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亮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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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仙界·月宫】
凄凄惨惨。
月宫里的女人依旧孤单地守着她一个人的宫殿。广寒深宫，甚至是整个月亮之上，都是那么冷冷清清的，既没有人来造访，更不见一丝流云掠过。只是那样的，冷清寂寥。
姮娥仙子轻轻撩起那垂下去的几缕发丝，抬起头，却正看见宫外那挂满了冰柱的月桂树。那双眼睛里，顿时便噙满了哀伤。连伐树的吴刚也被谴走了，而她一个人却只能终日地留守于此，望穿秋水，却终究还是那些地方，那点沧桑。这月里的世界，怎么就不能变化些什么呢？
冷冷清清，终究只是那么的冷冷清清！
她在这里孤独地呆了多少年啊？很久了，久到连她自己都算不清楚。
天上一个时辰，人间便是一月流逝；而天上一天，人间就是一年的轮回。
可是这月宫呢？虽然也在天上，可因为是封禁之地，时间流逝的速度却并不一样！人间一天，月里便要冷清十年！这种无穷无尽的孤独，是这世上最痛苦的折磨。可谁有办法能放她离开呢？
再没有人！虽说很久以前也曾听信奸险之言，的确服药离开。可是待得如今，便是万万不可能了啊！那药，终其一生也只能服用一次，仅仅一次而已！离开过月宫一次，药效失散，便又得重新回到这里。再然后，便再没有离开的机会了啊！
真是残酷至极呢！可，谁叫自己曾经太过骄纵，也太过自私呢？
转过身去，抱起那只相随不弃的玉兔，姮娥仙子不禁泪凝满眶：以前的日子，怎么就那么不珍惜呢！
不禁地，她的思绪也飘飞到很久以前的那片人间山林里，回味起当初的浪漫，温馨。数千年如一日，乐此不疲。
【梦境·姮娥仙子】
她的容颜是那样美丽！
天下女人都想要跟她争风吃醋，可又有谁有能力拼得过她呢？那份柔情，那举止之间的温存又是何人习得来的呢？
天下男人也都在垂涎她的美色。一颦一笑，足以换取天下太平！所谓倾国倾城之貌，也只她，独富此态独具此韵。
可是最终的姮娥却偏生嫁给了一个山野莽夫——羿。全天下的男人都替她不值，可是，有谁能够挽回这个女子孤高而傲慢的心呢？身份的高贵，虽说外人不知，可是那举手抬足间的气魄，早已然化成了全天下女人效仿的姿态。
她如此地自豪，又是那样地会隐藏自己。
如同其他男人的妻子一样，整天守在家中洗衣做饭、纳鞋缝纱。日复一日，可她觉得值得。这便是她所要的幸福——和她的男人在一起，相亲相爱，白头到老，至死不渝。
白天送走爱人，晚上迎回那一身汗水的男人，她替他擦去疲劳，轻轻地送上那可口的饭菜。醉人的眼神，在夫君的眼里，都是莫名的感动。耳语不断，便是她每天的收获。换着花样听来的情话，她都好好地珍藏心间。这个世上，除了羿，还有谁能令这拥有高贵身份的姮娥仙子甘愿俯首，为奴为婢地任由差遣？她得意地躺在他的身后，不用和任何女人去争斗，便可以牢牢地缚住他的相思、她的幸福。
一辈子。
她曾以为，他们一直都能这样下去，直到一辈子的结束；她以为，这个世上只有她和她的夫君；她以为，诸神寂灭，人间大地上，只有她才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人物。
可是她偏偏错了！
天上无端地多出了九个太阳。她的夫君，民族的英雄要再次拯救整个天下！背弓执箭，他在她眼前消失，一个人去攀登那最高最险的山峰。
她一个人留在家中，祝福着，期盼着，也悄悄地凝视着。
她不能够输，她更不能让她的夫君变成世人的笑柄！她也得意，那十支锋利的弓箭，早已用自己的法力精炼过了。只要羿射出去，她就一定可以让箭飞至九天射中太阳！哪怕那是东海界尊贵的太阳神帝俊的儿子，她也毫不在乎！
她的身份，她的力量，除了天帝天后，除了帝子帝女，还有谁敢动她一根汗毛！
而结果，自然地，便是她成功了！那凡人的弓箭早已经超出了人们的想象，那一支箭竟兀地射上万里云空，诛尽作孽之日！
