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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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偏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严欣出现在里屋门口,叫那些扑上来想绑马鸣强的罗姓族中汉子,叫黄文发、罗世庆、罗世祥,叫围观在铁匠家门口的寨邻乡亲,都吃了一惊。

    "久违了,罗队长、黄支书,还能认出我吗?"严欣的目光逐个扫过去,淡淡招呼着。

    罗世庆先是一怔,继而故作热情地:"啊,认识,认识,你不就是原先在我们这儿插队的小严吗?"

    "对啰!你当年还大大关照了我一番哩!"严欣不冷不热地点着头。

    罗世庆只当没听出严欣的话外之音,嘿嘿干笑了两声,谦和地问道:

    "你不是回上海工作了吗?咋个还会这么大兴致,跑到我们穷山旮旯里来呢?小严,是公事呢还是"

    "我晓得你的脾气,在县委宣传部,已经转了介绍信啰!"严欣伸手到贴胸的衣兜里,掏出塑料皮夹子,抽出一张信纸,打开来,抖了两抖,递给罗世庆说,"这上头,大队、生产队一齐写在上面了,你和黄支书合着看看吧!"

    罗世庆匆匆把介绍信一眼扫过,转身递给黄文发,"跟屁虫"罗世祥踮起脚跟,凑到尖嘴猴腮的黄文发身旁,睁大了双眼瞅着介绍信。不时斜过眼角来,偷瞥严欣一眼。

    "啊哈,你是下来体验生活的,欢迎啊!"罗世庆搓了搓双手,皮笑肉不笑地说。

    严欣冷冷地一笑道:"嘴巴上说欢迎,手脚上干得可不大漂亮。看,一碰面,你就喊上人,带了绳索,要来捆我去游斗是不是?"

    "啊,误会误会,小严,你误会了!"罗世庆连连摆手,唾沫飞溅地解释着,"我们这是帮着黄支书,管教他的女儿黄辉。那姑娘不争气,一趟就跑出来了,我们是来追她,来捆"

    "来捆她的,是不是?"趁着罗世庆自知失言,严欣立即揪住他吐出的半句话,接下去说:"罗队长,我这个人的脾气,你是早说过的,说我是檀木棒棒德性,眼睛里夹不得半颗沙子。实话对你说,这德性还没改呢!抄家搜屋,要有公安局的证明,你有没得?不让你搜,你还要砸人家门板!我问你,你眼睛里到底还有没有党纪国法?多少年过去了,我还以为你的德性改了点儿,没料到,还是这么副霸道面貌!"

    这番话,既带着气恼,又含着愤怒,一字一句,清脆响亮,落地有声,茅屋里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罗世庆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往两旁溜着。这些年来,有哪个人,敢于当着他的面,用如此不客气的口气说话。他觉得被严欣小贼子大大地扫了面子,欲待发作,可人家踩住了自己的尾巴,话又站在理上;不说话呢,又显得太窝囊,太受气,憋了片刻,他才涨红了脸道:

    "严欣,你是来体验生活的,莫横插一手!我跟你讲清楚了,这是家务事,与党纪国法无关!"

    "嗬,家务事。我问你,黄支书家的家务事,关你啥事?要你来搜马家的屋?要你来砸门捆人?"严欣铮铮有声地问着,见罗世庆嘴巴张了两张,答不出话来,他把话锋一转道,"算了吧,劝你歇手歇脚,安生点儿。要找人嘛,我可以告诉你,吃过晚饭,我一直在这里和马铁匠摆龙门阵,没见哪个人进来过。你们敲门前一刻,倒听到一阵脚步声,一阵狗咬,会不会是跑过这门前,跑到别处去了!"

    "既然小严这么说,这倒也是可能的,那我们就算打扰了。"黄文发看完严欣的介绍信,折叠起来,揣进衣兜。趁着严欣刚说停,几步走到罗世庆和严欣之间,接过话来说,"小严,你既是上面派来体验生活的,大队里该给你安排宿处和吃饭的地方,你看是不是随我们到大队办公室去?"

