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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与事件以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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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

    侵云携我返去拜望阿爹。

    侵云戴顶粉青毡笠,身上穿白纻丝两上领直袍,扎了青绢压腰,正俯身扎上青白间道行缠绞脚。

    徐徐风来,扬起他的袍角绦带,我看得呆了,手里收拾着小木盒停了下来也不知。侵云取过素白香棉将长剑裹起,一瞥见我望他的模样,竟然笑了一小笑,右颊上浮出一个酒窝来。我大吃一惊——

    “你有酒窝呀!”

    “嗯。”侵云淡淡应一声,把裹好的长剑系到背上,胸前绕过一道双股鸦青绦。“好走了。”他看我一眼,加一句:“簪子。”

    我探了探髻上,原来簪子斜了。我今天特意插了那支朱漆莲蓬头簪,要在路过大树头的时候让妈妈看看。妈妈看过了再摘下,阿爹不会知道的。

    这是一个多月以来,他头一次为我的打扮开口说话。我心里乐意,又把小木盒里的镜翻过来照看头脸。

    侵云皱起眉头——

    “快点。”

    我们分骑了两乘马,他的马行前些,手上挽住我坐骑的缰。往阿爹的城行去。晨雾正浓,青笠白衣的他直直坐在马上,看看就要随着他的白马一起透明了,随着晨雾往四方散去。

    路上他没有再说话,我东指西望地问他,都不答,我也就不再撩他了。只马儿蹶了一记时,我“啊呦”了一声,他才回过脸来,看看没事,竟又对我笑了笑,才又朝前看路。可是我再“啊呦”他便不理睬了。

    他半日间倒笑了两回。也不知是不是路人皆与他拜揖招呼,心下得意么?

    走出城外,侵云便开始催蹄,路陡些时,便退几步与我的马儿并着走,想是怕我摔下马去。走了一段颠簸石子路时,我正盘算着找个地点掉下马,诳他来扶我,他却下了马,牵住两匹马的缰绳,缓缓行过那段石路。我看马走得这样慢,跌了必然是白跌,倘若只赚到他伸马鞭搭扶我站起,我气也气死。看这路面石子虽小,锋棱却多,莫要跌个额破衣脏,反惹他嫌憎。

    走完了石路,侵云就要翻身上马,却瞥见我那马儿的颈马上有东西。他紧皱了眉头,用指尖去拈,我是根本什么东西都没看见,直到他满脸责备地将拈在两指间的一根长发拎到我鼻前,我才知道是自己一根头发落在了马鬃上。

    他撇下嘴角,远远搁下那根长发,冷着面孔骑上他的鞍。我一馁,委屈地跟在他的马后头,也没心思再作耍了。马儿疾驰向前,他微眯两眼,脑后帽带剑绦平平飞起,如寂灭的时空里来,贱弃尘世漠然的风的神,赶赴又一场无欢的仙宴。

    行近大树头时,已过正午,日头却晒得到更加厉害。我不愿意与侵云说起妈妈的坟与事,怕他本就知道,想起了厌憎;也怕他不知道要问。就只告诉他上去些有树可以遮荫,好歇一歇。

    “再赶一阵就到了,不用歇。”他自顾自一迳前行。

    “我今天身上不方便,要整理洁净了,才好进阿爹的门。”

    他听了怔一怔,一会儿明白了,满脸拒斥地点了点头,下马来走上山去。他一人挽住两匹马,我便提着我的小木盒跟到。

    我们两个在巨树的荫里坐下,马拴在林子边。我从盒里取出丝巾与小方壶,用壶里清水浸润了丝巾,让侵云拭面。伺候他擦拭了,我才自己另取过一块丝巾沾水。

    “右鞋跟。”侵云取了她笠上的银夹,十分专注地剔着自己的手指甲缝。也不就知他什么时候瞧见了我右鞋跟沾了泥。

    “知道了。”我应一句,自去树的另一侧擦拭。找了块大石坐下,只觉得腿弯里闷出了汗,便除下鞋袜,用指尖顶住丝巾,轻轻拭着小腿肚。阳光从叶间渗下来一些金屑,都落在了小腿弯上,将几乎看不见的,细细的茸毛勾出浅浅的金描边来。

    我隐隐觉得有人在窥看,倏地转脸望侵云,几乎瞬间他急把脸一转。我微微笑起,再看他,仍在专心一意地剔指甲。我便也将髻上的簪子除下,用那细润的白玉簪尾尖尖剔一剔我的脚指甲缝。

