添个伴儿。因此各山头到处走走,终在川东找到这白老虎,待调教驯服后,带回去给雪狮子配种。”

    李凤歧放声大笑,道:“啊哈,白老虎居然是位窈窕淑女!铉叔为雪狮子的婚事cāo劳,走遍名山大川,既找着了白老虎媳妇,又遇到了失踪多年的凤歧师弟。”

    许青铉道:“与你重逢虽属偶然,但大伙儿为了打探你的下落,近年真是耗尽了神思。各门弟子凡有道行的,轮番出动搜索,行迹遍布天涯海角。遁甲门的乾坤镜高悬山,照遍了五洲四海,仍未发现你的踪影。师尊常常叹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乾坤镜也照不出来,凤歧多半被妖皇所擒,关进了东海的圣水宫。’于是师尊闭关修持,打算炼成‘剑魂’,独闯圣水宫救你脱困。”

    李凤歧哽咽道:“师尊那么大年纪,还替我cāo劳。我这剑仙首徒简直是废物,有什么脸回去见他老人家?”

    许青铉道:“倘若知道你活着,师尊不定怎么高兴呢!好啦,快跟我回山!至于功过得失,你自个儿向师尊禀明。”着拉住李凤歧的手腕,急匆匆往山崖下走。

    李凤歧走了几步,忽又驻足回头,双眼凝望潇潇,目光中饱含依依难舍之意,忽道:“铉叔,那几位是我朋友,带他们到峨嵋山做客,如何?”

    许青铉脸sè微变,喝道:“凤歧师弟!”后半截话隐忍未吐,但意思明白:峨嵋弟子本该降伏妖怪,今rì破例放过,只为顾全你的情面,怎么还要主动跟妖怪套交情?

    李凤歧迟疑半瞬,再也忍不住,挣脱许青铉转身往回跑。潇潇冷眼旁观,已猜出两人交谈的内容,等李凤歧跑到跟前,平静的道:“我们就此告别吧,你快些回峨嵋山,免得师兄弟们挂念。”

    李凤歧嘴巴张开又合拢,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就是无法讲出。潇潇叹口气,眼光转而柔和,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那么多兄弟姐妹,从相伴玩耍,自然比新结识的朋友更好。”

    话中隐含幽怨,却勾起了李凤歧回家的渴盼。他好生为难,抓耳朵挠脑袋。潇潇强作笑颜,宽慰道:“干嘛婆婆妈妈的?又不是生离死别。那位驭兽高手收伏了雪儿,你们可得好好照顾它,以后我要来探视它的。”

    李凤歧愁容顿消,欣然道:“对啊,又不是见不着了!不用你上山,我也自会来找你!”

    潇潇道:“我和花爷爷仍回早先的村寨,救治当地百姓。你若想来,我们随时欢迎。”暗地里伤感,心想“正派弟子和妖jīng作朋友,这话只能骗骗孩子。”

    李凤歧如释重负,向花爷爷欠身作揖,道:“老人家好好将养,晚辈改rì拜访。”

    花爷爷老眼半眯半睁,带着重伤后的呆滞笑意,嘀咕道:“我们结交了剑仙首徒.......仙人保护妖怪,呵呵,妙极,绝妙至极。”

    轮到向罗布斯道别,李凤歧道:“大鼻子老兄,你随潇潇他们同去吧。下次得闲,我陪你游山玩水。”

    谁知罗布斯摇晃脑袋,道:“不,不,我的冒险到此结束。村子里住了两年,程掌柜他们的病都好了。商队很快返回扬州,我也要乘船回到家乡,我也想念家里的婆娘啊!”前面言语倒也通顺,最后“婆娘”两字突兀滑稽,显是从村民嘴里学来的土话。李凤歧不禁莞尔,握住他的手道:“祝你一路顺风,早rì合家团聚!”

    罗布斯热血激荡,干脆张开双臂,跟他来了个狗熊式大拥抱,高声道:“孩子大巫师,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家的门,永远对你敞开!你一定要来看我啊。”到这儿想起了什么,郑重其事的道:“西方也有许多大魔法师,炼金术士,他们有很神奇的本领。你如果见到,一定很感兴趣的。”

    李凤歧大喜,道:“好,好,定要领教。好了,咱们死约会,我早晚必去你们那里,和那什么魔法师比个高低!”

    随后众人互嘱珍重,分道而行。许青铉搀着李凤歧下山。到了平地雇辆大车,一边赶路,一边给李凤歧调养身体。白虎领了许青铉的符咒,避开人烟密集处,自行从荒野奔向峨嵋山。三天后骡车入城,李凤歧理发沐浴,更换衣衫,仪容整理干净才寻路上山。沿途峰峦依旧,林泉如画,白云清风温柔含情,正是人逢喜事jīng神爽,看什么都顺眼。

    从九老洞穿越止僭障,经过长chūn麓,渐渐走到璇玑峰前。李凤歧满指望众同门出来迎接,大伙儿好好热闹一番。哪知经过的地方冷冷清清,偶尔几个孩好奇张望,都是新收的弟子,没一个认识的。李凤歧纳闷,皱眉道:“天机师兄呢?怎么不见尹师弟?还有魔芋大夫,他们都哪儿去了?”