    "麻烦啰,黄支书!"严欣听得出来,黄文发是不想让他与马家父子多接触,他换上笑脸,也客气道,"马铁匠给我把床也铺了,就搭便在他家睡吧。"

    "那么——"黄文发背起双手,一边向罗世庆使眼色,一边拖长声调,摆出大队干部的架子,眼光扫了个转,没见到马铁匠,只好把目光落在严成芬和马鸣强脸上,"严欣同志就暂住在你家屋头。记住了,要好好招待,莫胡乱说。严欣是写书的人,你们说的话,他啥都可以写到书上去的。"

    说完话,黄文发还伸出瘦骨嶙嶙的右手,主动握住严欣的手,摇了两摇,表示亲热。随后,他一声招呼,罗世庆、"跟屁虫"罗世祥和一帮罗姓族中汉子,退出了马铁匠家。

    严欣趁便和来围观的寨邻乡亲们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

    一场风波,算是平息下去了。时候不早,来看热闹的乡亲们纷纷议论着陆续退去。关上了门,马鸣强忙着询问黄辉她家爹逼问她的情况,和严成芬商量咋个让黄辉暂时挤着睡下。马铁匠拉住严欣的手,翘起大拇指,连连称道他有一副英雄胆,敢说敢为,救了他家今晚上的难。要不是他在这里,这破烂欲塌的屋头,不知会闹成个啥鬼模样呢。

    待到一切安顿停当,重新睡到床上,已经半夜了。整天在田土上干活的马家父子,熬不住睡意,只和严欣讲了几句话,就呼呼地响起了鼾声。独有严欣睡在靠里壁的一侧,眨巴着眼睛,睡不着觉。

    按说,这一天他也是很劳累了。昨天从省城到县城,在县委宣传部转了个介绍信,住在县招待所,吃过晚饭,新上任的县委书记闻讯来找他,和他摆谈了一阵子,还拜托他,回到山寨上之后,了解一下农民们的情况,离去时路过县城,一定去县委把真实情况讲一下。县委书记告辞之后,严欣上了床,招待所里的被子潮湿,屋里又没个同伴,还愁着今天一早赶到车站买票,他根本没睡好。今天从县城坐上车,已经是午后了,在陡峭的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三四个小时,下车后急急赶到沙坪寨来。到了沙坪寨,又碰到一连串没想到的事儿,无论是精神上还是体力上,他都感到精疲力尽,可偏偏睡不着。

    马铁匠有节奏的呼噜声,潮湿又散发出汗臭味的被子,透着冷风的泥墙,屋内弥漫着的那股苦蒿、湿土味,楼笆竹上耗子偷吃包谷的啃咬声,都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难以入睡。

    这时候,他才真正感到,他离开沙坪寨,毕竟有五年了。插队落户岁月里的一切,他都很难忘怀,但是艰苦生活中很多言说不尽的滋味和细节,他还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忘记了。不重新来一次,他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起透风的泥墙里的啸啸声,想不起贫穷农民屋里那股老是不散的湿气和苦蒿味,想不起被虱子或跳蚤咬过后的那股骚痒和奇痛。自然,不重新来一次,即使他会怀着气恼想到黄文发、罗世庆、"跟屁虫"罗世祥这类人,他也不会像此此刻这样蔑视他们,厌恶他们。这拨人的独断专行,这拨人的土皇帝面目,比环境本身以更强烈的印象刺激着严欣,使他不能静心安睡。

    躺着的这阵儿,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感受到,十年动乱,我们国家的肌体上,重又滋生了多少封建主义的毒病。这些毒病,窒息着人民的生机,扼杀着群众的积极性,妨碍民主制度的健全和完善,阻挡着一切领域的创新和改革。报上常常讲新旧交替,但他的感觉,从没有今天这样强烈。踏进沙坪寨才多久啊,从黄昏时走进郑璇的家,到这一刻,一共才不过六七个小时。可是集体财产管理的混乱,粗暴地干涉女儿婚姻,野蛮地捆绑吊打,砸门搜屋,他都碰到了。这样的现实,难道不需要变革吗?

    连马铁匠这样的老实农民,抡大锤二锤的贫困汉子,都希望吃饱肚皮,都希望有个变化,为啥郑璇就不希望她的生活有所改变呢?她为什么那么认命,那么逆来顺受呢?

