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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_第十四章 大靠山倒台,曹家满门罢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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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门罢官

    光和元年(公元178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对于大汉王朝而言,这一年从一开始就预示着衰败。

    正月一开始,在交州爆发了大规模的起义。刚开始仅是合浦、交阯两郡的蛮族不满朝廷迫害发动叛乱,不想这一举动却引发了穷苦百姓的共鸣,不到半个月的工夫,战火竟蔓延了整个交州之地。官军久未操练,被义军打得狼狈不堪四外逃窜,逃兵掠夺他郡,反造成了更大损失。平叛尚未理出头绪,时至二月,京师又爆发了大地震。民房损毁无数,就连宫中许多楼台殿阁都未能幸免。

    四月丙辰日,洛阳又发生了余震,虽然这次宫殿没有受损,但事后宫人在检修时发现侍中寺舍中有一只母鸡变了样子。这只母鸡竟长出了大公鸡的翎毛,还翘起了五颜六色的大长尾巴,而这还仅仅是一系列怪异事件的开始。

    五月壬子日凌晨,天蒙蒙亮,宫中的人还在沉睡之中。谁也不曾想到,有一个身着白衣的神秘人物不声不响地走入了皇宫,他穿仪门、过复道,当守宫宦官和黄门令发现时,他已经走到了云龙门前。黄门令大吃一惊,恫吓一声:“什么人?”那个一身雪白犹如鬼魂的家伙朗朗答道:“某乃梁伯夏,上殿为天子!”在场的人真是受惊匪浅,黄门令缓过神儿来下令羽林兵士擒拿,可这个白衣人走到殿角处转眼间便不见了。黄门令、掖庭令、五官中朗将、光禄大夫、执金吾各带人马将皇宫内外搜了个底儿朝天,终究没有再看见这个神秘白衣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六月丁丑日,北宫温明殿腾起一股十余丈的黑气,其形状好似一条黑龙盘旋空中,许久才缓缓散去。这件事令人惶恐不已,按照惯例,太尉孟郁、司空陈耽都以灾异被罢免。然而怪事并没有因此而终止,刚入七月,南宫的平城门、武库的外墙以及东垣前后墙无缘无故就倒塌了。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地震后检修时,这些墙还结结实实的。

    这一系列的妖异事件,引起了刘宏的恐惧,经过和太后一番商议,他下诏将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蔡邕召进皇宫询问种种妖异的含义。蔡邕借此机会递上密折,趁阐述妖异弹劾宦官,结果却是王甫、曹节安然无恙,蔡邕反而获罪流放朔方,朝廷上下一片唏嘘,实在是对皇上太过失望!

    然而失望归失望,更耸人听闻的事件还是接着发生了。十月里,宦官竟从皇后的宫中搜出了巫蛊。刘宏勃然大怒,立刻将宋后一族打入大牢,没过几日就以谋反之罪将宋氏一族全部处死。

    随着宋氏的覆灭,曹家开始跟着大倒其霉。最先受到波及的当然是曹鼎,他马上被罢免职务。紧接着,以往贪污受贿、欺压同僚种种恶行都被揭发出来,又勾起当年勃海王一案的亲属关系,曹鼎最终也被关进了天牢。曹氏一族自大鸿胪曹嵩以下,上到位列九卿、下至县衙小吏,全部被罢免官职。

    朝廷一纸檄文打到顿丘县的时候,曹操还在布置捉拿太平道的事。他信手扯过公文,打开一看不亚于晴天霹雳。沉吟半晌,叹息道:“在劫难逃,这一天还是来了。”他提起笔仔仔细细把手头的几个案卷处理完,又叫来徐佗把公务全权交托完毕,再三嘱咐捉拿贼人之事,才转回后堂告知卞氏姐弟,另打发秦宜禄上京打探消息,众人准备转天还乡。

    也不知怎么回事,曹操被罢官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清晨,顿丘县的百姓纷纷跑到县衙要留住这位肯替穷人说话的年轻县太爷。这些百姓从县城的四面八方赶来,有的是因断刘狼一案得以报仇雪恨的佃农,有的是受到衙门周济的鳏寡老人,有的是被解救的壮丁,还有一些是特意跑来的,要亲眼见见这位大名鼎鼎的县令老爷。

