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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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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运使他来到这里,亚穆心想,也是命运使得毕黎柔扑进他的怀里。

    然而,命运的幽默感显然有点恶毒。

    亚穆觉察到她柔软的乱发搔着他的下巴,成熟丰满的身体紧压着他。这些感受引发的饥渴,强烈到使他的理智陷入黑暗。但是他把心神从黑暗中强行拉出,望入眼前的房间。毕竟什么东西躺在那里实在太明显了。

    脚步声使他往下望,他看见尼克出现在楼梯中段的转角,向上看的脸礼貌地装出空白的表情。

    亚穆微一点头,尼克马上悄无声息的上楼。

    “带她到楼下的房间,给她喝些白兰地,”亚穆压低声音用希腊语说。“无论如何都不要再让她上来。”

    尼克温柔地把她跟主人分开来,同时塞一条干净的手帕在她手里。“夫人,不会有事的,”他安抚地说道。“不要担心,任何事我们都会处理。我去泡壶茶,一切都交给我,”他边说边带着她下楼。“医生就快到了。来,靠在我身上,对,就是这样。”

    将黎柔交给能干的仆人,亚穆溜进主卧室里。

    他略一审视毕樊世微蓝的脸,马上拨开他的眼皮。如果是鸦片过量身亡,瞳孔应该是一条线,但他的瞳孔是扩散的。

    亚穆审慎的闻嗅一下,身体马上后退,眼光落在墨水瓶上。主要的怪味来自那墨水,他知道那气味有害,但并非害死毕樊世的主因。虽然嘴边和身体的味道都很轻微,亚穆敏锐的鼻子仍然嗅闻得出毕樊世是吃了氢氰酸身亡的。他皱着眉头站起来。

    他需要阿拉赐给他的耐性。杀死这男人不难理解,然而她等于也为自己找了条死路,这是上绞架最快的方法了。动机、方法、机会,全都指向她。

    然而事情做都做了,没法用更聪明的方法再做一次。至少她还算机智,懂得把墨水倒在旁边,混淆视听。其他的,他会处理。他相信他的秘密上司,昆丁爵爷也一定会坚持要他插手。

    昆丁苞亚穆一样,必会马上领悟,调查庭将无法避免。即使医生没有注意到氢氰酸,也一定会观察到扩散的瞳孔,他会要求验尸。

    不管怎样,因为邓太太的嚷嚷,毕樊世的死亡变得充满疑点。亚穆才刚进门,就听到她迫不及待地叫嚷她听到争吵,也听到毕太太除去找医生,也要求找律师来。只要有人愿意听,邓太太都会加油添醋的讲,而各种报纸更会加油添醋的刊登。

    既然调查庭无可避免,那么最好是谨慎的操作。他只能接受一个裁决,那就是意外身亡。若不能被检察官判定为意外,就必须提起公诉,而后是谋杀调查和公开审判,如此一来“二八”的事情会曝光,一个后果难以想像的潘朵拉之盒会被打开,政府的秘密活动可能造成民众的强烈不满,导致现任首相垮台。即使政府得以幸存,无数的人曾遭毕樊世以各种把柄威胁的诸多受害者,及其无辜的亲人都将遭到公然的羞辱,国内外的许多家庭可能因此而被毁灭。

    简而言之,与其揭发难以想像的丑闻,不如放过一个犯了谋杀罪的女人。

    这个选择一点也不困难,亚穆离开主卧室并将门关上时心想。多年以来,他的愿望与职责首度一致。

    在主卧室的可怕片刻里,黎柔忘了贺德鲁已在前一天启程前往欧洲大陆。因为英法海峡的暴风雨,报信的人太晚才抵达巴黎,所以他在调查庭要开庭的前一天才赶回到伦敦。

    他并未回家换下旅行装,而是直接前来毕家。他的镇定终于在菲娜离开客厅、让他们独处时溃散无踪。

    “我亲爱的女孩。”他握住黎柔的双手。

    轻柔的声音与温暖的双手赶走了盘据在她心中六天的恶魔。

    “我还好,”她说。“事情不会很愉快,但我相信应该只是一些形式。”