那一天，当万民对英雄的呼声震耳欲聋之时，她就笑了，这个天下只能是她与夫君的了！她轻轻松松便让羿站在了世人的巅峰，无人能及！
然后，她隐去法力，又继续如往常一般地化作那个只懂娇媚的柔弱女子。
【九天仙界·月宫】
“这一切，难道当真都是注定的吗？”姮娥的心紧紧地拧在一起。
她明白！这么多年的分离与苦难，无非都只因为自己的狂妄自大，自私自利！
——凡人传说的还真是对呢！尽管他们都只说对了结果，过程却相差十万八千里！
的确，她的夫君，羿射下了九个太阳，连昆仑界西王母都赶来祝贺。那一包祝福羿与她长生不老的仙丹灵药就成了那天晚上最耀眼的贺礼。
可是，羿却偏偏不吃。她明白，夫君是想要把仙药留给自己，想让自己永葆青春长生不老。可是她不敢实言相告：她本就是长生不死之身。若是她再吃下那一包仙药，她就只会永远飘向这个世界的最高处，无法再临人间！
于是，当年的她假意地不在乎世人所艳羡的长生不死。她竭力地瞒着，拖着，直到那个孩子的出现……
仙子的心终究抽搐地厉害。
是命运吧！
只因为那个名叫水童的孩子好奇地动了动那箭筒里的最后一支箭，姮娥便起了杀心！
那是独属于夫君的利箭！她不能容忍任何凡人去触碰他的箭。
那个凡人犯了她的忌讳。她一时忍受不住，用了世上最恶毒的方法，将那孩童的元神紧紧束缚在身体之中，活活地折磨着他的灵魂，直到灵魂灭殆，精气尽散
，至死方休！
但是，不幸的是，直到现在，仙子都还会被睡梦里出现的孩子临死前的一双眼神给恐惧，给惊醒：那孩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凄婉而绝望地凝望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英雄，她的丈夫——羿！
“你……”
她不甘，也不愿解释，所以她一时恼恨将那仙药一饮而尽。“你若是要责骂我，免了吧！”
话一说完，仙药便起了作用，轻轻盈盈地，姮娥飘飞起来。眼神里，没有抱歉，只有无尽的恨和委屈。她是那般的固执，倔强，清高而不愿低头，她又是那番的执着，甘愿误会也不愿停留。
“你若爱我，又怎会用这种眼神看我！”
末了，姮娥闭上双眼，不去看羿，更不打算再予理会。固执地，任由着自己飞，飞到高处，登临月宫，被囚禁，然后便再无法离开这囚笼！
可是，姮娥却早已后悔。数千年的孤独，绝唱，纵使有玉兔作伴，却终究都只有自己一个而已。她以泪洗面，等待着，一直等待着，她一直这么固执地幻想着：总有一天，心疼她的夫君一定会找到办法了飞到她的身边。
可惜，她错了。——那个人，他始终都没有来！
她又恨又怨。
然后，到了那一年，她听从奸人的诡计，服下了那离魂的药，才使得她第一次找到机会重返人间，才第一次亲眼见到他的转世化身！
但是，见到羿的那一刻，她却哭了。居然，他从来就没有责怪过自己啊！杀死了那个孩子，哪怕会面对千夫所指，他都会同她一道承担的。但是，她却不信任他，选择了一个人服药离去。
——这么多年的等待、怨恨，却都是自己对自己苦苦的折磨！
是自己太过无知，是自己太过倔强，还是说，只是自己太过愚蠢，一直被人摆布？
姮娥受够了，她想要留在羿的身旁。
可是没有办法，药效结束，她的魂终究还得回到孤寂的月宫之中。她终究要与她日夜思念的夫君分隔两地，永世不复相见！
“这便是命吧！”无奈，姮娥仙子擦去眼角的泪痕，静静地坐在原地，默默地荒废着时光。兴许，终有一日，还是可以重逢再见的吧。
期待，一直的，一刻都不曾停止。
但是……
“考虑好了吗？姮娥妹妹。”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宛若诅咒一般，紧紧地缠绕在姮娥仙子的周身，无从抵抗。
——明明听得真真切切，却终找不出说话之人。
“难道，你不想与你的羿——”那个声音妖娆地笑了起来，“再长相厮守了么？”
现在，姮娥肯定了。这个声音，的确就是诅咒，让自己毫无还击之力的诅咒！
“你要知道，你的羿，此刻正受着无尽的煎熬。但是只要你愿意，一切都可以结束。我会放你离开去同他团聚，而你们也定会满意我对你们的安排……”
“满意？呵呵，我若不同意，你又要怎样。今时已然不同往日，你我都是这月宫中的阶下囚。就算我愿意帮你，那么胜算呢？没有胜算的。你那个帝子哥哥，他根本就不会上你的当。他所关心之人，从来都不是你。”
