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坛文学 > 越江吟 > 223、第百一八章 风云且住

223、第百一八章 风云且住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墨坛文学 www.22mt.co,最快更新越江吟最新章节!

    -

    回建康的路上, 我忽然发起了高烧,江原快马加鞭将我送回城中给凭潮诊治, 热度还是持续数日,到最后竟然意识模糊起来。直至□□天之后, 症状才终于有消退迹象。便听裴潜说江原果真将赵誊枭首示于皇宫门前,历数了他弑君篡位、任用小人、搜刮百姓的种种劣迹。他还把江进停职,当众斩首了其帐下数名主要将领,向建康百姓展示了平息混乱的决心。

    裴潜绘声绘色地继续向我叙述:“你猜为何太子殿下这么坚决?原来还有许多建康百姓不识你样貌,韩王打着你的旗号在建康抢掠时,被误认为是你,可是他偏偏与太子殿下形貌相似。结果这次太子亲自去民间安抚, 被怀恨在心的几个百姓吐了口水, 骂他道貌岸然,做了坏事又来假装仁慈,还骂他不知廉耻,以男色委身魏国太子——”他说着惊觉不妙, 支吾道, “那个,我只是转述,都怪那些百姓不明真相……”

    我半靠在垫高的枕上,伸手摸乱他的头发:“嗯,我知道了。还有什么消息?”

    裴潜点头:“你知道莫泫吧?他自断一腕,表示永不铸剑了。”

    我微微惊讶:“莫泫自断手腕?”

    裴潜撇撇嘴,解释道:“他好像认为铸造兵器首先要认清立场, 莫衍则觉得剑师只要造出最精良的兵器,不用管为谁所用,两人因此生出矛盾。而且莫泫成名早,莫衍又好胜心强,觉得两人在同一国家无法比出高下,表露过要去别国的意愿。是莫泫一直用兄长的身份压制他,不许他在兵器上署名,才导致莫衍默默无闻,不为当政者所知。”他说着解气地冷哼,“后来南越君主换成赵誊,莫泫却不辨黑白,仍然为他铸造兵器。直到南越战败,他见到赵誊行事,又得知自己的心血之作被用来做刺杀你的卑鄙勾当,才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灰心之下斩断了手腕。”

    “那莫衍呢?”

    “他已向太子殿下辞行,说夙愿已经实现,决定与莫泫一起归隐山林了。不过他临行之前为感谢太子殿下,留下了许多秘不外宣的铸兵之术。”裴潜想了想又道,“对了,还有南越大将宋师承,他也归降了。他在江夏的军队被我们收编,前天刚刚被太子殿下召来建康。”

    我听后慨然一叹:“没想到宋师承忠心不二,最终竟然会同意归降。”

    “这个宋老头最有意思!”裴潜带了点嘲笑语气,“赵誊死了数日,他都不知道消息,仍然在负隅顽抗。直到太子殿下发往各处的布告传到,他才得知南越彻底覆灭,最后向我军递了降表。为了表示诚心归降,他的养子和长子也都在建康了。”

    我微怔:“他也降了……”

    裴潜看我一眼:“你说宋然么?此人是个反复小人,我看太子殿下也没打算许他官职。”

    正说着,于景庭推门进来,看到裴潜,对他点头:“裴将军也在。”

    我笑道:“于兄,快来。”

    裴潜见状起身,也对于景庭致意,向我道:“你休息罢,我军营里还有些事,忙完了再来找你。”不等我挽留,快步出了房门。

    于景庭关心道:“殿下觉得好些了没有?”

    我长吁道:“还好烧退了,不然不知糊里糊涂躺到何时。你来的正好,我想问朝中有什么消息,又恐怕裴潜不知。”

    于景庭一脸神秘地微笑:“先别管朝廷的事了,我给你带来一个人,猜猜是谁?”

    我心中微动,紧张地问:“谁?”

    于景庭笑着慢慢向旁闪开,我越过他向后看去,却见刘恒迟疑着出现在门口。他没再往前走,只是殷切地看着我,一副既心疼又克制的模样。

    我又惊又喜,撑起身来,掀开被子便要下床。刘恒吓了一跳,再顾不得矜持,慌忙跑进来,按住我:“别下床!”