    “这压力还是太可怕了。”他带她来到沙发,两人坐下来。“不急,但是尽量把事情详细地告诉我,从最前面开始。”

    她把已经对昆丁爵爷说了三次、对治安官说了两次、对菲娜说了一次的经过,又说一次给德鲁听。她说的都是真的,只是有的没说。对着德鲁,她多说了一点吵架的事,用的都是概括性的字眼,想让他认为她无法清晰的想起细节。她当然没提氢氰酸的味道,以及她倒出来的蓝墨水。

    即使是对可以交托性命的德鲁,也只能有一种说法:这是意外死亡。

    她虽愧疚但很确知,德鲁若知道她做的事,会很生气。隐藏一桩谋杀案,是犯罪的行为,不管后果会怎样,他一定不会容忍的。

    她的背景有许多污点。她若说了实话,德鲁或许可以找到让她免于绞刑的方法,但她父亲的事也必定会被掀出来,并毁掉她的事业。一如往常,她一定找得到生存的方法;但是,德鲁的事业也会受到波及。他从来没有对当局说,他知道白樵纳的女儿没有死,而且他运用了可能不合法的方法替她弄了新的身分。

    一般律师的纪录若有来自从前的小污点,或许没什么大影响,然而德鲁是英国最受尊敬的律师,不只因为他杰出的法律头脑,也因为他绝对的正直。政府已在考虑授勋,或者颁赐爵位。

    黎柔绝不能让他的生命因为她而受到污染。

    不管明天的调查庭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管医生在樊世的身体里面找到什么,她都会撑过去,德鲁的名声也不会受损。她有六天的时间思考和计划,她再次像以往一样,找到了操作事情的方法。她从未让樊世欺负她,她也不会让警方欺负她。

    她现在只担心德鲁,看到他的表情不再那样忧虑,她的心情也逐渐放松。从他温柔的棕色眼睛看得出他相信她没有罪。

    “这只是一连串不幸的状况,”他安慰道。“然而,某个重要的人刚好赶到,则是非常幸运。据我所知,艾司蒙在国内和国外的关系都很好。”

    “好像他的手指一弹,昆丁爵爷就赶来了。”

    “因为邓太太那些不必要的行为,调查庭变得无法避免,昆丁则是督导它进行的最佳人选了,虽然很劳民伤财。”他看着她的脸。“我很遗憾你必须受这么多苦,不过幸好有很能干的人在照顾你,凯洛夫人是这么忠心的朋友,而那位男仆似乎也很可靠。”

    “他是艾司蒙的仆人,”她说。“尼克有点像个保镖,我只能在他和昆丁的手下选一个帮我抵挡那些好奇人士。”她解释除去缝制丧服的裁缝,她只曾让大维近来,他在樊世过世的第二天赶来时,黎柔拜托他阻止樊世的其他朋友前来,至少到调查庭之后再说。

    “这些作法都很聪明。”他微微一笑。“如果我在场,我的建议大概也是这样了,看来你不需要我也可以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我只希望我可以不需要你,”她说。“我很抱歉带给你这么多麻烦。”

    “胡说。”他轻快地说。“就像以往一样,我什么也帮不上。这么多年来,你都是这么聪明和勇敢。我唯一的遗憾,是你的婚姻竟然必须用上这么多的智慧和勇气,即使他死了,也还在给你找麻烦。”

    他的同情使得她的良心发出尖叫。“我如果没有跟他结婚,麻烦或许更大。”她说。“如果不是你的原谅、支持,使我变得更好,我的情况会更可怕。”

    她永远忘不了十年前的那一天,她向完全不赞成的德鲁解释必须跟樊世结婚的原因,更忘不了她说自己已经不再纯洁时,德鲁的哀伤。她铁了心准备承受他的愤怒和厌恶,谁知反而是他的衰伤差点使她崩溃。