“我自有我的办法。只要你能帮我开好这个头。剩下的事情，不需要你费心。”
“是么。”姮娥冷笑一声，默然。
“姮娥，我许你同羿厮守的未来——只要你帮我这一次。来日，我必报恩于你。”
“不必了吧。”姮娥的声音低沉得仿佛没有了生机。“当年你也说能助我离开这囚笼，最后不是一样受限于药效吗。我不会再信你了。”
“你——！”黑暗里的声音气急，但是转瞬她就安宁下来，一抹娇媚，款款而起，“姮娥妹妹。若我告诉你，这一次，不光是我一人想要设计他，我还有帮手——那，你可愿意？”
“帮手？”姮娥斜觑向身后的阴影，仍不置信，“你我终年都困守于这月宫之中，不得逃脱。你，又如何去寻找帮手？亦或者说，这天下间，有哪个不识趣的，胆敢公然违逆天帝与帝子，而反过来对你这样一个阶下囚趋附献媚？”
“苦情，恨海，绝尘宫。”
一字一顿，宛若尖刀。姮娥仙子听着，竟是突然便闷不吭声，久久难以置信。
“怎么？你质疑我？”
“怎……怎么可能呢……苦情恨海……”姮娥艰难地摇了摇头，“碧婕夫人，她竟会愿意助你？她怎么可能……”
“她当然可能。”黑暗中的女声不禁洋洋自得起来。“你以为，她就那样甘愿一辈子永远固守在那个虚无缥缈的云海之间？她也有所求。而要想达成所求，与我合作，自然是最好的选择。所以——”
“哼。”姮娥却是打断。“同你合作又怎样。碧婕夫人，就算她有所求，为何偏要与你合作。天上人间，她有何事需要你来助她达成？没有吧。她几乎可以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虽没有权势，但是苦情恨海，那样一个偌大的地方，她终究是那里的王。她连天帝都可以不用拜会，凭什么，你能助她？”姮娥自是不信。何况，就算碧婕夫人有所愿，有所求，可以她的身份和地位，又何须与这自甘堕落的人为伍！
“你知道的倒还不少。不过，你终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言语之间，冷冷地却是讥诮。“总之，我们已经达成联盟。现在，就看你愿不愿意入伙了。你不愿，我亦不会强求。但是，待我离开这囚笼之时，你休要求我放你一同离去！”
言之凿凿，那般笃定。姮娥终是长叹一声，心下幽幽：“也罢。若她自觉进来，我必依你之言蛊惑于她。但，将来之事，我也不敢完全寄托希望于你之手。——女裔。你就好好地当你的帝女不行么？”
风，乍起。黑暗中的声音终究没有理会这劝慰之声。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与天相争。当真，这帝女是从来都不会畏惧或害怕的。
【九天仙界·月宫外】
九天之上，烟波浩渺。一场安宁大会此刻正在那云霄之上的青枫林园中开得是风流遍地，惊绝九天。
只是在那临近月宫的玉璃桥畔，却只见着一人清冷地站在那烟波之中，黯然神伤。“师父说的话，可都是真的吗？”她，便是玉女霓裳。而她的师父，自是南海观世音菩萨。
——观音大士已然前往西天灵山回复佛祖寻访取经人一事，而在离去之前却也吩咐她的三位弟子一同前来天宫参加这安宁大会。
“师姐今儿这是怎么了？”黯然的霓裳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悄然来到身后的师弟，木吒，或者说，灵虚。“师父吩咐我们前来参加这安宁大会之时，师姐的心情不都还是好好的么。怎么端地上了天，进了那园子，师姐反倒是忧郁起来了？”木吒在她的身边笑着，完全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不知忧愁。
可是，霓裳却丝毫没有听进去。“师弟，你知道吗？这次上天之前，师父悄悄地对我说，宿命将至，命盘逆转，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可是你知道吗，我好害怕。我不知道所谓的宿命是什么，也不清楚命相，究竟会逆转成何样。我只是怕，片刻都无法安宁。”末了，霓裳终是沉默地低下头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可不能让师弟见笑了。
