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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关白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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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文禄三年深秋到文禄四年春,对于丰臣秀吉,乃是最残酷的考验。担心小西如安在北京和大明皇帝谈判的进展,驻在朝鲜的行长又送来喜忧参半的消息,秀吉一刻也不得安心。他和秀次的矛盾也日渐加深。伏见城早在同年八月就竣工,他却没能立即搬过去;本打算把阿拾接到伏见,又担心世人非议。秀次每次见到他都唯唯诺诺,温顺得惹人怜爱,可一旦回到聚乐第,又立刻传出各种大逆不道的消息——比睿山狩猎、拿狱犯练习刀法、将孕妇开膛破肚、把盲人五马分尸种种恶行简直令人发指。

    文禄三年十二月,秀吉终将已近三岁的阿拾带到了伏见城。此前,茶茶一直在耳旁喋喋不休,说应早接过去,一旦延迟便不吉云云,为之费尽心机。于是谣言又起:“丰臣嗣子新定。真的不是关白,而是阿拾公子。”

    秀吉有苦难言,他万万没想到谣言竟传播得如此之快。诸多苦恼令他一筹莫展,唯有一事给他带来些许宽慰,那便是阿拾的茁壮成长。日月流逝,阿拾逐渐取代了秀吉心中的鹤松丸。

    文禄四年三月,秀吉急不可耐地为阿拾取名秀赖,请求朝廷授予爵位。由于宫中有不满三岁不得晋爵的旧例,授爵之事只好推迟至八月。饶是如此,朝廷还是赐了剑和马给秀赖。

    四月中旬,秀吉病倒,这已是他从名护屋回京后第二次犯病了。世人却有诸多怀疑。“看来太阁终要向关白下手了。”连市井之徒都如此传扬,这股风愈吹愈猛。从前那些络绎不绝出入关白聚乐第的人,夏天一过,也变得逐渐冷淡,就连借的金银也都悄悄返还了关白。

    这一日,关白秀次刚过午时就开始饮酒,到亥时还未罢手。他越喝越面色苍白,却还缠着左卫门夫人弹奏琵琶。琵琶声响起来,他又似听非听,但一旦停下,他就怒日圆睁,呵斥不休。接近三更时,秀次终于簌簌地落起泪来。他的身边几乎没剩下一个重臣,倒不是因为酒宴时间太长,而是大家都害怕秀次酒后发疯,陆续散去。陪侍在侧的,只有三十多个妻妾,还有盛装的侍童。今夜,秀次不许女人和侍童们擅自离开。

    “想走的人只管走”老臣们一个个离去,秀次对妻妾们这么说着,可眼里却充满哀怨“你们要一直留在我身边。”这无疑已是哀求,看来他真是不堪孤独了。

    秀吉也曾为秀次配了两名辅臣——中村式部少辅和田中兵部大辅。可他们因其他事务,根本没露过面,这恐也是让秀次深感无助的原因。

    秀次边听琵琶边流泪。良久,他满脸泪水地转向妻妾们,一个一个仔细端详,然后对年仅十四岁的阿宫招招手“过来,阿宫今晚你看上去最可人疼了。”

    阿宫是一御台夫人的女儿,继承了公卿的血统,貌美而娴雅。

    “是。”阿宫偎在秀次膝上,轻轻为他拭泪。秀次则双眼发红,凝视着她。其他妻妾都害怕秀次酒后发疯,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哆哆嗦嗦守候在一边。

    “与你分别的时候快到了。”秀次柔声道“我的生命快到头了。宫里八月就要为秀赖授爵,我和他当然不一样。”

    “唉”

    “我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你我不过是梦幻一场”

    “大人怎会太令人伤心了。”

    “你一向听话,我才告诉你事实上,太阁一直想把你弄到身边。”

    “这”“莫要怕。太阁比我更好色。他没想到,你这样的美人却成了我的爱妾,还曾为此大发霄霆。想必你还不知。”

    “略有耳闻”

    “太阁骂我将你们母子一起收入房中,简直禽兽不如。他一边数落,一边打我耳光。”

    “”“我死之后,你就不得不用这双玉手去拥抱白发苍苍的太阁,还要被逼亲吻那个老头,像藤一样缠在他身上撒娇这些,你能做到吗?”

    不知什么时候,琵琶声停了下来,周围死一般地沉寂。

    “怎不回我,阿宫?你知我最疼你,才告诉你这一切。你听到了吗?”

    阿宫僵硬地贴到秀次身上。她年纪尚轻,既不会向男人献媚,也不懂得耍手腕。但秀次的问题实在难答。若说“能”秀次定会大发雷霆;若说“不能”秀次恐会亲手杀了她。

    “阿宫,你为何不回我?”