    才剔了两趾,就觉得麻烦,我放下簪子,眯着眼望望树荫外头满地金灿灿的阳光,久违而想念的阳光。

    我偷偷抬起右腿来,一寸一寸地向身前树荫与阳光的交界线伸过去。偷偷地、脚指尖一分一分地接近着阴影外的阳光,近了些、又近了些,树荫没发现、阳光没发现、他没有发现。

    终于,右脚尖偷渡过了边界,浸到了温暖的金色阳光里,颤颤的,隐秘的细细一线阳光,从趾尖暖到心头。我笑着,把小腿也缓缓浸到了阳光里轻轻搅动着,脚掌略略抬起,让阳光亲一亲脚心。

    耳边蓦然传来微微一阵清脆的环珮玎珰,,像远处吊了串风铃一样。我正迷迷糊糊,隐约想着侵云和我今天都没有系环珮的——

    倏地一个人从树顶上倒挂下来,攫住我右脚的脚踝,跟着又一阵环珮碰撞的脆响,这个人半空翻转,头上脚下地稳稳站在地上。他左手铁箍般箍住我右脚跟,手一提,我整个人从右上滑落,仰翻在地上。

    “在地武举封侵云。你跟应捕都头霍桑,带了二十七个爪牙,趁我不在,将我两个小朋友掳去,意下是要登亨艳亲来与你们厮见么?”

    他的语声低沉柔和,轻轻说来,全无怒意。我勉强把头仰起,瞥见侵云已站起身来,又惊又怒。我的颈子支撑不住,头又垂到了地,右颊贴着土石,热气一阵阵蒸上脸来。只见眼前面这人一双脚比我的脸还长出了一半,扎住一双皂罗遍地金鹦鹉摘桃窄鞄靴,衬了五彩翻身抢水兽纳纱袜口。

    我眼前热气蒸腾,看得目眩神移,禁不住顺着往上看,他腿上紧紧绷着黑底明黄蜘蛛斑圈金线七宝孔雀的檀黑缎裤,肌肉绷得几欲裂布而出,腰杆上捆着七尺揸五指荔枝红攅线搭膊,左悬太保牙牌,右挂黄金鱼錀,搭膊旁斜斜圈着三条细铜链拴六对金扣连环白玉鸳鸯。这是那人凝立不动,只这些玉佩金环轻轻碰击,锵然微响。

    这人左臂直伸,提得我连腰臀都离了地,我动都不能动一下,上半身被地热熨得懒洋洋的。我眯着的眼在这人腰间游移,眼光被晃荡着的鱼錀吸住,晃过来荡过去,知觉渐渐模糊,侵云和他对答的语声越飘越远,我心里一惊,死命撑开了眼,避开这人腰上的琐碎,往他上身望去。

    “登亨艳,放开人说话。”侵云的声音变得高亢。

    原来这人自己就是登亨艳。我满眼被他满身珠玉锦绣映得发黑,以为他上半身一定更加披金戴银,团龙盘凤,却见他腹胸肩全裸,阳光照耀下,隐隐看出他蜜色的肩上刺满了淡金的细纹,从宽得出奇的肩胛骨各往左右肘蔓生,刺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羽毛,羽羽相叠连,颈间的羽毛纹每片有手掌大,渐渐缩小,到肘腕手背上的羽毛,就只有树叶大小。

    登亨艳的块头比侵云还高些,宽更宽得多,胸口肌肉坟起,金蜜色的肤被如此秀雅的淡金纹身一衬,竟意外地柔驯了。

    “你也把我的小朋友放了就是。”登亨艳说话仍然没有半分火气。他很年轻,生得直鼻阔口,十分俊拔,两块长方形的眼宝光璀璨,眉心也生了眉毛,把双眉连在一起。颊上竟也刺了金,刺的纹路比身上鸟羽繁细得多,我辨视了好一会儿,隐约看出似乎左颊刺的是一对交媾的裸男女,右颊刺的是两个纠缠作一处的裸男人,我不信有人在脸上纹刺避火图的,可又越看越像。

    登亨艳察觉我在盯着他面孔,回看我一眼,扯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晃晃的牙。我赶紧把脸转开,心中诧异他脸上明明没有装饰珠宝,却是闪烁熠耀,远胜下身的七宝十锦,眼牙面颊,俱有光芒。

    “抓的人押在官里,我没法放。”侵云这般高傲的性,言语上一再容让,都是受我所累。

    我想起手上抓着的簪子,便猛地一挣,要用簪子尖去刺登亨艳手腕。登亨艳微微一笑,左手一抬一抖,把我的身子在地上一顿,簪子震脱了手,还没落地,就被登亨艳右手抄起。

    登亨艳头上松松兜一顶黑纱软巾,斜颤颤揷着只绿得滴水的翡翠螳螂,这时他看看右掌中抄来的簪子——

    “倒也别致。”便将朱红莲蓬簪在那翠绿螳螂旁,才又向侵云回话。“你没法放人,那我就捉了人去换好了。”