    男女老少扶老携幼都堵在了县衙门口,弄得曹操的车马无法离开。

    他只得派楼异、秦宜禄带着阖府的衙役和仆人出去劝百姓回去,可劝了好久大部分百姓还是不肯离开。万般无奈之下,曹操只好背着手亲自步出大门观看。

    “那就是县太爷!”也不知谁扯着嗓子叫了一声,人群跟着就骚动起来了,前面的也挤、后面的也搡,楼异等人阻挡不住,百姓们如潮水般都涌到曹操跟前,将他紧紧地围在了当中,这个喊“县令爷不要走!”那个叫“曹大人,您不要我们了吗?”现场顿时乱成了一片。

    曹操眼望着面前涌动的百姓,霎时间满腹的阴霾一扫而尽,暗道:“虽大难临头生死未卜,可我曹孟德得一方之民心,这官儿也没有白当呀!”想至此,遂面带微笑高声喊道:“乡亲们!大家不要喊了,都坐下!坐下!”

    百姓们还真是听他的话,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乡老帮忙张罗着,大伙都不再喊了。从近到远大家都齐刷刷席地坐了下来,眼巴巴望着曹操。他见大家都坐好了,笑呵呵地嚷道:“十月天冷了,我长话短说,地下冷。大家坐久了我心里也不忍呀!”说着他往边上挤了两步,也坐到衙前的上马石边。

    “老爷只要不走,我们受点儿凉算什么!”有个小伙子带头喊了一嗓子。曹操瞧得仔细,正是状告刘狼的那个农户王三,因而笑道:“王三,扳倒了那厮之后你小子过得怎么样啊?”

    “托老爷的福,我王三也讨了婆娘啦!如今她已经身怀有孕,我们两口子合计着过了年,小崽子生出来,我们抱着孩子给您请安来呢!”他憨皮赖脸这么一说,四下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好好好!”曹操点点头,眼珠一转又问道:“王三,你的案子全县的人都知道。我有件事不太明白,一直想问问你。”

    “太爷还能有不明白的事,小的可不信。”王三挠挠头。

    “好奇嘛……”曹操轻描淡写道,“你当初为什么不要刘狼的钱,拼着性命也要状告刘狼,为老爹报仇呢?”

    “那还用说?我家穷,我娘又死得早,老爹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没想到为一两头牛就被姓刘的害死了。人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别说刘家给我的是钱,就是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能抛下父仇不报呀!人有人情事有事理,都在眼前摆着,这也是我当儿子的孝心呀!”王三身材粗壮嗓门也大,一席话说完,在场的不少乡里乡亲都叫道:“好小子!孝顺!你是好样的!”

    曹操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喊,对王三道:“王三!那我再问你,你是希望你儿子长大了和你一样孝顺,还是希望他将来不管你?”

    “老爷您这话问得没道理!”王三吹着胡子答道,“俗话说得好,榻上没个拉屎的,坟地就没有烧纸的。养儿防老,养儿防老,生个儿子要是不养活自己,那还要他干什么?”

    “你说得对呀!”曹操仰天大笑,“那你小子可就不讲理了!”

    “我怎么不讲理呢?”王三一叉腰。

    “你王三是孝顺儿子,你还要教导你儿子也当孝顺儿子,可你为什么不让本官我当孝顺儿子呢?你说你娘死得早,却不知我也是从小没娘,全仰仗父亲和几位叔父教养。现在我曹家因宋氏之事获罪,一门老小都罢了官。如今我老爹和叔父也成了白身,想必他们也要回家乡原籍待罪,我也得赶紧到他们跟前儿尽孝呀!你……还有列位乡亲不叫我走,这不是阻拦我当孝顺儿子吗?”曹操说着把手一摊,故作为难之色。他这番话说完,坐在地上的百姓纷纷耳语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有个农民打扮的白发苍苍老者才颤抖着喊道:“老爷您说得不错。但您跟我们不一样,您可是官身呢!您得替我们做主呀!现在有您在,地主们不敢欺负我们,您要是就这么走了,谁还镇得住他们呀?”

    “是呀!是呀!您还是不能走。”百姓们又附和起来。

    “大家不要嚷!听我说,听我说……”曹操挥了半天手才止住议论,“县里的事情我已经交托给徐功曹了,他这些年做事公正,大家也有目共睹。将来的县太爷要是不讲理,你们就找他理论,叫他上疏参恶吏!他会给你们做主的!”

