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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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丽的梦已经破碎。我把自己的思想强加于眼前的场景,用不同的思索,不同的想象,甚至转换观察的角度,来解读梦的内涵。

    暮春,单身楼前的梧桐树,花开得正盛。午后的阳光,经过梧桐树的树隙斜射进处在二楼的住房,被木窗窗格切成方方正正的碎片。树影、窗影明暗有致地洒在地面上、茶几上、床铺上,给我的心平添了几分倦意。

    周末午休起来,吃过晚饭,我转身去了政协机关。面北背南呈“l”型走向的机关办公楼,东西长南北短。东西走向的楼道,全用铝合金窗户做了封闭。我的办公室在一楼拐角处,面北背南。办公室南墙虽然设有铝合金窗户,但楼后的小花园还长着一棵枝叶丰茂的柳树,柳树遮挡住了阳光,办公室因此一直很暗。很多时候,即使是在中午,也要打开悬在屋顶的荧光灯,办公室这才能明亮些。

    我是个不耐冷的人。记得是初中辍学以来,因为直面了无路可走的悲哀,我转过身,再次步入学校,踏踏实实读起书来。我瞌睡少,熬夜写字是常有的事。夜间,我只要一钻进书本里,就坐在冷板凳上不动。一静坐,就是两三个时辰。镇上的初中是没有暖气的。夏天以外的时节,夜间静坐在教室,无论腿脚包裹得有多厚实,寒气总要顺着脚掌侵袭腿骨。初中毕业了,考上了高中,生活的迷惘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夜间静坐教室又是经常的事。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腿脚较多经受了寒气的侵袭,我便落了个老寒腿,不能走远路,怕爬高楼。

    近来呢,春暖花开,天已经热了起来。阳光明媚时,走在街道上,可见时尚的女子,已经穿起了短裙。我们政协机关的人呢,也脱了西服,穿起了单衫。但是,我的办公室在一楼僻静处,室内的气温明显低于室外的。进入办公室,感触着屋内阴冷的基调,我还是要回家取了西服来穿上的。而腿呢,还是冷得有些酸胀。等回屋穿了线裤,再次坐在办公室,我这才感觉舒坦些。可是,等出门办公时,线裤穿在身上,却使人浑身燥热。好在平日上班静总是多于动,我的生活因此得以平庸地向前推进。

    身为办公室副职领导,我主要负责机关材料的初审工作,事情不多。相对独立的办公室,很少有人前来打扰,我也不希望有人前来打扰。办公室是才粉刷过的。我在东墙了横挂了幅油画作品壶口瀑布,在北墙上竖挂了幅书法作品行路难。壶口瀑布是黄河子校一位教师乔画的,画面开阔。行路难则是宣传部的朋友博写的,行笔清秀。清亮素雅的布置,为这本就僻静的境地再添了些静谧。

    很多时候,我会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边听歌边敲击键盘。敲击键盘,自是要么修改公文,要么去撰写我的书稿,而相对来讲,撰写书稿的时间应该要多些。写得双眼酸胀了,我会侧过身,去看会楼南的柳树。对我来说,这是唯一一道可以消除眼睛疲劳的良方。

    坐在办公桌前,面南背西,想越过柳树顶梢,把目光投向湛蓝的长空,而再往上,却是窗户上沿了。窗户上沿和柳树顶梢之间,只有道间距为一手掌,长短为一两胳膊的一道蓝天。所以很多时候,我只能透过树隙,看看花园南侧的家属楼。对这些了无生机的房屋,看三五次还可以,看多了,我的心底便生出厌恶来。于是,更多的时间,是看柳树,看窗前比柳树长得更低的玉兰树,看挂在墙上的字画。

    在办公室,趴的解放初县处级领导用过的老式办公桌,虽然笨重,但很大气。而坐的呢,则是时下流行的人造革硬皮休闲椅,不仅耐用,坐着也舒坦。办公桌和椅子搭配起来,一新一旧,却别有一番意味。而不足的,是办公桌要高些,而椅子却稍低,人坐在椅上上网,总要努把力,挺直身子,这样,才能把双肘完全支在桌面上,进而舞动手指,在键盘上左右敲击。这么着,坐得久了,人总觉得身心处在低谷,时不时觉得压抑。