    “你把她放开,我陪你去跟城主说话就是。”

    “你不用骗人,我也不想求人。爽爽快快让我抓两个、换两个得了。你自己绑上吧。”登亨艳依然握住我右脚跟,逼迫侵云。“把剑解下,就用系剑的绳索上绑得了。”

    侵云瞪着登亨艳,久久不发一语,缓缓伸手解开缚剑的绦索,把棉包的长剑捧在手里。

    我见侵云要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开口说话,也不知要说什么。

    “你要献剑,就把布套掀了让我看货,不用慢吞吞的,若是次品,你再多弄玄虚我也是不要的。”登亨艳说的尽是嘲语,语气却仍是柔和平淡。

    侵云的脸由白转青,卸了棉套,抽剑出鞘,将剑直直擎住。

    “封武举,我久闻你剑术平平,但身法讲究,一丝不苟。对我的小朋友,原本也大可如此,若要和我厮打,你还是使劲砍劈吧,也许能——”

    侵云果然狂奔冲来,双手将剑高举过顶,不理登亨艳口中讥刺,猛劈来一剑。

    登亨艳始终立在原地没动,等侵云剑到身前,迳提了我的右腿去挡,我大叫一声,蒙眼不敢看,觉得腿没事,才又睁眼,只见侵云又是一剑削来,登亨艳这回跨过我身子,换个方向,仍是用我右腿架挡。我这次咬住牙不叫,只见侵云硬生生把剑煞住,换招再刺。

    登亨艳只管提着我东一转西一转,磨得我肩背衣衫尽裂,整个髻松开散在脸上。

    侵云出剑越来越快,我早已被拖拉得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清了。忽然颈间垫到一块柔软物事,我看了两眼,认出来是侵云的大毡帽,我急忙用眼去寻侵云,只见他披头散发,咬牙瞪目,拿着剑狂挥乱舞,章法尽失,登亨艳反倒闲了下来,侵云刺两三剑他才招架一回,其余的废招他便理也不理。

    侵云的眼突然意外撞上我的目光,电光火石之间,他竟突然眼神清明,深深望我一眼,嘴角微微扬起。酒窝将现未现,他已回剑往自己颈上抹去。我狂叫声中,只听登亨艳长笑一声——

    “我的押宝,哪容你杀——”

    话说间已将我溜地甩出,右脚蹬地,腾在半空,左脚面平着剑刃一托一踢,长剑平平飞起,右脚紧跟着顺势踢侵云下颚,等侵云仰翻在地,登亨艳早已抄住长剑,落下时跨坐在侵云腰上,剑刃平贴右臂,抵在侵云喉头,柔声安慰:

    “你若死了,要我如何赎当?”

    我看得惊心动魄,好一会儿才想起已得自由,却是摔得筋骨酸痛,仿佛当下就要散了。

    登亨艳左手解下侵云的绢压腰,裹一裹塞在侵云嘴里。侵云只是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小娘子,我这是防他咬舌头自杀,不是折磨他,你可要谢我一谢?”

    “谢谢谢你。”我不知所措,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已然嘶哑,几听不见了。

    “不用多礼,小娘子不知怎样称呼?”登亨艳自腰间解下一条铜链来,将侵云双手反鍊背后。

    “阿婴。”我嗫嚅。“你你不杀他了!?”

    “不杀,阿婴小娘子。你这位夫君干干净净的,很讨人喜欢。你也喜欢他吧?”他将侵云的脚也用铜链捆起,却不像捆手时那么紧,在左右脚间留了两指幅的空隙。

    “喜喜欢。”今日以前,我也不知是不是喜欢侵云,但刚才生死攸关之时,他却分明是在乎我的。我想这登亨艳无非要绑了我们两人去换他的党羽,心下也就稍稍宁定些。

    “把你衣服弄破了,不生我气么?”登亨艳提住侵云腕间铜链,拖到那棵巨树的树根旁,找了根如同活蛇般窜出地面又窜落的树根,再捡过侵云缚剑的绦索来,绕在侵云额头上。

    “不不生气。你,你不用绑了,我们同你去官里换人便是。”我弄不懂他绑侵云的额头作什么。

    “喔,你说我在绑他吗?不是的,阿婴。”他左手撑起侵云两眼的上眼皮,右手将绦索紧紧勒过眼睛上方,就将侵云的上眼皮吊住了。侵云口不能言,眼中尽是惊惶之色。“我是要逼他睁着眼睛,要不然他耗力太多,再一直闭着眼,怕要昏死过去的。”

