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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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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这个给你。”晔晔递给我一包糖,我打开包装纸,笑含了一块,再把一包都放回他怀里。

    “谁家娶媳妇了?”我含着糖块,觉得味道和平日镇上娶媳妇人家散发的劣质喜糖不同,有些奇怪。

    我生长的小镇是江南最传统的水乡小镇,青石做的世界,常年与水雾相伴。虽然景色绝美,却也因为排开了外界繁华才能留下些许宁静,经济并不发达,年过十八九的男男女女都奔向喧闹城市,只留下三五成群的姆妈没事时去水边洗洗衣裳,寥寥有几个儿孙都出去务工的老爹在街角围坐打牌。

    从日出到日落,寂静而又一成不变。

    晔晔也喜欢吃糖,他挑了一块放在嘴里,笑眯眯的蹲在我的腿边,眼睛看着街那头:“说是北面的有钱人,就冲着咱们宁家镇书香门第的名气,要娶个宁家的女孩子。看的是大爹家的小女儿,大姆妈图那家有钱,耳朵毛病也不跟女儿说,第二天来了三个相看的女人,看中了就扔了聘礼,三天就带了回去。”

    我惊奇:“什么时代了,还这样相看?”

    晔晔呵呵笑了:“什么社会也是有钱好办事。他们家老爹阿婆都好赌,孩子又不像我们家还在读书,当然是嫁出去一个算一个。”

    我哦了一声,默默朝内坐了坐,拍拍凳子边:“晔晔,过来坐。”

    “我蹲着就行,姐,你什么时候去报到?”晔晔回头看我,眼底有些不舍。

    每年放假回家,临到开学,他必然不舍得我走,我眯起眼睛往往屋顶挡住的晨光,:“我面试成绩过了,准备过两天去北京见见导师。”

    “那,妈给你生活费了吗?”晔晔似乎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不光是他,提到生活费我心也凉了一截。

    “没,实在不行,我去看看有没有国家助学贷款能申请。”我的话缓解了晔晔的担忧,毕竟,六月他也要参加高考,若是我的生活费费都还没着落,他的学费也难凑齐。

    他羞涩的笑了笑:“我准备跟姐一样考个师范,读师大学费不发愁,还能申请奖学金。”

    我默然点头:“听说,申请奖学金名额也有限制,不是谁都能申请到的。”

    “我们家这么困难,应该可以吧?”他渴望的眼神下,我说不出未必两字。晔晔见我不回答,还想说些什么,瞥了一眼我的身后,突然满脸不屑:“又出来丢人现眼,怎么就没报应呢!”

    我顺着他的视线回头,身态发福的父亲正拉着一个女人从街角走来,长长的青石路上,那个女人穿的鞋咯噔咯噔的敲击出的声响传出很远,粉团花的裙子带着摇曳风情,叫人闪不开视线。

    我挪了挪小板凳,刻意躲进门框里,阳光还在我的半侧面颊上炙热烤灼,而另一半顷刻因为失去照抚变得冰冷。

    晔晔不躲,手里悄悄握了石块,我瞧见,用脚尖踢了他的脚,示意他不要惹事。

    倔强的他双眼恶狠狠的盯着将要走过的两人,并不理我。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要那两个人不惹他,他便不会招惹他们,如果他们走过了界

    我们俩的紧张都落了空,父亲的视线始终向前,一丁点都没留给我们。

    走过时,那女人倒是瞥了我们一眼,晔晔狠狠瞪回去,我则面无表情,对她的注视,不闪不躲。

    最终,无声的较量停止在母亲召唤我们吃午饭的声音中,与此同时,父亲也闻声在街对面回头,我与他对视,似乎很多年不曾这么彼此望过。

    他并不见老,许是那女人照顾的得力,也许是父亲自己的腰包仍算丰腴,他红润的脸庞不见母亲脸上的皱纹,而我每每被人夸赞的挺直鼻梁来自他的遗传。

    他的嘴唇动了动,我屏住呼吸,以为他要对我说什么。

    那女人拐了拐父亲的臂弯,我收回视线转头入内,耳后听见那女人的咒骂声:“小兔崽子,有娘养没娘教,你用石头扔谁?”

    晔晔那块石头定是砸到了她,被骂的他笑着说:“骂就骂,别把你身边的老兔崽子拐进去,我是有娘养,没爹教!扔的就是拐走别人家男人的人!”

    “你再说一遍!”