    他解释她父亲也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最后也因为热情冲昏了头而受害。人如果被比较基本的感情宰制,原本无害的快乐很容易变成缺点,便往下沉沦。

    她为自己的沉沦使他失望,羞愧的哭了。

    他那时说,她太年轻又没有人保护和引导,所以事情不能全部怪她。毕樊世不应该占她的便宜,然而男人只要有机会或受到一丁点鼓励,就一定会占女性的便宜。

    她因此而哭得更厉害,认为一定是自己给了樊世机会,或更糟的,不知什么时候鼓励了他。起码,她应该抗拒而没有抗拒。她太过迷恋那位对可怜的孤女投注那么多心力的、英俊又见多识广的男人。

    “或许这是最好的。”德鲁那时安慰她。“现在你将有丈夫照顾你,而且你也体会到沉沦是多么容易,将来就会提高警觉,更加小心。”

    黎柔哭着答应了,她知道她原本可能像一般遭到污染的女孩给扔到街上去。结果,樊世愿意娶她,而德鲁也愿意原谅她。但是,她要自己绝对不可以再犯错。她必须证明她不会步上父亲的后尘,而且会审慎驾驭她所继承的邪恶天性。

    她一直做得很好。直到现在。

    “那都是陈年往事了。”德鲁仿佛从她眼中看到她在回忆的事情。“老是停留在过去是没有意义的,然而死亡很容易搅动往事。”他站起来。“我们需要一壶热茶,以及凯洛夫人活泼的谈话来提振精神,我可以给你合适的法律建议,而她必定有许多可以让检察官吓得呆掉的方法。”

    因为亚穆的操作,毕樊世之死的调查庭,大概是英国近代史上进行最顺利的一次了。

    他亲自挑选医学专家,分析他们写的验尸报告,检查无数的证词,决定要传唤哪些证人及他们的做证顺序。虽然,检查官和陪审员都没有感觉到,但这场调查庭在第一个证人也就是艾司蒙伯爵作证之后,其实就已经结束了。

    得知医生完全没有在死者身上发现任何氢氰酸之后,艾司蒙只需让邓太太变成一个不可靠的证人,事情要转到意外死亡的结论就很容易了。他在旁听昆丁询问邓太太时,发现了她的弱点,于是在自己作证时,留下了几个技巧的暗示,引导检察官接着询问邓太太。

    亚穆作证完毕马上离去,乔装成一名乡下治安官再次混进来,正好听到邓太太作证说她的男主人毕先生是个圣人,女主人则是撒旦的工具。在仔细的询问下,这位忠心耿耿的仆人否认她的主人日夜喝醉、吸食鸦片、大部分时间都在妓院、赌场或鸦片馆,而这是全世界、包括验尸官都非常清楚的。

    接下来是邓先生,他并没有添加什么重要的话,同说毕太太要他去找医生,也找律师来。按着作证的昆丁则轻描淡写的说贺先生是毕太太的监护人,碰上麻烦当然找他协助。

    邻居们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

    六个医生一一作证。亚穆知道,他们都没有发现氢氰酸,因为事后本来就不可能留下痕迹,而以毕樊世的情况,需要的量又非常少。氢氰酸也和鸦片一样会腐蚀胃部,可是毕樊世的器官早就因为多年的滥用鸦片腐蚀殆尽。医生也用这原因以及他的经常抱怨头痛可能是脑部神经有损,来解释瞳孔的扩散。有两位医生甚至认为他死于自然原因,他们认为鸦片不会致命,只是长久使用伤了胃部,最后因胃病而死。

    夫人的毒葯确实选得很聪明,亚穆不懂的是,她为何不也聪明的选择时间。他猜或许在气头上就做了,可是下毒是需要事先精密计划的,尤其是这种毒。

    毕樊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去好几个小时,这表示她在吵架之后不久,就把氢氰酸加到鸦片瓶里。她怎会那么快就找到氢氰酸?或者她早就放在画室里?然而,这就表示事先已有计划,那又何必选在大吵一架之后?何况,还有时间点的问题。邓汤姆作证他在毕太太听到撞击声时,他在楼下也有听到,那是毕樊世重新回房并关上房门不久之后的事。

    所以她是怎么做的?而且,是她做的吗?