    在电脑上或撰写文章或浏览网页,累了,我便挺直身子,去看屋外的柳树。因为坐在低处,自然而然的是,再看屋外的柳树,会觉得以致连看它也需要去仰视。因为只有仰视了,才能把目光投向更为开阔的空间,捕捉到更多的意象,思索和想象才能获得满足。事实上,把目光投向窗外,看不远,而眼前的景观又无大的变化,我的思索和想象总是局限于这片巴掌大的地域。至此想及自己而今却是连柳树也需要去仰视了,我满怀谦卑,不免迷失了前进的方向。

    不久,夕阳西下,庸俗的嘈杂昏睡了,天地之间静悄悄的。偶尔有风透过窗户柔和地吹来,给办公室带来一丝含有草木气息的清凉。楼后的柳树树叶,随风沙沙地响。响声很是细微,不过,用心去听,还是可以听见的。柳叶的响声,更衬托出了春的清静。

    沉默间,一阵急促的的敲门声,把我拉入真真切切的现实。我忙起身打开房门,原是女儿宇来了。她苦楚着脸,很是委屈地扑进我的怀里,给我哭诉。原来,她在办公楼二楼拧开水龙头玩水,不小心摔倒在了大理石地面上,磕得后脑生疼。我把孩子揽进怀里,擦去了挂在她的脸颊上的泪水,然后拨开她的头发,看是否把头摔破了。一看,只是摔了个指甲盖大的青疙瘩,我便扮了张鬼脸,冲她说摔了个拳头大的青疙瘩。孩子破涕为笑,举起双手,给我比划了西瓜大的青疙瘩,并问我是这么大吧?她的话,逗笑了我,我一把把她揽进怀里,数她的肋骨,痒得她笑弯了腰。不久,妻子言洗完锅碗过来。女儿见了她母亲,眉开眼笑地抱紧她的腿,猫咪似的磨呀蹭啊,看的我快乐得眼泪几乎要流了下来。妻子抚摸了孩子的秀发,同我聊了三五句生活中的琐事后,给宇晾杯温开水喝了,领她到院外的政府广场去玩。

    我是个碌碌无为的俗人,常为些庸常小事抑郁得无法派遣。近来,早起晚归,一直忙于编撰文史资料华阴老腔,也就顾不上回老家看看母亲。同妻子她们出了办公楼大厅,女儿让我也陪她去广场玩耍,我心里装着文史上的事,等会还要去撰写文稿,便为此推辞了女儿的请求。女儿没有强求。她让母亲牵了手,蹦蹦跳跳往外走。就在宇转身的那一瞬间,我感触着妻子和女儿写在脸上的幸福,特别是女儿对我们的依恋和挚爱,突然从自己对孩子的关爱,想及父母对我的关爱,想及父母日渐衰老的身子骨,想及老家恬淡从容的生活基调。好久没有回老家了,现在,我突然对父母很是念想。

    进入办公室关闭了电脑后,我反锁了门,骑了自行车,缓缓行走在长涧河河堤上。月悬中天。河堤两边多是麦田。河道里的水不多,水流两边的水草已经由黄转绿,春意盎然。路上,不时有夜风吹来。风中含着的麦草的淡香和河水的清凉,让我的心遽然回到了辽远的过去,满怀了寥落。我索性推着车子,点根烟,任斑驳的月光洒在脸上。长涧河潺潺的流光,洗涤着于我心底盘踞的浮躁。

    记得是读初中时,上美术课,初学油彩画,我用黄赫之类敦厚纯净的色彩,画了张少年的面部肖像,肖像耳鼻口的色彩及布局独立简约。美术老师看了,对我绘画上的潜能给予了肯定。后来呢,学校组织美术比赛,因为我的油彩用完了,没有钱再买,我便稀释了家中的纯蓝墨水,用深浅不一的蓝色,绘画了房屋、树木、云彩,云彩中还有月亮或者说是太阳。等全校的参赛作品展示在学校灶房前时,我过去一看,参展作品多达百十幅。和别的同学的画图比起来,我的色调晦暗,很不入眼。然是,就在颁奖大会上,学校却给我颁发了三等奖荣誉证书,这是我从未奢望过的。后来,我去临班教室找同村的同学峰闲聊,见了那位姓郭的同学画的中规中矩的国画。他的作品在这次比赛中荣获了一等奖。看了他画的少年肖像,我这才明显感觉到了我们在画技上的差距。初中毕业前,那位美术老师还找过我,让我把这些年用过的美术作业本给他送过去,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后来再也没有去找,更不要说和他试着沟通。家人知道了我在学习美术上的潜能后,还提议找人教我绘画,以后好在绘画上取得不错的进步。可是,在困苦的生活面前,他们的话只不过是空谈,我呢,最终自然是转过身,选择了平庸。事过二十余年,我已经忘记那位美术老师的姓名,不过,却记得瘦高的他,有络腮胡,有独立的个性,还有长相秀丽的女朋友。但是,因为经受了他的启发,等我上了电大,学着提笔撰写诗文时,勾勒意境却是我爱做擅长做的事。我的性情,也因此好读书写字。读书写字逐渐成了我生活的主调,这自是后来的事。

