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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电话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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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片阳光的呼吸钻进我的耳朵,我扶着四壁的玻璃爬了起来。未曾张开眼睛,我已经走到外面,我的头刚好站进充满二氧化碳的树叶里。这是一个叶子茂密的季节,到处洋溢着盎然的生机。

    我微笑着接受了阳光的亲吻,耸耸肩算是回报了风的问候。趟过车轮碾过的影子,我走回到我的阳台。我总是在这白天的起跑时刻爬上窗台,翻过窗子回到我的床单下面。有时候,我的手掌里还能带回些阳光的清新。当然,多半时间里,我只有满手满脚的灰尘。

    妹妹

    身为一个男孩,最不幸的是有个灭绝师太式的姐姐。上帝保佑,我家里没有这样一个强悍的女人早于我出生。我这样说,你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了我的另一种不幸?是的,我有个彪悍的妹妹,这比刚才的不幸要不幸一百倍。

    妹妹的头发永远的狂燥着,像只突然炸开的蒲公英绒毛,又像是成了精的榴莲。她嘴巴从不见闭上,连睡觉都是张开的,随时准备着说梦话。如果给妹妹画张速写,那么我会用一只鸡毛掸子外加一只铜锣,这画会完美得让我痛哭流涕。

    妹妹有许多的男朋友,每个男朋友都希望与我结交。我是十分友好的,把他们都锁在房间里,一整天地与他们不停地聊天,直到妹妹煲过电话粥,睡好午觉,化了二个小时的妆,选过了三十件衣服,这时候天已经黑了,爸爸妈妈就要回来了,妹妹不得不用吸尘器强行吸开我的门,我才恋恋不舍地与她的男朋友们告别,并热情地请他们再次光顾我的房间。妹妹每次听到我的热情邀请,都会凶悍无比却不失可爱地说:“我谢谢你了!”基本上这一批人再也不会与我见面了。

    妹妹是台传真机,这边听到的消息,会在另一人处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她从不帮谁隐瞒秘密。传达得也是一字不差,可见她有多聪明。作为传真机,她唯一失职的地方,就是遗漏了街角电话亭。她知道我晚出早归的秘密,她还到电话亭前扮桢子吓我,我当然不会怕。桢子都是从电视机里向外爬的,哪里就有从电话亭外向里爬的?于是我扮吸血蝙蝠吓她,她撕下脸上的白纸,告诉我最好不要这么本色地演出,扮鬼也要有敬业精神。她并没有因为失败而报复我,反而帮我保守着这个秘密,连梦话中也没有泄露过。

    爸爸

    爸爸离家出走了。

    大家都怪我,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那时我才五岁,向爸爸要五角钱买冰糖葫芦,爸爸找遍家里每个角落,也没发现五角钱。于是我学着妈妈的样子,数落他的没用,只能做个民工。我根本没说出更多,我都没有拿别人的爸爸与他相比,因为妈妈每天都要比较三次以上,我已经听烦了,就不再说了,只是公平地就爸爸论爸爸。然后他就哭着走出了家门。许多年过去了,他没回来过。

    所有人都怪我,我也后悔了。我恨自己为什么要五角钱,我应该要五十块或者五百块才对,大人们可以因为五角钱而大哭,却往往知道怎么样弄到五百块钱。我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我真的错了。

    现在想一想,那算是个好爸爸。不打人,不喝酒,不赌钱。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吸烟,可是他走得太急,没有带走他的烟袋。我一直在等,等爸爸有了消息,就把烟袋给他送过去。

    妈妈

    妈妈每天早上站在胡同口卖包子,每天晚上站在胡同口卖包子。整个白天的其他时间,她卖面条。

    妈妈已经不再埋怨我气走爸爸,她有了新的男朋友,是街上开小家具店的,又黑又高,烫着头发,他就像是个衣帽架似的。他不喜欢我,因为我不喜欢他。可是他喜欢妹妹,总是给妹妹买衣服,妹妹有很多衣服。

    邻居们常常背后议论妈妈,那些与她年纪相近的,只有丈夫而没有男朋友的女人们,一边拍着我们的头可怜着我们兄妹两个,一边对我们的妈妈指指点点。那些老年女人们,常常谈起她们年轻时,有许多的男人排队追求,末了还不忘感叹一句:“那两个孩子真是可怜啊!”只有跛脚李爷爷,告诉我要孝顺妈妈,说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孩子太难了。我最尊敬李爷爷,他说话少做事多,心地善良又不爱显摆,所以我听了他的话,从不过问妈妈与“衣帽架”的事情。

    妈妈卖包子的时候样子最难看了,还会整天陪着笑脸。与衣帽架见面的时候也挺难看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刘海用水抿了又抿的,看起来非常的傻。但是,她也有美丽的时候,比如说,她看到我在街角电话亭里打电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她的头发全都变了,变得像一位母亲,电视里面用狂风暴雨来歌颂的母亲。

    窗

    我的房间有一扇窗,我们家一共有两扇窗,另一扇在厨房。

    我从窗户看到爸爸扛着铁锹出门,我从窗口瞧见妈妈推着包子车出门,我趴在窗台上看到妹妹与朋友们一同出去,我站在窗下看见流浪狗从院子里走进走出。每天的中午,窗子会看到我从窗台爬出去。我去街角电话亭接电话。

    诚实地讲,我是去打电话,虽然我没有电话卡,也不曾知道过一个号码,可是我却常常打电话。这电话亭很漂亮,却很少有人用。它一个人站在街头一定很寂寞,没有人肯利用它来互通消息,它一定很委曲。

    记得有一天,窗户告诉我“衣帽架”与妈妈一起回来了。妈妈问我怎么没去打电话。我知道,她这样问,与别人这样问的意思是不同的,她不是在嘲笑我是个神经病,她只是希望我在这个时间离开家。我做得更彻底些,说我去同学家住,晚上都不回来了。

    我是有同学,可是我没有朋友,所以我无处可去,只好回到电话亭。我对它说了许多话,后来我就睡着了,居然整夜都没有做梦,然后我太喜欢睡在那里面了,于是我总是住在街角的电话亭里。这是我的地方,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地方。我想,有我在,电话亭也不会寂寞的。

    前面说过,我到电话亭去,最初是为了接电话的。是的,我曾接过一个电话,是爸爸打来的。那是一个晚上,路灯很亮,他记错了邻居的电话号码,所以打到电话亭来。我刚好在街上游荡,我接了那个电话,知道他离我不远,或许我转个身就能看到他。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出来,因为我要哭了,我终于忍住没哭出来,爸爸的电话却断了,然后他再没打过来。这一次我很自责,我应该告诉他我就要读初中了,他再不回来妈妈就嫁给别人了,妹妹变得更多话了,我们两个都不再吃冰糖葫芦了。可我只是担心自己难为情,只顾着眼泪不要哭,我居然什么都没说出来。我却接了他的电话,或许他再也不会打来了。

    爸爸的电话,只有我和电话亭知道。它答应我,如果我不在,它不会接听爸爸的电话。它知道我全部的秘密,所以它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星星们掉落下来,跌倒在路边,站了起来,便成了路灯。我听得到它们的悄悄话,可是我从不与路灯说话。我只是在它们亮起来之后,跳出我的窗子,翻过院墙,走到电话亭里。我总是等一会子电话,但是电话再没响过,所以我很快就会睡着了。有时我也会失眠,我就坐在地上讲电话,第一个电话打给妹妹,然后是同学和老师,最后是我家的邻居们,有时候也打给白天路过的人。只是,我从没打给爸爸,因为我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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