    但一定是她,墨水瓶在那里。可是,除此之外,一切都不符合。

    饼去这七天以来,亚穆深受这个问题困扰。他使出了所有的意志力和自尊,才没有利用累积多年的技巧去询问她,诱她说出真正的秘密。但是,他也不承认碰上了困境,这只是时间问题,他向自己保证。十年来,他还没碰过无法解决的问题。他留在早已有结论的调查庭,只是想观察她,希望能从一个姿势、一句话的转折中找出他想要的线索。她即将作证,那时他就会有答案。

    正这样想时,周遭的气氛开始改变。他向门看去,毕黎柔穿着一身的黑,像最黑暗的夜,走了出来。

    她走过两排长椅问的走道,裙裾在死寂中发出窸?声。抵达位置后,她掀开面纱,傲慢地扫视旁听者一眼,然后用足以将人火化成灰的目光盯住检察官。

    坐在亚穆周遭的男人,不管地位高低,这下才开始呼吸。连他都曾屏息片刻。阿拉在上,她实在太厉害了。火与冰集于一体。

    她是我的,他的野蛮部分发出咆哮。

    迟早的事,他的文明部分安抚他。耐心等待。

    黎柔进入调查庭引起的騒动,是她早有预谋且刻意利用穿着制造的。不屑于乞讨同情,她刻意利用黑色的重丧服装创造出最炫目的效果。

    她以时髦的角度,斜戴着以宽幅缎带装饰的巨大黑色逃陟绒软帽。黑色斜纹布的衣服有着夸张的垫肩和大袖子,下摆是两圈刚好盖住足踝、很深的荷叶边,毛皮衬里的靴子是这酷寒天气与冰冷室内的最佳选择。

    检察官刚才侦讯其他证人的期间,她都不能进来,所以她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她从德鲁有些不悦但并未忧虑的表情判断,情况并未对她太过不利。

    艾司蒙不在这里。她从樊世出事那天之后,就没再见过他。她并不确定他认为她有罪或无罪,但既然他不在这里,想必认为她有罪,同时不希望高贵的名字与一名谋杀嫌犯扯上关系。据她所知,他并未作证,应该是运用其影响力,免去了这让人不快的任务。

    当然,没有人告诉她谁会来作证;即使法律规定,在被证明有罪之前,她应被认为无罪。而且这只是调查庭,而不是审判,但是黎柔似乎仍被视为嫌疑犯,完全不能得知别人在做些什么。

    德鲁也不准被告知任何消息,因为既然他是她的律师,便可能拿那些消息帮助她。才怪。

    这些爱搞秘密的混帐东西。

    她抬起下巴,迎视检察官充满戒备的凝视。

    在检察官的询问后,她说出那些多馀的资料:她的姓名、地址、居住时间等等。书记员尽责得一一写下,好像全世界到这时候才知道她姓啥名谁。

    然后,检察官要求她叙述她丈夫死去的前一夜她在哪里,搭乘何种交通工具回家,及各种各样的杂事,简而言之,就是她重复告诉昆丁和治安官的那些。

    黎柔只在检察官问及为何提早离开诺伯瑞庄时,她的声音才出现一丝不悦。“我没有不敬之意,但这些都写在我的具结书里面了。”她说。

    检察官看看桌上的一张纸。“你只说你改变主意,请向陪审团解释好吗?”

    “我原本打算去乡下休息,”她直视着陪审团。“没想到那里有那么多客人,根本没办法休息。”

    “所以你回家,又马上开始工作?”检察官扬起一道眉毛问。“这对一个想要休息的人来说,不是很奇怪吗?”

    “既然我无法得到任何休息,干脆让自己有点生产力。”

    “的确,可是你真的,呃,有生产力吗?”