    我是乡村长大的,成年后,又在农村生活多年。对我来讲,现今生活在城区,看着楼房,看着车流、看着远山看多了,心底自会生出腻烦来。而对乡村的春华秋实、小桥流水、鸡鸣狗吠呢,更多的时候,只能是冥想了。为此,每次自城区返回乡村看望母亲,我总愿行走河堤上,更多地扑捉草木气息,感触小河流水。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卑微的小人物,我更愿意亲近生长在路边的车前子之类的野草,感受扎根泥土的恬淡与从容。

    进了村,推开家中的栅栏门,三哥的女儿玉见我回来,问候过了,即转过身,把我母亲喊出了屋。母亲见了我,给我端了小板凳,让我陪她坐在院子拉拉家常。我父亲已于前年不在了,而兄弟他们也迫于生计,出门在外打工,家中现今只是留下年迈七旬的母亲和十多岁的玉。母亲的身体时好时坏,常年喝着多酶片之类的药物。每个周末,我总要回家转转,陪她坐坐,帮她做些家务。倘若没有回的话,缺憾会在我的心中纠缠,令我不安。

    给母亲讲过工作上的磨砺后,母亲语调沉重地告诉我,这些天,她总觉得身子发瘫,行走艰难,而饮食却未曾因此减弱。就在今早,她还拄根木棍,拖拉着腿,在院子走来走去。心怀困顿,她不免想我父亲,想我大哥,想我可想了,也只是白想。说到这,母亲声含哽咽,眼泪也快要流出眼眶。我忙宽慰她,劝她同我去市人民医院给她诊治。去年秋末,大哥还领着母亲去地区妇幼保健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可是未能查出个一二三来。因而听母亲说身体不舒服,我顺口说领她去市人民医院诊治,也只是句虚话。说了,只想着让她知道,我心里有她,爱她。母亲听了,得到了宽慰,话语声慢慢平和下来。

    我家老屋是面西背东单边盖的砖瓦房,庄基细长细长的,厦房室内面积不到十平方米。母亲住的上房南侧盘有火炕,这就占去室内一半的面积。上房东北角摆了个大瓮和横式的衣柜。衣柜以隔板一分为二,一端放了麦子,一端放了玉米。瓮呢,放了些豇豆之类的杂粮。柜子上搁了个大木箱,里面放了母亲和玉的衣物。父亲的遗像,端端正正摆放在箱子上面。上房的西北角,放了张四四方方的木桌,上面放有使用了十多年的黑白电视。柜角桌底,放有菜油壶、打气筒、暖壶之类的琐碎用品。屋顶的五字梁上,还挂了竹篓,里面放有蒸馍。上房地面能供人落脚的,也就只剩门后一两个平方米的过道了。六七米宽的庄基,盖了房,院落就只剩两米宽了。而近来三哥峰在整修他买别人的老屋。他把拆除下来的破门窗和伐砍下来的榆槐枝悉数堆在台阶上和院墙跟,老屋的院子由此仅剩了供人出入的通道。和母亲闲坐了会,我进入上房,给父亲敬献过带来的香蕉后,本想拉亮灯,陪母亲看会电视,可房间局促的摆设,却使我觉得憋闷。而出了上房,站在院子,憋闷依旧。和母亲在院子再坐上半个时辰,我想折身出门返回城区,可一想及母亲的孤苦无依,便停留下来,多陪她一会。