    “这”阿宫只能含混其词。若搪塞过关,秀次许会心生怜悯,岔开话题。

    “什么意思?到底是能还是不能?”醉酒后的秀次越发固执“你给我说清楚些。我听不见!”

    “是是。”

    “是什么是!我听不明白。我问你能不能拥抱那个白发老头,与那满脸皱纹的人亲吻?”秀次举手朝阿宫的头打过来。阿宫仿佛一只狂风中的小鸟,把脸扭到一边,浑身战栗不已。秀次立刻把她的脸扳向自己“快说!你怎么想便怎么说!”

    阿宫天真的脸上早已没了血色,或许是惊吓过度,全身的血都似流尽了。

    “你怎的不说?不敢说吗?”

    “不不是不是”

    “那就快说!我死之后,太阁必会把你掠走。”

    “那时那时”

    “怎样?快说!”

    “自自杀,随大人而去。”

    秀次猛地松开阿宫的脖子,热泪簌簌而下。众人都以为阿宫无奈的回答暂时缓和了秀次的愤怒,稍稍松了口气。秀次满脸悲伤,手轻轻从阿宫肩上滑落。“哦?随我而去?”

    “是。”

    “那好,你把刀给我拿来!”

    “刀?”

    “与其到时自杀,不如我亲手宰了你。”

    最残忍的一幕终于来了,满座人惊慌不已。

    “刀拿来了。”

    今人意外的是,阿宫居然迈着坚定的步子拿来刀,交给秀次。也许,小鸟已看透了自己在劫难逃吧。秀次神情呆滞,像梦游般猛地抽出刀,晃晃悠悠站起来。他全身都散发着杀气,眼中依然泪如雨下,灯火把那鬼魅般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幔帐上。

    阿宫的母亲一御台欲言又止。她知,稍有不慎,惹秀次着恼,局面就更难收拾。

    “阿宫,你在撒谎!”

    “不,妾身无半句谎言。”

    “不,你在撒谎,我心里清楚得很!”

    “不,妾身不敢。”阿宫转过身,双手合十。然而,秀次却看都不看她一眼——阿宫想活下去,不只是阿宫,所有人都想活下去。

    “说什么随我去,难道世上真有人愿随我去死?没有,根本没有!”

    “不,妾身早就想好了。请大人动手吧。”

    “你是不得已的,分明是被我逼得无处可逃若是这样,秀次也早就准备好了。”

    “大人,请让妾身先上路吧。”

    “你真的想死?”

    周围人再也忍耐不住,纷纷抽泣起来。众人都以为,秀次会杀掉阿宫,然而,今夜秀次并不想杀人,只是想倾述悲伤。他扔了刀“阿世智,把架子上的茶壶给我拿来。”

    一御台旁边的阿世智吃了一惊,忙抬起头。她出生于京城,年已三十,算是半老徐娘,善于吟唱“今样曲子”

    “大人,就是今日才从伏见城送来的那把茶壶吗?”

    “对,就是纳屋助左卫门千里迢迢从吕宋带来的那把壶听说太阁在伏见城以高价把这样的壶卖给各方大名。”

    “是,请大人稍候。”阿世智慌忙从架上取来一个高五六寸、直径四寸多的陶壶,谁知秀次竟用手中刀啪地压住壶“听说大膳为了取悦太阁,竟然出价二百金来购买这把壶。”

    “这壶竟值二百两黄金?”

    “怎么,你认为它不值?”

    “妾身看不值。”

    “怎么不值?你看这壶腰,像不像那个老头子的脖子?它不只值二百金,它值一千两黄金!”

    “或许是吧,毕竟好不容易千里迢迢从吕宋弄来的。”

    “往右边些。”

    “是。”

    “我今日就让这把壶代阿宫受死。”秀次刚才还站立不稳,却突然间挥刀斜砍过来。

    “啊!”阿宫不由大叫。刀落到了她身上,只听哧啦一声,蓝色罗衫从腋下直裂到肩膀,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她顿时仰面倒在地上。一御台慌忙上前抱起女儿。其实阿宫并未受伤,刀只是把她的衣服割裂了。看见女儿无恙,一御台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母女二人被同一个男子纳为小妾比起女儿来,母亲一御台更觉屈辱。她看到女儿平安无事,紧张的心忽然松弛下来,竟昏死了过去。秀次眼里虽杀气腾腾,却惊恐地大声道:“怎回事?难道我把阿宫杀了?”