    “那也不行,要是他也走了怎么办?老爷,我们把笔墨都带来了,今儿我们上万民表,给皇帝老爷,叫他留你在顿丘!”老头还真上劲儿了。别的百姓也跟着嚷道:“对!人家都说,东阿有个万潜,顿丘来了曹操,兖州治下俩清官,两地黎民吃饱饭!您要是走了,我们的难处谁还管?”

    “静一静!静一静!”曹操都快把喉咙喊破了,“我现在是待罪之身,况此事干系皇家,罢官已经是很轻的处置了。你们这样挽留反倒给我加罪,真叫本官为难啊。要是朝廷追究下来,我的脑袋就搬家了!到时候你们能赔我吗?”

    “我赔您!我赔您!”王三不假思索便嚷道。

    “不叫你赔!你那脑袋还没我这个体面呢!”曹操开起了玩笑。老百姓嘻嘻哈哈也跟着乐了。

    “老爷,我是说皇帝老爷要是杀您,我姓王的替您死!”王三连忙解释。

    “胡闹!生死之事岂能相替?乡亲们哪,朝廷的国法不是儿戏呀!”曹操语重心长地说,“在下现在是待罪之身,这不是闹着玩的。”老百姓有些动容,又议论了起来,最后有人提议:“那我们这就到郡里给老爷请命。”

    “那要是无济于事呢?”曹操问。

    大家静了下来,但还有个别人道:“我们到昌邑找使君爷说去。”

    “要是到了州里,找到刺史大人,还是于事无补呢?”曹操接着问。围坐的百姓全不说话了,王三高门大嗓还兀自嚷道:“我们到京里找……”话说了一半儿他也不知道找谁了。

    “你还能到京里找皇帝老爷不成?”曹操笑着接茬道,“好了!大家都不要再挽留了,所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大伙有这片心我曹某人这两年在顿丘就没白干!从明儿起,大伙种田的种田,织布的织布,贩驴的贩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要是因为我曹某人误了大伙的生计,那我来这儿办的这些事儿还有什么意义?我曹操走,但是我那对五色大棍不走,留着它们给后任县令看看,叫他知道我曹操是怎么治理这小小县城的!诸位乡亲,不必相留了……”说罢回头看了一眼卞秉说,“好兄弟!你快拿酒来!”

    卞秉递过来一坛子酒,曹操抱起来,亲自启去泥封:“大荒之年朝廷禁酒,但咱今天要喝!咱们顿丘县今年五谷丰登,没有一个人冻死饿死!咱喝得起这坛酒!今儿我就破破规矩,与大家分了这酒,以尽惜别之情!来!我先敬大伙!”说罢举起坛子着实喝了一大口,然后交给身边刚才说话的那个老者;老头颤颤巍巍喝了一口,又递给王三;王三忍着泪狠灌了一气又交给第三个人……

    就这样一人喝一口酒,这坛酒一会儿的工夫就喝完了。曹操起身站在上马石上道:“诸位乡亲们!我曹某人今天跟大伙同饮了这一坛子酒,今后就是一家人!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俩山碰不着面,可人总有走动的时候,将来我曹操要是回到这里或是路过这里,我一定再与大家痛痛快快喝一场!说不定将来我还得求到大家呢!”他此事全当是宽慰的话,殊不知日后真要用到顿丘百姓。

    “好!我们等着您回来!明儿我们再来为大人送行!”王三第一个嚷道,接着众人也参差不齐地答应着,楼异和众衙役上前解劝,众乡亲依依不舍眼泪汪汪,好半天才逐渐散去。

    曹操见百姓都走净了,才松了口气,转身进衙门对紧随的楼异说:“赶紧收拾东西,咱过了午时开后门就走!”

    “啊?您不说明儿……”

    “还明儿干什么?”卞秉插嘴了,“明儿他妈再围上,照样走不成!”曹操照着卞秉大腿上就是一脚:“嘿!怎么跟你说的!还一嘴脏话!”卞秉被他踹了一个跟斗,爬起来拍拍土道:“姐夫呀!您教训我,我服!但有一遭,我是光动嘴儿,您这动腿儿,谁厉害?再者说了,您现在已然是平头百姓了,我也就不是官亲了,说两句痛苦话不犯歹呀!”曹操被他这么一说,扑哧笑了,指了指他道:“真拿你小子没办法!得啦!快找你姐收拾东西去,咱这平头百姓卷铺盖回家啦!”

    “不用您吩咐,我一早儿就收拾好了,车我都备齐了,咱吃饭去,等楼异他们收拾完咱就出发!”