“师姐，既然一切都是定数，那么该来的，它就终究会来！何况，那宿命什么时候来，怎么样子来，不都是我们没有办法去预测和感觉到的吗！既然没有先兆，又不可察觉，那师姐这样愁眉苦脸不也同样无济于事吗。兴许，所谓宿命，要等到千年之后呢！诶——师姐，师姐……”
霓裳没有继续听他说下去。这样的话，她又何尝不会劝说给自己听呢？只是回想起当初师父同她说起那些话的时候，那副表情却是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凝重啊！
“你不会明白。师父，她说这话的时候，那种难过，那种不舍，那种担忧……那是你们所万万想象不到的啊！我看得出来，那一定会是一个很不好的未来。所以师父她老人家才……”
霓裳终是一言不发，一个人倔强地转身离去，留下一愣一愣的木吒在后面不知所措，茫然而困惑。
【九天仙界·月宫】
沿着路，一个人静静地，没有给自己一点保护。霓裳已经没有心思去感官周围的一切了。哪怕已深入虎穴，恐怕她也不会后退和害怕的吧。太忘我了啊！周围也静静的——这倒不是她的错觉，而是真的很安静。因为这里是只有姮娥仙子一人所居住的月宫深处。
寂寞，无奈，冷清。这些纷乱搅扰的气流继续围绕在姮娥仙子的周身，她只悄然回首，便见到了这个闯入她独有的地方——月里广寒之殿的霓裳玉女。
“你终于来了。”仙子的声音宛若观音大士的梵音一般，清幽而暗香。而她的装束却早已如常，泪痕不再。
霓裳忙抬起头来看。“姮娥仙子？”的确是她，传言中，三界中那个最自私却又最悲哀的妇人。只是，她也在这荒凉的地方被囚禁了数千年却依旧无法挣脱牢笼。她也算是这天上人间最可怜的人儿了吧。
——毕竟不是这牢笼里困着的人，她又怎会知晓这牢笼里的时间有异？
“仙子，知道我会来？”霓裳疑道。
姮娥仙子微微地笑起，轻启朱唇：“世人都说，那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殊不知，落花有意，流水却无情啊！那流水，无端地中意上了那岸边的一颗石头！”
霓裳一脸诧异：“流水？落花？还有石头。什么意思？”
“仙子的意思是说：你是流水。而这扰乱你清修的嘛，便是那岸上的一方灵石。”
“你知道？你知道是什么要改变我的宿命了吗？”突现出明亮的眼睛却又忽地暗淡下去，霓裳摇摇头，“不可能。仙子总在这月宫里呆着，怎么可能会知道外边的事情。”
“那你信不信：仙子却也绝非凡人口中传说的那般自私和小气呀！”姮娥的声音，就像是充进了一股奇异的力量，让这听到她言语的人不由得凝神地看向她。
霓裳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传言中的姮娥仙子，的确是为了成仙而偷吃了那昆仑西王母送给她丈夫羿的长生不老药。“难不成，这一切都是假的？怎么可能。”她还是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我就知道，你是不信我的。的确，就像传言中的一样，我是独独一人吃了那长生不老药，一个人永远地留住了那时的青春美丽。可到头来，却也还是要一个人永远孤寂地被束缚在这清冷的地方，一个人做那冷硬如石的月饼，一个人慢慢地嚼，无奈地等，没有尽头，又无法离开。你明白那种孤独而绝望的痛苦吗？你又能否了解，那种饱含屈辱却无人听诉的折磨？”
姮娥仙子的表情像是在苦笑一般。“可你也要明白，天上人间，不需要吃那长生不老药便可以永驻青春的人，绝非少数，而且，也绝对不止那些修仙习道的神仙。”骤然间，话音却是一转，“你先走吧。若是有机缘，我下次再与你说个详细好了。”
“下次？为什么？”霓裳甚是不解。
“落花来了。”姮娥仙子轻然微笑，眼神示意地偏向霓裳身后。
“落花？”霓裳疑惑地回过头去，却只看到她唯一的师兄——天劫金童。
“他，是落花？”这句话，留在心里。霓裳没有说出来，只微微朝着姮娥仙子施礼拜别便默然地随着师兄离去了。
月，静谧地发散着银亮的光辉。
那一棵月桂树上，冰晶倒悬，落叶剔透，美丽而不可方物。