    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显然是和她三十年来走过的这条路有关的。她的出身,她的经历,她的个性,她所处的时代和周围的环境,导致了她必然要走这一条路。我们的社会里,还残存着一种人身依附关系,个人决不能超脱地远离这种关系而生活。郑璇当年,只可能依附当时的社会条件,只可能顺着人家给她安排好的那条路走下去,一直走到今天。难道她心甘情愿地走这条路吗?不,也不是!当初她也犹豫过,也矛盾过,也痛苦过。

    她太幼稚,太单纯,也太相信命运的安排了。

    严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想到郑璇,他心中郁积着的沉闷和苦恼便以一股狂猛的势头增长着,头脑发热,耳管里嘤嗡作响,心也跳得更加急骤起来。他哪里还能入睡?只是干瞪着眼,在楼笆竹上耗子啃咬包谷、洋芋的"咂咂"声中,思念着郑璇,思念着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啊,他们之间的裂痕,他们之间的分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细究起来,得从她离寨去省里开积代会算起。

    郑璇走了,去开积代会了。她走得那么平常,也没惊动寨邻乡亲,甚至集体户的知识青年们,谁都没想到该去送一送她。在知青们眼里,她带的东西太少了,又不是回上海去探亲,何必兴师动众地欢送呢。被整日的农活累得对啥事都很淡漠的男女知青们,把郑璇去省里开积代会,看得还不如一个人回家探亲呢。

    严欣倒是很想去送她,可是她不许,她怕人说闲话,只是叮嘱他,要他开好几个写着自己名字的信封,她抽空可以给他写信。

    他一口气就写好了十个信封,还贴好了邮票。这意思很明白,他希望郑璇每天给他写信,把别后的情况,一一都告诉他。不是说开十天会吗,有十个信封就足够了。

    她把信封带走了。在她走后的头几天里,严欣总是沉浸在初恋的欢欣和甜蜜之中,他怀着欣悦的心情,默默地回味着他和郑璇在门前坝土岗上度过的幸福时光。郑璇的一笑,一舒眉,一展手臂,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记忆里;郑璇柔情四溢的眼波,郑璇恳求般真挚的叮咛,郑那自小改不了的习惯,老是捋一束鬓发咬在唇角的动人神态,更使他销魂动魄,久久地凝思不忘。

    她没有每天给他来信,离去好几天之后,才来了一封短短的信,而且开头的称呼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只有一个字:"喂!"看得出,就是这孤零零的一个字,也是写完信之后,在其他什么场合匆匆添上去的,墨水蘸得很浓,字迹也比信上的正文潦草些。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翻来覆去地把信不知看了多少遍。一个人收工后,走在回寨的社员们后面,他拿出来读一遍;躺在床上,他放下了蚊帐,安心凝神地推敲信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天早上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把信从枕下抽出来,读上一遍,再揣进衣兜。知青之间的关系都很随便,尤其是他和顾易、詹宁华还合得来,要是把信留在枕下,不小心被他们翻到,看到信尾签着的那个"璇"字,这两个人不知要说多少闲话和开多少玩笑哩!

    严欣怀着乐滋滋颤悠悠的心情,费神地猜测过多少回啊!郑璇不写他的名字,也不像一些情人那样写些肉麻的甜蜜蜜的称呼,只用一个字称呼,说明了她对自己的亲昵和羞涩,也说明了她内心一种惶惑不定的感情。严欣还发现,郑璇的信,和所有与他通信的同学、朋友、家人的信都写得不同,她写的信,用的全是短句,差不多每句话都不超过十个字。在她写的字里行间,明显地透露出一种亲近的、随和的、温柔的情绪。严欣甚至觉得,她的信,比她本人站在自己跟前讲话,还要动人些。

    只可惜这样的信来得太少了。不是在郑璇开会的十天里来的信太少,而是在他们之间那次长长的别离中来得太少了。

    省积代会开过了,报纸上也发了消息,上面还捎带提了一句,开会的代表都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去了。严欣怀着急切、焦灼的心情,等待着自己的心上人儿从省城归来。

    可是,郑璇没有如期归来。

    一封短信告诉了他没有如期而归的原因,她参加了上山下乡优秀知青巡回讲用团,到全省十一个专区、自治州讲用去了。大约要两三个月。

    这就是说,他们必须忍受这两三个月的分离。

    严欣是多么失望,多么惆怅啊!两三个月,将近一百天,他一个人在令人窒息的沙坪寨生活,该是多么枯燥、乏味啊!