    我一把抱住他不放,喜悦道:“你终于肯见我了!”

    刘恒忸怩道:“我本不想来,都是于兄太缠人,天天对我说起你。还说你受了重伤,又高烧不退,把你说得好像……我一个忍不住就——”

    我笑得出声:“太好了,多亏于兄。”接着严肃道,“你不许再走!就跟着我,哪都不许去!”

    刘恒呆了呆,抗拒地推我道:“谁要跟着你,难道你做卖国贼,我也跟着做么?我刘家世代忠直守节,怎可在贰臣录上留下姓名!”

    我放低了声音:“又不要你做官,只要你不远离,能让我时时找到你,这都不行?”

    刘恒见我语气难过,又不忍心起来,吞吞吐吐地找借口:“我、我可是要娶妻的,难道跟着你一辈子独身?”

    于景庭在旁边帮腔:“这有何难,刘贤弟的终身大事都包在我身上。你想娶怎样的女子为妻,只要你开口,为兄就去替你物色,直到你满意为止,如何?”

    刘恒满脸通红:“于兄说笑了。”

    “不是说笑。”于景庭表情郑重,“只要你放下成见,肯留在殿下-身边。殿下如何艰辛地走到今日,你不是不清楚。现在他受了伤,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难道忍心扔下他自己逍遥自在?殿下最信任亲近的两个挚友,宋然已经如此,原来你也要这样对他?”

    刘恒激动起来,怒道:“不要跟我提宋然,我跟他怎能相提并论?”

    于景庭冷冷一笑:“你在殿下最艰难的时候弃他而去,不亚于宋然的绝情一箭,结果有什么两样?”

    刘恒嘴角紧抿:“于景庭,你没有家国之念,不代表别人没有。我跟殿下的情谊不假,可是却不能因此就接受他叛国的行为。”

    于景庭眉头一皱,见激将不成,歉意地看我一眼。我笑笑:“于兄,你可否先回避一下,我们好不容易相见,想聊聊别的事。”于景庭立刻答应,回身带上门离开。

    然而于景庭出门之后,我却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倚在床头出神。刘恒偷眼看看我,似乎有些担心自己说话过重,欲言又止:“殿下……”

    我收回视线,转头对他轻轻一笑:“别叫了,我不是你叫的那个殿下了。现在我是魏国越王,不是南越越凌王。如果你高兴,不妨叫赵彦罢,这个人总不会变的。”

    刘恒更是难过:“殿下,我真的想生生世世地陪你,可是不能对不起先祖、先父和死去的兄长。”

    “我知道。”我笑着点头,“你的画我好好地留着了,也从没奢望你接受这一切。我只是请求你不要让我失去你的踪迹,时常来跟我闲聊几句,”我说着顿了顿,低声补充道,“趁我还活着。”

    “殿下!”刘恒面色大变,“你胡说什么?”

    我故意不看他,幽幽道:“刘恒,我曾经因重伤内力全失,虚弱得连常人都不如,是师父耗费毕生之力才令我恢复如初。现在我再次重伤,却连复原的可能都没有了,此时的样子你都看在眼里,只怕哪一天……”

    话未说完,刘恒的眼圈已经发红,他抓紧我的胳膊,坚决道:“不会,我说不会就不会!我答应你不走了,哪里也不去,就在建康刘宅。你想见我,随时都可以见……”

    我怀疑地抬头:“真的?”

    刘恒几乎赌咒发誓:“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我再次搂紧他,灿然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绝情。”

    刘恒乘机用嘴唇蹭一下我的脸,口里哼哼唧唧地肉麻道:“我就知道你是吃定我了。”过了一会,他擦了擦眼睛,向我伸手,“我那幅画呢,还给我吧,那个不算了,我另画一幅给你。”

    我向床里侧努了下嘴:“那边有个木匣,我不想碰它,你自己掀开找。”

    刘恒只得爬过我双腿伸手去够,嘴里嘟嘟囔囔:“不高兴看还要放枕边,自己找不自在。”

    我哼道:“谁让你送我的,你不就想我一辈子不自在?”