    “我说一百遍,我骂的就是抢别人男人的不要脸!”

    晔晔声音洪亮,那个女人声音尖厉,寂静的街道被他们俩搅个天翻地覆。

    后来,骂声逐渐减小,想是她被父亲拖走了,晔晔不依不饶,依然追在后面拍手骂:“不要脸!”

    我抬眼,母亲端着汤碗站在厨房门口,直勾勾的看着我背后的大门,心一动,回头低声喊了一句:“晔晔,别闹了,回家吃饭!”

    母亲这才机械的将汤碗放在桌上,转身又进了厨房。

    我回校本想见见导师,看看还需要准备什么,没想到导师过年回了老家,只剩下去年同门师兄过来接我。索离,像似少数民族的名字,原本我该与他一届的。去年我与他分数同时过录取线,只不过面试的时候我紧张说不出话,而他却始终侃侃而谈,两相比较,心中便知自己未必能考上。

    果真,他与其他几个男生面试成功,我则被挡在门外。纠结了一年,我再来考,他却变成了我的师兄。

    “没事,上次导师想想平衡院里学生的男女性别差异,这次是真的想招贤纳士。”他痞子一样的笑容,留了两个小酒窝醉人。

    “导师说是我去年的发型太穷困潦倒,像是没钱理发。我一想,兜里还有八块钱,先把头发剪了,省得总被导师当众夸奖。“他发现我注意他新剪的发型,挠挠脑袋,咧嘴大笑。

    我无语,对他表现出的善意,找不到合适的方式理会。对还算陌生的人,我一向不爱说话。但喜欢听,从他们的语意里揣摸他们的性格,和喜好,很有趣。

    我不知道索离殷勤的原因,论样貌,我瘦小枯干的身材远远没有北京街头潮流女孩那般张扬惹眼。论才能,连考个师大的研究生都考了两年,足见文化功底之烂。论待人接物,更不讨喜,从小到大,能耐得住我不说话的人只有晔晔,其他曾经认识的人,都在不久后逃之夭夭。

    忽然想起最重要的事,停住脚步,索离发现我的怔怔,立即笑问:“怎么了?“

    我想想,摇头,继续走下去。他穷追猛打,我才犹豫开口:“我想过来提前问问,咱们院有助学贷款吗?”

    索离显然没想到我第一件关心的是这个,愣一下,随后修长的手指指着遥远的办公楼:“那我带你去院里问问吧。”

    “哦,好,谢谢。”我又陷入沉默。

    他大概真没遇见我这样不爱讲话的女孩子,抓耳挠腮的样子很窘,我抿嘴,背着包跟他去了研究生院。

    是否有助学贷款,对我来说,很重要。

    九月才能入学,我只能提前找个住所先留下,准备找份零工赚点生活费。摸摸兜里的钱,只能在学生公寓租了个床铺,一个五平大的房间,上下铺,连个桌子都没有。

    大约房东也本着互补的想法,为我挑选的室友刘湘琴是个话唠。每日从支开眼皮到午夜放下,嘴巴从未停过,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绯闻八卦,无所不讲。

    我听她说话有意思,一般不回应,但会笑。

    写东西的时候,她为了不打扰我,想方设法控制嘴,甚至还嚼了口香糖。其他时间,我不烦她的喋喋不休,也知道由她的嘴里知道很多塞外风情。

    这天,她吊儿郎当的说:“如果你不是个没嘴的葫芦,我倒真想帮你介绍一个有钱人当老公。”

    我笑,低头扫地,顺便为她捡起掉在地上的袜子。

    “我们家远房亲戚特别有钱,他们家在海边有别墅,资产保守估计十几个,几十个亿,不知道,反正很多,就是找不到媳妇。”她一边嚼着巧克力,一边小声嘟囔。

    我抿嘴,继续扫地。如果真有这样的有钱人,恐怕也与我无关。倒是她应该考虑去求求亲戚找份工作,不用窝在这里。

    “他们家说了,谁给介绍媳妇就给五万好处费!”她见我貌似不信,恼火了,扒着床沿大声说。

    我嗯了一声,头都没抬。

    “我好想那五万块钱啊!”她感叹,我在心底附和,我也想。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怎么跟你说什么你都不回答的?”急脾气遇见我这样的闷葫芦是挺倒霉的,往往她怒了,我还在笑。

    “那个男人很差劲吗?”为了表示我在听她讲话,只能问一句。

    “没,就是耳朵不好。”显然我的提问一针见血,她叫嚣的声音明显小了许多。

    “不过人很帅,而且有钱,这社会最重要的是钱!墨墨,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我的扫把继续飞舞,想的却是,怎么又是个耳朵不好的?是天下有钱人耳朵都聋了,还是聋的人都有钱了?