    报上发的简讯证明了郑璇的话。跟着,省报上以火红的杜鹃花为题,报道了优秀知青郑璇的事迹,说她是山寨贫下中农的好女儿,说她开创一代新风,走着这一代青年的艰苦创业之路。在题目旁边,还登有一张照片,大概是摄影和洗印水平关系,照片模模糊糊,不大清晰,可严欣还能认出,这是她,确确实实是她,他心目中热恋着的郑璇。

    这一张报纸送到集体户,在同户的男女知青们中间引起了多么大的震动啊!

    "嗬哟哟,郑璇这趟去省城,算是去对了!她窜上去了。又当优秀知青,又登报纸。以后要抽调,当干部,上大学,那是笃定泰山,稳扎稳打了!"詹宁华头一个拍着巴掌欢叫起来。

    颜雍谋一边用那双满是泥巴的手抓住报纸,一边"嘿嘿嘿"笑着说:

    "我们集体户这乱草窝,算是飞出金凤凰了。哪个和郑璇'轧'上朋友,也能沾上光了。"说完,他瞥了严欣一眼。

    "看起来,"顾易自得其乐地扶了扶眼镜,眯眯笑着说,"我们推荐她去,还是对的。"

    "娘皮,全是假的,全是编出来哄人的,我不相信!"凌小峰几步冲过来,伸出手臂,张开五指,抓过报纸,"嘶"一声,就一扯两半。

    他还要继续撕碎,顾易眼疾手快地从他手里夺过半张报纸,说:

    "哎,你干吗发这么大火。留着做个纪念,当吹牛的材料,也很好嘛!"

    "滚你娘的蛋!"凌小峰的脸涨得通红,气悻悻骂着污秽话,转回身去了。

    男生集体户的吵嚷,吸引了对门的女知青们,丁剑萍头一个跑过来,跟着,邵幽芬、陈佩君也跑了过来,最后,连近视眼朱福玲也被吸引过来了。

    漂亮的小个子邵幽芬头一个哼着鼻子说:"有啥稀奇,全靠笔下生花,吹出来的。"

    "报纸上的文章嘛,总要来点艺术加工。"丁剑萍倒好像挺内行地说,"不管怎么讲,郑璇是出名了。"

    "嗳,她一出名,会不会影响我们的抽调?"陈佩君拿着报纸一边读,一边说:"看,这上面讲到扎根山寨呢!"

    邵幽芬推了陈佩君的肩膀一下:"真是个'阿戆'!现在谁不知道,你心里越想抽调,嘴巴里越是要唱高调!再说,报纸嘛,不喊点口号还行?"

    朱福玲急急忙忙从眼镜盒里拿出眼镜戴上,挨着凑近陈佩君,看了看报道中的小标题,又读了两段文字,一个人低声细气地自语着:

    "调子是唱得高,不过里面写的事迹,倒还全部都是真的。"

    严欣何尝不是这样看待这篇报道呢!报纸上的这篇文章,说少点吧,他至少看了五六遍。看完之后,他也觉得,文内举到的例子,都是曾经有过的,可是根据这些事迹,就喊出那么高的调子,有点不协调。但严欣也像好些平心静气看待这件事的人一样,觉得报道是记者、通讯员写的,不是郑璇写的。那些人写文章,总归是要加些形势、口号、大话的,怪不到郑璇头上去。

    况且,那一段时间,他想得更多的,不是这方面;而是在担忧,郑璇出了名,"红"起来了,会不会瞧不起他,回到沙坪寨之后,不再和他好了。这类事,不是很多嘛!要真是这样,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各方面都不及一个姑娘,被姑娘瞧不起,抛弃了!这连讲出来也羞人啊!