    谤据六、七个人对她画室的描述,她早就料到检察官会这样问。

    黎柔挑衅的迎视他锐利的眼光。“起初并没有。你一定早就知道的,我先跟自己吵架,用画室的东西发泄怒气。按着又是一个你也早就知道的事,我的粗心大意吵醒了我丈夫。我们也因此发生争吵。”

    “请描述这场争吵好吗,夫人?”

    “当然。”她说。果然,所有的旁听者马上集中精神。在今天之前,不管任何人怎样哄骗、诱导、威吓,她都拒绝细述这场争吵。大家都相信它是真相的关键。

    “毕先生说了些让我生气的话,”她说。“我因此而讯咒他。”

    臂众的兴趣更加深了。

    “请更加详细的说明,毕太太。”检察官耐心的说。

    “我不说。”

    这引发了一阵猜测的低语。检察官瞪了旁听者一眼,低语声安静下来。

    检察官不那么有耐性了,他要黎柔解释为何对陪审团隐瞒如此重大的资料。

    “我丈夫显然因为一夜狂欢而不舒服,”她说。“他为被我吵醒而生气,还有他的头痛,否则他不会说那些话。而我如果不是生自己的气在先,我根本不会去听那些话,更不会被激怒,因而说了那些发泄怒气的话。重复那些不好的漫骂,只是赋予它们本来就不具有的意义。即使那些言语有几分真意,我也不要再说一次。我不要在公众场合洗我的内衣。”耳语声立时响起。

    “我同意你的原则,毕太太,”检察官说。“然而你必定已经发现,你的仆人了解你们的对话带有威胁。”

    “我到目前所发现的是,你所提及的这位仆人根本不了解任何事,”黎柔冷冷的说。“我发现毕先生的尸体之后,她不仅没有帮忙,还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必须喝下我丈夫收藏的雪利酒才能稍稍镇定下来。”

    有人说话,有人偷笑,检察官又怒瞪一眼,现场才又安静下来。

    他转向她。“容我提醒你,夫人。邓太太是在那个歇斯底里的状态发生之前的好几个小时,听到那场争吵的。”

    “那我不能承认她听到的威胁话语是我说的,”黎柔回答。“据我对英文的理解,‘回地狱去腐烂’怎么也称不上威胁,不管语气如何凶狠。我承认我的用词不够淑女,但我从不暴力威胁他人,也从不使用暴力,除非对象是没有生命的物件,我自己画室里面的、我自己的东西。”

    “你也承认,你当时很生气,”检察官仍然追问。“非常愤怒地要你丈夫,呃,回地狱去腐烂。”

    “如果我气到会伤害他,”她说。“我想这是你要的结论,我倒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在最生气的时候当场使用暴力。邓太太稍后就看到他离开画室,回房间去了,我相信她并没有告诉你,她看到他受了伤。”

    包多的笑声,还有检察官不悦的责备。

    “我们遵照法律的要求,在此调查有问题的死亡事件,”他安抚的说。“我相信你也觉得有疑问,否则你不会要求当局介入。”

    他一定是认为,一个有罪的人不会马上同意警方展开调查,而且全面的配合。黎柔两样都做到了,这应该也是检察官无法理解的。

    “我并不怀疑死因,”她说。“我同意并尽力配合调查,是因为‘别人’似乎有怀疑,而我希望他们得到能让他们安心的结论。当时和现在,我都是这样想的,虽然调查庭只会证明浪费政府大量的资源。”

    “那时似乎只有你对你丈夫的死因毫不怀疑。”

    那时。这两个字别具意义,显然解剖并没有发现任何外力介入的证据。

    “那并不难预料,”她说,她的信心正逐渐增强。“毕先生不顾医生的警告,长时间服食过量的鸦片。那本来就是一种鸦片慢性中毒,但我丈夫这情形,是医生经常警告的,意外中毒。”

    这并不是胡说,她对自己的良心说。樊世不会故意吃太多鸦片。

    “确实是这样。”检察官低头看着他的笔记。“但根据邓太太所说,你曾在吵架中提到毒葯。依你现在所说,你指的毒葯就是鸦片吗?”

