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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血写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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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只承认自己法名静心的大帅府三姨娘李华青,正在写一卷《金刚经》。看看她用的墨,骆羽杉一惊,她竟是在刺血写经!

    经文用端楷书写,字字不苟,字体清秀,已经写好的部分有点浅褐色。微微一震之后,骆羽杉旋即想起了二姨娘念的那封她写给心上人的信:一入侯门深如海,悔当初一念之差误我青春,亦毁兄之前程……妹既陷身侯门,不再寄其他奢望。生生死死,视为寻常之事,此心既死,一切均视等闲。唯盼仁兄身体康复,再树凌云之志,勿为儿女情长所困……

    郎才女貌的两个人,竟毁在一桩强取豪夺的婚姻里,实在令人浩叹。再看看她的脸色,骆羽杉不由微蹙了眉头。

    脸色苍白,几乎没有什么血色。就这样的身体她竟然还在刺血写经,可是她根本对尘世没有了任何留恋?

    正想着,听到二姨娘笑着轻声劝说道:“羽杉是学医的,医术也不错,你就让她看看吧,自己的身子还是要用心些。”

    静心依旧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骆羽杉温柔地注视着她,眼里是尊重和同病相怜的理解。

    因为了她的眼神,静心的面容也柔和了下来,轻轻说道:“施主,请随我来。”

    骆羽杉点头,跟在她身后进了禅房。细细检查诊断之后,两人又先后走了出来。

    看着二姨娘关切的眼神,骆羽杉微微点点头,大家坐了,骆羽杉合掌为礼道:“师父,您身质孱弱,不可太过苦了自己,要多休息,饮食上要注意营养,我明日就给您送药来。”

    静心淡淡笑着颌首点头。骆羽杉见二姨娘似乎有话想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旁边有些不便,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便不动声色的站起身来。静心以为她要净手,指了指后面。

    骆羽杉笑着点头谢了,没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三姨娘冷笑的声音说道:“我早已身许佛门,不是他谭家的人了,还要回去自己找罪受吗?施主不必多说!”

    骆羽杉登时心里明白,必是谭嗣庆旧情难忘放不下,托了二姨娘来做说客,却被再无俗念的三姨娘所立拒。暗暗叹息一声,到后面转了一圈方走回来。

    静心已经继续在抄写经文,一句话也不再说;二姨娘在一旁有些尴尬,有些哀伤地静静坐着。

    静心再无一句话,二姨娘只好携了骆羽杉告辞,慢慢走下山来。

    “羽杉,你和我说实话,三姨娘的病究竟怎么样?”半晌二姨娘低声问道。

    骆羽杉脚下微微一顿,旋即低了头继续走路:“三姨娘的崩漏之症迁延太久,加上营养不良,身体孱弱;而且,按照中医的说法,思极伤脾,导致没有胃口不思饮食;忧悲伤肺,夜间咳嗽,心火缠绵,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恐怕……”

    “羽杉……”闻言二姨娘震惊地一把抓住了骆羽杉的手,恳求的看着她。

    骆羽杉点点头:“姨娘,我明白,我一定尽力,可是……三姨娘她……”她似乎并无求生之意,一个人自己都不想活,就算再好的医术又能怎样?

    二姨娘呆愣地放开了骆羽杉的手,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低低一声叹息:“她,她还不到四十岁啊……”

    半晌,二姨娘默默流下泪来,女人的命运何其不容易啊。走到骆羽杉面前,她很是感慨,很是认真地说道:“羽杉,虽然你和华青的遭际有些相似,姨娘明白你心里也苦,但是老二不是大帅,你千万不要有这样的念头,答应姨娘好好对自己。”

    骆羽杉想不到二姨娘会说出这番话,登时一愣,微微闪避了二姨娘的目光道:“谢谢姨娘,羽杉……不会的……”

    二姨娘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山上林中的尼庵,低低声叹息道:“走吧,明儿个还要送药来呢。”