    许青铉道:“自你失踪后,各门高手奔波寻找,少有jīng力清理境域。蜀中的妖魔趁机作乱,祸害了许多正派仙家。于是我们分头行动,一面搜寻你的踪迹,一面救助受害的正道中人。大约半个月前,侯天机和常生子师兄赶往川西,据那边的唐门惨遭灭族,须把幸存的眷属接到峨嵋山来。”完卷舌吹起口哨,呼唤藏在附近山林里的白虎。半柱香的功夫,果然巨影疾驰,那白虎冲出树林,跑到主人脚边亲热磨蹭。

    李凤歧郁闷至极,暗想“因我之故,峨嵋实力大减,正道遭受劫难,罪责之重何以担当?”

    峨嵋弟子听见许青铉的哨音,纷纷走出房屋观望动静。虽多数是十几岁的少年,其中也有认得李凤歧的。一时间消息不胫而走,传遍虚无三峰——失踪多年的剑仙首徒,今天平安回家了!人人奔走相告,笑声,掌声,问候声,到处欢声雷动,群情激扬之际,少不了女弟子们的热泪。

    这时将近中午,众人簇拥李凤歧直奔厨房,叫嚷李师兄回山,定要设宴庆贺!开花大婶闻讯jīng神大振,奋起神勇洗菜烧肉。众弟子聚拢李凤歧周围,搬凳倒茶,七嘴八舌,犹如花草间飞舞的蜜蜂。足足两个时辰,开花大婶才忙活完。四桌山珍海味整治齐备,一字儿排在试炼场的空地内。留山弟子约有三十余名,挤挤凑凑的,都能坐得下。

    李凤歧坐在居中首位,放眼尽是大菜,卤烤rǔ猪紧挨清蒸全羊,油焖冬菇外加红烧狮子头。他既感动又好笑,扭头道:“开花大婶,你什么意思啊?弄这么多大油大荤,想撑死我啊?”

    开花大婶手提竹板,绕着酒席踱步,神情威严堪比巡海夜叉,道:“乱尘大师派我重任,让弟子们每餐吃饱吃好,绝对不能忍饥挨饿。凤歧兄弟外面晃荡了几年,瞧瞧瘦成什么样啦?我怎能袖手旁观?你老老实实听我的,从今天起多吃多睡,半月内给我长胖三十斤!”

    着,她手中竹板拄地,喝道:“这顿饭耗尽了厨房的材料,必须喝光吃光!谁敢剩菜,心我打得他屁股开花!”

    峨嵋弟子举起筷子,齐声叫道:“吃光喝光,不许剩菜!”

    喧闹哄笑此起彼伏,李凤歧捧腹大乐,回忆陵墓里“那样的生活再过一天,我死一万次也甘愿”的感想,登觉愁闷尽消,欢悦之情似要冲破胸膛。又见桌旁放了个酒坛,他提起来凑近唇边,“咕咚咕咚”仰头畅饮.......

    四周忽然安静了,只剩众人的呼吸声。李凤歧放下酒坛,长长舒了口气,笑道:“好酒啊!今儿高兴,大家都喝两杯!”却看众弟子惊奇的望着自己。旁边有人悄声道:“师兄......你,你把酒全喝光啦......十斤老窖呢,本来是给四张桌子预备的......”

    寂静中响起娇嫩的话音,语调却冷冰冰的:“剑仙首徒下山修行那么久,喝酒的本事大大进步了。”话之人紫衣短髻,七八岁左右,正是卜筹门女弟子欧阳萍。

    李凤歧表情尴尬,分辩道:“我,我原本就会喝酒,剑仙门都知道.......若不信,可以问剑仙弟子嘛。”指望同门弟兄帮自己圆谎,睁眼左右环顾,却看熟人均不在场,忙问道:“咦,剑仙弟子怎没来吃饭?尹师弟,顾龙驰,凌波呢?都下山办事去了么?”

    有人答道:“尹赤电,顾龙驰等人忙着演练‘乾坤十二剑’。凌波已炼成天罡仙体,正带领剑仙弟子辟谷养气,准备进入‘止观法界’静修。种种原故,他们不能出关相迎,望李师兄见谅。”

    李凤歧大为失望,喃喃道:“开始辟谷了?已经修到这等地步........。”思量同门道法jīng进,而自己荒废了两年的时光,何德何能担当他们的师兄?想起来愧疚难当,借机叹息道:“唉,难得好酒好菜,可惜人没到齐。”

    又有人道:“师兄莫叹气,剑仙弟子来了的,只恐你见了厌烦。”着从桌边牵出个女孩,指着教道:“快拜见剑仙首徒,喊李师兄啊。”又对李凤歧道:“她名叫东野雪,今年刚三岁,月初才拜入剑仙门。”