    “噢。”我将信将疑,想该不该跑下山去,又想跑一定被他追上,何况侵云在他手中。

    登亨艳吊开了侵云双眼,还剩了一大截绦索,他便将侵云的散发束在脑后,用那多余的绦索绑在另一端树根上。这样一来,侵云连头也丝毫动弹不得了,面颊贴着尘土,嘴里塞了绢团,双目硬被吊开,眼球骨碌碌转着,血丝迸现,看起来诡异又可怜,哪里还有半分平时的模样。

    我难过得落下泪来,却怕侵云看见。他幸好这时不知道自己的模样,总是好些,但如果见我落泪,他便要猜疑自己是不是不成样子了。

    我低头深呼吸一口,收了眼泪。鼓起勇气——

    “这样可以了吧?请请你不要再绑他了,好么?”我越说越小声,语尾几乎没声音了。

    “可以了,可以了。不绑他了。”登亨艳抬起头,朝我一笑,牙与眼的流光涨一涨,带得颊上的花刺金纹也闪了闪。

    “换你了,阿婴。”登亨艳站起身,招招手。

    我害怕得很,不能不过去,又不愿过去——

    “做做什么?”我望望侵云,他双目被强撑的目眶欲裂,始终就是一样惊惶骇怖的表情。

    “你,要鞭打我们吗?”我一步一步挨了过去,想起刚才被拖在地上的痛楚,终究是不敢抗拒了。

    “哪有此事?阿婴小娘子请来这里躺倒。”他指指离侵云四、五步远的树根丛。“登亨艳是看见贤伉俪生得如同天人一般,想结一段缘份罢了。”

    “结结什什么?”我吓得立也立不住,躺也躺不倒,膝头一软,跪在地上。

    “阿婴,莫怕,我若害你的性命,教我命丧当场,死得丑样儿!”他皱起鼻头一笑。“请躺好吧。”

    我不知如何是好,照着侵云的样式,脸朝下俯趴在地上。

    登亨艳嘻嘻笑起来——

    “不是这样的,男朝下,女朝上,世上善男女不都凛遵不敢有违的吗!”他提住我的腰一转,将我两手用最后一条铜链绕缠在树根上。这条铜链上拴了白玉鸳鸯,玎玎珰环绕着我双手,散在四处。我心中绝望,将眼闭起,突然想到不要惹了他也来吊我眼睛,赶忙又睁开眼。

    只见登亨艳单膝跪在我耳旁,望望侵云,又望望我。我目光落下,从登亨艳的腿弯里见到侵云大张的眼。我硬撑着向他眨眨眼,便转脸看着天,直视太阳,希望太阳晒得我晕昏过去。

    我听见窸窣的声音,登亨艳紧邻着我躺了下来。我实在忍不住,斜眼去瞥一瞥,只见他躺在侵云与我之间,双臂交叠,垫在下巴底下,趴着,像个孩童在想事情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把脸一侧,面颊贴在臂上,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瞥见他微微笑着,心中怦怦怦一阵乱跳,急忙又将眼瞪向太阳。

    我知道他盯着我脸看,也不敢把脸转向另一侧,怕会惹得他立即动作,更不敢转到这一侧和他对看,只好死死盯住天空。敞亮开阔的天空,奇异地慢慢压近来,又好像我迎了上去,我闭起眼,祝愿这是真的,我正在向天空升去,直到地面有一只手指搔我的耳窝。

    一只温暖的手指,非常非常轻柔地,触探我的耳轮。当我察觉他开始碰我时,我全身登时抽紧了。然而,这只手指耐心地退去,再触,退去,再温柔小心地探触,轻轻搔着我的耳窝。

    我痒痒的,竟有点想笑,微微闪一闪,躲着,迎着,等待着、这么专心地等待着戒备、而忘记了戒备。

    手指从耳轻缓的游上了面颊,点一下,点一下的触着,再开始搔揉着,一只手指还留在颊上时,另一只手指偷偷地加入了,趁我的脸颊全身戒备着第一根手指的移动时。是一只手的两指,结伴游过颊边,轮替搔着接颈的部位,稍微用力些,描着我脸的轮廓,当我的脸信任了手指时,嘴唇已触上耳朵,温润的唇,靠手指欺瞒了颊,快得多地裹住了耳垂。

    耳垂温驯地接受唇,从来没有被唇里拥的耳,第一次认识着唇的温存,第一次知道除了听以外的接受,第一次发现唇里面还藏着齿。齿,极轻极轻地啮,不是咬,是用一粒一粒不同的齿,像指那样地,碰触。冷的指,暖的指,软的齿,硬的齿。