    母亲起身进屋取了谷维素要喝,可一摇暖壶,里面却没有一滴水,她就去后院抱了把干柴,在灶房锅底烧了起来。随着风箱节奏舒缓的响声,我看着自灶房山墙墙面渗漏而下的雨水迹痕,看着悬在椽梁上的沾满灰尘的蛛丝,看着早年我在灶房房顶开凿的天窗,心神恍惚。不经意,飘浮在头顶的炊烟,还有锅底的柴火,以及悬在椽梁上的蜘蛛网,也满含了亲切和熟稔。在这样一种场景里,我不禁想起了父亲。此时此刻,似乎他就悄无声息地坐在灶房前的凉棚下,边紧咬着旱烟嘴,一锅接一锅抽着烟,边弯下身子,全神贯注地读我读高中时买的三国演义。读到感人处,他会长抽口烟,把烟全吸进肺里,又从鼻孔缓缓喷出。透过硬生生地横在眼前的烟雾,我突然想到: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谋求一种被生活细节所感动的幸福。人的成熟,正是从懂得注重细节开始的。感悟到这些时,再追忆父亲平和而满足的神态,我遽然怀有一份淡定,几许轻扬。

    勾勒了父亲的影像后,我从上房柜底的小木箱里翻了本读者,坐在炕沿上,一页接一页翻看。在书上,可不时看到一些早年被我勾画过的地方。十多年后,再读这些文字,不经意间,我蓦然想到,随着岁月的流逝,我身上很多东西,甚至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已经接连流失。书中勾画出的事关爱情的箴言、人生的警句,在毫无防备中溜掉,这是一个可怕的信号:如同多彩的肥皂泡似的,年少时华丽的梦想经过生活琐事的不断侵蚀,再经过平庸人生的不断洗刷,已接连破灭。等母亲喝过药,又陪她聊了会后,我再次细细默读那些勾画过的箴言或警句,一点点领会其朴素的意蕴,进而感悟生命,感悟生活,并因思想的变化,勾画出新的箴言或警句,心绪万千。

    记得早年读初中、高中期间,周末在家,倘若遇到阴雨天,父亲无事可做,就会坐在门槛上,认真读会我们兄弟买三国演义之类的小说。但是,因为我不经世事,思索和想象多飘渺浮空,对父亲诸如此类的生活片段并没有较深的印记,也未受到潜移默化。但是,就在我女儿宇三岁时,他来城区帮我照看孩子。待孩子午睡,父亲会从我住房隔壁的资料室取本地方文史专辑,坐在楼道细致阅读。给我照看了数周孩子后,他胃疼,决定转身回家,不再过来。临走,还给我要了他看过的文史专辑,准备把它带回家看完。孰料等他回家之后,病情遽然恶化,转眼间,他就离我远去。临入柩为安,我把他未能读完的文史专辑放在了枕边,让他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去读。他颇为简单的心愿,最终却成了人生的遗憾。这也是我人生的遗憾。

    从父亲的影像,我禁不住想及自己读书的历程。最早的记忆,当是在村上读小学四五年级时的事。有天,临近傍晚,我和伙伴们在堂兄红家玩,见我大,也就是红的父亲点了根蜡烛读小人书,我和老屋挨墙的伙伴军也各拿了本小人书,站在他的身边读。红有朋友宝在镇政府门前的街面摆小人书书摊租读,红时不时从宝那借三五本小人书来读,我和其他伙伴因此常到他家来玩。当我们完全沉浸在小兵张嘎、瓦岗寨、西游记之类小人书描绘的多彩世界时,不觉间,眼看蜡烛快要燃完了。这时,我大言辞淡漠地责问我们,是要看着把蜡烛燃完才走吗?我和伙伴顿时心慌了,便放下小人书,快步跑出了堂兄家门。