    刘恒身子一僵,叹口气:“我错了。”

    “那你再给我画个石榴好了。”

    刘恒正抱着自己画稿,闻言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

    晚上江原回来,我才从他口中得知了更多消息。原来赵誊的死讯和江原的一系列安抚决策传至洛阳后,江德并未像建康城破时那样满意,再加上得知江进被我砍伤,又被江原停职,言语间更是表露指责之意。江原满不在乎地对我道:“不需理会,父皇暗使手段不成,已知你是借江进警告,而且我二人手握全国大部分兵力,他此时不敢再轻举妄动,反而会设法弥补与你的裂痕。我只等着看,你助魏国实现一统大业,如此居功至伟,他要怎么封赏你。”说着哼笑,“越王越王,既然早有许诺,难道不该将南越做你的封地?”

    我揉揉额角:“随他罢。收取江南之地只是开始而已,南越的善后比起北赵复杂艰难得多,还是多操心安抚事宜为妙。你看蜀川灭掉这么多年,当地的士族还不是闻风便动?”

    江原抬手摸摸我的额头,回头端了药给我:“你不提我还险些忘了,那个合州郑檀之也在归降之列,我曾说要惩治他。”

    我瞥他:“你怎么比我还记仇了?就算他再怎么小人,也不能在此刻局势未稳时下手。”

    江原想想道:“那先封他去岭南毒瘴不毛之地做几年县丞罢,死不了的话再想办法。”

    我若无其事地掀过一页兵书:“太子殿下自己决定就是,我向来宽宏大度,都不记得此人是谁了。”

    江原听了过来捏我的脸,忽道:“你的剑我替你要回来了。”他转身唤燕飞,叫他把流采放在兵器架上,笑道,“你三弟真有意思,还不舍得给。你猜我拿什么换的?”

    “什么?”

    “那柄‘茱萸’,在船上搜索赵誊遗物时找到的。”

    “你!”

    江原不悦道:“就因为你这么偏向,我还得忍受他做的蠢事,还要接受他恋慕仪真。不过给他把剑提醒一下,你就又护短了?”

    我送他一对白眼:“你少欺负他,当心将来他为了报复你欺负仪真。”

    江原讥诮地道:“我们家的女孩怎会受欺负?何况仪真还没打算嫁他。”

    我忙问:“你怎么知道,难道亲口问过了?”

    “大哥关心一下小妹的终身大事有什么不妥?我问她留在这里是不是还为了赵葑,仪真未置可否,只承认赵葑确实委婉地表露过要照顾她的意思。但她跟我说,现在还不想嫁人。”江原说着叹气,“其实我觉得,她心里还有你。”

    我沉默片刻:“三弟是有不成熟之处,可他正直可靠,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仪真这么说,看来是三弟不够主动,我找机会点拨他一下罢。”

    “你?你只会越帮越忙。”江原一脸嘲弄,接着却转念道,“也好,我也不想皇妹嫁给那个糊涂虫,跟着他在建康。”

    我哼一声:“我三弟很好。”

    江原在旁边讽刺:“虽然只有你看他好,也不能把他揣在怀里养一辈子。”

    两日后,我发热的症状基本消失,才算有精力参与军务,这期间南越各地只有零星抵抗,大部分城县都还算安定,而建康城也开始逐渐恢复秩序,昔日繁华的街市上有了百姓走动的身影。

    这天傍晚,我与江原正在建康城外的江面上检阅水军,人传有洛阳密使紧急来到,要面见太子。我和江原警惕地互望对方一眼,便命将座船驶到对岸。刚一靠岸,一个风尘仆仆的熟悉身影便匆忙迎上前来——竟又是张余儿。他见到江原后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又似乎带了点敬畏,哑声道:“请太子殿下接旨!”说罢颤抖着从贴身处拿出一方密旨。江原挥手命周围士兵后退数十丈,面色冷淡地拉我一同跪地。张余儿方道:“陛下密旨,命太子江原火速返回洛阳!”