    忙碌的秋收大忙季节,在挞谷子、扳包谷、收豆子、交"双超粮"、"忠心粮"的劳动中过去了。农活开始松下来,那天正逢栽种小麦的工间歇气时间,严欣听回寨子去奶娃崽的妇女说,几天才来一回的邮递员刚出寨子,好几张隔天的报纸里夹得有严欣的信。

    那年头的工间歇气,一歇就是半小时、一小时,爱摆龙门阵的老年人,足足可以讲完一段"唐伯虎点秋香"。严欣听说有自己的信,马上想到会不会是郑璇写的,好在麦土离沙坪寨近,他没跟人打招呼,就往寨子上跑去。

    男知青屋头的门虚掩着,严欣急匆匆穿过灶屋,推开屋门,一眼看到胖胖的颜雍谋和小白脸丁剑萍齐头并肩挨坐在床沿上,颜雍谋的一只手,还插在丁剑萍的腰肢上,两个人"嘻嘻嘻"地嗤笑着,不知在看一本什么旧图片杂志。门板撞在泥墙上"咚"地一声响,才把两个人惊得坐离开来。

    严欣不让人察觉地蹙了蹙眉头,以责备的目光匆匆瞥了颜雍谋一眼,进屋也不是,退出去也不是。这当儿,他脑子里掠过郑璇讲过的一件事情。那晚上离开门前坝土岗回寨子的路上,郑璇以轻蔑的口吻告诉过他,颜雍谋曾经向她表白过心迹,她很不耐烦地把他顶回去了。这个人真是诡秘,他一方面表现得还不甘心,仍想亲近郑璇;另一方面呢,又偷偷给陈佩君写条子。陈佩君拿不定主意,悄悄征询过郑璇意见,郑璇更瞧不起他了。当时,严欣没往心里放。他压根儿就看不起这个心眼太小的男知青。可今天,让他撞见这一幕,他对颜雍谋的轻视干脆变成了厌恶。

    颜雍谋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尴尬地"嘿嘿嘿"干笑着,没话找话地说:

    "嘿嘿,你、你回来拿东西呀?"

    还是丁剑萍表现得若无其事,她"哗哗"地翻着那本画片杂志,对严欣说:

    "有你的信,给你丢在床上了!"

    严欣走到自己床边,拿起信,一眼看到信封上自己的字迹,就一阵欢欣激动。这是郑璇来的信,是日夜思念着的郑璇写来的。

    不待他拆开信,颜雍谋就讨好地告诉他:"严欣,县里来通知,要我们全体知青,明天都去县城,听优秀知青的讲用。听说,巡回讲用团到我们县了。郑璇也该回来了吧?"

    说完,颜雍谋还趋前几步,偷觑着严欣手上的信封。严欣把信往衣兜里一揣,说:

    "也许吧"

    话没说完,他转身出了男生寝室。

    不过,颜雍谋的猜测没错,郑璇是随着巡回讲用团回来了。她给严欣的信上,说讲用团明天到达县城,这是最后一站,讲用完之后,她就可以回到沙坪寨来了。从她的信上,看得出她对这种讲用已经厌烦,已经感觉疲倦了,她巴不得快点结束。这是合严欣心意的,他太想她了,想得他平时都变得很少讲话,孤身一人时,老是呆痴痴的。讲用团在全省范围到处走,而她,每隔半月才给他来一封信,简单讲一下他们的活动。由于她没个固定地址,严欣无法给她去信,憋得他难受极了。他把她来的五六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信纸都快要揉烂了,他还在读,一遍一遍地细读,每回读都像第一遍那么新鲜。他积攒了一肚皮的话要对她讲。收到她的信,他激动得一夜没睡好觉。明天就要见到她了,将近三个月没见面了,她变了没有呢?他们之间会说些什么呢?他讲沙坪寨上这三个月里发生的事,保管员罗世祥约了十来个人,去石猫猫林场盗窃国家的树木;癞痢头罗世俊不知从哪儿偷来了好多钢筋,用马车拉回寨上,说是人家工地上的处理货,贱卖给他的。他送给罗世庆有二十几根,其他的,都分开卖给寨上准备盖砖瓦房的人家了;罗世庆决定给沙坪寨买几千米电线,从保管员那儿支了几百块钱,可只见钱支出去,不见电线买回来。唉,尽讲这些有啥意思,还是讲讲自己心头的思念和感情吧,这才是主要的。不是做诗,也不是写散文,确确实实是他严欣由衷的想法,他把郑璇看作是生命旅程中的一盏灯塔。如果可以把人生比作航船,那她就是鼓动他前进的风帆。在孤寂、无味、清贫的生活中,只要想起她,他就会觉得充满了希望和憧憬。对了,也不能尽顾一个人说,还得听她的,听听她讲旅途见闻,讲讲她在讲用团里的生活,讲讲她站在许多人面前做报告时的心情。