仙子看着那对师兄妹远去，却是不自禁地伸手去触及那透着刺骨寒气的树枝叶片。只微微用力，一片叶便断了根脉，直跌在她的手心，却一下子失落了所有的光华和寒气。
“莫道是，情怯如此？”心下悲苦，痛彻心扉，寒透肌骨。
【九天仙界·月宫】
凄凄惨惨。
月宫里的女人依旧孤单地守着她一个人的宫殿。广寒深宫，甚至是整个月亮之上，都是那么冷冷清清的，既没有人来造访，更不见一丝流云掠过。只是那样的，冷清寂寥。
姮娥仙子轻轻撩起那垂下去的几缕发丝，抬起头，却正看见宫外那挂满了冰柱的月桂树。那双眼睛里，顿时便噙满了哀伤。连伐树的吴刚也被谴走了，而她一个人却只能终日地留守于此，望穿秋水，却终究还是那些地方，那点沧桑。这月里的世界，怎么就不能变化些什么呢？
冷冷清清，终究只是那么的冷冷清清！
她在这里孤独地呆了多少年啊？很久了，久到连她自己都算不清楚。
天上一个时辰，人间便是一月流逝；而天上一天，人间就是一年的轮回。
可是这月宫呢？虽然也在天上，可因为是封禁之地，时间流逝的速度却并不一样！人间一天，月里便要冷清十年！这种无穷无尽的孤独，是这世上最痛苦的折磨。可谁有办法能放她离开呢？
再没有人！虽说很久以前也曾听信奸险之言，的确服药离开。可是待得如今，便是万万不可能了啊！那药，终其一生也只能服用一次，仅仅一次而已！离开过月宫一次，药效失散，便又得重新回到这里。再然后，便再没有离开的机会了啊！
真是残酷至极呢！可，谁叫自己曾经太过骄纵，也太过自私呢？
转过身去，抱起那只相随不弃的玉兔，姮娥仙子不禁泪凝满眶：以前的日子，怎么就那么不珍惜呢！
不禁地，她的思绪也飘飞到很久以前的那片人间山林里，回味起当初的浪漫，温馨。数千年如一日，乐此不疲。
【梦境·姮娥仙子】
她的容颜是那样美丽！
天下女人都想要跟她争风吃醋，可又有谁有能力拼得过她呢？那份柔情，那举止之间的温存又是何人习得来的呢？
天下男人也都在垂涎她的美色。一颦一笑，足以换取天下太平！所谓倾国倾城之貌，也只她，独富此态独具此韵。
可是最终的姮娥却偏生嫁给了一个山野莽夫——羿。全天下的男人都替她不值，可是，有谁能够挽回这个女子孤高而傲慢的心呢？身份的高贵，虽说外人不知，可是那举手抬足间的气魄，早已然化成了全天下女人效仿的姿态。
她如此地自豪，又是那样地会隐藏自己。
如同其他男人的妻子一样，整天守在家中洗衣做饭、纳鞋缝纱。日复一日，可她觉得值得。这便是她所要的幸福——和她的男人在一起，相亲相爱，白头到老，至死不渝。
白天送走爱人，晚上迎回那一身汗水的男人，她替他擦去疲劳，轻轻地送上那可口的饭菜。醉人的眼神，在夫君的眼里，都是莫名的感动。耳语不断，便是她每天的收获。换着花样听来的情话，她都好好地珍藏心间。这个世上，除了羿，还有谁能令这拥有高贵身份的姮娥仙子甘愿俯首，为奴为婢地任由差遣？她得意地躺在他的身后，不用和任何女人去争斗，便可以牢牢地缚住他的相思、她的幸福。
一辈子。
她曾以为，他们一直都能这样下去，直到一辈子的结束；她以为，这个世上只有她和她的夫君；她以为，诸神寂灭，人间大地上，只有她才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人物。
可是她偏偏错了！
天上无端地多出了九个太阳。她的夫君，民族的英雄要再次拯救整个天下！背弓执箭，他在她眼前消失，一个人去攀登那最高最险的山峰。
她一个人留在家中，祝福着，期盼着，也悄悄地凝视着。
她不能够输，她更不能让她的夫君变成世人的笑柄！她也得意，那十支锋利的弓箭，早已用自己的法力精炼过了。只要羿射出去，她就一定可以让箭飞至九天射中太阳！哪怕那是东海界尊贵的太阳神帝俊的儿子，她也毫不在乎！
她的身份，她的力量，除了天帝天后，除了帝子帝女，还有谁敢动她一根汗毛！
而结果，自然地，便是她成功了！那凡人的弓箭早已经超出了人们的想象，那一支箭竟兀地射上万里云空，诛尽作孽之日！
那一天，当万民对英雄的呼声震耳欲聋之时，她就笑了，这个天下只能是她与夫君的了！她轻轻松松便让羿站在了世人的巅峰，无人能及！
然后，她隐去法力，又继续如往常一般地化作那个只懂娇媚的柔弱女子。
【九天仙界·月宫】
“这一切，难道当真都是注定的吗？”姮娥的心紧紧地拧在一起。