    第二天,骆羽杉劝阻了二姨娘,自己一个人上了山。

    送了药,并默默陪着静心写了一会儿经书。二姨娘见她很是沉静,心里倒颇是喜欢,两个人又讲了会儿佛法,骆羽杉昨晚特意打电话回去向奶奶请教,所以也没有说错什么话,反而静心还夸她悟性好。

    看着她吃了药,骆羽杉才告辞。车子到了城里,骆羽杉想一想,昨天打电话时听到奶奶的声音似乎有点不大对头,虽然问起来被奶奶否认了,恐怕是有点感冒,便让司机送了自己回骆府。

    “二少夫人,车子就在这里等您还是……”司机给骆羽杉开了车门,恭谨地问道。

    骆羽杉走下来,淡淡笑道:“谢谢你。你回去吧,麻烦你去告诉二姨娘一声,药送到了,我回家看看奶奶。”

    司机答应着,看她走进骆府,方开了车子离去。

    骆羽杉走进来,沿途丫环老妈子纷纷笑着行礼打招呼,骆羽杉问了父亲不在,便直接走进二门向奶奶住的萱寿堂走去。

    春姑站在院子里正晾衣服,看到骆羽杉眼睛一亮,便笑着打了招呼,冲屋子里喊道:“老太太,四小姐回来——”

    当骆羽杉微笑着甫一踏进屋子,便看到奶奶在岳清的搀扶下急急从沙发上站起身要迎出来,骆羽杉忙喊了一声“奶奶”疾步走过去:“奶奶,你着什么急啊,我不是回来了吗?”

    扶了骆老夫人坐了,和岳清打过招呼,正想说话,门外传来骆羽枫含笑的清脆声音:“四姐,你回来啦?”

    骆羽杉转头笑问道:“六妹,今儿个怎么没上学?”

    骆羽枫笑道:“四姐过糊涂了,今儿个是周末呢。”

    骆羽杉看着她身后一个男装潇洒、有些熟悉的人,顿了顿方笑着道:“金小姐?好久不见,上次多谢您。”

    岳清和骆老夫人早也见过金凌云,所以对她的男装扮相并不惊奇,大家纷纷打了招呼,骆羽枫笑道:“四姐,刚才看到报纸的号外,你家少帅打胜仗了。”

    金凌云也颇为兴味地看着骆羽杉。

    骆羽杉闻言一怔,随即淡淡微笑:“哦,打胜仗了啊。”并没再说多话,心里却蓦然觉得仿佛放下了一块石头似的,看来这谭老二还是有把刷子的,这还不到十天,竟然有好消息传来。

    骆羽枫眨了眨眼睛,骆羽杉有些淡漠的反应让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低下了视线。金凌云忙笑着说道:“不知是不是穿衣的关系,四小姐似乎比上次见时,有点清减呢。”

    话刚说完,被骆羽枫偷偷扯了扯衣角,金凌云立即明白自己可能说了错话,不由便有些不自在起来。

    骆羽杉倒是一笑,缓声说道:“我似乎有些苦夏呢。凌州的夏天比伦敦热的多。天气太热,没有什么胃口。这不是特意回来,想吃奶奶的酸梅汤呢。”

    骆老夫人闻言,慈祥而开心地笑了,一边喊着:“春姑,快给大家装酸梅汤,昨儿个晚上不是做好了吗?”

    春姑笑嘻嘻答应着,和丫头一起去了。过了一会,便端了托盘,用素花白瓷小碗装了过来。

    骆羽杉看着奶奶,笑问道:“一定是我不在家,奶奶冰镇酸梅汤吃多了,所以有些感冒了是不是?”