    我疑惑地抬头,不明白江德为何又故伎重演。江原无动于衷地望着张余儿:“请密使转告父皇,江南事务繁多,只怕我离开后便乱作一团。等一切步入正轨,我自会同越王一起班师回朝。”

    张余儿又惊又急,压住声音私告道:“殿下务必赶去,皇上这次病情凶急,只怕迟了便来不及聆听遗命了!”

    江原却已经冷笑:“密使传来的旨意,定是父皇口传亲授,不知骗我回去又有什么阴谋?”

    张余儿失色道:“殿下何出此言!皇上确实龙体有恙。御医有言,只怕……只怕撑不了几日……”

    江原冷冷道:“我刚从洛阳回来,亲眼见父皇生龙活虎,何故不出一月便病入膏肓?父皇要我回去,不如编一个更可信的缘由罢。”

    张余儿束手无措,焦急地跪地道:“太子殿下万不可疑心,老奴亲见陛下病情,怎敢妄言?”他又转向我,“越王殿下!您劝一下太子殿下罢。陛下曾言,他一生与长公主感情深厚,理应对您加倍疼爱,只是被不得已之事困住手脚。他已垂暮,将来这天下毕竟是你们为主,还望您看在长公主面上体谅他所为。”

    我低头看他:“你告诉皇上,我理解他的做法,却不想原谅他。若他觉得问心无愧,也无需我谅解,若他有愧,就带着这些愧疚也好。”

    “越王殿下!”张余儿急出汗来,“您为何也不肯相信!”他一时词穷,只得叩首相求。

    我看看江原,耳语道:“你说是真是假?”

    江原皱眉:“不知道,等等看吧。”他说着对远处示意,对跑过来的燕飞道,“请密使船上休息!”

    张余儿大急伏地:“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老奴并无虚言!”

    “太子殿下!”正拉扯间,有人高声疾呼,却是丞相温继乘马赶来。他对阻拦的护卫亮出金牌,径自来到我二人面前,捧出了一只镶金木匣:“殿下,陛下旨意在此!”跟随他身后的几名禁军反将燕七拦到远处。

    江原哼一声转身,背对他道:“温相,是不是父皇怕张总管一人已骗不了我,特地派你前来?”

    温继沉重道:“殿下,陛下已于今日黎明时分崩逝了……老臣特地快马赶来,请殿下立刻启程返回洛阳,继承皇位。”

    江原猛地回过头来,紧紧盯住他,厉声道:“温相,父皇如此不择手段,你非但不劝止,反而陪他变本加厉,难道非要我挑明了说!上次你们没有除掉越王,便这样不甘心么?”

    温继眉头一颤,郑重跪地,将那只木匣捧过头顶,出语已是哽咽:“殿下,先皇已经崩逝……请太子即刻返京继承君位!”

    江原听到“先皇”二字,仿佛刺痛了一下,眼中情绪复杂不已,但仍带了几分怀疑:“温相,你说的……可是实情?”

    温继将木匣打开,再次双手举过头顶,颤声道:“陛下遗命和传国玉玺俱在此处,请殿下受命!”

    江原闻言陷入沉默,只是目光深沉地注视着那方玉玺,既不接受,也不言语。

    温继见状老泪纵横,悲痛道:“殿下……陛下一片爱子护国之心,还请殿下-体谅!陛下真的未有欺瞒之举,这传位诏书是最后一道旨意,他……他永远也不会再欺瞒殿下了!”他说罢手捧玉玺,重重向下叩首。我见此情景,也不得不信。除非江德果真已死,还有什么能让这位元老重臣如此悲痛失态?

