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坛文学 > 上流人物 > 第一章没有鞋穿的子2

第一章没有鞋穿的子2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墨坛文学 www.22mt.co,最快更新上流人物最新章节!

    苦的时候,那“小糖豆”就会及时地跳出来,让你甜一下,把那苦味冲淡。就那么藏着吧,好好藏着。在那个学期里,他的俄语出人意外地得了全校第一!

    鞋是穿了,可也不能白穿。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情是欠下了。拿什么还呢?

    接下去,他整整用了四个星期天的时间,带领着蛋儿们精心寡意地扎了一个两篷楼的蝈蝈笼子。为扎这个蝈蝈笼子他费了大劲了,先是派蛋儿们到地里四下去寻找那些光滑的、细条儿的高粱秆,这种细条儿的高粱秆一株上只有一节能用,就这一节还得是百里挑一,很难寻的。于是,邻近四乡的高粱地里到处都晃动着蛋儿们的身影,好歹还是找齐了。蝈蝈笼子是他亲手扎的,他谁也不让动,就一个人躲在屋里精心摆弄。每一次开始,他都要先洗洗手,而后再动手去扎那笼子:那“两篷楼”扎得有脊有檐,有廊有厦;门是双扇的,窗是菱形的,那上下两层的门扇还都是能开能关的;特别难为他的是,他在那“两篷楼”里还扎上了一个楼弧梯等全扎好后,他又逼着蛋儿们上交了十二只会叫的蝈蝈。

    那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中午连饭都没有吃,就提前从学校里跑出来了。他带着那个蝈蝈笼子,悄悄地躲在了河堤旁的一个槐树林里。一直待到夕阳西下,远远看见刘汉香从大路上走来的时候,他才把那个蝈蝈笼子放在了河堤上的一条小路上

    那是她必走的。

    终于,挎着书包的刘汉香走过来了,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蝈蝈笼子。她站住了,就那么看了一会儿,却猛地抬起头来,高声说:“你出来吧。”

    他没有动。他的心怦怦跳着,可他没动。

    刘汉香再一次高声说:“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这一次,他没办法了,只好从槐树林里走出来

    刘汉香望着他,说:“你扎的?”

    他勾着头说:“我扎的。”

    刘汉香说:“送给我的?”

    他说:“送给你的。”说完,他又汗津津地补了一句:“我不想欠你的情”

    刘汉香弯腰把那个蝈蝈笼子拿起来,说:“扎得真好!”他一声不吭,就那么站着。

    可刘汉香话锋一转,气呼呼地说:“你为啥不穿我给你的鞋?!”

    他说:“我不能穿。”

    她问:“为啥?”

    他说:“我弟兄五个,都没鞋穿。我不能独穿。”

    她迟疑了一下,说:“你上中学了呀”

    他干干地说:“那不是理由。”说完,他扭过头,风一样地跑去了。

    身后是一片蝈蝈的叫声,那叫声热麻麻的!

    可惜的是,那个蝈蝈笼子先是被迫挂在了一棵枣树上,是国豆家院子里的一棵枣树。因为那十二个蝈蝈一个个都是挑出来的“老油”太吵了,叫得人睡不着觉!后来,一直等到笼子静了的时候,才终于挂在了刘汉香的床头上——

    因为那十二个蝈蝈全都死了。

    人,一个人;手,两只手

    暧昧很好,暧昧是一个月昏之夜。

    就是那个夜晚,他与她有了暧昧之情。是的,也只能是“暧昧”那是一种糊里糊涂、不清不白的状态。他十六岁了,却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好”什么叫做“好”呢,一“女”一“子”就是个“好”?

    傍晚的时候,老五孬蛋趿拉着那双破解放鞋回来了。他有点神秘地走进院子,来到他跟前有点怪怪地看着他说:“我嘴里有糖。”他没理他。可孬蛋又往他跟前靠了靠,一探舌头,亮出了粘在舌头上的糖块,说:“真的,我嘴里有糖。”他瞪了他一眼,说:“擦擦你的鼻涕!”孬蛋用袖子在鼻子上抹了一把,而后,突然在他面前伸出手来,说:“汉香姐给的。”

    老五手里摊着的,是一个小纸蛋儿。

    他心里动了一下,从老五手上拿过那个小纸蛋儿,而后说:“玩去吧。”

    一直到老五一拖一拖地“猫”出了院子,他才把那个握成一团的小纸蛋儿一点点地摊开,只见上边写着四个字:

    槐树林见。

    去不去呢?他先是有一些迟疑,甚至是有些害怕。国豆脸上的“麻子”一炸一炸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万一呢可他还是去了。

    出村的时候,他先是听到了一片狗叫声。那狗叫声从一片灰白、一片麻黑里跳出来“滋溜,滋溜”地窜动着,汪着一声声的暴戾,叫人心慌,叫人头皮发炸!然而,当那叫声近了,却又是“呜呜”的温和,好像在说,是你呀?大赤脚,听出来了。而后就远远地跟着,三三五五,一匹一匹的,像护兵一样。到了村口,就不再送了,汪一束束的绿火,默默地相望着,很通人性的样子,仿佛在说:去吧,大胆些!