    骆老夫人用手指戳着她的额,恨恨笑骂:“生生小四这张嘴,还是大夫呢,就算拿酸梅汤当饭的吃,能吃出感冒来?乱说,给人家听见,一定当你是黄绿大夫……”

    骆羽杉撇撇嘴,貌似委屈地斜了骆老夫人一眼:“奶奶知道我不是黄绿大夫还不信我?感冒了还瞒着呢。”

    骆老夫人笑笑:“又不是什么大事,让你挂着干什么?”

    骆羽杉笑着拉过奶奶的手,让春姑拿了听诊器过来,听了听看了看,又问了症状和感觉,便开了两剂中药,让春姑吩咐人去捡。

    陪着奶奶和金凌云、骆羽枫一起吃完午饭,服侍着奶奶睡下,骆羽枫和金凌云自有节目,骆羽杉才回到楼上。

    岳清跟在她身后。看到骆羽杉很是满足和放松地坐到沙发上,看着屋子里似乎蛮感慨的样子,岳清心里低低叹了口气。

    两人聊了些家事和闲话,骆羽杉从大嫂口中知道父亲的纺织厂发展顺利,因为骆家势大,资本雄厚,而且创意新颖,已渐成纺织界之首。

    天时、地利加上骆世璋过人的胆气和超卓的眼光,足以使新设立的华洋纺织能与国际上最先进的纺织技术接轨。新生的华洋处处标新立异,求大、求强、求新,从英国购买的一流设备,采用当时最先进的技术,几个厂的规模更是前所未有的大。

    “据说华洋的资本一再增加,建厂规模翻了几番,现在正式投产后,因为有先进的设备和一流的技术,我听家明说,所生产的粗纱、细纱一上市就非常畅销,不仅销遍江南,连北地都受欢迎啊,现在父亲他发展实业的热情可高着呢。”说起这些岳清也笑得舒心起来。

    是啊,现在欧洲在打仗,民族工业可是碰到了一个发展的好时机呢,不过战争不会永远不结束,战后后会怎么样实在难说。骆羽杉觉得该提醒父亲几句,不要再扩大规模了,否则以后若是有什么波动船大不容易掉头。

    “是啊,父亲做实业多年,也算碰到好机会,不过大嫂方便时让哥哥提醒提醒父亲,战争总会结束的。”骆羽杉笑着对岳清道。岳清看了看她,想了想点点头,这个四妹想东西总是比人家长远。

    “哥哥最近怎么样?”骆羽杉见大嫂看着自己若有所思,于是转了话题问道。

    “他啊,最近正在兴头上。考试院建的非常快,现在听说从院长到各部的负责人、公务人员名单、官制馆规等都已经公布了。设计也全部完成了,设计师听说还是留学法国的。刚上任的汪院长据说想励精图治有番作为呢,惹得他们这些热血青年整天兴冲冲的。”岳清想起骆家明讲起考试院时的样子,不由笑起来。

    “汪院长?”骆羽杉明显对南方军政府的这些要员很陌生。

    岳清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嫁到大帅府,四妹竟然不关心政治?那她和谭家二少是怎么相处的?又看了看骆羽杉笑道:“就是汪成潮啊,那位喜欢长袍马褂、读古书、讲古礼,喜欢讲话,惧怕‘姐姐’而有名的政府要员啊。”

    什么,怕姐姐?几句话说的骆羽杉更是满头雾水了。

    岳清看到她迷惑地直眨眼睛,于是“扑哧”一笑道:“汪院长称其妻子为‘姐姐’,很是惧内,听说有一次议案审查会,汪一开讲便滔滔不绝,旁边有人不耐烦,一句‘你姐姐来了’扔过去,立即见效,收声,被传为一时笑谈呢。”

    还有这样的异事?骆羽杉闻言也不仅笑起来,又聊了几句,岳清忽然收起了笑容,有些歉意地看了看骆羽杉道:“四妹……有件事,你别生气……”

    她忽然的变化,让骆羽杉有些意外和迷惑,不禁看着岳清道:“怎么了,大嫂?”