    “没有,没有。”阿世智慌忙护住一御台母女。

    秀次将刀猛地伸到阿世智身前“既然没有,一御台为何倒在地上?这分明是故意嘲弄我。我绝饶不了她!我要杀了她!”

    “请大人请大人手下留情。一御台只是只是惊吓过度。”

    “都给我退下!我话一出口,就必杀不可。母女二人一个也不留!”

    秀次抬脚就要踢开阿世智。这时,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不破伴作忽地站起身,挡在前边。“大人,请手下留情。”伴作身上有一种不寻常的娇艳,他今年十七。正如森兰丸之于信长,伴作也是秀次形影不离的宠臣。

    “阿伴,你为何要拦我?”

    “大人,您太不近人情了。”

    “我不近人情?”

    “是。身为关白,绝不可如此行事。这里所有的女人都依靠关白,都是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你这话听来有意思,阿伴,这么说,你便能反抗了?”

    “大人莫要岔开话题。您也看到了,大家都恐惧异常,还请大人把刀收起来。”

    “阿伴,拔刀!”

    “大人!”

    “好,我听你的。但是,你得代替她们。”

    “大人”

    “哼!我要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杀掉,全都杀掉!无人能理解我内心的悲伤你不用顾忌,你的刀若能杀我,你只管杀。”

    “大人,请您冷静。”伴作声音铿锵有力,透出凛然之气“大人这般胡来,正说明太阁的看法是正确的后世必会耻笑您无关白的器量。”

    “我早就想到这些了,只管嘲笑去!我已经不再顾忌名声了。拔刀,阿伴!秀次不堪舅父的欺凌,已完全疯了。这样也罢,也罢。我秀次”

    伴作伸出左手,架住秀次的右臂。渐渐的,他的眼圈也红了。他早就料到秀次酒后会出事,却更觉悲伤。一人若被他最信任的人无情抛弃,就会变得毫无顾忌,异常狂乱。秀次最信任的就是秀吉,可秀吉却从心底憎恨秀次这些事,伴作无法理解。

    西丸夫人、石田三成、增田长盛等人确把秀次看成了绊脚石。尽管如此,秀次只要谨慎行事,也并非不能扭转局面。可是,所有的良机却被他自己糟蹋了。

    伴作认为,一切都因秀吉的一番话——不久之后,就会从朝鲜去征服大明,让秀次做朝鲜王,或去大明任关白,这些话让秀次疑虑重重。不仅如此,后来每当战局不利,欲让秀次出征的谣言就甚嚣尘上,无疑加深了秀次的怀疑。太阁明知这是一场打不赢的战争,可还要把我赶到朝鲜,让我在那边自取灭亡秀次愈陷愈深。

    “好,阿伴,你好像能明白秀次的苦恼。拔刀!拔出你的刀,想怎么砍就怎么砍。看看到底是我被你杀掉,还是你被我砍死”

    伴作不答,单是对另一个侍童杂贺阿虎道:“阿虎,快把一御台母女弄到别的屋里去。”

    “要和大人打斗?”

    “快!这样下去怎么行?一旦出事可不得了,让女人们赶紧退下。”

    “明白。”阿虎立刻起身,背起一御台,山田三十郎则赶紧上前抱起阿宫,众人匆匆撤了下去。

    “快,都退下去”伴作吩咐大家时,秀次依然神情呆滞,扑倒在伴作身上。女人们呼啦全站了起来,匆匆离去,仿佛被疾风骤雨打落的花。其实,这一切并非只有今晚才发生,近来常会出现这种情形,每晚的酒宴都是这样结束。

    人们都退下去之后,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成排的烛台,及狼藉的杯盘,让人有劫后余生之感。

    “好了,大家都走了。来吧,阿伴,你我一决雌雄!”秀次哇哇大叫。

    “请恕小人无礼了!”伴作对着秀次的侧腹就是一拳。秀次无声无息地瘫软在地。伴作这才在旁边轻轻坐下。杂贺阿虎和山田三十郎正好赶回,二人一见,都大吃一惊。他们从未想过用攻击主子的方法来平息事态。

    “阿伴,你这样做合适吗?”阿虎不安地问“大人若是清醒过来,恐会更加震怒。”

    “唉!既然这样,不如”伴作道“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我们为大人介错的时刻到了。”

    “你胡说些什么?阿伴!现在就断定无法打开太阁的心结,还为时过早。上月二十六,石田治部、长束正家和增田长盛三位大人来诘问时,大人不是已经写了七页的誓书交与他们了那肯定已奏效了。从那之后,伏见城再也没有刁难过大人”

    伴作举起手打断三十郎,他眼里隐藏着深深的哀愁“事到如今,誓书已经无用了。”

    “为何?”