她明白！这么多年的分离与苦难，无非都只因为自己的狂妄自大，自私自利！
——凡人传说的还真是对呢！尽管他们都只说对了结果，过程却相差十万八千里！
的确，她的夫君，羿射下了九个太阳，连昆仑界西王母都赶来祝贺。那一包祝福羿与她长生不老的仙丹灵药就成了那天晚上最耀眼的贺礼。
可是，羿却偏偏不吃。她明白，夫君是想要把仙药留给自己，想让自己永葆青春长生不老。可是她不敢实言相告：她本就是长生不死之身。若是她再吃下那一包仙药，她就只会永远飘向这个世界的最高处，无法再临人间！
于是，当年的她假意地不在乎世人所艳羡的长生不死。她竭力地瞒着，拖着，直到那个孩子的出现……
仙子的心终究抽搐地厉害。
是命运吧！
只因为那个名叫水童的孩子好奇地动了动那箭筒里的最后一支箭，姮娥便起了杀心！
那是独属于夫君的利箭！她不能容忍任何凡人去触碰他的箭。
那个凡人犯了她的忌讳。她一时忍受不住，用了世上最恶毒的方法，将那孩童的元神紧紧束缚在身体之中，活活地折磨着他的灵魂，直到灵魂灭殆，精气尽散
，至死方休！
但是，不幸的是，直到现在，仙子都还会被睡梦里出现的孩子临死前的一双眼神给恐惧，给惊醒：那孩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凄婉而绝望地凝望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英雄，她的丈夫——羿！
“你……”
她不甘，也不愿解释，所以她一时恼恨将那仙药一饮而尽。“你若是要责骂我，免了吧！”
话一说完，仙药便起了作用，轻轻盈盈地，姮娥飘飞起来。眼神里，没有抱歉，只有无尽的恨和委屈。她是那般的固执，倔强，清高而不愿低头，她又是那番的执着，甘愿误会也不愿停留。
“你若爱我，又怎会用这种眼神看我！”
末了，姮娥闭上双眼，不去看羿，更不打算再予理会。固执地，任由着自己飞，飞到高处，登临月宫，被囚禁，然后便再无法离开这囚笼！
可是，姮娥却早已后悔。数千年的孤独，绝唱，纵使有玉兔作伴，却终究都只有自己一个而已。她以泪洗面，等待着，一直等待着，她一直这么固执地幻想着：总有一天，心疼她的夫君一定会找到办法了飞到她的身边。
可惜，她错了。——那个人，他始终都没有来！
她又恨又怨。
然后，到了那一年，她听从奸人的诡计，服下了那离魂的药，才使得她第一次找到机会重返人间，才第一次亲眼见到他的转世化身！
但是，见到羿的那一刻，她却哭了。居然，他从来就没有责怪过自己啊！杀死了那个孩子，哪怕会面对千夫所指，他都会同她一道承担的。但是，她却不信任他，选择了一个人服药离去。
——这么多年的等待、怨恨，却都是自己对自己苦苦的折磨！
是自己太过无知，是自己太过倔强，还是说，只是自己太过愚蠢，一直被人摆布？
姮娥受够了，她想要留在羿的身旁。
可是没有办法，药效结束，她的魂终究还得回到孤寂的月宫之中。她终究要与她日夜思念的夫君分隔两地，永世不复相见！
“这便是命吧！”无奈，姮娥仙子擦去眼角的泪痕，静静地坐在原地，默默地荒废着时光。兴许，终有一日，还是可以重逢再见的吧。
期待，一直的，一刻都不曾停止。
但是……
“考虑好了吗？姮娥妹妹。”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宛若诅咒一般，紧紧地缠绕在姮娥仙子的周身，无从抵抗。
——明明听得真真切切，却终找不出说话之人。
“难道，你不想与你的羿——”那个声音妖娆地笑了起来，“再长相厮守了么？”
现在，姮娥肯定了。这个声音，的确就是诅咒，让自己毫无还击之力的诅咒！
“你要知道，你的羿，此刻正受着无尽的煎熬。但是只要你愿意，一切都可以结束。我会放你离开去同他团聚，而你们也定会满意我对你们的安排……”
“满意？呵呵，我若不同意，你又要怎样。今时已然不同往日，你我都是这月宫中的阶下囚。就算我愿意帮你，那么胜算呢？没有胜算的。你那个帝子哥哥，他根本就不会上你的当。他所关心之人，从来都不是你。”
“我自有我的办法。只要你能帮我开好这个头。剩下的事情，不需要你费心。”
“是么。”姮娥冷笑一声，默然。
“姮娥，我许你同羿厮守的未来——只要你帮我这一次。来日，我必报恩于你。”