    岳清微微叹了口气,从身上拿出三封信递过来:“那个……那个叫作威廉姆的洋人曾打过几次电话来,不是我接的,我也不知道家辉和他说了些什么……这是他寄来的信……一直没有和四妹说,是觉得……事情已经都这样了,说了也是让你难过,所以……四妹,你千万不要生气……”

    突如其来的消息令骆羽杉愣住,什么?威廉姆打过电话,也有信寄来?自己匆匆离开伦敦便杳如黄鹤没有了任何消息,他,他是怎么想的?电话里、信里,他都说了些什么?

    微微颤抖着手,从岳清手里接过白色的信封,骆羽杉按压着剧烈的心跳,勉强挣扎出一抹笑容说道:“哦,没事的,没事的,大嫂……”

    岳清心疼地看着她那抹笑容,暗暗叹了口气说道:“那我先走了,四妹你……”岳清淡淡摇摇头,拍了拍骆羽杉的肩便转身离去。看得出小四神情激动,还是让她自己静静吧。

    目送了岳清离去,骆羽杉呆呆看着信封,看着上面威廉姆龙飞凤舞的花体,半晌不动甚至没有眨动眼睛。

    雾气就那样蓦然地升起来,骆羽杉任凭泪水一滴一滴静静落下,落到手上,落到信封上,默默无声……

    半晌骆羽杉起身,疾步走进了盥洗室,门被关上,一阵压抑的抽泣声低低传来。这段日子,委曲求全、咽泪装欢,那些端庄,那些高雅,那些识大体,将心里的不是不委屈埋在心底,好歹哭出来也好。门外的岳清摇摇头轻轻离去。

    哭了一场,骆羽杉拿毛巾捂住了眼睛,在盥洗室呆了很久才慢慢走出来。心情已经逐渐平复,她换了衣衫拿着信躺到了床上。

    威廉姆的信写得很急促,第一封信是送了骆羽杉走后,描述自己的思念,描述从杉树城堡来的父母没有见到未来的儿媳是多么的失望和遗憾,然后写到欧洲的战争。

    第二封信是不久前,信里已经没有了上一封的甜蜜,非常担心地问起骆羽杉为何不回他的几封信,为何不接电话,为何还没有回来的消息?后面,说是从报纸上看到中国南方军政府的少帅大婚,新娘是同名的女子,难道susie竟结婚了吗?照片实在模糊,susie不会真的是你吧?这又怎么可能呢?susie,我不能没有你,所以已经申请调职到中国,到你的家乡去,要好好等我啊……

    第三封应该是之前,写通过外交部的同事,收到了凌州使馆转告的电话,可是因为战争的原因,自己未能及时回电话给你,susie你不要生气,我正在托朋友向部长申请调职,我要到中国去……后面还说,已经帮她找了老詹姆斯,向学校申请休学一年,老詹姆斯尽管很不高兴,牢骚满腹,但毕竟这是自己最得意的学生,还是同意了等等。

    看来,威廉姆寄出的信还不止这三封,其他的或许是因为战争,因为战乱而遗落了,骆羽杉叹了口气。

    曾经的携手康河,如今再见已物是人非。他为一片痴情远渡重洋而来,自己又当作何表示?是为背弃了爱情的不得已忏悔,还是为他的痴情而感激致歉?面对着这一幕,情何以堪?

    泪无声地又落下来。把信放下,骆羽杉将枕头盖到了脸上。

    傍晚,红着一双小白兔眼睛的骆羽杉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奶奶,便派了小丫头告诉了大嫂一声,岳清明白她的心情,连声答应着,告诉老人家小四这几天事多累了,正睡着呢,饭就由她晚些吃吧。

    心疼孙女的骆老夫人于是连声嘱咐,等会儿小四醒了,一定要她吃饭等等,岳清答应着,和三姨娘服侍了老太太用饭,更衣睡去。

    骆羽杉半夜无眠,最后看书看累了,方才睡着。所以早晨又起来晚了。骆老夫人心疼孙女,亲自带着春姑送了早点上来。

    骆羽杉无奈,只好迎了出来。一见到她,骆老夫人便是一愣:“四儿,怎么了?你的眼睛……”