    再往后,当是读完小学,升入华山中学以后的事。华山中学地处华山山麓,内设初中部和高中部。因为华山镇已经新设了初中,华中准备把我们这级学生推出校门后,就不再设初中部,所以对我们初中生的学业抓得也不紧。那时,才从农村出来的我,因为家里生活极为艰难,冬天从不洗澡,加之穿得单薄,手背和耳轮总被冻得皴裂,越是皴裂,也就越是懒得去洗。耳轮和手背至此总积有厚厚一层黑垢。而身上的衣服呢,要么是兄长褪下来的,要么是穿父亲的旧衣。和那些衣着光鲜的厂矿子弟比起来,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摆在人生面前的尴尬令人无所适从。在晦暗的生活中,我常和同村的同学海、华他们一道逃学。记得有次,一早去了学校,把书包搁进抽屉,和班主任武打个照面后,我便和海他们去华山脚下的玉泉院游玩。玩得尽兴了,我们即蹦蹦跳跳地往回走。出乎意料的是,正当我们出了玉泉院往回走,走到半路,我们的班主任武却迎面而来,很是自然地问我们怎么没有去上课,吓得我们不知从何做答。等他督促我们赶快回学校后,我们即撒开腿脚,一溜烟跑到教室门口,向老师打了报告,进教室坐下。更为出乎意料的是,还未等我们坐定,下学铃响了。我们便随大家背了书包,打打闹闹回了家。后来还有次,我和同学华,还有荣军医院的牛逃课去爬华山西侧的土山。爬到半山腰,牛人困马乏,落在了后面,喊住我们,不愿再爬。华把书包挂在路边的树杈上,让牛歇会后,上来给背回去,而自己也好轻装上阵,爬得更高更远。未作歇息,我即同华爬向高处,找了个岔沟进了入华山峪。岔沟荆棘多,巨石林立,又无路可走,我们东绕西拐,很快就走散了。下个山坡时,华脚下一滑,端直往悬崖下掉。他慌了,双手急抓,总算抓住一把树根,得以爬上山坡,脱离险境。而我呢,顺峪道爬到了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下面,抓住石皮,正想找个落脚点,再往下爬,而磨盘石下面一块面盆大的石头却活动了,卡在我的双腿腿面。我要上不能上,要下不能下,急忙呼喊华。华来了,他把我一把拉上磨盘石,面盆石随即翻滚而下“咣当”之声很急很响。至此,我和华坐在峪道边的华山松下,心中满是惊恐。第二天,上了学,我们问牛要华的书包,他一脸迷惘,原来,他见自己被抛弃得远了,就没有再往上爬。他耳背,自是未能听见华的呼喊。华的书包呢,现在还挂在半山腰的树杈上。华为此恼得对准牛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踢了,他还不解恨“嗷──”喊叫着,快步追赶牛,还要再揍他三五拳。他们快乐地跑呀笑啊。末了,牛拍了拍胸膛,应诺下来,一口气爬到半山腰,给华取回了书包。这是人生一段最为快乐的时光,虽然我的内心世界还处在混沌之中。

    在华山中学读初中的三年,是我人生的转折点。读初一时,学校掀起了读武侠小说的热潮。同村的海家境较为殷实,他时常买了梁羽生、金庸、古龙他们的武侠小说来读。他读完了,我会借过来去读。当时,我二哥正读高中,他还定了杂志武林自学武术,武林连载有金庸的碧血剑,我也一期接一期看得津津有味。直到现在,我还因为早年的遐想,对天龙八部之类武侠小说奇妙诡异的故事情节有很深的印象。海呢,受了武侠小说的影响,经人介绍,拜了师傅,跟人家学一指禅。每天他要在用虎骨熬制的中药药水里浸泡中指。浸泡过后,又绷直中指,朝墙面使劲戳呀戳。而后到了学校,即使是在课堂上,他也不懈戳板凳。有时我们在一起嬉闹,海会绷直中指,戳我们的脊背,疼得人浑身打颤。受他的影响,我也学着绷齐中指和无名指,向板凳凳面直戳,前后坚持一年多时间。听海说,他师傅还会隔墙打牛,我为此对他满怀了羡慕。在读初二时,班上又兴起了吹三五分硬币的游戏。海他们掏出各自口袋的硬币,按相同正反纵向一字摆在课桌桌面,然后低下头,气沉丹田“噗──”地一声猛吹过去。被吹得翻转过来的硬币,就属吹币人的了,未能翻转的,则由另一个人接着去吹。这一游戏,涉及了钱币,玩起来刺激,待下了课,班上的玩吹硬币的同学有七八摊,场面很是热闹。等到了初三,因为要应对中考,学校将全级的初中生划分为三六九等,学习居中上游的,被划入了三四班,严加管教,我们这些差生,被划入一二班,随波逐流。海他们贪图玩耍,至此如脱缰之马,迷上了玩纸牌之类更为刺激的赌博。背书包来到学校后,很多时候,他们会避过老师,躲在学校西北角的深坑里,赌得天昏地暗。而我呢,因为好静好不动,逐渐和他们生疏起来,行走在了生活的边沿,心事重重。抚今追昔,华中三年,尽管我读书不多,但因为心中有着纯真和懵懂,读书时,总能酣畅淋漓地展开遐想,在心底勾勒书中描绘的一幕幕感人场景,我的性情也因此沾染了些书生意气。而海他们呢,大多自此步入了社会底层,落入俗套。