    怎么有钱的聋富豪个个靠钱找老婆呢?

    窝在学生公寓等了几天,导师始终没有回校。

    期间索离来找过我两次,有刘湘琴在,也不好多坐,站在公寓门口说几句话就回去了。

    最后一次,无论如何要在学生公寓旁的刀削面馆请我吃顿饭,说是帮我找了一份肯德基钟点工,让我明天去上班,再顺便叮嘱我点事,实在拒绝不了,低头跟他进了面馆。

    中午,刀削面馆人很多,找了一个角落里的小桌子,对面坐下,很快,热气腾腾的白雾滞凝,住索离和我,这么近的距离,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老板端上一碗面,他推到我面前,我再推过去,来回执拗了几次,最后只能放在中间。

    “明天一早我送你过去健康体检,一周以后就能上班,我在那儿打过工,店长特别熟。”大概是因为近来天气转暖,他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说完一长串的话,先红了脸。

    “给我医院地址,我自己去找就行了。”我淡淡说。

    “你人生地不熟的,别走丢了。我”他遮遮掩掩的看了我一眼:“咱们大家也不放心。”

    我刚想开口,老板又端过一碗刀削面,恰好挡住接下来要说的话,想了想,还是吞了下去,假装没听见他的话。

    索离比较一下,挑一碗肉多的,晃晃悠悠把面碗推过来,脸又红了些“你吃这个。”

    他的目光有些含蓄热情,同样的目光,我也曾见过几次。每每都故作不经意的忽视,直到对方知难而退。

    我并不是不懂,只是不想去懂。

    父母分分合合十几年,撕烂脸,打破头,闹到尽人皆知,当年却曾是宁家镇上一段佳话。一个是儒雅俊朗的小学老师,一个是秀气清丽的外乡女,有一年唱年会时,俩俩妆扮,变成了花为媒里的李月娥和王俊卿,错身,回眸,含羞带笑。台上纠结厮缠,台下羞赧踌躇,叫好的人以为他们不过是因戏眉来眼去,却不料年后外祖父搬家那天,独独留下母亲。

    或者说,是母亲留下那天,外祖父搬家离开了宁家镇。

    那样的开始,这样的结局。谁能说清是情误了人,还是人错了情?

    再深厚的情,终有贫薄的一天,再生死契阔,也难逃执手相分的悲哀。

    我知道自己许不了深情厚意给任何人,也做不到捧心掏肺成全任何人,付出回不来,不如全保留。与其给任遐想伤人伤己,开始便离远些是最好不过,恩怨痴嗔,终都有报,不动才是安全。

    我拿张餐巾纸铺在碗边,端过面碗,使筷子挑出牛肉,一块,一块,放在餐巾纸上,说:“我不吃牛肉。”

    “你太瘦了,还是多吃点。在北方可不像你们那里,光吃素抗不住冷。”索离的热情显然不是婉转就能拒绝。

    “我帮你问过院里了,你有空给家里打个电话,把你父母的身份证号码记下,再到民政局开个贫困证明寄过来,争取开学就办好助学贷款。这些天你打工赚些生活费,争取先撑过还没开学这半年,等开学申请到贫困补助,再帮导师打打工,到时候就宽裕了。”索离一边吃面,一边设想的样子很可爱。虽然他是城里的孩子,大约家也不富裕,去年和他们一起面试的时候就听说他大学四年都在打工养活自己的光荣历史。以往,我对这样自给自足的男生女生心中充满敬佩,今年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些伤感。

    看惯了挫折就会怀疑人生,我的生活还没阴霾密布,不该这样愤世,所以我也埋头吃面。

    吃碗面结账,总共六块钱,他请。

    我几次道谢被他笑着拒绝了。他又陪我去买了两个笔记本,又抢着付钱,被我拦住,扔了四块钱过去,唯恐再担人情。

    那天,我胃里特别涨,回到学生公寓就看见湘琴在迎着阳光照镜子臭美。

    “你要出去?”我觉得嘴里都是牛肉味儿,赶紧找了水杯漱口。

    “赶快感谢我,快点,快点!”她看上去很雀跃,我被她那份兴奋感染,只能顺着她的说:“谢谢,谢谢,不过我能先知道为什么谢谢你吗?”