    骆羽杉忙笑道:“我没事……很久晚上都没有时间看书了,昨晚一个没收住,看的多了……”

    骆老夫人点点头,说了一句:“没你这样看书不要命的,傻丫头。”便将这事轻描淡写了过去。

    其实见多世事如骆老夫人,老眼又怎么会看不出心爱的孙女是怎么回事?心疼,却也无奈。这丫头自幼就倔,受了委屈也不会吭声,也不知道在大帅府过得好不好?亚玉那个丫头倒是传话说谭家老二对小四上心得紧,可惜被逼低头的小四哪是这般容易回头的性子?真是冤孽!

    知道奶奶心里明镜般清楚,骆羽杉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了骆老夫人的手,一起走进了客厅,腻在奶奶怀里半晌没有抬头。

    骆老妇人轻轻拍着她的肩背,低声道:“四儿啊,佛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茫茫人海,两个人相遇相识相知到相守,是一种缘分,不知道要多少的风吹雨打,积多少的善和德,受多少的苦和难,三生轮回,也要苍天造化,做夫妻不容易……”

    骆羽杉伏在奶奶怀里,蹭了蹭没有说话。

    正在这时,岳清陪着谭永宁走了进来,一见眼前的情形,谭永宁微微一愣。这,这是那个端庄雅致的二嫂?真是想不到二嫂竟然也有这样的小儿女情态地撒娇呢。

    岳清见惯不怪,笑着出声道:“四妹,你看谁来了?”

    骆羽杉趴在奶奶怀里,没有听到走路的脚步声,一听大嫂说话,忙抬起头来,一看到谭永宁,不由自主地红了脸,低低道:“三妹,你来了。”接着对岳清道:“大嫂也不早说一声……”

    岳清看了谭永宁一眼,笑了笑没出声。

    谭永宁忙笑着接过话来说:“不怪大嫂,是我想给二嫂个惊喜……二嫂,大姐让我来告诉你,云裳明天开业呢,问二嫂是回去和大家一起过去还是从家里直接去,若是直接去,我们就把明天要穿的衣服带到云裳去,二嫂去了再换……”

    看着骆羽杉微微有些凌乱的长发和带了晕红的脸颊,心里暗暗赞叹,二嫂云鬓散乱竟别有一番风姿,怪不得二哥那家伙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和大姐一定要照顾好他媳妇呢。

    自然,谭永宁也看到了骆羽杉微红的眼睛,只是认为可能是她和奶奶说话说的动情,再也想不到其中另有因由。

    骆羽杉答应着,想一想自己去更不方便,和她们姐妹妯娌一起,还能壮壮胆儿,于是便说傍晚就回去。谭永宁听她这样讲,歉意地对骆老夫人和岳清笑了笑:“那,忙完了我再送二嫂回来……”

    骆老夫人慈祥地一笑:“不用,你们有正事,先忙正事,等小四有空了再回来就好。”又聊了几句,谭永宁自去找骆羽枫,岳清和骆羽杉陪了奶奶去院子里散步。

    傍晚回到大帅府,谭永宜已经派人将次日要穿的新装送了过来,骆羽杉试过,又问了谭永宜一些次日要注意的事项方沐浴休息。

    第二天早晨,天色阴沉,吃完早饭时已经开始飘起毛毛细雨,几人约了邵云芝,按照预定的时间坐车去了云裳。

    虽然细雨蒙蒙,云裳时装公司的开业盛典依旧按预定时间举行。

    因为聂崇平、谭永宜等本身就或是社会名人或是名媛,邀请的客人也非富即贵,俱是被报纸、市井所关注的人物,特别是前段时间因为盛大婚礼而扬名中外的少帅夫人也会出现,更是引起了轰动。各大媒体纷纷派出了不亚于当时大婚时的阵容,争相报道。

    车子刚到云裳门前,富有经验的谭永宜一把拉住骆羽杉要开门的手,对司机说道:“去后门。”司机答应一声,车子便快速开走了。

    饶是司机行动迅速,还是有不少的记者看到了车里的人影,追着车子连声问道:

    “请问二少夫人,新婚后的日子您觉得如何?”