    阖家人胡乱用过午饭,两辆马车载着几个家人悄悄离开了县衙,除了曹操一行人,只有徐佗带着俩衙役送行。马车出了城行在驿道上,曹操与徐佗对坐在车里默默无言。徐佗是不知道说什么,曹操是不知道怎么说。好半天曹操才支吾道:“徐兄!”

    “哦?大人您别这么叫。”徐佗还是诚惶诚恐的。

    “应该这么称呼您,如今我已经不是官儿了嘛!”曹操笑得挺尴尬,“小弟想问您点儿事。”

    “大人想问什么?您只管说。”徐佗看着他客气的样子,想起他们的初次见面,还有这两年来的严厉作风,与现在宛如隔世。

    “徐兄!您是老刑名了,平心而论我这两年的民政做得可好?”

    徐佗微微一笑,恭维道:“大人才智超群,功绩有目共睹。”

    “您别这么说,这两年士人同僚对我的评价我心里也有数,您能推心置腹对我讲一句实实在在的话吗?”曹操的表情严肃诚恳。

    “好吧……”徐佗低头想了想才道,“我觉得大人是实在的好官清官,但作为却不甚高明!”

    “哦?”曹操一愣,拱手施礼,“操愿闻其详。”

    “嗯。您为官清明正派,又敢作敢为,深得民心,但是……您这人不太公正。”

    “不公正?”曹操听这话心里有点儿不服。

    徐佗见他似乎变了颜色,赶紧解释道:“您别委屈,我说的不公正不是徇私舞弊,而是你做事情总是先入为主。穷人跟富人打官司你不问对错就先护着穷人,富人跟官身之人打官司您又向着富人,总之您偏向弱者,殊不知这本身就是不公正。”

    “不公正?”曹操却笑了,“天下的公理本就是有权势的人定下的,本就不公正!”

    “就算您说的是实吧。”徐佗咽了口唾沫,“可是您这样做,论公来讲,容易纵容弱者有恃无恐不思进取;论私来讲,弄不好会得罪权贵害了前程!您不信?说句实实在在的话,您安然无恙是因为您的身份摆在这儿,鸿胪卿的大公子,换了别人成吗?”

    曹操默然半晌,又强笑道:“话不能这样讲,正因为我是大鸿胪之子,才能为百姓办这些事。”

    徐佗料他已经是平头百姓了,索性摇头笑道:“可是您想过没有,您遇上的事您能管,那您遇不到的事呢?天底下的不平事您还能管个遍吗?要是比您更有势力的人迫害百姓,您又能如何呢?您当初是贵人之身,堂上一呼阶下百诺,但是事到如今您获罪罢官,还能管哪些百姓呢?富贵人有富贵人的活法,穷苦人有穷苦人的活法……”

    “住口!”曹操听他将自己一年多的政绩说得一无是处,不禁勃然大怒。

    徐佗被他吓了一跳,瞧他征询别人看法却不肯采纳,心下一阵不满。但人总是会变的,他曹孟德早晚有认命低头的那一天,再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曹家虽然败落,自己却也不敢开罪,想至此徐佗尴尬地拱手道:“曹公子息怒……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也该回去了。”说罢喊了声停。

    曹操知自己失礼了,便不再挽留送他下车,经过刚才那一番发作,也不好再说什么分别的话,抬头又见卞秉无精打采地骑在马上,便道:“小舅子,你怎么耷拉脑袋啦?”

    “姐夫呀!有个事儿与你商量,我也老大不小了,跟您回家也不体面。求您让我独自离开吧,我也得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卞秉愁眉苦脸地说。

    “瞧你说的,你们姐俩无依无靠的,你能上哪儿去?跟我走吧!回去我帮你张罗婚事,将来在乡里谋个差事,你小子为我吃了这么多苦,我还得好好报答你呢!来吧!跟我上车,带着笛子了吧!给我吹个曲子解解闷。”说着他拉卞秉下马坐车。

    徐佗离了曹操,还未上马就见远处匆匆奔来一骑——是新任的衙门班头。

    “功曹大人!”班头急匆匆下了马,“午后有几个来路不明的人在城里散布谣言。他们说皇后被杀上天降罪,还说什么太平大道拯救世人,看样子像是传播邪法的。我带人把他们抓起来了,为首的一个小子叫于毒,说是什么道什么方的人,还带着好几卷子书,您瞧瞧该怎么办?”徐佗接过一卷书,展开看了看:

    守一明之法,长寿之根也。万神可祖,出光明之门。守一精明之时,若火始生时,急守之勿失。始正赤,终正白,久久正青。洞明绝远复远,还以治一,内无不明也。百病除去,守之无懈,可谓万岁之术也。守一明之法,明有日出之光,日中之明,此第一善得天之寿也。安居闲处,万世无失。守一时之法,行道优劣。夫道何等也?