    软与硬之间的舌。

    从齿的后头出来,进入耳的里面,冷得暖的软的硬的指的齿的舌,把颈说的带给耳,把耳说的带给发,忙碌地运送着所有没有被说过的语言、所有没有被听过、颈的、耳的、发的语言。而惯说的舌与唇一点也不说,也不听,只是运送着无数第一次出现在世上的,细微不可辨又巨大不可躲的语言。

    知道指与唇与齿与舌都离开往肩去时,耳才听见了声音——所有发肤以及耳自己的神秘暗语汇集成的、与欲望说话的声音。

    我发出的声音。

    我听见了,没有办法停止。身体的颤栗也没有办法停止。脸颈肩胸每一处都藉着我交换着声音,它们自己活着,忘了我,不理我,各自回应着我听不见的呼喊。

    一直到他停止。

    他缓缓地,像每一滴潮水像每一粒沙吻别那样,一点一点地离去。让我身体的每一处从容地得知、从容地沉寂。我转过眼,看他,他仍然侧着脸,颊贴着肩,躺在我的身侧。

    自始至终,他的身躯没有移动过,一直躺在我旁边的地上。我很迷惑——刚刚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就只是他的指与唇吗

    “我说过,不会害你性命的。”他温柔地笑笑,忽然往侵云的位置翻滚了三圈,第三圈翻完,正好翻压在侵云的身上,两个人平平叠在一起。我不知道登亨艳在干什么。

    我阴暗的恐惧从休息的角落放了出来,盘踞我的心。这个人所做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而他将让我一件一件去知道。每一次知道的痛苦,都还依然这样的清楚,而他在让我知道了藏在我里面的、刚刚才苏醒的那些生命和语言之后,又要让我知道什么了?或者,要让侵云知道什么?

    登亨艳,恶作剧地笑着,把手向侵云的腰底下探去。侵云的身子猛烈地挣动着,然而头手脚都捆死了,他的身体弹跳,像一尾地上的鱼。登亨艳腰际的金玉簪成一片。

    登亨艳依然稳稳压在侵云身上,他的手没有收回来,留在秦云的身子底下。侵云耗尽了气力,身体沉着,压着登亨艳那只手,嘴被堵住了,浊重的呼吸挤在鼻孔间。

    登亨艳将颊熨上了侵云的颊,声音依然平顺低柔——“我知道你喜欢看我那样对阿婴的,你现在不会抱怨我吊开你的眼睛了,就光听她的声音,就够你兴奋了,对不对?你看你,兴奋成这个样子”他的手在侵云腰下动着,我大概知道他在做什么了,可是我不相信。

    他的脸颊微微红起来,使蜜色的肤更深了些,我望着他右颊上裸男子的金刺,从变深的肤色中浮起来、活起来,我愤怒地大叫——

    “不要欺负他!不要对他乱来!你要,就对我做,不要对他,他受不了的!”

    “不要急,待会儿就会对你做的,不要急成这个样。而且,你怎么知道他受不了!?他告诉过你吗?”登亨艳看都没有看我,开始亲吻侵云的颈子。

    我的脚没被绑住。我挪着身子,伸脚去踢他,但是手被链住了,踢不到。我尖声狂叫起来,用尽所有的力气。

    “不要这样,这样你待会就没声音叫了。”登亨艳空着的另一只手抚着侵云的背,手指勾起,三两下扯裂了侵云的袍和裤。“你越叫我越起劲,我就当做是他在叫,你再叫吧,你会害死他的。”登亨艳终于抬脸看了我一眼,目光闪亮得怕人。“你会害我把他弄到死的。”

    我噤了声,过一会儿,听见自己嗫嚅着——

    “反正他活不了的反正他会死了反正他会的”

    登亨艳把头上的软头巾甩掉,散下一瀑丝光流转的黑发来,覆满了刺遍羽毛的肩膀、直铺展到腰际。剩下碧绿的翡翠螳螂一扑一扑的。登亨艳用食指并住莲蓬簪子的簪身,往侵云的股间探去——

    “你难道没听人说吗?——长得好看的男女,要不就跟着我,要不就躲着我,你长得这样好看,还敢来惹我”

    我转过脸去,紧紧闭起眼睛。可是闭不住耳朵,我拼命将耳在尘土中擦抹,可是登亨艳的声音还是一句一句钻进耳朵来,金錀牙牌的清脆撞击声越来越响。

    “阿婴,你不看了吗!?你不看了吗!?”登亨艳的声音终于也激昂了,夹杂着喘息,颤抖着:“你不想看我的身体吗?阿婴,不想看吗?那你初见到我时,为什么一直盯着看!?快看呀阿婴快快看”