    “这只不过是处决大人的前奏。”

    “你你怎知道,阿伴?”

    “连重臣们都不再接近大人,今晚一个个都借故离开,这便是众人已彻底抛弃关白的证据,你们还看不出来?”

    “重臣都把大人抛弃了?”

    “当然。刚开始时,这些人还借着关白的威风,不断煽动大人,还建议大人固守聚乐第。尔后,他们又建议一举攻到伏见,或者干脆出兵到近江坂本,把日本一分为二,与太阁决战云云。可是,他们现在全都变哑巴了。”说罢,伴作拿过一块绸巾,轻轻盖住秀次的脸。秀次脸色苍白,面容憔悴,让人不忍目睹“如今,重臣们分作三派,其一是想方设法脱离大人,以保全自家性命。”

    “居然有这样的卑鄙小人?”

    “还有的人认为,既无任何指望,不如陪大人赴死这样,起码不至于让子孙因此获罪。”

    “还有一种人呢?”

    “就是把大人的所作所为统统密报给太阁,邀功请赏。”

    “我一定饶不了此等人!”

    伴作不予理会,继续道:“明晨大人醒过来时,我们就劝说大人向宫中献金。”

    其他二人吃了一惊“向官内献金?都这个时候了,朝廷还会支持大人吗?”

    烛台的灯火已燃尽,一盏盏熄灭了,三个侍童的影子在空旷的大殿摇晃,整个大殿中充满诡异之气。

    “这是阿伴你的主意吗?”三十郎气势汹汹向伴作逼过来。

    伴作轻轻摇摇头“这是家老田中兵部大辅和重臣木村常陆介密谈时,我偷听来的。”

    “偷听来的?”

    “我也知这样做不对,可是由于担心大人安危,我便偷听了。”

    “田中大人怎么说?”

    “若向朝廷献金,太阁就会以此为借口,把大人招到伏见处决,故要当心”

    “这是田中大人透露的吗?”

    伴作不答,却只道:“大人若提起献金,你是大力劝阻呢,还是全力支持?”

    “全力支持,岂不是背叛主人?”

    “不!”伴作摇头“这是田中大人的一番好意。大人向朝廷献金,太阁早就把它看成是大人拉拢朝廷、意图谋反的举动。太阁一心想置大人于死地,故,大人不如干脆来个出其不意。”

    “出其不意?”

    “这是能保住大人性命的唯一方法。大人可向朝廷献金,请求罢免关白职务,说不堪终日操劳,想辞去官职,到大政所的青严寺削发出家。如此一来,朝廷一旦同意,太阁再也无法危及大人性命。这就是他们的密谈。”

    “木村常陆介怎么说?”

    “木村大人的回答我没听清。但他们至今尚未向大人提及此事,或许认为进言也无济于事吧。”

    “你想劝大人献金?”

    “是。如大人听不进去,我就劝大人自尽,由我亲手为他介错。”说完,伴作向杂贺阿虎递了个眼色,二人轻轻把秀次抱了起来。

    “快,扶大人到卧房去。”

    “我明白。”

    “太阁早就想抓住大人谋反的证据”

    二人离去后,三十郎还独自坐在那里发呆,悲怆之气越来越浓。

    “来人!宴会结束了,收拾收拾。”坐了近半个时辰,三十郎才大声把值夜的人叫来。三十郎走入卧房的隔间时,秀次房里传来一阵阵啜泣,那是刚刚苏醒过来的秀次的泣声,听来撕心裂肺。难道伴作又对他说了什么?

    如醒来发现身边无人,秀次便难以入眠。有时,他甚至会让人在卧榻旁另摆放三四张榻,让女人们轮流陪他过夜。在与太阁失和之前,他还没如此病态。尽管那时他也在拼命挥霍青春,可仍然知道自律,甚至还苦心修炼武艺,研习学问。可是,随着与太阁关系恶化,所有的努力顷刻之间付诸东流。他完全变了,嗜酒,易怒,为所欲为,枕衾之间毫无人性。他变得比魔鬼还凶狠,惨无人道,穷凶极恶。

    今晚秀次并没有和女人同房,只是和伴作在房里哭个不休。杂贺阿虎竖起耳朵,想听听二人到底在谈什么。哭泣声持续良久,只听秀次道:“阿伴,这么做太残忍了。”

    “请大人见谅。”

    “每个人都抛弃了我。”

    “小人狠下心才与大人说,不告诉大人,是为不忠。”

    “说得好但我觉得这样做不好。”

    “大人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是啊,不听你的,我又能如何?明日一早我就把武藤左京叫来,让他到宫里走一趟。”伴作又开始低低地抽泣。

    “让一御台的父亲去献上白银三千锭,这样可好?”