    严欣想了多少见面时该说的话啊,可真见了面,他却变得有些口吃,好像一个讲话本来就结巴的人。

    那天,集体户的男女知青步行到公社,由公社借来厂矿的大卡车,把知识青年们送进县城。到了县城,听说巡回讲用团的大客车还没到,知识青年们都一哄而散,各自奔百货大楼、食品商店看橱窗、买东西去了。严欣急于见到郑璇,就独自一个,徐步慢行到县革委会大院里,装作欣赏院墙旁栽种的花草,等候讲用团的大客车到来。

    他没有等待多久,车厢两旁挂着红幅的讲用团大客车就鸣着喇叭,开进了县革委会大院。随着县革委会大楼里一阵电铃响起,散站在走廊里的县革委会干部,等在各组办屋子里喝茶聊天的干部们,都纷纷跑了出来,朝着大客车迎去。车门打开,佩着大红花的优秀知青们在领队的身后,长溜溜站成一排。于是,握手、问好、招呼,然后,一大群人,就朝着大门漫步走来,向设在县城电影院的讲用大会场走去。

    这天的秋阳格外明丽。严欣看得非常清楚,郑璇胖了,也白了。县革委会副主任、知青办头头黄三乐久久地抓住她的手,摇了又摇,和她说上了好一阵话。她只是羞怯地、略带不安地微笑着,光点头,很少答言。

    一看到她的笑脸,严欣的血液就沸腾起来。一股迫不及待地想要让她看见自己的欲望,那么强烈地袭上了他的心头。

    但他毕竟是有理智的,强忍住了自己的感情冲动。他知道,在这个场合,迎上前去和她招呼,会使她觉得窘迫的。

    直到走近县城电影院门前的大院坝里,来自各区、各公社的知青们,县城街上的居民们,中小学生们都站在周围看这些光荣的代表时,严欣被人挤出人群,一眼让郑璇看到了,她忙朝着他走过来,脸上挂着喜吟吟的微笑,莹黑的双眸透着意外相见的灵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叫了他一声:

    "严欣,你好!"

    他只迟疑了一刹那,目光碰到她眼睛里催促的提示,才匆匆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里。千言万语一齐涌到喉咙口,可说出来的,却是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这哎呀,真、真没想到你能回寨子吗"

    她仿佛全听懂了,含义深远地朝他点点头。在骤然响起的一片鞭炮、口号、锣鼓声里,她低低地局促地叮嘱道:

    "我们能坐车回去。不过,你千万别坐我们的车,自己设法搭卡车,或是马车回去。"

    说完话,不待他表示什么,她抽出巴掌,回转身急急地朝电影院里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闪进电影院大门,严欣心里好一阵纳闷。见到她时的愉快心情,突然消失殆尽。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她满载了荣誉而归,回生产队去,有专车送。而他呢,是一个普通知青,只能搭卡车、搭马车,或是步行回去。送她的车子再空,他也不能坐。

    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升上了严欣的心头。他气咻咻地想:哼,当了优秀知青,高人一等了,见面头一句话,就在我们之间划下一道鸿沟。

    坐在电影院的硬板椅上,一个一个优秀知青的讲用,严欣全都没听进去。什么"活学活用",什么"勇斗私字一闪念",什么"战天斗地学大寨","永做贫下中农小学生"

    全是听熟了的套话!整个电影院里,自始至终都是闹哄哄的,谁在专心听讲啊:有人在嗑瓜子,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嘻嘻地笑,还有人在偷偷地看书。换一个单位开这样的会,气氛肯定会庄重、严肃得多。可在知识青年中间开这样的会,就莫法了。来自各区、各公社的知青,互相之间都不认识,周围又没个干部,散漫惯了的年轻人,谁有那么高的听讲用报告的兴致啊!