    我在哼莲花歌。我埋着脸,把口鼻都埋在土里,听着心里哼的莲花歌。大声地、无声地哼唱。

    我努力地要把自己闷死。

    声音不见了。

    然后,听见人的呼吸。没有死。只是结束了。侵云的部分结束了。我不愿意张开眼睛,我不能看见现在的侵云。

    那熟悉的指又握住了我的脚踝,另一只手将簪子簪在我的发际。那个声音恢复了低沉与柔和——

    “我弄破你的衣服,你说不生气的;为什么弄破他的衣服,你就要生——”

    “走开!走开!”我仍然紧闭着眼,死命踢蹬着。踢了两下就踢不到了。两只脚都被铁一般的手箍住。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次帮你们两个吗?因为我一次可以玩好几个。只一盏热茶的工夫就够了,我半个时辰内出来过六次。还可以更多的,只要人够好看。你就够好看了,闭着眼也好看,真难得呢,阿婴。”

    我的两只脚渐渐被分开了。

    “你怎么把脸颊擦破了呢!?你以为弄脏自己——”

    一阵脚步渐渐走近的声音。我急忙睁眼,有人来了!我睁开眼张望,一个人影走到我身旁——

    洗小西!

    “为什么刚才不过来看!”登亨艳裸着全身,跪在我被握住的两脚之间,冷着脸对洗小西说。

    “我不喜欢看你和别的男人。”洗小西盘腿坐下来,两手背在身后,嘟起那张我记得很清楚的、孩子气的嘴。

    “我喜欢你在旁边看,你要我讲几次!”登亨艳突然变得声色俱厉。他从出现到现在,对侵云和我都不曾这样凶过。

    我完全弄不懂发生什么事了。我已经疯了吗?我用力盯着洗小西看,确定他是那夜我在这里遇见的少年。可是他一眼都不看我,只是望着地下。

    “现在不是过来了吗。”洗小西喃喃回一句。

    “替我把这女人的腿抓牢。”

    “你,你——”我拚命踹被洗小西接过去握住的左脚,喊他,他理都不理。

    “看着啊,阿婴,我这样的男人,你不会再遇到了。”登亨艳直跪起身来,要我看他的下身。“你一直盯着他作什么!?难道他比我好看么!?”登亨艳见我望定了洗小西,愤怒起来,扑上身就咬我的唇,两手扯开我的中衣。

    “对!对!对!你丑死了,难看得要——”我才觉得登亨艳立刻就要进入我时,突然听见闷闷一响、两响、一记又一记地响着,越来越清晰。

    热热的液体流到我嘴边、颈间。登亨艳不动了,他的指、他的唇,都不动了,动都不动一下。

    是血。从登亨艳的发际渗出来,红的血、黑的发、碧绿的螳螂。

    我呆住,脑中一片空白,像做梦梦见自己从梦中醒来,然后再一次真的醒来那样,也不敢相信就这样醒来了,又分明不是在做梦。

    一个人搬开了登亨艳的身体。我瞪着他,还是洗小西,刚刚那个少年,静静流着泪。

    “洗小西?”

    他正把登亨艳尸身的长发顺到了脑后,再轻轻放在地上,听见有人唤他姓名,才抬起茫然的眼看着我。

    “他就是那个给你鸡血石镯的人?”

    洗小西两手都沾了尸首发间的血,却仍用手掌捧住登亨艳尸体的双颊——

    “是啊他不还是很美吗?却给我杀了,长了羽翅的手臂,还没飞过都被我杀死了。”洗小西手掌抚过处都抹了血迹,花刺金纹一霎变得鲜明无比,较登亨艳生时还要灵动,栩栩如生。

    尸旁放着一块海碗大的尖角石头,沾满了血还黏着几丝长发,想是洗小西走来时就藏在身后的。

    “你是为了救我呀。”我看他这样伤心,要把他唤醒来,可是挣扎得筋疲力尽,哪里还想得出什么话来说,只见顶上的树落下一片枯叶,的溜溜旋着,正落在我眼皮上,我手要拂,才想起双手还被鸳鸯铜链捆着——

    “小西”我挣动了一下。“手”

    “噢。”小西的手伸来解开铜链,且移开罩在我眼上的落叶,我眼一张,只见他怔怔瞧着我,长睫毛上险险悬着泪。“嗳,就是为救你的本来我远远躲在林子里不睬他就是,可是他却硬要动你”他拂拭着我颊上的尘土血渍。

    我心中感激,几已麻痹的手辛苦地递前,握住他双手——

    “你救到我了。”

    小西一径拂着我的脸,自顾自说着:“不能让他动你啊,让他动过就会像我,就不会开心了”