    “守一明法诀!”徐佗眼睛一亮,冷笑道,“这应该就是《太平清领书》,朝廷明令收缴的邪书呀!曹孟德三令五申禁绝太平道,到头来这帮人还是溜进我顿丘县了。”

    “啊?”班头也吓坏了,“这可怎么办啊?”

    徐佗合上竹简道:“这事绝对不能声张!没有县太爷顶着,惹出事来咱们这帮人招架不起。速速把那几个人赶出顿丘,赶得越远越好!把书全烧了!”

    “小的这就去办!”班头说罢转身要走。

    “慢着!”徐佗叫住他,“不能便宜了那几个传教小子,重打四十板子,把所有财物一概扣留。跟着曹操打了一年多饥荒,也该咱们爷们捞点儿钱了。”

    徐佗转脸看着远去的马车,像是对班头又像是自言自语:“曹孟德这等人,打死都不肯告饶。莫瞧他嘴上硬,遭上这等九死一生的事,难不难受他心里明白!”

    他说得一点都不假,此刻曹操坐在车上,听着卞秉的笛声,心里一阵一阵地忧伤:我曹家就这样一个跟头栽下去了吗?秦宜禄去洛阳不知道会带回什么消息,父亲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老人家经得起这样的打击吗……还有三位叔父大人又怎样呢……

    桑园葬贤

    曹操一行人车过长垣县,曹操突然想起了郭景图。当初病倒途中是得他相救,后来又蒙老人家开导,才敢放开手脚在顿丘大干一场。虽说自己如今被罢了官,还是要面见他老人家表示感谢。

    待到了郭景图的桑园草庐,曹操命楼异前去叫门。楼异这两年可没少往这里跑,每次秦宜禄到洛阳送信,曹操总是嘱咐他捎回些好东西,派楼异给郭景图送去,可是老人家从来没收过。

    一行人轻叩柴扉高声唤门,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小姑娘来开门——是环儿。两年不见,这孩子将近十岁了,已出落得有些身段,眼睁睁一个美人胚子。

    “环儿,还认得我吗?”曹操在马上微笑道。

    “哦!是你呀?”环儿把柴门敞开,“真是变样了,当初又冻又饿的落魄县令,如今也有车马啦!”

    这话把一行人都逗乐了,楼异也凑趣道:“环儿姑娘,你这嘴巴好厉害。”

    “大个子,你莫要取笑,若论取笑,本姑娘还没有笑你呢!当初你扛着两条大棍子,扯着嗓门嚎得跟匹叫驴似的。现在也一身光鲜衣服,想必是把棍子卖了吧?”诸人更是大笑起来。

    卞秉是头遭见到环儿,一双眼睛竟看呆了,不由自主掏出笛子吹了起来。那笛声清澈宛如流水,明快清心,倒把嬉笑不停的环儿吸引住了。一曲吹完,他将笛子一揣:“姑娘,这曲子可好?”

    “好听好听!”环儿拍着手,“这位哥哥好厉害。”

    “你要是喜欢,以后哥哥留下来,天天吹笛子给你听可好?”

    “呸!你不是好东西。”环儿脸一红,“你们快进来吧!”

    诸人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环儿一见卞氏,眼睛可就不够用的了。她生来在穷乡僻壤,从未离开过桑园,今日见卞氏穿着漂亮的蜀锦衣裙,头戴簪环首饰,羡慕得不得了。卞氏见环儿聪明伶俐也很喜欢,摘下一支凤钗塞在她手里:“送给妹妹你了。”

    “爷爷不让我要别人的东西。”环儿一撅嘴。

    “拿着吧,爷爷不会怪。我家夫君多承你照料,送你点小玩意也是应该的。”

    “环儿实在是不敢要……”环儿虽这么说,凤钗攥在手里却不舍得撒开了。

    卞秉跟射出的箭一般蹿到环儿近前,插嘴道:“我姐姐送你的东西你只管收下,一会儿我替你去给爷爷说。他老人家要是生气,我就吹笛子哄他高兴。你就放心拿着吧!”