    东野雪头梳辫,双手背在身后,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只顾看,嘴巴闭得严丝合缝。那弟子教了几遍没反应,笑着解释:“她是东海野民的遗孤,天生xìng子冷僻。平时就很少开口讲话,李师兄莫见怪。”

    李凤歧听是孤儿,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伸出手掌抚mo她的脑袋。东野雪缩身避开,仍旧背手挺胸,神态中透着股冷峻傲气。李凤歧安慰道:“别怕,雪师妹,往后我教你炼剑。”

    正在这时候,从璇玑峰方向走来两个汉子,昂首大步流星,径直走到李凤歧跟前,施礼道:“劳动剑仙首徒,主事师兄传召,请即刻进见。”

    李凤歧定睛注目,看两人身穿豹皮短褂,背负龙骨长弓,额角凸现金sè肉翅,急忙还礼道:“原来是‘虎贲螭卫’的兄长,敢问现今主管师兄,是驭兽门百里文虎么?”

    峨嵋驭兽门擅长收伏兽类,门中jīng兵称作‘虎贲螭卫’,全部由皈依正道的灵兽组成。两名汉子相貌奇异,却是虎豹所变。既是他们前来相请,推想可知,主事师兄必为驭兽门首徒百里文虎。

    虎贲螭卫答道:“正是,请跟我们前往自然宫。”左右相伴,带着李凤歧飘然离去。众弟子多数年纪幼,忌惮虎贲螭卫的威仪,纷纷退避躲闪。等三个背影走远,大伙儿继续吃喝,但正角儿离场,酒宴冷清了许多。

    李凤歧随虎贲螭卫登上璇玑峰,过了接引桥,步入玄真界,抬头望见自然宫门口的对联——“虚无三峰无虚无,修真九门真修真”,胸中感慨万千,暗叹“惭愧,两世为人,方知‘鸿飞万里恋旧巢,叶高千丈终归根’的道理。”

    虎贲螭卫身为兽类,进不了自然宫,跟外面清修童子交代清楚。再由童子领路,引李凤歧走进宫门,三转两拐,来到西边丹房。厅堂中间安放大鼎,一个男子蹲坐鼎旁,左手拿根勺,怀抱一只狼崽子,右边是放满杯盏的木桌。童子弯腰道:“启禀仙师,剑仙首徒带到。”

    男子并不抬头,勺子从盏子里舀出汁液,心翼翼的喂入狼崽口中。那粗大的指节,铮铮犹如钢铁,动作却轻柔细致,令人不由心生暖意。李凤歧作揖道:“百里师兄,我回来了。”

    百里文虎“嗯”了一声,将狼崽递给童子,吩咐道:“跟虎贲螭卫讲清楚——隔天喂它半盏铜汁,若受不了,就不合驯养,放归山里任其自生自灭。”随即站起身,只见魁伟身形巍然挺拔,仿佛泰山移位,一股雄壮的气魄扑面而来。

    李凤歧吃了一惊,身子往后一缩,寻思“多时不见,百里师兄气势更盛,修为定然更加jīng深。”

    百里文虎指了指凳子,道:“坐。”

    李凤歧慢慢的坐下,舔了舔嘴唇,勉强笑道:“久违师兄,别来无恙?”

    文虎道:“你下山作功德,一去就是两年。”

    李凤歧愈加局促,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他自幼敬畏这位百里师兄,暗料搪塞不过,只好断断续续将经历讲出,至于与潇潇相交等细节,违背峨嵋派门规,因此略过不谈。

    文虎默默的听着,即使明显的破绽,也不追究,等他讲完才抬起头,忽道:“你受过伤?”双目jīng光绽放,仿佛暗夜里闪烁的兽眼。

    李凤歧尚未答言,忽然手腕一紧,已被扣住了脉门,急忙往回缩手,却似蜻蜓撼玉柱,哪里挣得动分毫!跟着一股热气透入**道,转瞬流遍全身,汇入丹田内氤氲存蓄。体内那些旧伤余毒,陡然间尽皆化解。试着吐纳几次,自觉身体轻灵,法力已经复原如初。他才知文虎是为自己疗伤,心头感激,暗想“百里师兄形貌粗豪,其实冷面热肠,对我们从来爱护有加。”

    文虎放开手,道:“你提到的水底陵墓,离火神剑等事,与本派的兴衰大有关系,rì后休向旁人泄露。”沉思片刻,又道:“至于你话中的隐情,既不便告诉我,那么你亲自向师尊禀报罢。”

    李凤歧红了脸,知道文虎心细如发,早看穿了自己的心事,道:“听师尊闭关修炼‘剑魂’,哪有空理会我?”

    文虎道:“师尊现在要见你。”

    道门中的讲究,修炼者坐关必须独处,否则内丹极易损毁。乱尘大师闭关期间仍要传见弟子,可见事态严重,已到刻不容缓。李凤歧脸sè泛白,道:“师尊尚未出关,还要见我,岂.......岂非损伤仙体?”

    文虎不爱多讲话,只道:“随我来,自然明白。”转身迈步,走向墙边的门。李凤歧心中忐忑,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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