    “谭总司令在前线打了胜仗,你有何感想?”

    “小道消息说谭总司令在前线花天酒地,还专门设了个‘军人之家’您知不知道?”

    听着后面乱糟糟的声音,谭永宜看着骆羽杉苦笑道:“羽杉,拉了你出来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那些记者等的应该就是你呢。”

    骆羽杉也回之无奈的笑容,自己在凌州竟然是这么令外界感兴趣的人物?真是多谢谭老二的提携……不是说谭老二在前线打了胜仗吗,花天酒地?

    没容她细想,车子已经兜了几个圈,重新回到了云裳隐蔽的后门,几人迅速下车,闪了进去。

    外面,开业典礼已经开始,店里邀请来的客人已经在边笑着聊天边看新装,有的甚至已经在量体定做了,生意果真不错。

    邵云芝见到她们几人进来,笑着打了招呼,旁边也有相识的走过来问好。

    一道目光从身后射来,骆羽杉微微侧首,发现竟是严霜华,便淡笑着和她打了招呼。

    邵云芝笑道:“电影界准备选举‘电影皇后’,严小姐必是热门的人选。聂总经理请了严小姐过来,一来为云裳壮壮声势,二来,若是获选,加冕典礼上严小姐所穿戴的礼服和‘皇冠’都将由云裳公司免费制作并赠予呢。”

    骆羽杉笑着点头:“崇平姐的生意头脑实在令人佩服;也多谢严小姐鼎力帮忙。”

    严霜华忙笑着逊谢,三人又聊了几句,谭永宜见众人的眼光都盯着骆羽杉,觉得有些不妥,便对邵云芝略使了个眼色,邵云芝会意,拉了严霜华去看新装。

    谭永宜便带了骆羽杉向总经理办公室走去,刚走出展示区,迎面碰上左元芷,骆羽杉忙笑着打招呼,给她们做介绍。

    左元芷道:“我和大小姐见过几次呢,你们这是……”

    谭永宜笑道:“羽杉太过令人关注,我想把她藏起来,要不给我们家那个前线的醋坛子听说他媳妇给那么多人看了去,回来还不和我算帐?”

    左元芷闻言亦笑着别有深意地看了骆羽杉一眼,倒把骆羽杉看的脸上一红。

    三人上楼走进总经理办公室,谭永宜陪着她们说了几句话,便下去招呼自己邀请来的客人,留下左元芷陪着骆羽杉。

    “报上都夸你家二少是帅才呢,这不,一上去,宁——曹一线就打胜仗了。”左元芷笑嘻嘻说道。

    骆羽杉笑着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左元芷看她没什么兴趣,便转了话题,两人又聊起各界的一些最近的新闻。

    左元芷看着她忽然笑道:“你家二少是个有学问的人,可是你那公爹就差得远了,最近流传着他去南凌军校的一段致辞,颇为有趣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谭嗣庆是土匪出身,他自己也并不忌讳,时常挂在嘴上。但自己见他不多,见了面一个是儿媳,一个是家翁,说话也很少,还真是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呢。骆羽杉摇摇头:“我没听说。”

    “那倒是,也没人敢在大帅府传这些事。”左元芷笑道:“据说因为谭大帅不擅演说,所以每次这种严肃的公共场合演讲都是参谋们拟好讲稿,请大帅背熟了去讲。”

    这也正常,上次结婚那种毕竟不是军国大事,骆羽杉点头,这样背熟了还能出错?