    “会的,会的,我们不是就又在这里碰见了!?什么都会发生的——”我急切说着,说完才回过味来。

    小西听见这句话也怔了一怔,听懂了,想起了。

    我们两人突然紧紧相拥,满腹辛酸,同声大哭起来。

    我许久没有大哭了,泪似乎是从极深远的井底一滴一滴汲上来的,慢慢涌动了,大而重的泪,从黑夜的记忆底层冲刷出来,挡不住。

    我们死命抱紧对方,冷的凝起的血、热的融化的泪,黏着,胶着,每一滴泪在对方的泪里寻找同类,每一滴泪是眼的亿万化身、去寻对方的眼相注视。

    我们吻去对方的泪,饮啜对方的泪,泪光让阳光溅成金黄的穗粒。第一次,我吻着;第一次,这曾经照耀我全身肤发的阳光,进入我的身体。

    金黄的阳光,一趟比一趟深深地照射进我的里面,亘古而年轻的、温暖充盈的、敞亮的、恣肆的、简单的、自然的、在我里面的阳光。

    在阳光里昏眩,随着天地间所有仰赖阳光的,一起苏醒了,一起舒展着,而独自、绽放。

    阳光静止了,凝结成琥珀化石,悬空浮在里头的我的肉体,熟着,烂不掉。

    醒了。

    蓦然省起侵云还捆在一旁,拍拍身上的小西——

    “侵云封侵云。”我在他耳旁轻轻说。

    小西也立刻从琥珀里醒觉来,爬起身就去解侵云的手脚,被搅动的阳光又活了,但不亮了。

    我阻住小西——

    “你先走吧。你原本终究是登亨艳一道的。”我担心侵云受登亨艳生死大辱,手足一得自由,就会杀了小西。

    “刚刚我们。他,都看见了!?”小西很惊惶。他才当着一个夫的面,与他的妻交合。登亨艳的布置,却让小西完成了。小西,和我。

    小西和我刚才的激情相亲密,发生得这样自然渴切,所有我认识的、伴随肉体欲望的扭曲、阴暗、痛苦、诡秘、压抑与逞强,都不见,如夜雾回避阳光。

    就是因为小西和我皆是孤绝、无明、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也没有什么可以眷恋的人?

    我其实也不知道要怎样向侵云解释。因为没有一点背叛或欺辱的感觉。而他真的还会在乎这一切吗?在受登亨艳戏奸以后。我惴惴不安,隐约确定了他不能再活。

    那么,我呢?我目睹耳闻了他被戏受奸,以他的爱洁胜似性命,一定不愿意我继续活在世上的。

    我想到这里,更加确定侵云一脱缚就要尽杀在场的人。加速地收拾了登亨艳卸落的金玉翡翠,本来要用登亨艳的彩锦缎裤包裹,但看见地上的侵云衣裤尽裂,或许肯穿,就改用剑棉将佩饰打了包袱给小西,催他带了快走。

    “阿婴,跟我去吧。”小西,终也有所眷恋了吧。

    我心中也是恋恋难舍,想想能觉得欢喜,也尽够了。我向小西摇摇头。

    “那,那以后呢?”小西发急了,不信我还能与侵云相见。“不行的!跟我走吧,我们有这些东西,可以过的。”他把棉包袱举一举。

    我实在很喜欢小西的。我转脸看侵云,只见他始终两眼空空的,哪里也不看,想到他为我斗登亨艳,救我不得便即自刎。他虽于我不亲,但确实有情义的。我认他是我的夫。

    “快点走吧,越远越好。”我把小西逼上我的坐骑。小西满面怅然,我看了也难受,一时放不开挽在手里的缰勒,求了小西一句——

    “笑一笑吧。”我自己先努力笑了。“下次来,树洞里的鸟儿又变成莲花了。”

    小西听了,怔住,两眼泛起泪,朝我灿然一笑如阳光。我放开缰勒,小西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我站了一下,身上残破的袍子兜下住风,偶尔一小块风灌进来,将袍袖微微涨一涨、鼓一鼓,立刻又溜出去,仿佛有无数个小的我,挣脱衣裳追上去了。

    我这才觉得冷,天已近暮了。我想起几乎赤裸的侵云,赶紧往绑他的树根处跑,跑到他面前,见他两眼转也下转,空洞洞地瞪着。我解开他额上吊眼的绦,他眼皮嗒地盖上,再不睁开。我再要取出他嘴里塞的绢团,忽然想到要在他开口说话之前,先把心意说明,等他开了口,不管说我什么,我是再不回话了。

    “侵云,”我跪在他身前,他眼仍自闭着。“你若觉得我不该再活,等会儿你手足灵活了,就请将我杀死吧。”

    侵云没有理我,不知是不是昏厥了。我把绢团取出后,又松开了捆他手脚的铜链,他立刻蜷起身子,不动了。我见他的裤子后头撕得一条一条稀烂,前头则一片狼藉,只好取过登亨艳的锦裤,问一声——

    “这这人的裤是完好的,要不要换上?”