    “那……我就收下了。谢谢姐姐。”环儿蹲了个安。

    “还有我呢!还没谢我呢!”卞秉憨皮赖脸道。

    “呸!偏不理你。”环儿笑着去了。

    曹操在一旁暗自好笑:这小子讨好姑娘倒是很有一套,平日里满口脏话,一见环儿竟然说话都规矩了。他也下了马,将马交与秦宜禄拴好,领着诸人进了院子。

    “很长时间没来,你爷爷最近身体可好?”曹操关切地问。

    “不太好。”环儿摇摇头,“这半年来时常闹病,前几天还卧床不起呢。”

    “哦?他老人家病了?”曹操一皱眉。

    “现在没事了。今天一早他就起来了,说病好了,精神特足,这会儿正在房里修木头呢!”

    “老人家年岁太高了,叫人担心呐。你们这日子也太过清苦了。”

    “还好吧,乡里百姓常来帮我们,还算过得下去。”

    说话间已经到了郭景图的草庐前,门敞开着,曹操在外面作揖道:“晚生曹操,特来拜谒郭老前辈。”

    “孟德多礼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答道,“快进来吧。”

    曹操这才敢进屋,只见郭景图披着一袭外衣,坐在杌凳上,手里攥着一把小刀,正在削木头。细打量,老人家虽然须发皆白,却一点儿也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脸上甚至还泛着红润的光芒,还是仙风道骨神采奕奕。

    “听闻老人家日前患病,未能前来看望,望您老恕罪。”

    郭景图把小刀和木头放下:“曹家小子还是这样多礼,你我之间何必讲这些虚礼呢。这里有点儿乱,自己找地方坐吧。”

    曹操赶忙把卞氏姐弟拉过来介绍。

    郭景图笑呵呵地连连点头,却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孟德,你怎么连家眷都带出来了,难道……”

    曹操惨笑一声:“晚生被罢官了。”

    郭景图也笑了:“看来你还真听了我的话。听说你抗诏不肯征

    兵,能为民罢官,也算是有出息了!无怨无悔就好。”

    “晚生恐怕不能无怨无悔了。不是因为抗诏一事获罪,而是因为我家四叔与宋氏结亲。宋后被废,事情牵连我家,满门都被罢官了。惭愧,惭愧。”

    郭景图摇摇头:“最怕这等事情,一个跟头栽下去,弄不好几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我家已经是几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曹操自嘲道。

    “别这么讲,大不了做个平头百姓,安生过日子也好。”

    曹操心说:自家得罪的人太多,恐怕保住性命都要费一番心思。可是这话说出来只能平添老人家的忧虑,只道:“您这句话说得好,不怕您笑话,我这位夫人也常这样讲。”

    “贤德的夫人呀!孟德你真是好运气。”老人家一句话把卞氏说得脸红,领着环儿出去玩,卞秉一见赶忙跟出去了。

    “您老人家入冬还不闲着,这是要修竹简吗?”

    “不是。竹简是用来穿书的,我这把年纪已经不想再读书了。我想削一个小木头人给环儿玩。这孩子端水喂药伺候了我这么长时间,怪可怜的。”

    “这是桑木吗?”

    “桑木,在桑园里当然要用桑木。”

    曹操笑道:“我突然想起孟子的话,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衣帛矣。”

    “孟轲这话放到现在一点都不对。”郭景图又拾起了小刀,“老百姓种桑树的有的是,织布的更不可胜数。又有几个可以穿上好衣服的?我这里的桑园何止五亩,都周济给附近百姓,还是起不了什么作用。去年那一仗打下来,又苦了多少人家呀……苛政猛于虎也。”

    “您说的是。这些桑树恐也周济不了太多穷人。”

    “有多大力就起到多大的作用。你看这一棵桑树,从上到下没有无用的地方。桑叶养蚕,桑葚果腹……一会儿您尝尝我新酿的桑葚酒。等过了秋,将细枝砍下来,晾干了冬天当柴烧。三年桑枝,可以做老杖;十年桑枝,可以做马鞭;十五年干枝,可以做弓材、做木屐、做剑柄;二十年老桑木,可以做马车,车轮、车轼都有了。上等的柘桑皮,还可以做黄色染料。像你们这等县令,若无柘桑,哪里有你们佩戴的黄绶?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嘛……”