    “那天去军校演讲,大帅大踏步走上去,一看,底下黑压压一片人头,全场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灼灼盯着自己,可能突然有些紧张吧,背出一句开头‘嗣庆戎马半生,饱经忧患’接下来的便忘了。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但越着急越想不起来,一时气氛有些尴尬。”左元芷看来了解的非常详细,骆羽杉看着她,有些难以相信谭嗣庆这样的土匪会紧张?可能参谋们写的词儿太文雅也不一定。那样的场合,忘词了怎么办?

    “僵持了半晌,谭大帅突然破口大骂‘奶奶的,我本来背得极熟,但看到你们,一高兴,全都忘了!’接着走下讲台,围着学生们开始绕圈,问着姓名、拍着肩膀,嘴里连声夸着‘好,好好!好小子!’最后重新登上讲台,大声说:‘看到大家老子真高兴!许多想说的话偏偏想不起来了!你们都是好小子,好下子就要好好干!干得好了,可以当排长!可以升连长、营长!只要不贪生怕死,肯努力,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老子什么都能给大家。但一样除外,’他慢条斯理地看着大家说道:‘只有我媳妇除外。’”左元芷看看骆羽杉笑:“一番话讲完,全场掌声雷动,学生们雀跃不已。你这个公爹着实是个枭雄。”

    骆羽杉笑着摇摇头,还真是很有谭嗣庆特色的讲演,想到那时和自己谈条件的谭老大,真是异曲同工呢。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忽然左元芷问道:“小杉,你学医的吧?”

    骆羽杉点头:“是啊,怎么,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吗?”

    左元芷道:“前几天几个朋友聚会,一个业医的朋友开了一间博济女子中西医学校,今年学西医的学生应该修解剖,但是学校里能教这门课的老师却很少,正发愁呢,你能不能去帮忙代代课?”

    教解剖学?骆羽杉看着左元芷没出声。

    据她了解,近代解剖学传入国内虽然不晚,但因为中国的礼教和风俗传统,清末学校是禁止尸体解剖的。一直到近年,随着一些专门医学校的开办和留学生的归国,这一禁令才被废除。江苏公立医学专门学校率先进行了一例尸体解剖,被誉为“破天荒之举”,近两年各地才有零星的解剖案例出现。

    自己去教这门课?左元芷看她有些迟疑,便说道:“实在不行,先用模型代替也好。而且,可以帮你隐姓埋名,怎么样,大帅府会不会有意见?”

    骆羽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要不哪天带我先去看看?”

    “好啊。”左元宜道:“她们正在准备开设医院呢,去提提建议,参详参详。”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聂崇平走了上来,她和左元芷也是熟人,于是又说起刚才的话题。

    聂崇平道:“女子该有职业,这不会有错。但是大帅府有点难说,毕竟羽杉的身份放在那里,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左元芷看看骆羽杉无奈地笑了笑:“但是小杉学有所长,总不能就这样荒废了吧?”

    聂崇平倒了两杯水给她们:“那也是,不过如果课不多,偶尔一次,再说不要说出身份,或许能行吧?还有永宜她们都在,最好和她们通个气,要不给大帅府的长辈知道了,还以为羽杉干什么呢。造成误会就不好了。”

    既然都是这样的意见,骆羽杉决定还是先去学校看看,问问课程怎样再说,于是说明天请左元芷陪了自己一起去。

    聂崇平笑道:“要不你们等我两天,忙完这边开业,我也一起去。学校向银行那边申请贷款,刚好我想去了解了解实情。”

    左元芷和骆羽杉当然答应,于是事情就这样临时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虽然天气依然细雨不断,但是云裳的生意却着实不坏,三天里便做了两千多块钱的生意,而且迅速成了身份和潮流的代表,乐的邵云芝直夸聂总经理真是奇才。