    “算你有良心。还记得我们家那个老有钱老有钱的亲戚吗?”她的表情很期待,我真说不出其实,我不太记得了。

    “记得,怎么了,他给你介绍工作了?”

    “哪儿啊,他们公司在长城饭店举办宴会,千辛万苦才弄到两张邀请卡,我看你好久都没吃顿好的,带你去见见世面。”

    刘湘琴寄予期望的我,面对轰动的喜讯表现出镇定。我觉得见见世面是要在解决温饱问题以后才有的更高层次需求。虽然我现在胃里都是面,但助学贷款还没着落,真不觉得自己对见见世面这件事有很大的渴求。

    “不是你远房亲戚吗,怎么还要弄邀请卡?”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从这里入手。

    “说是远房,那就是关系远呗。他爷爷和我姥爷是叔伯兄弟!能想起我才怪。”刘湘琴对自己被亲戚忽视非常不满,倒是我仔细琢磨了他们之间算不算四代以内旁系血亲的关系。

    应该,不算吧?

    “谢谢你,我不想去。中午吃的面,胃还难受。”我觉得再用刘湘琴愤恨的血缘关系打击她,很不人道,只能另换了一个借口。

    “走吧,就当给我壮壮胆,我哈喇子长城饭店很久了。”半磨半拖,我被她拉着换了双鞋,据说,那个地方,运动鞋是不让入内的。

    我印象中的饭店,多数都是小吃店。不知道为什么五星级的饭店也会被冠之这两个字。

    果然是见了世面,两个毛手毛脚的小女生贼眉鼠眼踏入到玻璃世界般的长城饭店,心里也只有两个字,真漂亮。

    我被刘湘琴拉着在大堂里来回跑了好几圈,又偷偷摸摸的尾随了两个老外,终于在看不过眼的服务生指引下找到了凌翱集团预定的宴会厅。

    刘湘琴拽了我的衣角:“墨墨,我肚子疼,你陪我去卫生间。”

    我一惊:“刘湘琴,你不会是没有邀请卡吧?”

    她抚额头,口气有点坏:“我看起来像那么心虚的样子吗,我是在门口大排档吃坏了肚子!”

    尽管我依然怀疑她没有邀请卡的可能性,但还是随着她去了卫生间,在华美的卫生间里,面对超级大镜子里笨拙的自己手足无措的站了几秒,还是决定站在门口等她。

    宽宽的走廊上偶尔零星几人走过,我们大概是来的太早了,凌翱集团的宴会还没开始。我正替刘湘琴腾空肚子还能吃到好吃的东西庆幸,身边走过一个人,习惯性的,我躲开视线不去看。

    一直低垂的视线,隐隐约约只能扫见一双黑色皮鞋在我身边离去。

    突然,一个音色金属物体从那个人口袋掉出,弹在地面上咣当脆响,整个走廊回荡声音,大家不约而同的看向声音发源地,唯独那个人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停留,依然继续前行。

    我站在那儿想了想,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在这么大的饭店里,人生地不熟的,少做好于多做。

    也许,那个打火机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也许,那个人已经发现了,是他故意丢弃的。

    眼看那人的身影依然快步,并没有回头的迹象,我觉得他大概真的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掉了,热血涌起,走过去把银色打火机捡起来,轻轻喊了一声:“先,先生,你掉东西了”

    那个高大的背影脚步依然,显然没有听见我的话,我咳咳,又叫了一声,他还是没有回头。

    我一怔,只好硬着头皮追上去,眼看就要贴到他的后背。

    他仍是没有回头。

    这个人,很奇怪,像是听不见似的。

    我只能踮脚拍拍他的背“先生,这是你掉的东西。”

    他转过头,睨了我一眼,这种不屑的蔑视让我心理极其不舒服,停滞几秒才想起自己为什么千辛万苦追他。

    我把打火机举到他的眼前:“先生,你的东西。”

    他俯视我,不对,他似乎在俯视我的嘴唇。还没等我说完,直接干脆掏出纸巾把打火机接过,甩手扔向垃圾桶。

    我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惊讶的看着打火机跌进垃圾桶。

    他厌恶的皱眉,转身走了,似乎一刻也不想与我多留。

    怎么会有这么没有礼貌的人!

    算了,权当被好心被狗吃了。

    懒得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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