“不必了吧。”姮娥的声音低沉得仿佛没有了生机。“当年你也说能助我离开这囚笼，最后不是一样受限于药效吗。我不会再信你了。”
“你——！”黑暗里的声音气急，但是转瞬她就安宁下来，一抹娇媚，款款而起，“姮娥妹妹。若我告诉你，这一次，不光是我一人想要设计他，我还有帮手——那，你可愿意？”
“帮手？”姮娥斜觑向身后的阴影，仍不置信，“你我终年都困守于这月宫之中，不得逃脱。你，又如何去寻找帮手？亦或者说，这天下间，有哪个不识趣的，胆敢公然违逆天帝与帝子，而反过来对你这样一个阶下囚趋附献媚？”
“苦情，恨海，绝尘宫。”
一字一顿，宛若尖刀。姮娥仙子听着，竟是突然便闷不吭声，久久难以置信。
“怎么？你质疑我？”
“怎……怎么可能呢……苦情恨海……”姮娥艰难地摇了摇头，“碧婕夫人，她竟会愿意助你？她怎么可能……”
“她当然可能。”黑暗中的女声不禁洋洋自得起来。“你以为，她就那样甘愿一辈子永远固守在那个虚无缥缈的云海之间？她也有所求。而要想达成所求，与我合作，自然是最好的选择。所以——”
“哼。”姮娥却是打断。“同你合作又怎样。碧婕夫人，就算她有所求，为何偏要与你合作。天上人间，她有何事需要你来助她达成？没有吧。她几乎可以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虽没有权势，但是苦情恨海，那样一个偌大的地方，她终究是那里的王。她连天帝都可以不用拜会，凭什么，你能助她？”姮娥自是不信。何况，就算碧婕夫人有所愿，有所求，可以她的身份和地位，又何须与这自甘堕落的人为伍！
“你知道的倒还不少。不过，你终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言语之间，冷冷地却是讥诮。“总之，我们已经达成联盟。现在，就看你愿不愿意入伙了。你不愿，我亦不会强求。但是，待我离开这囚笼之时，你休要求我放你一同离去！”
言之凿凿，那般笃定。姮娥终是长叹一声，心下幽幽：“也罢。若她自觉进来，我必依你之言蛊惑于她。但，将来之事，我也不敢完全寄托希望于你之手。——女裔。你就好好地当你的帝女不行么？”
风，乍起。黑暗中的声音终究没有理会这劝慰之声。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与天相争。当真，这帝女是从来都不会畏惧或害怕的。
【九天仙界·月宫外】
九天之上，烟波浩渺。一场安宁大会此刻正在那云霄之上的青枫林园中开得是风流遍地，惊绝九天。
只是在那临近月宫的玉璃桥畔，却只见着一人清冷地站在那烟波之中，黯然神伤。“师父说的话，可都是真的吗？”她，便是玉女霓裳。而她的师父，自是南海观世音菩萨。
——观音大士已然前往西天灵山回复佛祖寻访取经人一事，而在离去之前却也吩咐她的三位弟子一同前来天宫参加这安宁大会。
“师姐今儿这是怎么了？”黯然的霓裳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悄然来到身后的师弟，木吒，或者说，灵虚。“师父吩咐我们前来参加这安宁大会之时，师姐的心情不都还是好好的么。怎么端地上了天，进了那园子，师姐反倒是忧郁起来了？”木吒在她的身边笑着，完全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不知忧愁。
可是，霓裳却丝毫没有听进去。“师弟，你知道吗？这次上天之前，师父悄悄地对我说，宿命将至，命盘逆转，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可是你知道吗，我好害怕。我不知道所谓的宿命是什么，也不清楚命相，究竟会逆转成何样。我只是怕，片刻都无法安宁。”末了，霓裳终是沉默地低下头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可不能让师弟见笑了。
“师姐，既然一切都是定数，那么该来的，它就终究会来！何况，那宿命什么时候来，怎么样子来，不都是我们没有办法去预测和感觉到的吗！既然没有先兆，又不可察觉，那师姐这样愁眉苦脸不也同样无济于事吗。兴许，所谓宿命，要等到千年之后呢！诶——师姐，师姐……”