    叩到中途,江原静静将他扶住:“温相请起罢。”温继却依旧拜了下去,含泪道:“多谢太子殿下,陛下有灵,必感安慰。”

    江原接过玉玺和诏书,又出神地站了片刻,眼眶渐渐湿润,低声道:“父皇一向康健,为何如此突然……”

    温继伤感不已:“陛下即位以来便心念平定天下,此次攻越关系重大,他更是为筹划战事衣不解带,几乎倾注毕生精力。其实陛下今年以来一直沾染风寒不断,每次五七天不等,殿下回京所见只是其中一次。那次痊愈之后,陛下有二十几日未添病症,精神极佳,我等以为终于无碍,于是放下心来,便没有再向殿下禀报。不料前夜陛下突然在议事中再次病倒,竟成不治大疾。”

    江原轻轻点头:“那洛阳现在由谁主持大局,温相这样离开,不会使朝中混乱么?”

    温继道:“有周将军坐镇皇宫,万无一失。”

    江原再度点头,转眼望向洛阳所在的方向,好一会才道:“父皇一生与温相既是君臣,亦是挚友,丧礼就由你亲自主持罢。”

    温继躬身下拜,泪落黄土:“老臣领旨。”

    江原趁人不注意,抬手拭去流到腮边的眼泪,又道:“那请温相和张总管先行回洛阳准备罢,我有些事需要交代清楚,大概夜里才能动身。”

    送走温继与张余儿,江原展开传位遗诏看了一遍,回身望我:“凌悦,我要继位了。”他眼中是宁静的深海,平静之下是只有我才看得到的万千波澜。

    我却问:“上面有没有除尽赵氏皇族的旨意?”江原摇了摇头。我又问:“那有没有遗诏你撤销越王封号?”江原再摇头。我还问:“有没有命你娶妃册后?”

    江原看我一眼:“难道写了我便会照做么?父皇尚没有那样糊涂。”

    我认真道:“就是皇上太不糊涂了,我才要问。”

    江原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写,理应也没有类似遗诏留给近臣。不管怎么说,父皇还是了解我。”他又沉默一阵,“凌悦,你原谅父皇罢,毕竟什么都过去了,他还是你的亲舅父。就像温继说的,他不会再为难我们了。”

    我也叹息一声,郑重地看着他道:“我答应你,一切都过去了。”江原目光闪动了一下,轻轻将我抱住。我慰道:“你也别太难过,皇上实现了即位之初的雄心壮志,也应了无遗憾了。”

    江原用力点头,许久之后,才将我推开一点,握住我的肩膀,饱含深情地一字字地宣布:“即日起,越王代替我担任大军主帅,总领一切军中事务,任何决定都不需上报!”他说罢,叫过燕飞,执起玉玺在他手心盖了一方印鉴,“前去传我旨意,韩王江进、宣王江茂、长公主仪真立刻随我回洛阳奔丧。”燕飞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片刻才反应过来,急忙奔到码头跳上一叶轻舟直奔对岸。

    回到建康以后,江原即下令全军缟素,为江德戴孝。临去时,他穿着一身粗布白衣跟我在城门下道别,深深地看我最后一眼,打马转身。我手抚燕骝的鬃毛,目送那行白色的幡旗消失在视野之外。这一次,他没有说“等我”。

    江原走后,我在城外的军营中见到了归降的宋师承。他的眼睛有些微微的浑浊,深秋的风萧索如刀,似乎也刮去了他的精力。宋子睦跟在他身旁,不时为他拉拢披风。率军归降之后,他被安排在江边扎营待命月余,却似乎已经等得麻木。我急忙上前见礼:“宋将军,晚辈早知你在建康,奈何身体抱恙,未能及早相见,还望你见谅。”

    宋师承缓缓回礼,语气疏离:“听说殿下受伤卧床,宋某若非降臣身份所限,理当前去探望才是,又岂敢劳动殿下亲来。”

    我按住心中的思绪:“宋将军何出此言,我心里一直将你当作家中伯父对待,只是过去恐怕生了嫌疑不敢出口,如今又怕你不肯接受。”

    宋师承闻言动容,脸上方显出亲近之色,低哑道:“殿下不记恨老臣过去所为,反而以礼相待,实在令我惭愧。”

    我挽住他枯瘦的手,鼻中一酸:“宋伯父,能活着与你相见,是赵彦之幸。犹记幼年时,与宋大哥一同向你学习弓箭,口传亲授,历历在目。”

    宋师承闻言伤怀:“然儿负你,老臣为保社稷,也对你做出寒心之举。早知今日晚节不保,何必白白牺牲那么多优秀将士的性命。”

    我低低叹道:“人人只能依势而动,不到最后,谁又知当时决定对错与否。”

    宋师承点点头,谈话中不觉已走到江边。他在江畔驻足,用那双疲倦的眼睛凝望着对岸,江风吹乱他花白的须发,像北地深秋的芦苇。他压抑地咳嗽了几声,问道:“这么说,魏帝驾崩,太子就要继位了?”