    曹操连连咋舌,只要用心去听别人讲话,总会有收获。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想想自己身边的人……秦宜禄虽然有些奴才性子,但是跑腿办事却是好材料;楼异虽然不识字,但是忠心耿耿处事果断;卞秉虽然一嘴脏话,但是头脑灵活……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了徐佗:那个人虽然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但是做事干练也不失为办事之人,自己对他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你在想什么呢?”郭景图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什么。”

    “有话不要老憋在心里,人不说话是要得病的。身上的病好治,心里的病难医。你要是再病倒在路上,可未必再有我这样的人肯相救。在道路上有人能救你,在仕途上可无人能帮你啊!”这位老人的眼睛总是那么光亮,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搀我起来,咱们到桑园里走走吧。”

    曹操搀扶着他,漫步到桑园之中。看见卞秉正在吹笛子给环儿她们听,郭景图笑道:“这小子的笛子吹得真好。”

    “您没看见,我这没出息的内弟一见到环儿就缠着她没完没了。”

    “孩子大了……环儿也大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环儿已经出落得有些婀娜了。”

    “你把她带走吧!”郭景图突然道。

    “哦?”

    “我看她和你夫人挺合得来,你愿意认个妹妹也行,当个使唤丫头也罢。将来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就是你那个内弟也行呀。”

    “您老取笑了。”曹操替环儿想到的如意郎君可不是卞秉!

    郭景图没注意到曹操的眼光,只道:“这不是开玩笑。我老了,最近的感觉很不好,这孩子跟在我身边,哪天我死了,她可怎么办呢……”他抚摸着身旁一棵桑树,“卧病好几天,一直没见到桑树。天冷树都枯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到桑树开花啊。”

    “您老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日子还长着呢。”

    “但愿吧,我死不死都是小事。只是能多活一年,还能多为乡亲们供一年的桑叶。”

    曹操觉得眼前这位老人真是胸襟广阔,到现在心里装的还是别人。

    “你可答应过我,等我死了,环儿要交给你照顾的,你可不能反悔……说话呀?”

    “是。环儿的事情我记着呢。只是将来我自己还不知道怎样呢?”曹操说着叹了口气。

    “你将来……哈哈哈……”郭景图笑了,“你将来必定还是要踏入仕途的。”

    “哦?”

    “我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将来还得做官。”

    “为什么?”

    “你的眼睛告诉我,虽然罢官了,但是不甘心,你放不开手!”

    曹操一愣,又被他说中了,自己就是放不开手!凭什么因为宋氏的安危毁了我曹家人的仕途?

    “曹家小子,现在入冬了。我这把年纪最怕熬冬,其实世间万物都一样,好好蛰伏,等待春暖花开的时候。好好保重吧!”郭景图说这话时一直抬头看着桑树。

    曹操还在品味着他这句话的深远意味,恍惚感觉到他扶着桑树的手臂往下滑:“您说……怎么了?”

    郭景图脸色骤变,高昂的头渐渐向后倾斜,手突然从桑树上垂了下来,曹操还未及搀扶,他已经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老人家!”曹操伏在他身前,“您怎么了?”

    “爷爷!”环儿也看见了,众人都围了过来。

    郭景图身体抽动了几下,原本红润的脸霎时间变得苍白,淌着汗水,嘴唇惨灰,眼珠在眼眶里无神地晃了几晃,最后强自支撑着指了一下环儿,便把眼一闭,沉寂在渺茫的黑暗之中……

    “爷爷……”环儿哭得撕心裂肺,“爷爷……你不要死!”

    曹操惊呆了,刚才还好好的,眨眼间老人家就魂归天际。

    环儿顾不得卞秉拉扯,兀自把脑袋扎在郭景图尸体上:“爷爷……你别吓唬环儿,睁开眼看看我……环儿什么都听你的……我听话,我一定听话……今天早上你还说病好了呢!这怎么就……怎么就……爷爷……呜呜呜……”

    “回光返照。”卞秉叹息了一声。

    没有人再去劝环儿,大家各自沉寂在苦痛悲伤之中。卞秉又掏出笛子,吹了一曲《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曹操和卞氏帮老人家穿好衣服,叫楼异通知桑园附近的乡亲们;又叫卞秉等人赶车速往长垣县采办棺椁,将郭景图停在草庐内,诸人皆在桑园留宿一夜。

    第二日,十里八村的百姓都来了。郭景图活着的时候对百姓操尽了心、散尽了财,哪个不感恩戴德?诸人抹着眼泪,就在桑园畔将郭景图安葬了。因为老人除了小环儿再没有亲戚,桑园便交与其他百姓打理,继续为穷人供桑叶。环儿这两天眼睛都哭肿了,到了启程的时候,怎么也不愿意离开。卞氏抱着她哄着,卞秉给她吹笛子,最后总算是挥泪上了马车。

