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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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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的冬夜是寒冷的。

    尤其是一九七六年春节之前的那些日子里,人们的心沉浸在冰水之中。总理逝世了,祖国的政治生活里又出现了新的阴影,人们更觉冬夜的严酷和寒冽。僻静的长乐路两旁,那些高高低低的居民住房,一幢幢窗户紧闭,拉上了窗帘。有些人家,还早早地熄了灯。平坦的柏油马路上,不知又是为了铺下水道管子呢,还是新安装煤气管子,又挖开了一段路面,污水泥浆流得满地都是。路灯的光影里,只偶尔驶过几辆自行车。

    叶铭的家在西藏路,应该往东走,但他却往西走了过去,艳茹知道叶铭要同她一起散步,便默默地跟在叶铭身后。

    人行道上的梧桐树,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冷风中颤抖。艳茹走出家门的时候,忘了戴口罩,只好用淡黄色的尼龙围巾遮住嘴巴,抵挡寒风。在走过一家上海人叫做夫妻老婆店的烟纸铺时,叶铭几大步跑过去买了一个口罩递给了她。

    艳茹伸出冰冷的手接过口罩。她不敢正视叶铭的脸。他还像过去一样细心,一样留神她生活中的细枝末节。这种无微不至的体贴,在那偏僻的山村,曾使艳茹既羞涩又兴奋,陶醉在幸福和自豪之中。她茫然地捧着口罩,忧闷而又有神采的双眼中,看到的不是洁白的纱布,而是一提篮蘑菇;是啊,是蘑菇,雨后在砂锅寨,叶铭常去树林里采蘑菇香蕈,别的知识青年也去采摘,可就是没有他采得多,采得好。而每一次,他都把采摘来的最好的蘑菇、香蕈选出来,装满一提篮,送给她。要是她不在,要是她的门关着,他会在离女知青茅屋不远的青?树林里等着,一边等,一边唱歌!啊,那歌声仿佛也在艳茹的耳边响起来了,那么低柔,那么深沉,像潺潺的细流,像舒放的云彩,像翩翩飘飞的羽毛,在青?林子的周围回荡着,缭绕着。把艳茹的心也唱得热了。常常是不等他唱完,她就跑出去了,从他的手里接过提篮,连她也能认出来了,最好的是鸡粽菌,其次是白色的冬菇,是青?菌。她收了他的蘑菇,就请他留在女知青屋里吃饭。他岂止能采蘑菇、香蕈,他岂止会唱动听的歌,他还会修理半导体,女知青中有人的半导体坏了,他常常一边等着吃饭,一边和人聊天,一边就把坏了的半导体收音机修好了。光为这,好几个女知青都喜欢他,而他似乎不知道似的,老是一往情深地凝视着艳茹,和艳茹好。可今天,捧着他买的口罩,除了使她感到一股暖流流过,自己的心仿佛被一枚针狠狠地刺痛了。她没有权利再接受他的爱了呀。

    “你戴上吧。”看她捧着雪白的口罩久久地站在路边出神,叶铭低声劝道。

    “你也冷,你戴吧。”艳茹回看他一眼,声音有些颤抖。

    叶铭微笑地摇摇头说:“你忘了,再冷的日子,我都是不戴口罩的。”

    艳茹低下头,默默地戴上口罩。她闻到一股洁净的白纱布的香味儿,心里甜丝丝的。口罩几乎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额头和一双眼睛。她离他半尺,等待着他开口说话,等待着他问她为什么半年不写信。从知道叶铭回来时起,她知道她是回避不了这个问题的。

    艳茹的沉默使叶铭一时也无从开口。他想起了许多往事,在山寨,赶场天他们总是相约着到山上去采野果,到树林里去捡茶果。那时,他会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可现在,她沉默了。三年前,他们双双回上海探亲,看完第四场电影回家,她总要挽着他的臂膀,在马路上慢慢散步回去。可此刻,她不再来挽着他了。半年来她没有给他一句解释,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呢?叶铭无从知道。看来,连艳茹的爸爸妈妈、妹妹也不知道。是她不爱他了么?为什么她不干脆拒绝陪他出来散步?如果她仍然爱他,又为什么如此冷淡地同他保持着距离?为什么十个月的相思没有在她眼睛里燃烧起炽热的火花?为什么她的眼光那样忧郁?刚才又为什么痛哭得那样伤心?

    两人默默地走过风刮得很大的锦江饭店那一段马路,快到陕西南路口了。那儿,在红房子西餐馆旁边,有一个小花园。叶铭指着那儿,提议说:“不要走很远了,我们到那儿站一会儿吧!”