    “是。”

    “新帝继位之后,殿下又有什么打算?”

    我有些意外:“伯父为何有此一问?”

    宋师承道:“到建康之后,魏国太子曾来犒军,他要我出任征北大将,防范蛮族入侵。”

    我默然:“那宋大哥和宋二哥呢?”

    “子睦做我的副将,也随我去。只有然儿未领军职,仍是白衣,魏国太子也并未在意他的去留。”宋师承眉头随之紧紧锁起,“我们是归降之人,身不由己,殿下为何还要留在朝中。我听说魏帝临崩前已打算暗害你,可见殿下随时身处危险之中。依老臣之见,还是趁此时机功成身退的好。”

    我垂目望着岸边尘沙:“我相信太子江原会是贤明之君。”

    宋师承反问:“难道魏帝江德不贤明么?为君之道,并非用行善与行恶便可简单评判。太子如今与殿下交好,事事信赖,可是以后呢?谁能保证他继位之后,不会生出与江德一样的想法;谁又能保证他现在信誓旦旦,将来不会改弦易辙?”他说着不禁痛心,“当年先帝也曾立下毒誓,要将你当做亲生子一般抚养,日后立为太子,将君位还归殇怀太子一脉,可是后来如何……前车之鉴,殿下理当警醒。”

    我低低道:“宋将军说的固然是理,可是正因如此,我更不愿离开。”我说着微微举目,也遥望对岸江北之地,“他若是明君,我自然应该一生辅佐。假若有一日他失了德行,天下怨怒,我自然也会代天下人讨伐之。”

    宋师承眼神惊讶,继而露出疼惜之色:“殿下如此决定,老臣实在愧于再劝。”

    我微微一笑,又道:“宋将军若不愿去北疆,我可以说服太子让你们留在江南。”

    宋师承摇头:“老臣身后还有数万将士,我必须为他们负责。我和子睦身为武将,不过受命上阵罢了,只是殿下一切小心。”

    我此时心中争斗不已,没有再接宋师承的话。直到他父子准备回营,我终于轻声开口:“宋大哥,他也在营中么?”

    宋师承道:“然儿不在这里,他已是白身,行动不受限制。城南有一处荒宅,是他生父郑京的旧居,后来派人修葺了一番,他曾说要去住几天。”

    我询问了那宅院的方位,回身骑上燕骝,一路停停走走,突然不知该怎么见他。上次江中一战,为了江原几乎与他决裂,我本已决心永不与他相见。而今南越已灭,他不再是一国大将,过往的重重矛盾不合,却又似乎都应该从新看待。可是我不禁怀疑,在经历了如许多波折伤害之后,我们还能回到过去么?已生的罅隙真的还可弥补?

    来到那座庭院外,我再次驻马,这是一座简单的小院,四周没有其他人家,显得有些孤零。我停了一会,下马推门,一阵秋风猛然扑面,令人呼吸为之停滞。我闭目按住胸口,再定睛看时,院落中干净整洁,悄无声息。迈步走入居室,房内只有一桌一椅靠在窗下,桌上还散发着新磨的墨香。

    我走过去,却见镇纸下已压了两封书信。我拿起来看了看信封,正要将信放下,院门忽被重新推开,有人走进门来。我抬头从窗中望去,微微诧异:“于兄?”

    于景庭一看见我,便快步走进房中:“殿下是来找宋然么?”

    “宋师承说他在这里。”

    于景庭又问:“殿下没见到他?”

    我点头:“只看到这两封书信,一封写着父亲大人亲启,另一封似乎还没写完。于兄何事也来找他?”