霓裳没有继续听他说下去。这样的话，她又何尝不会劝说给自己听呢？只是回想起当初师父同她说起那些话的时候，那副表情却是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凝重啊！
“你不会明白。师父，她说这话的时候，那种难过，那种不舍，那种担忧……那是你们所万万想象不到的啊！我看得出来，那一定会是一个很不好的未来。所以师父她老人家才……”
霓裳终是一言不发，一个人倔强地转身离去，留下一愣一愣的木吒在后面不知所措，茫然而困惑。
【九天仙界·月宫】
沿着路，一个人静静地，没有给自己一点保护。霓裳已经没有心思去感官周围的一切了。哪怕已深入虎穴，恐怕她也不会后退和害怕的吧。太忘我了啊！周围也静静的——这倒不是她的错觉，而是真的很安静。因为这里是只有姮娥仙子一人所居住的月宫深处。
寂寞，无奈，冷清。这些纷乱搅扰的气流继续围绕在姮娥仙子的周身，她只悄然回首，便见到了这个闯入她独有的地方——月里广寒之殿的霓裳玉女。
“你终于来了。”仙子的声音宛若观音大士的梵音一般，清幽而暗香。而她的装束却早已如常，泪痕不再。
霓裳忙抬起头来看。“姮娥仙子？”的确是她，传言中，三界中那个最自私却又最悲哀的妇人。只是，她也在这荒凉的地方被囚禁了数千年却依旧无法挣脱牢笼。她也算是这天上人间最可怜的人儿了吧。
——毕竟不是这牢笼里困着的人，她又怎会知晓这牢笼里的时间有异？
“仙子，知道我会来？”霓裳疑道。
姮娥仙子微微地笑起，轻启朱唇：“世人都说，那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殊不知，落花有意，流水却无情啊！那流水，无端地中意上了那岸边的一颗石头！”
霓裳一脸诧异：“流水？落花？还有石头。什么意思？”
“仙子的意思是说：你是流水。而这扰乱你清修的嘛，便是那岸上的一方灵石。”
“你知道？你知道是什么要改变我的宿命了吗？”突现出明亮的眼睛却又忽地暗淡下去，霓裳摇摇头，“不可能。仙子总在这月宫里呆着，怎么可能会知道外边的事情。”
“那你信不信：仙子却也绝非凡人口中传说的那般自私和小气呀！”姮娥的声音，就像是充进了一股奇异的力量，让这听到她言语的人不由得凝神地看向她。
霓裳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传言中的姮娥仙子，的确是为了成仙而偷吃了那昆仑西王母送给她丈夫羿的长生不老药。“难不成，这一切都是假的？怎么可能。”她还是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我就知道，你是不信我的。的确，就像传言中的一样，我是独独一人吃了那长生不老药，一个人永远地留住了那时的青春美丽。可到头来，却也还是要一个人永远孤寂地被束缚在这清冷的地方，一个人做那冷硬如石的月饼，一个人慢慢地嚼，无奈地等，没有尽头，又无法离开。你明白那种孤独而绝望的痛苦吗？你又能否了解，那种饱含屈辱却无人听诉的折磨？”
姮娥仙子的表情像是在苦笑一般。“可你也要明白，天上人间，不需要吃那长生不老药便可以永驻青春的人，绝非少数，而且，也绝对不止那些修仙习道的神仙。”骤然间，话音却是一转，“你先走吧。若是有机缘，我下次再与你说个详细好了。”
“下次？为什么？”霓裳甚是不解。
“落花来了。”姮娥仙子轻然微笑，眼神示意地偏向霓裳身后。
“落花？”霓裳疑惑地回过头去，却只看到她唯一的师兄——天劫金童。
“他，是落花？”这句话，留在心里。霓裳没有说出来，只微微朝着姮娥仙子施礼拜别便默然地随着师兄离去了。
月，静谧地发散着银亮的光辉。
那一棵月桂树上，冰晶倒悬，落叶剔透，美丽而不可方物。
仙子看着那对师兄妹远去，却是不自禁地伸手去触及那透着刺骨寒气的树枝叶片。只微微用力，一片叶便断了根脉，直跌在她的手心，却一下子失落了所有的光华和寒气。
“莫道是，情怯如此？”心下悲苦，痛彻心扉，寒透肌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