    华中这三年,虽过得轻松愉悦,却未能学到较多的课本知识。等毕业出了校门,进入实打实的社会,对以后要走的路,我却是一脸的迷惘。正在困惑之时,朋友华他们随家人在村东的黄甫河河滩掏掘沙石,我也从家中找来铁锨之类的工具去掏沙。劳碌了一个暑假,大概能挣近百元。暑假即将结束时,朋友海和华托人说情,一个去了华山镇中读初三,一个去了观北乡中读初三。我呢,经参加华山镇中的摸底考试,转身去读初二。至此,对待学习,我的心里有了很大的压力。在华山镇中学习的两年,虽有很多困苦,但庆幸的是,和班上爱好读书的同学辉走得很近,我常从他那借些书读。离开镇中后,辉去读宝鸡铁路运输技校,而我呢,则又回到华山中学读高中。华中四年,初脱懵懂,人生的天空晦暗多于明朗。不过,颇为欣慰的是,和辉分手后,他常给我写信,我呢,会隔三差五给他回复的。等辉自宝鸡回家了,我还会从他那断断续续借些书读。早前读的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贾平凹的浮躁,都是从他那借的。此外,还因为情感上的困惑,我开始写日记,并学着写些简短的散文。而这些,以后又促使我在文理分科时,选读了文科,虽然我在理科知识学习上的悟性较好。待高考落榜后,就在补习那年,我还扣着自己的生活,写了十多篇散文,虽然从总体上看,内容单薄,行笔艰涩,但是文中总有三五段白描生活的文字,写得通透贴切。有次,让同学涛读,他读完了,虽感觉写的好,但还是就急把我的文稿做了手纸。事后,我找他要我的文稿,他给我做了真实客观的解释,惹得我们呵呵直笑。

    在华山高中补习了一年后,因为记性差,我的高考成绩依旧很不理想。无可奈何,经大哥托人帮助,我进入渭南电视广播大学学习,专业是计算机与财务管理。电大有图书馆,为消磨时间,我常去图书馆借书读,看得多的,是郭沫若、闻一多、胡适等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作家的作品。经受了他们的感染,我临摹着,写了一二百诗,还有三五十篇随笔,而行文的语调,也因此逐渐质朴明朗起来。此外,班中有位富平籍的同学伟,他爱练习毛笔字,爱写时下流行的意象诗。依照班主任安排,我同他合起伙来,给我们计财班办起墙报蔷薇,乐此不疲。电大两年,在学业上,未有快乐可言,而在作诗上,我却是有着成就感的。值得一提的是,行将毕业时,有三五个同学不善动笔,找我写毕业论文,我帮着她们给生编硬凑,敷衍了事。不久,经过答辩,她们的论文还得了优秀。此后呢,帮人编凑论文,竟成了我的嗜好,这又为以后步入仕途,草拟公文打下了基础。现今回头来看,电大两年,是我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待毕了业,只要有人问起我读的是哪所大学,我始终会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我读的是地区广播电视大学,虽然我会因此遭受他们的蔑视。不容回避的是,如果说,在高中的困惑期,我对写作的爱只是个闪烁不定的火花,那么在读完电大,当绚丽的梦想相继破碎后,心怀淡定,爱的火花已燃成了一堆野火。而这堆爱的野火,和名牌大学的毕业证书比起来,更让人引以为荣。