    侵云睁开眼,不是看我,不是看我手中的裤。他看着自己从破衣下裸出的右肩。

    “我的肩膀,比这件袍子的白纻丝还白啊。”侵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吭?噢是是啊。”我听了,再想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我看一眼他的肩,同意了。其实他倚在肩头的下颔甚至更白些。

    “我城男子,没有比我更白的了吧!?”侵云扯住肩头袍服的破洞一扯,将整只右袖扯脱。揑起右拳,看着右臂激起的肌肉:“也没有人比我匀称。”

    他臂上的肌肉的确优雅坚实。我从未见过他裸臂,整只臂从肩到掌指,竟白得全无肤疵,指甲变成透明的冰片,结在雪的指端,随时都会化去。他叹了一口气——

    “嗳,这样好看的身体,为什么用衣裳遮掩。”

    侵云扳住领扣一扯,背一拱,反手卸下了整件袍子,及肩的散发被袍子带得覆在脸上,侵云狂烈地将发狠狠甩到脑后,两腿一弹站起时,两手已将裤沿左右两侧撕开,一抽一抖,将残裤抛在身旁。侵云全身上下当即净裸,只剩小腿上贴肉交错缠着青白杂色的绑带。

    我别开脸,无法逼视,脑中又开始胡涂了。

    “我的身体,不好看吗?”侵云语声平和地问着。“你为什么不愿意看!?”

    我不知他怎么了,只觉得他言行比平日亲柔得多,却令我觉得遥不可及的陌生。发狂的人,会这般安静分明吗?我听他逼问,只好抬眼望他,他站在黄昏的天色里,身上竟自发出牙骨柔润的白,长身随意而立,像是夜月与夜树的魂魄。

    “很很好看的。”我呆呆望着他。

    他大欢喜,薄唇一咧,两列白齿与左右两个酒涡一齐出现,正黯下去的天被映得亮了一亮。

    他折腰拾起捆他手脚的两条细铜链,交叉斜挂在胸前,顺手扶起我,将我紧紧从身后环腰抱住——

    “好看的东西,你不喜欢吗?”他柔声在我耳畔说,身上的热气隔着我背上的衣衫,一阵一阵熨上来。

    我发觉他双臂收得越来越紧,渐渐箍得我没法呼吸了,我撑着他手臂,难过地呻吟,他竟提起双臂,把我凌空移到巨树前,脸对着树干,身子抵住树身,两脚悬着碰不到地。

    “侵云,侵云”我惶恐地想把他从那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唤回来。

    他双臂渐松,我想他要放我落地了,谁料他的整个身体却从背后压上来,把我整个人紧紧压在树上,连口都难张开。他抽离双臂,空出手来在我身上揑弄搓挤,用力地,我痛得出声,脸颊被粗砺的树皮擦磨得一星一星刺烫。他只管在身后紧贴着一蹭又一蹭,咆哮着像撞树的兽,筋疲力尽的我快要晕去时,他却大叫一声,几要将我揿到树里面去,我全身似乎要散开了,却又一丝一丝聚拢回来,是身后的他松开了,我的脚又踏回地面,累得抱住树喘息,他的体热依然贴在我背上,浸透我衣衫,湿黏温热。

    我背倚树,转过身看他。他躺着,躺在登亨艳的裸尸旁边,胸口起伏着,盘在胸上的细铜链被落日一映,就如同是肌肤上淡金的刺纹似的。

    我看着这两具比肩并排的男体,荒诞的怖惧静静钻进背脊——是登亨艳进入浸云的身体了。

    侵云的呼吸渐渐均匀,白色的身比登亨艳更像尸。他猛地一跃而起,我惊叫起来。

    “莫怕,我不会害你性命的。”侵云嫣然一笑,长而飞扬的眼睛里宝光流动,惊心的、妖异的美。

    他转身向自己的坐骑奔去,三两下扯脱了所有的鞍鞯缰勒,蹬腿跨上马背,裸身紧贴住裸马,白色的长臂环抱住白马的颈,疾驰不见了,剩几星铜链叮当的声音,随踢起的沙尘,慢慢消散。

    我倚住树,滑下,坐在地上。我的眼皮压下,要把落日压到地底下去了。我安慰着自己:睡吧,睡一睡,就可以从这个梦里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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