    于景庭叹了口气:“刘恒听说宋然来了建康,正在气势汹汹地要找他算账,此时在房内磨刀。我劝阻不成,只好先来找宋然。半路有士兵来报,说有人独自从此地离开,乘舟溯流往西去了,有将领认出他形貌疑似宋然,因他已是普通百姓所以未加阻拦。我不大相信,便来确认,竟然真的是他。”他看向我手中,“也许这封未写姓名的书信,是他特意留给殿下的罢。”

    我听了急忙将信打开,果然抬头便是对我说话的语气,其中有对幼年的回忆,也有对后来一切的追溯。

    于景庭见我盯着信纸出神,便问道:“他说了什么?”

    我方抬起头来,怅然道:“他说很怀念小时候,求我原谅他的所作所为,最后跟我道别,说自己要远行,从此不会再出现……”我弃了信纸,忽然追出门去,飞身跨上燕骝,奔向江边。江风过耳,我沿江一路向西,直追出很远才渐渐停下。江水茫茫,哪里还有宋然的身影?

    我抬起衣袖,擦去额头的汗珠,默默在江边伫立。于景庭一脸担心地远远追上来,手里还拿着一幅卷轴,安慰道:“殿下不必惆怅,也许这样才是宋然最好的结果。他一生背负的仇恨,如今终于可以全部放下,做下的错事,也随着南越一起成为过去。往后像平凡百姓一样生活,不是更好?”

    我转头对他一笑:“于兄说的对,只是我一时心绪有些复杂……你手里是什么,也从宋然那里找到的?”

    于景庭也对我一笑:“不是,殿下猜。”

    “刘恒的?”

    于景庭笑着点头,解开卷轴对我展开,一副榴下嬉戏图赫然眼前。榴花娇艳似火,树下还有两个幼童正在抢吃石榴。我看了一眼,嘴角抽动:“你告诉我,上面还在开花,下面的石榴哪里来的,难道他们吃的是陈年石榴?”于景庭诧异地翻转来看,笑弯了腰。

    不久之后,洛阳传来江原登基的消息,登基大典由陆子庭主持,盛大空前。他登基之后,温继主动辞去丞相职位,由陆子庭接任宰相,其余太子府官员则都未在朝中升任重要官职。太尉之职空缺,由上柱国大将军周玄暂代,但是人人心中有数,这不过为了安慰老臣之心,新君用不了多久就会令朝中势力分布彻底改换天地。而江原也的确在给我的信中透露,朝政平稳过渡之后,便要我接替周玄担任太尉,总领全国军事,原太子府官员也会陆续接替一些老臣的职位。

    很快,深入南方的程广也传来捷报,言南方诸地包括当地蛮族部落皆已表示服从魏国,请求主帅上奏朝廷,派文职官员协助治理当地。愿意继续效力魏国的南越旧臣被派去这些地方任职,而江德曾想打击的海门帮等在攻越之战立下功劳的江湖帮派,也都陆续自愿为官府接管,只剩下了齐谨所属的淮水帮独立在外。宇文念和梁王被召回洛阳接受封赏,江南军务真正被我一力掌管。

    立冬之时,江原终于要从洛阳回来。我独自一人在江边迎住他,不想江原也是一人,没带任何侍卫,只牵了两匹马。他走下船后,艄公便调头回程,竟是花钱雇来的。他还是穿着平日的黑衣,不过发上没束发冠,却插了一根木簪,象征性地系了根白色发带,腰间丝绦上连玉饰都没挂。

    他向我走近,我歪头端详他,没有立刻说话。江原忍不住道:“看什么看,难道我长了两只角回来?”

    我眯着眼道:“陛下,您怎么一点都不招摇了。”

    江原摸摸自己的木簪,挑眉:“你不是喜欢看我这样么?”我笑起来,想到宋师承的劝诫,百种滋味涌上心头,但愿经年以后,一切未变,我与他还能如同今日。见我只是笑,江原等不及地对我张臂,要将我拥进怀里。

    我退后一步道:“那陛下,以后我该如何行礼?”