    家族遭难本就沉闷,如今又多了一份悲伤。诸人不言不语,一路向南,渡黄河、过孟津,又行了七天,闷闷不乐总算是到了沛国谯县。这些天最苦的要数卞秉,把所会的曲子都给环儿吹了个遍,嗓子都哑了。

    眼看着车过谯县城西三十里,隐隐约约看见是到了自家村门口,曹操松了口气。哪知还没进村子,忽听见有人自后面大声呼叫:“停车!停车!”曹操自马上回头一看——原来是秦宜禄!

    秦宜禄骑着马疾奔而来,风尘仆仆,眼里布满血丝,到了近前简直是从马上摔下来的,想必他从洛阳出发一定是昼夜赶路没有休息。

    “怎么了?有什么消息?”

    “哇……”秦宜禄咧开大嘴便哭。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诸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秦宜禄抹了一把眼泪,他脸上都是土,简直和了泥,抽噎道:“四老爷殁在牢里了……”

    曹操脑子里轰地一声——四叔死了!搁下死的先顾活的:“我爹爹和二叔怎样?”

    秦宜禄支撑着站起来,他一路打马狂奔,连大腿都磨破了,忍着疼抽泣道:“老爷倒无妨,二老爷却病得不成样子了,我一人照应不过来。洛阳的宅子被朝廷收了,二老赁了城西一座小宅子,四老爷的尸体没地方停,还在牢里呢!得赶紧奔丧,把四老爷拉回来呀。”

    曹操这会儿脑子里都乱了:四叔就一儿一女,女儿嫁与宋奇,早跟着宋家人一同丧命。独生子在他当吴郡太守的时候就死了,留下一个遗腹子曹休,孩子太小还在怀抱,孙子是指望不上了。

    倒是卞秉一句话提醒了他:“得叫子廉哥哥奔丧,他是四叔亲侄子,必须得他去。”论关系也只有让曹洪去了。

    “对对对……我不进村子了,有劳贤弟去一趟,告诉子廉一声。”曹操眼望着前方茫然道。

    卞秉把头一摇:“姐夫您真是懵了?我只听您说过,可不认识他呀!我找他说这些,算是怎么回事儿?还得您亲自去。”

    “这可叫我怎么去呀?”曹操的眼泪这才簌簌流下来,“我一进村,大家就全都知道了,四叔没了,我怎么跟七叔交代啊?他老人家还病着呢!”

    “还是我去吧。”秦宜禄便不多说,连忙跨马进了村子。

    这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了,就连环儿都不发一言,愣痴痴各自立在寒风中。谁都明白,曹家的命运不容乐观。

    少时间,秦宜禄便带着曹洪出来了,还有曹德、夏侯兄弟也跟了出来。明明是多年未见,这时候却都没有心情叙谈。曹洪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牵着马、背着小包袱。

    曹德森然道:“阿瞒,咱们得把爹爹和二叔也接回来才行。子孝在淮南,一两天之内还回不来呢。”曹仁举孝廉后到淮南为吏,虽然罢官但路途较远,他弟弟曹纯还小,不能跟着去。“你一定累了吧?我跟子廉去。”

    “不累!这件事还得我去,你得照顾七叔,四叔的事儿,慢慢地跟他讲。”曹操又指了指卞氏姐弟,“他们姐弟俩还是交与你照顾,不过要带他们回家,你把这些年的事情全告诉你嫂子吧!”说着他看了卞氏一眼。

    “夫君你放心,我会尊重姐姐的。”卞氏朝他点点头。

    “我对你绝对放心……宜禄和楼异,你们俩休息两日,然后带着车启程,准备拉老人家回来。我和子廉现在就走,早到一天踏实一天!”

    “等等!”夏侯惇忽然叫住他,“孟德太累了,我跟你们一块儿去,路上也有个照应。”

    曹操想拦,但忽然想起他和自己的真实关系,父亲也是他亲叔叔呀!近二十年未见过了,带着他也好。此刻无声胜有声,曹操、曹洪、夏侯惇各自上马,连连加鞭又赶往洛阳。

    没进家门又要去奔丧,曹操觉得很累,但是现在一股心火支撑着他。纵有千般芥蒂,父子连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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