    艳茹服从地跟着他走了过去。

    冬夜的小花园,也很冷落,几乎没有什么游人。他们走到小花园中间停下来,这儿风小多了,树丛遮住了远远射来的路灯光,四周一片昏暗。叶铭倚着绕铁丝的栏杆,终于开口了:

    “你身子不舒服,冷吗?”

    听见询问,艳茹心头一紧,摇了摇头。

    叶铭两眼深情地凝视着她,低低的略带局促地叫着:“艳茹,你知道,我半年来,我天天想念你,为什么”

    “别说了。”艳茹听到那痛苦的声音,眼里一下又涌出了泪水。她像怕被抓住似的,沿着铁栏杆,急急地往一边走去,目光根本不敢朝叶铭瞅一眼。

    叶铭慌了,紧走两步,跑到艳茹的前面,拦住了她的去路,提高了声音问:

    “你你到底怎么了,艳茹!”

    艳茹的胸脯起伏着,扭转身去,不敢正视叶铭,只是埋下头,梦呓般地说:“铭,我不值得你思念,不值得你爱,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为什么?”叶铭两条眉毛倏地紧蹙在一起了。

    艳茹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顾喃喃地往下说:

    “把我忘记吧,铭!我不是你应该爱的人,我不配!这半年来,你的每一封信,都使我痛哭一场。原谅我没有给你回信,你不知道,我是不配给你回信啊!你是那样好,那样忠实于爱情,那样正直高尚,而我呜呜”她又一下子扑到铁栏杆上,泣不成声了。

    叶铭再次不知所措了,伸手扶住艳茹耸动着的肩膀说:

    “艳茹,艳茹,快别哭了,告诉我,你出了什么事?也许,我还可以帮助你”“别管我,铭,你千万别管我。”艳茹忽然直起腰来,闪到一边,泪流满面地说:“我求求你,把我忘记吧,铭!今天是最后一次,你再也别到我家来,再也别来找我,再也我不配我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如果艳茹冷若冰霜,铁铮铮地说出这番话来,叶铭肯定会毅然决然地离开她。可是,艳茹是那样悲伤地说出这话的,叶铭怎么能相信那是她内心的语言?他只觉得心乱如麻,掏出手帕递过去:“艳茹,快别哭了,把泪擦干净,你晓得,这不是在家里啊!”艳茹接过手帕,胡乱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双手往铁栏杆上一架,头埋在臂弯里又哭起来。

    叶铭伫立在那里,只觉得浑身冰冷,头脑也像被严寒冻住了。他不明白,艳茹为什么尽说一些不明不白的话,更不能理解,曾经那么信任他的高艳茹,现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她的病情恶化了,她不想拖累我?不,低血压症还不至于严重到这个程度。是她在这半年中,有了新的朋友?更不会,她对我的感情,曾是那么真诚,那么深厚。叶铭怎么可能忘记,那一次,是黄昏,他们收工后在溪水边相遇,她的锄头支在沟渠上,人坐在青石板上,双脚打着水,让带着温热的溪水在她脚背上淌过。太阳落山了,雀儿啼鸣着飞回林子,叶铭指着压上山头的暮霭,催她回集体户去。她摆着头,不想走。

    “天黑了,山岭里有老虎、豹子,要吃掉你的!”他吓唬她。

    她呵呵笑着:“我不怕!”

    “为什么?”

    “因为你在我身旁。”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走?”

    “我知道,只要我不走,你就不会走,是么?”

    叶铭点了点头,不作声了。星星出来了,在天幕上眨着眼,溪水的流动真像是在轻吟低唱。叶铭快看不清艳茹的脸了,只看见她那双波光四溢的眼睛。忽然,她说:“叶铭,我真愿意我们老这样,你和我的生活,像这条小溪一样快活。”

    不待叶铭把这句话的味道全咀嚼出来,她猛地站起身子,撒开光脚丫,顺着碧草如茵的田埂跑远了,他只得带上她的锄头追上去。这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可此时此刻,竟会是

    风摇动着小花园的树枝沙啦啦发响,陕西南路上一辆24路电车隆隆地开过去,一切又复归于静寂。经过一番回忆,叶铭冷静些了,等艳茹的哭声稍稍轻些,他思忖着说:“艳茹,请你告诉我,过去,你对我所说的话,是不是全在骗人?”

    “忘忘记过去吧,铭,把过去全埋葬吧”

    “不,我忘不了,永远忘不了!”叶铭语气沉重“即使我们必须分手,你也得把话说明白啊!”“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为什么还要在我的伤口上面再刺一刀?”一听叶铭那沉重的口吻,艳茹忽然抬起头来,扯去了口罩,又哭了起来。

    叶铭真正惊骇了。他的胸膛在起伏,举起一只手叫道:

    “六年,艳茹,我们整整好了六年!就是这要我来找你的!你说,一个人的青春岁月中有几个六年?你说,你说呀!你就不知道我这心上也给你捅了一个伤口吗?”