    “全凭大人决断。”

    “这可是我全家的救命钱啊你的主意很周全。”

    “大人!”

    “然后我立刻赶赴高野山,以表明绝无异心。如何?”

    “是,只好如此了。只有照田中兵部大辅的主意行事。”

    “好,就这么定了。若为了我一人,害了全家性命,老天爷不会原谅我。”

    “大人,小人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这虽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可是德川那边,是否也该把事情挑明,好请他们助一臂之力?”

    “话虽如此,大纳言如今并不在京城,要告诉中将吗?”

    杂贺阿虎蹲下身子,全神贯注听了起来。他终于明白,看样子,秀次已下决心要离开聚乐第出家了。他先让一御台之父菊亭晴季向朝廷献白银三千锭,以保妻儿平安。既然关白要到青严寺出家,秀吉再不甘心,也杀不了他。倘若朝廷再美言几句,说不定还会给秀次五岁的嫡子仙千代留下些领地,以维系生计。

    “德川大人若肯相助,就更有利了。”伴作道。

    这些事本该重臣们考虑,可他们如今各怀鬼胎,噤若寒蝉。其实就算他们说了,秀次也听不进去。这件事由伴作说出来,再合适不过。

    “你也认为最好向秀忠挑明此事?”

    “是。中将虽帮不上忙,可他身后有大纳言大人。我们可通过中将请求大纳言为我们美言几句这样,就更有利了”

    伴作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见了。杂贺阿虎一边听一边使劲点头,这确是一个好主意。世人皆知,秀吉向来对家康另眼相看。家康之子秀忠现在京城,与秀次走得很近,也是事实。可把秀忠叫来,向他挑明,乞求其父家康相助。只要家康和朝廷出面,定会大有助益。

    “把秀忠招来?”里面又传来秀次的声音“可近来秀忠面都不露了。不过,借下棋为名召他来,想他也不会拒绝。”

    “是,若请他赴宴,他恐怕不会来。可是召他来下棋,他一定会欣然答应。”

    “那就这样定了。我也累了真想早一天脱离这无边苦海啊。”

    “小人十分理解大人的心情。”

    “我若出家,家臣们也用不着全部沦为浪人。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杂贺阿虎不觉掉下泪来。此计虽不尽善尽美,但对于进退维谷的秀次等人,也算一线曙光。秀次的悲剧全是因为坐上关白的位子,这样毫无主见、随波逐流的人,坐拥关白之位,真是罕见。正是由于丰臣秀吉这样的旷世枭雄,秀次的一生才会被卷进惊涛骇浪,无法自主

    木偶艺人手中的木偶本没有意志,但秀次却是一个有意志的人,然而他挣脱不了秀吉手中的线,生来就是秀吉的掌中木偶。他到了十八岁改姓羽柴,这是秀吉的意思;小牧长久手之战,秀吉对他严加斥责;十九岁时,又赐予他近江二十万石俸禄,这一切都只有秀吉最清楚,秀次自己始终稀里糊涂。九州之战、小田原之役后的奥州征伐每次到了战场,秀次都在拼命,可他却从未想过要做关白。但就在鹤松死后,他一眨眼就成了丰臣嗣子,并被推上至高无上的关白之位。秀吉从名护屋出兵时,他还如在梦中一般。

    “日本就交给你了。”秀吉一本正经让他写下誓书,并当众宣读。但秀次身为日本关白,竟连自由自在狩猎都不可。

    随着秀赖的出生,秀次竟成了秀吉的绊脚石、眼中钉。他自始至终只是傀儡,被秀吉斥责、褒奖、推举、打压,身不由己地背上了逆臣或谋反的罪名,任人摆布。

    秀次咬牙切齿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能做的,唯酗酒和虐待女人。他终于入了地狱,意识到舅甥不能共存。秀吉如豺如狼,残酷无情,他的伟业以吞噬亲人的幸福为代价,这个不世的枭雄,脚下踩着无数的尸首。

    未久,不破伴作红着眼睛从卧房走了出来。他看了阿虎一眼,默默挨着坐下。

    “大人睡下了?”

    “是。”

    “这样一来,大人的一生也算善终。”

    伴作沉默不语。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后,重臣们会聚在一起,进行最后一次议事,可是,他们能如愿吗?

    两个人谁也没动一下,就这样一直默默坐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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