    “我指的是酒和鸦片,我绝对不是表示我要对他用毒葯,如果这是邓太太的话让你困扰的地方。”

    “然而,你可以体会有些话在别人听来很不一样?”

    “不,我不能体会,”她坚定地说。“除非别人把我当白痴。我如果‘真的’威胁某人我要杀他,我会笨到马上动手吗?尤其仆人显然听到那些威胁,我若那样做,如果不是弱智,就是疯子。”

    黎柔倔傲的环顾室内,看谁敢说她弱智或疯子,使得这话更被大家相信。现场没有一个女人,都是男人。德鲁同意地点头,大维的父亲兰福特公爵坐在他的附近,表情一片空白。陪审员热切地望着她昆丁爵爷的表情漠然几位她认识的鲍尔街警探其他政府单位的代表,有人怀疑、有人有礼的不表示意见。他们都认为她很笨,每一个人

    她的视线射向昏暗室内的角落,有个治安官模样的人斜倚在墙上。他油腻的棕发掺着灰色,年约五十岁。旧旧的外套和背心包着突出的肚子。他抓着头发,眼睛看向地面。

    不可能,黎柔对自己说,那人间所无的蓝色一定是她想像出来的。即使他抬起眼睛,这么远的距离,她也不可能看见他眼睛的颜色。然而,她敢发誓,她的确感觉到灼热的凝视。

    她努力回到现场,不管她感觉或想像了什么,此刻都不能分心,否则后果将难以想像。

    “我们要调查的并不是你的理智或智慧,毕太太,”检察官正在说。“我们只是企图理清你丈夫死前的一些事件。”

    “那些事件我都描述了,”她说。“我丈夫离开我的画室以后,我就没再看见活着的他。他离开画室,到邓太太就在我的身后、而我发现他的尸体之间,我都没有离开画室。我一直敞开着门在画室里工作,直到午茶时间都过了。我的画就是最清楚的说明,那样的画作一定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这一次,检察官甚至懒得隐藏他的不解与不悦了。“对不起,夫人,你说什么画作啊?它又能证明什么?”

    “皇家的警方人员当然看到我用那几个小时完成的、还没有干的画,”她说。“任何艺术家都可以告诉你,那绝对不是在愤怒不安或匆忙急躁的心境下完成的。如果,我中断工作跑去解决我丈夫,绝对画不出需要那么多技巧的作品,那需要绝对的专注。”

    检察官瞪视她良久,周遭的耳语声变成低吼。他转身对他的书记员说:“我们必须找一个艺术方面的专家来。”

    几名陪审员发出呻吟,检察官生气的瞪着他们。

    这个瞪视转向黎柔。“夫人,我真希望你早些预料到这些事。你当然知道它们的重要性,那岂不可以让你那么关心的‘政府资源’不做这么不必要的浪费。”

    “我‘认为’它们很重要,”她倔傲的说。“可是别人想必都不同意,因为没有任何人问起相关的问题。我对调查庭的工作当然是外行的,所以我一直不懂问题为什么总是集中在我跟毕先生的争吵,以及邓太太的歇斯底里。我不懂为什么空口白话,竟然比实际事物更为重要。但我没有立场告诉专家,他们的事情该怎么做。要不是它可能完全被忽略,我今天也不会贸然提起。“

    “好吧,我了解了,”他的声音非常不高兴。“你还有什么应该提起而没有提起的事吗,毕太太?”