    出了电大,因为大哥要按照自己的思路,给我找个颇为理想的工作单位,可几经周折,却未能得到该单位主管领导金的应允。记得有次,大哥回家了,听母亲说我在外村做民办教师代理,一月只能挣百十元钱,立即黑着脸,冲进我的住房,恶毒地咒骂我:作为成年男子,你挣的钱还不够养活自己,活着,真是羞辱先人哩!咒骂完毕,大哥即命我傍晚同他一道去找金。到了城区,联系上了金,金正在某单位举办的晚会上唱歌,我们就在门外死等。等晚会结束,金出来了,大哥见出门的人多,做贼似的颇为慌乱地闪入墙角的阴暗处。我很迟钝,半天不知大哥如此慌乱为哪般。等被大哥拽进墙角,听他解释了躲避的缘由,我一时羞愧难当,以致失声痛哭。大哥见了,急忙劝道我,却硬逼迫大哥同我出了城区,返回乡村,断了这一奢望。后来,见电大同学强他们相继去学校教书,我也要去。这原是我一踏入电大校门就做出的选择,可是因为大哥和大嫂的坚决反对,我才做了放弃。而今电大毕业了,前途渺茫,我就再次要求去做教师,而大哥只得默许了,并给理顺了工作关系。待业在家,前后有一年多时间,我在谋生上也做了很多的尝试和努力,但均未有大的收益。不过,在劳碌之余,我却从读渭南教育学院的朋友虎那借了古汉语文学之类的书来读,读得津津有味,此外,还整理了自己读电大时写的诗歌,并尝试着写小说,这些是我待业在家时真正的收获。

    颇有戏剧性的是,我从华山镇中,也就是而今的玉泉街道初中毕业后,在四堵高墙之外的广阔的世界走了一遭,最终又折身返回。玉泉初中还有雷等许多教育过我的教师,见了他们,颇为恭敬地打过招呼,随后相互寒暄的,自是时光荏苒,行进庸碌。学校正式开课了,因为我在教学上的儒弱,被安排到教导处工作。学校有同在电大读过书的教师何。因为工作相对清闲些,我常从何那借了现代汉语文学之类的函授课本来读。在教导处,闲暇之余,于公来说,我还练习着写些工作总结之类的材料,于私来说,我还时不时写我的小说,虽然写的艰难,但还是坚持着。生活似乎总要捉弄我。在玉泉初中工作了一年后,因为不是执教的材料,我被下放了,去参加华阴市委组织的“双万工程”到村上接受挂职锻炼。一经下放,飘浮在社会上,人不人,鬼不鬼,就是四年时间。不过,下放期间,我虽然活得失魂落魄,却有亲戚家的孩子丽给我介绍了女朋友言。我和言交往了半年后,便生活在了一起,成了家。对于生活在低谷时,言所给予我的爱,我永怀感激。与言成了家,我的生活开始出现了转机。大概就在下放行将结束的那年寒冬,我把自己手抄的文稿给了在政协工作的朋友周看,周居然因此建议我能来政协接他的手做秘书。我嫌政协清闲,不愿去。事过月余,无意间,给妻子谈及周的建言,她恼火了,立即逼迫我去见周,表明要去,并恳求他能给予帮助。后来呢,经周引荐,我最终进了政协。一进政协提起笔来,就是五六年时间,而今以后的三五年时间,估计我还得待在政协提笔撰文。这大概就是宿命吧。进入市政协工作以来,我只是看中国剪报和读者之类的报刊,书看得少,但勤于撰文,善于顿悟,为此在草拟公文上,因这一长项,被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而在撰写诗文上,我先是打印了份三五万字的小册子,随后又以内部资料形式,把其拉长为十余万字的静夜集。完成静夜集的印刷后,我怀有了落寞,将近成年时间,只是在电脑上草拟公文,对于别的,则懒得去想去做。待内心逐渐生出活力时,市政协高主席又责令我放开手脚,去编撰文史资料华阴老腔。在地方文化名人雁南先生等人的鼎力相助下,此项工作得以高质量完成。在编撰华阴老腔期间,从雁南先生身上,我扑捉到了从文的人所必备的淡泊无为,从他探究老腔风雨剧史的字里行间,领悟到了行文笔触的质朴厚重,从双泉艺人对老腔演艺的上下不懈求索中,认识到了人之为人的执着与简单。这些,都给我了很大的教育,促使我决定摒弃纷扰,在静夜集的基础上,出本三十万字的集子柳叶河。和身在政界,却多有著述的朋友宁无意间谈及这一设想,他先是笑谈我的静夜集适合十三四岁的少男少女看,再就语气深长地表白态度,等我拟好柳叶河的初稿后,他一定会帮我把把关。末了,他还建议我再次出书,不要沿用静夜集这个名字,因为“集”还有集大成之意,而我的书稿只是些摸索之笔。他还建议我按照华阴籍的省作协会员新的做法,把写好的书稿投放在文学网站“逐浪女生”上,好把文字换成钞票,获得实实在在的收益。人各有志。对他的建议思虑了很久后,我即把原定的书稿名静夜集改为柳叶河,然后就沉下身子,心系一处,在电脑上接连敲击起我的书稿来!事实上,人在低处,总是被一股看不见的激流裹挟着,当你向前走一步,它就会逼迫你向前再走十步,或者是百步。倘若你想转身或坐下歇息,却是不能的。这些年,我在读书写字上的摸索,除了自己的努力和爱好外,很多情形下,也是时势所迫。因为对我这活得卑微的人来说,扎根泥土,车碾人踏,你若不快快拔节、抽叶、再拔节,再抽叶一直坚持着,努力把枝叶伸向长空,你就会被碾踏而死。