    叶铭的话,使艳茹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呆痴地愣住了,她的两眼扑闪扑闪,泪珠儿又像断了线的珍珠样扑落落滚下来。她紧咬住嘴唇,侧转了脸。

    艳茹转过了脸,又使叶铭的心往下沉了一沉,他轻吁了一声,放缓了口气说:“好吧,事情已经这样了,看来你也不会同我说什么的。既然你不愿意再见我,我就如你的愿,只有离开你了。”他痛苦地望了艳茹一眼,转过身子,向小花园外走去。

    艳茹看到叶铭的眼角上闪着晶亮的泪花,愣怔得拉长了脸,眼里闪过错乱的目光。她再也抑制不住了,紧追上两步,伸出一只手叫着:

    “铭,叶铭,你回来!”

    叶铭还在往外走。

    艳茹疯了似的追出去,拦住他的去路,用衰弱无力的哭音说:“铭,你听我说,听我说呀!”

    叶铭站住了。她瞥见他痛楚的眼神,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浑身瘫软地倒在他怀里。

    一棵白杨树的枝干,正好遮住了路灯的光。风刮着小花园外人行道上的一张面包纸,嗤嗤地往前卷去。长乐路上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哼着这些年来不许上演的沪剧唱词,飞了过去。一年来,

    我整天沉醉在爱情里,

    日夜思想小家庭,

    满以为就此能幸福。

    直到那哼着沪剧的声音飘得很远了,艳茹才偷偷地从叶铭的肩膀上抬起头来,柔声细气地问:

    “脚踏车拐弯了?”

    “嗯。”叶铭点点头,同样低低地说:“你听,声音也没了。”

    这当儿,叶铭感到温情的暖流又在他年轻的胸怀里奔腾起来了,只觉脸上发热,眼睛不好意思去望艳茹,只是在内心深处,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欣喜。

    艳茹双手抓着叶铭的两肩,心头怦怦直跳,她稍稍偏离叶铭一点儿,垂着眼睑说:

    “铭,看你多瘦啊,这半年多,你受苦了。”

    叶铭摆摆头凑近艳茹耳边低语着:“这不算什么,只要你好,只要你快活,我瘦点,以后会胖起来。”

    “叶铭”

    “听我说,艳茹,你真愿意把我们过去的生活都忘掉?”

    “唉,要是真能忘记,那就好了。”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忘记的。”

    “铭,你真好”艳茹满含深情地凝视着叶铭。这是她的叶铭,她心上的叶铭。青春的火焰又在艳茹的心头燃烧起来了,她忘记了忧患,忘记了这半年多来的悲哀和压抑。她又依偎在爱人的身旁了,又像过去一样对他说话了。这样的幸福,哪怕是一分钟,也是多么叫人快活,叫人心花怒放啊!只是,今天和过去毕竟不一样了。过去艳茹在叶铭身旁,感到充实、信赖和由衷的幸福。今天却不同,哪怕是此刻,她也感到惶惑,感到不安,感到不踏实,仿佛这幸福是偷来的,这是偷来的吗?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感觉呢?

    叶铭细细地打量着艳茹,她的眼睛像珍珠那样晶莹闪光,她的脸消瘦而又俏丽,她额头上由于兴奋泛出一层红光。叶铭觉得,过去的艳茹又回来了,他心中的冰块被突如其来的亲热融化了。他似乎不相信似的捏捏艳茹的手指,是的,这确实是她,刚才她的手还是冰冷冰冷的,现在却温热起来。叶铭瞅着艳茹灼灼闪亮的双眼,微笑着说:

    “艳茹,你能告诉我了吧,为什么这么久不写信给我?”

    艳茹的眼睛一下又变得阴暗了。仿佛从虚幻迷蒙的梦境中跌到鲜血淋漓的现实中来,她顿时垂下眼睑,避开叶铭正在搜索的目光,耳语般地说:

    “铭,你相信我吗?”

    叶铭点头。

    “我的心头非常乱。”艳茹踌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好吗?让我好好想过之后再跟你说,行吗?铭。”

    叶铭觉得,艳茹不像是在对他说话,倒像是在对她内心中的声音讲话。他问:“你让我等多久呢?”

    “多久?”艳茹咬了咬嘴唇“等到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吧。”

    “可以的。”叶铭说。下一次见面,难道还等不及吗?他明天就能去找她。

    艳茹并没因为叶铭同意了她的要求而高兴,她神态漠然地说:

    “铭,你给我讲讲你的生活吧。天气好冷啊,我们别站在这里了,边走边谈吧。”

    叶铭和艳茹取得了暂时的一致,两人并肩走出小花园,沿着长乐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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