    云裳那里开始正常营业,左元芷和聂崇平便约了骆羽杉到博济去。

    下了车,骆羽杉才发现学校设在租界一个教堂附近,面积不大,建筑也有些陈旧但非常整洁。聂崇平报上名号后,传达室的人开了大门,车子便一路开了进去。

    问到了校长室,门开着,一个身材高挑,鹅蛋脸,高鼻梁,大眼睛,穿着洋装、高跟鞋约有三十左右年纪的女子正坐在桌子后写着什么。

    左元芷笑着叫了一声:“赵姐姐。”

    桌子后的人抬起头,看到她们忙笑着起身打招呼:“元芷,你来了?快请进来。”

    左元芷看了看骆羽杉和聂崇平,三个人笑着走了进去。

    待左元芷给大家做了介绍,聂崇平笑道:“原来是赵大姐,贷款的事儿您放心。别人的可以不贷,您的我说什么也不会驳回。武昌起义那年您带着‘红十字会救伤队’在枪林弹雨中辛苦了一个多月,食不知味,目不交睫。回到凌州时,各界举行盛大欢迎会,那时我刚从德国回来,有幸恭逢其盛,对大姐一直尊崇在心。”

    听聂崇平这样说,骆羽杉终于知道面前的女子是何人了。

    这是凌州最富盛名的一代“奇女子”赵其璧。

    赵其璧自幼性格坚韧,因小时患病,遂立志做一名出色的医师,为大众服务。八岁入洋人主办的女医学堂读书,十三年寒窗苦读,毕业后开始设立诊所悬壶济世。曾赴英法等国考察。回国后设立过育贤女校,主张妇女解放,被誉为“南国女界梁启超”。当时西医尚未普及,人们抱有偏见,而妙龄女子竟开办西医诊所,一时引为奇闻。

    当时,赵医师出门坐的是四个人抬的敝篷椅轿。路人均驻足侧目,赵其璧被看得不好意思,便顺手带上洋书一本,假装看书。倒是益发显得凛然不可侵犯。可是轿子上看书,忽上忽下那里看得下去?于是凌州便有了“赵其璧坐轿——倒看洋书”的笑谈。

    记得岳清曾说过,有次还去听过赵其璧的“演说会”,针砭时政,提倡男女平等,为妇女解放摇旗呐喊。据报载,她曾说:“如今我们的责任,要紧是把西洋那些好学问慢慢的栽下种子……中国风俗是男女的分别太过,力倡男女该当平等女界力争平权,怎么争呢?就是发奋在学问上头,……学西洋有用极新的学问。”说到国家的艰难,万事的败坏,总是悲痛叹息,至情感人。

    很多社会名流均对她肃然起敬,不仅成为“演说会”的常客,而且引赵其璧为知己,时相过从。赵其璧凭着她渊博的医学知识,高贵的社交风范,当年风头之劲,无人可及。

    现在军政府已经成立,她早年的好友,都已在政府担任要职,想不到她却专心致志地当她的院长、校长,反而很少在公共场合出现了。

    她结婚了吗?曾听说当年几个名人都向她求婚,其中一位还用法文写了一封辞藻典丽、情深意挚的求婚信,轰动一时。

    听左元芷介绍了骆羽杉,赵其璧不由认真看了她两眼。眼前女子的气质相貌的确不凡,难怪有此奇遇。不过她是女权运动主张者,当然没有聂崇平和左元芷的顾虑,笑着道:“现在学生多了,我一个人教解剖教不过来。羽杉不必天天来,忙不过来时帮把手就好。再说,既有所长,为何不用?对学生,我也不会提你的名姓,就辛先生好了。”

    既然赵其璧都这样说了,骆羽杉觉得实在不必再推诿,于是很痛快地便答应了。

    四个人正聊着,门外走进一个高大英伟的男子,一身西装革履,浓眉大眼相貌英俊,笑容很是温暖,敲了敲门道:“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诸位女士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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