    江原愣了愣,很快就坏笑:“当然是对朕三叩九拜,口称万岁。”

    我抬眼:“那现在陛下要不要受礼?”

    “我要!”他忽然弯腰将我抱起来,回头唿哨招呼坐骑,接着飞身上马,在我耳边笑道,“越王殿下,我要你!”身下的黑马立刻飞奔起来,如同一支离弦的羽箭。

    我惊道:“你带来了乌弦!”

    “嗯!”耳边江风呼啸,江原双手从我腋下拉住缰绳,贴着我耳朵高喊,“你没有注意到它旁边么?那个是它和燕骝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是不是很英俊?”

    我欣喜地转头去看那匹幼马,见它全身皮毛果然如燕骝一般呈发亮的赤紫色,只是鬃毛和尾巴都是黑色,与它母亲一样。燕骝跟在一大一小两匹马之后,眼中仿佛也带了脉脉温情。

    江原又对我道:“它还没有名字,你替他爹取个名字罢!”

    我想了想:“它生在襄阳之战,我们最艰苦的一场战役。从那之后魏国如飓风席卷江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阵线,半年即破建康,不如叫它风驰罢。”

    江原赞道:“好!果然还是越王比我酸腐,取个普通名字还能说出这么多门道。”我照准他手腕低头就咬,江原叫道,“你敢欺君!”

    我笑:“君上,你若不想日后上朝时脸上无光,还是私下收敛一些罢。否则群臣叩拜,只有我独树一帜,别人如何议论你,我就管不了了。”

    江原在我脖颈间狠吻:“你敢威胁朕!小心我一怒之下……”

    我回头道:“装什么装,我看你是高兴过头了。”

    江原立刻收起假意作出的怒色,点头笑道:“被你看出来了。其实是因为韩王封地已被我全部收归朝廷,等他守孝期满便调任闽南。我还让田文良给先帝守灵去了,你解气不解气?为了让江进走得更沮丧,我特地叫麟儿去规劝他放弃封地。你不知道,这小子现在不但成熟许多,还跟陈显学成鬼精灵了。”

    我问:“几年未见,麟儿该很高了。陈显有没有去洛阳?”

    江原讥道:“我猜他更喜欢给司马景守坟罢。嗯,我初见麟儿时也吃了一惊,他这几年简直在疯长,大概比裴潜还高了。”

    我想起江麟小鬼的模样,点头笑道:“你准备何时立太子?”

    “等明年朝局稳定罢,那时周玄会自动让位,正好同时任命你为太尉。”

    “对了,我家嫣儿呢?”

    “她很好,见了我还问爹爹何时回来。我看上官太后整天逗弄嫣儿,也正好缓解父皇离世的悲伤。”

    我又问:“你母亲呢?”

    江原这才敛起笑意:“封她为太后的诏书都送去了,母亲不肯回来。”他说着微微一叹,“也罢……”

    “还有——”

    江原制止道:“不许再问,你问了一圈,都没想起来问问我。”

    “你不是在这里?”

    江原霸道地扭过我的身子,将他滚烫的双唇压在我唇上:“你必须问。那些事你不问也可以慢慢知道,可是我此刻的心情,你不问就没法知道了。”他继续将我抱紧,用他一贯低沉诱惑的语调,“越王殿下,暂且忘了你的军国大事,可否让我在你府上入住一宿?”

    建康城门已经屹立眼前,魏国的黑色纛旗正在城头上招展。我微微一笑,忽然将马缰一拉,拨转了乌弦的方向:“陛下,天色尚早,您第一次来到江南,难道不想细看一看自己千辛万苦开拓的国土么?”江原微怔,乌弦已经奔了出去,燕骝和风驰随之紧紧追赶。

    江风吹过身畔,将扬起的尘沙远远抛在身后。

    (全文完)

本站推荐:穿越成反派要如何活命凤帝九倾重生最强女帝嫡女归赵洞庭颖儿读心医妃唐可心明天下神医傻妃:腹黑鬼王爆萌妃数风流人物军火妖妃

越江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墨坛文学只为原作者南州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南州并收藏越江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