    同所有的书生一样,进入华阴市政协以来,我对自己所从事的草拟公文工作抱有很多爱情式的忠贞,很多时候,把公事干成私事。贴钱不说,贴上身体拼了性命去工作也是常有的事。记得女儿初到这个世界时,因为早产,只有四斤多的她,黑瘦黑瘦的,看得人心酸。把妻子和女儿从医院接回仅为三天时间后,大概有将近两年时间,我焦头烂额地忙于编撰文史资料华阴政协二十年,哺育女儿的重担全压在妻子柔弱的肩上。从孩子出生,到她长到三岁,妻子忙乱得叫苦不迭。现在只要一提起往事,妻子不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我的不是。满怀的歉疚,使我每当抱起女儿,听她甜甜地叫我一声“爸爸”我的鼻子就会一酸,眼泪也几乎要流了下来。抱紧女儿,我会觉得生活应该是简单的,越简单越能感觉到生活的纯真和幸福。想到这些,等我骑自行车进了政协机关,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领了女儿到我的办公室,给她拿了从图书馆借的童话世界看,我则坐在她的身边,看机关给我订阅的读者。看着写在孩子脸上的甜甜的笑意,我悄悄伸出手臂,数了数她的肋骨,痒得她“扑哧”笑出了声。看着孩子阳光灿烂的笑脸,我想,自己应该就像现在这样,不要随波逐流,不为世情所累,以一颗平常心和恒心,静静地走走看看,想想写写,说说笑笑。

    往事如烟,烟已飘散。站在往事的边沿,我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人要在墙上钉一幅画,可定不牢钉子。他发现,应该将钉子定在木楔上才结实,于是找木楔。找到了又嫌大,需要锯小。于是找锯子,找到了又嫌钝,需要锉锋利。于是找锉刀,找到了又嫌磨手,需要手柄。于是找小树杈,找到了又需要锯子,于是找锯子,找斧头,找磨刀石,找到后来,都忘了要找什么,忘了要干什么。心怀淡定,由此想来,这些年,在写作上,我不断提升、不断调整、不断修正,虽未有绝对的失败或成功,但这种渐进式的摸索,却多少给了我一些成就感。淡定需要一种底气做支撑。而这份成就感,正是我心怀淡定的底气。至此,在不觉间,一种难得的轻松,使我只觉尘埃落定,释然满怀。等孩子出门玩耍后,我即从办公桌抽屉取出笔记本电脑,集中力量,继续撰写我的书稿。

    孩子出门找同院的小孩玩了一半个时辰后,累了,进入我的办公室,趴在木凉椅上昏昏欲睡。我把她抱进怀里,快步回了家,让妻子关闭了电视陪她睡。妻子让我也早些睡,可我毫无睡意,便再次出门去办公室撰写我的书稿。出了单身楼,站在花园前接朋友打来的电话,几只飞虫在眼前飞来绕去,驱之不散。待接毕电话,我索性依着性情,贪婪地舒展开双臂,要拥抱这些同样卑微的生命。自然了,拥抱进我的怀里的,只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内心却因此获得了一份难以言语的满足。不可多得的清静,已经了无声息的降临,我内心的缺憾也随之消逝得不留一丝痕迹,半缕杂绪。心怀简单,我而今只求多一分舒畅,少一分焦虑;多一分真实,少一分虚伪;多一分快乐,少一分忧愁──简单之求虽如行云流水,飘逸自然,却是一种坚守,一种洒脱,一种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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