    一段时间之后,亚穆进入昆丁爵爷的马车,在后者对面坐下。

    “唉,拖得真久,不过,我们总算达到目的了,”爵爷说。“判定为吸食鸦片过量,意外死亡。”

    “拖得久其实是好的,”亚穆说。“检察官会认为自己彻底尽到责任。”

    他拿下油腻的假发看着,毕黎柔认出了他。昆丁本来都没有认出,但她不知怎地,远在调查庭的另一头、在检察官的盘问进行之间,她竟认了出来。她大概是魔鬼的化身吧。

    “我希望民众也满意了,”昆丁皱起眉头。“我并不满意,可是也无计可施,判决如果是谋杀,那后果将是我们负担不起的。”

    “我们做了必须做的事。”亚穆说。

    “要不是她让我们变成了傻瓜,或许我会更喜欢这个结果。”

    亚穆微微一笑。“你是指画作那回事。”

    艺术品专家魏乔治爵士坚持那幅画至少需要两天才有可能完成,而且拒绝相信那是一位女性的作品。结果,好几位执法人员奉命再去毕夫人的画室,拿回更多画作来加以证明。说完那斩钉截铁之判断的一个小时之后,乔治爵士被迫把他的判断吞回去。

    “乔治爵士的表现有点蠢,”亚穆说。“不过,他总算有点良心,并勇于认错。终于承认那幅静物是毕夫人的作品,而且从主题的描绘和它的笔触看来,都需要高度专注的心灵状态。”

    亚穆终于也承认错误,至少在他的内心里。他没有考虑到那幅没有干的油画所代表的意义。在那间画室里,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造成的破坏,而非她的创造。他太过注意她火爆的脾气如此的充满热情。

    他让情绪污染了客观观察的能力,这是不可原谅的过失。他很气自己,也生她的气,一切都是她造成的。然而,他的表情仍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问题在那瓶墨水,”昆丁说。“如果她没有杀他”

    “她显然没有。”

    “你本来并不这么确定。”

    “我不必确定任何事,她有无杀人跟我要完成的工作一点关系也没有。”

    “如果她弄翻墨水瓶不是要保护自己,就可能是要保护某个人,”昆丁仍然坚持。“或者你能同意,那瓶墨水早就在那个没有任何笔记本、纸张,甚至连一枝笔都没有的地方。你告诉我,这要怎样解释?”

    “有可能是毕樊世本来要拿去别的地方,随手一放却忘记了,”亚穆耸耸肩。“可能的解释太多了。”

    “但无法解释她的状况,这女人脑筋实在太快、太聪明。”昆丁的表情若有所思。“总让人忍不住要猜测。她‘真的’认为毕樊世的死是意外吗?那么聪明的女人,会没有看到连我都明显看到的事吗?”

    “这有关系吗?”亚穆把假发扔在旁边的座位上。“问题解决了,我们的秘密没有外泄,你那些贵族朋友不会因为谋杀案而遭到难堪的调查,这才是最重要的吧。”

    “下手的很可能就是我这些贵族朋友之一,”昆丁闷闷不乐的说。“虽然我受到很多限制,正义似乎也遥遥无期,但我倒很想知道是谁害死他。”他双肘置膝,身体前倾。“难道你不想知道?对于这瘟疫般的事件,难道你没有一长串的问题想要得到答案?”

    有,亚穆心想。他想知道那受诅咒的女人今天怎会认出他。这件事,甚至比他做出少见的误判,更让他困扰。他文明的一面说,因为艺术家的观察力比常人敏锐,所以能识破他的伪装;但迷信而野蛮的一面则相信,这女人能透视男人的灵魂。

    他对野蛮的自己说,没有任何人、即使是他,可以阅读另一个人的思想与心灵。他确曾发掘出各种秘密,但那并不是魔法,他所凭借的是多年经验与自我训练出来的精确观察力,以及从人的声音、表情和动作解读事情的技巧。所以,他一向小心,从来不让任何线索轻易暴露自己。然而,她似乎察觉到某些东西。一如过去这个星期,他不知怎地让欲望凌驾了理智,竟以某些未知的方式,让她渗入并看见了他。

    他一点也不喜欢“不知怎地”和“未知的方式”所暗示的失控。曾经,十年以前,一个女人削弱了他的意志和理性,那代价他到现在还在偿付。他不能冒险,让毁灭再次发生。他会去参加毕樊世的葬礼,做做表面功夫,然后就返回欧洲。这一次,他要彻底忘记她。

    所以,他大声地说:“不,我一点也不好奇。事情解决了,我们的麻烦已经过去。我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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