    直到轮着郑璇讲用了,电影院里才安静下来。一来郑璇是本县知青,早有所闻,大家都想见见她的尊容;二来郑璇的事迹登了报,影响比其他讲用的人更大些,大家都想听听她讲些什么;三来是在轮到她讲话之前,知青办主任黄三乐抓过话筒,狠狠地批评了刚才会场上的混乱,并且即兴规定了几个"不准"。知青们都知道黄三乐的身份,晓得自己的命运操在他手里,万一被他点到名字,留下个坏印象,那你在乡下再怎么卖苦力干,也别想跳"龙(农)门"了。所以,会场里才有了点开会的气氛。跟着,黄三乐还以炫耀的口气,提高了嗓门说道:

    "大家都知道,郑璇同志是出现在我县的、全省闻名的优秀知识青年。她的出现,是我们县的光荣,也是上山下乡运动结出的丰硕成果。对大家来说,她的事迹,听来会特别生动,非常亲切。下面,就请郑璇同志讲用。大家欢迎!"

    黄三乐带头鼓掌,主席台上的三排人也都纷纷地拍着手。顿时,整个电影院里,也像受了感染似的,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在众人的掌声中,郑璇站在话筒前面,修长、挺拔,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她的脸庞端庄秀美,眼神沉静安详,双手捧着稿纸,嘴里吐出的普通话既标准又动听,只有严欣听得出,在她的话音里没有丝毫感情:

    "我今天讲用的题目是:广阔天地炼红心,扎根山寨志不移!"

    她一点也不慌,声音也不颤抖。严欣只能在心里说,她已经习惯了,两三个月来,她到处登台,到处讲用,已经见过世面,不会因为在几百几千人面前讲话而慌张了。她仍然在用和开头一模一样的声调往下说:

    "我的讲用,分六个小节。第一个小节,是认真读宝书,踏上征途;第二小节,接受再教育,很有必要;第三小节,更上一层楼,勇闯'三关';第四小节,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第五小节,高举革命旗,苦炼红心;第六小节,扎根在山寨,奋斗终身"

    严欣几乎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难道是郑璇的讲用稿?这难道是她写的?这难道是她发自肺腑的语言?这难道是她的嘴巴里讲出来的话?不,这太不可能了!她临走的前一天,跟他讲过准备的材料内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这太不可能了!他心目中的郑璇,决不可能当着成百上千人的面,欺骗他严欣,欺骗她自己!可严欣抬起头来,在台上对着话筒镇定自如地发言的,正是她郑璇,不是别人!

    严欣的头脑里"嗡"一声响,感到一阵阵从未有过的眩晕,他像吞吃了一大把蛆虫,恶心得直想呕吐。这当儿,在他眼睛疾速地闪过叔叔严觉写的那首小诗,闪过巴佬公社一幢幢茅里往外抬的死尸,闪过马铁匠一家,乌黑龟裂的手掌里抓着的一颗颗洋芋他想嚎叫,他想扑到台上去把郑璇拖下来,他想夺过话筒大声呼喊,这不是她想说的心里话!

    "娘的,全是说来骗骗人的,我不要听了!小詹,陪我到百货商店买袜子去!"前头传来丁剑萍的低语声。严欣抬头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丁剑萍和詹宁华两个,就坐在他前头两排。只见詹宁华一点头,跟在扭着腰肢退出场去的丁剑萍身后,走掉了。

    会场上旋即像从窗外飞进来一大群蜜蜂,"嘤嘤嗡嗡"的,响起了一片交头接耳的低语声。直到主席台上的黄三乐,伸出食指和中指,重重地在话筒上击了三五下,嘤嗡作响的声音才低弱下去。

    严欣抬起迷茫的眼睛,怔怔地朝着主席台上望去。那儿,挂着领袖像,插着一排红旗,两侧有红底黄字的语录牌,长长的桌子上,铺着白桌布,上面还摆着一只只瓷茶杯,摊开的本子,桌后坐着的优秀知青胸前,都佩着碗口大的红花,那些县级干部们,一个个泥塑木雕般端坐着,靠近台前,还放着一排盆花。一切,看去都那么清晰,唯有站在话筒前讲话的人,他看去是一片模糊。那不是他心目中的郑璇,那也不是她的声音,是虚假的、变了调子的。

    严欣的脑子像要胀裂开来。他再也听不下去了,双臂朝排座位的靠背上一撑,沉重的头颅,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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