    槐树林就在村西的河坡下。那是一片几十亩大的护坡林,刚走进去的时候,脚下一焦一焦地响着,那沙沙的声音让人心跳。穿过树的枝杈,头顶上的月光昏昏晦晦的,那月一晕一晕地在云层里走,就像是一块被黄水淹过的西瓜。偶尔,林子会突然地亮起来,亮得你赤裸裸的,无处可藏。在一片灰白中,那一根根褐色的树干就像是突然围上来的士兵!当你稍稍定下心来,倏尔就又暗下去了,陡然之间,人就像是掉进了一口盛满糊糊的大锅里,晕腾腾的,一不留心就撞在了树上。脚下的落叶一焦一焦地碎,走到哪里,就有声音传到哪里,鬼麻麻的。走着走着,这里“哧溜”一下,那里“扑哧”一声,心也就跟着一偷一偷地跳。那情形就像是一个第一次出门偷窃的小贼,先先地自己就乱了营。他心里说,你不用怕,你怕什么,是她让你来的。这时候风来了,风搅出了一林子的响动,落叶一旋一旋地哨着,有鸟儿在暗处扇动翅膀,萤火虫一苏一苏地飞,蟋蟀在草丛中跳叫,那蒙昧中的混沌既让人想又让人惧。

    蓦地,在暗中,有手伸过来了,烫烫的。慌乱中,也只拿住了他的一个指头,是食指,就那么牵着走。于是,那指头就像是一瓣蘸了麦芽糖的蒜,或是抹了蜂蜜的大茴,甜甜的,麻麻的,还有一点辣,是心里辣,也不知该怎么,就依了走。脚下磕磕绊绊的,人就像是没了根,前边有呼吸声导着,林子里的空气也湿了,是那种肉肉的湿,沾了女人香气的湿。在一片懵懂里,就慌慌张张地来到了林中的一段渠埂上。那是一条横穿槐林的引水渠,渠基是土夯的,有半人高,长着蒿草。突然,那手松了,松得很有过程,先是紧着,而后是一含,往下是一节一节地软退就有话说:“家昌。”

    在空气里,人怎就化成了一节手指呢?正晕乎乎这样想着,云像开了似的,夜忽然就亮了,大亮!四周一片水粉样的灿然,那树一棵棵静着,不再像黑暗中那样“贼”了。转过脸,刘汉香就站在他的面前,也并不是狐仙什么的,真真的一个人!这晚,她的两只长辫子竟然盘起来了,一个白色的蝴蝶(塑料发卡)十分醒目地偏卡在那头黑发上,水葱儿一样地立在那里,人一下子显得“条儿”了许多;她上身穿着一件白底蓝韵的枣花布衫,下边是偏开口的毛蓝裤子,带襻儿的黑鞋,白丝线袜子,衬得人也素了许多。她丫站在那里,就像是粉灰的夜气里剪出的一个水墨样的倩影儿,亭亭的,玉玉的。她家生活好啊!那脸庞正对着他,两只大眼亮亮的,嘴唇半含着,脸上羞出一片水窝红;那胸脯一起一伏的,就像是两只卧着的兔儿在一探一探地蹦刘汉香说:“那人要是再不来,我就走了。”

    冯家昌一怔,脱口说:“谁?”

    刘汉香身子扭了一下,说:“那人。”

    这时,刘汉香又说:“你看我头上的卡子好看吗?”

    他看了她一眼,说:“卡子?”

    刘汉香用手摸了那只卡在头上的“白蝴蝶”说:“我哥从北京捎回来的。他复员了。他说是‘有机玻璃的’,好看吗?”

    他随口说:“好看。”

    她说:“真的?”

    他说:“我骗你干啥?”

    接下去就沉默了,仿佛一下子都没了话说。林子里的夜气一岚一岚地漫散着,虫儿在草丛中呢喃,月光又晦下去了,只有人的呼吸声还重着

    这时,刘汉香弯下腰去,在渠埂上铺了两方手帕,先是铺得近了些,而后又稍稍地挪开一点,自己先坐下来,说:“坐吧。”

    他却没有坐,只是就地在渠埂上蹲下来,离她有四五尺的样子。

    夜越来越模糊了,只有那一方蓝格的白手帕还在暗中亮着她看了他一眼,嗔道:“你怎么不坐?坐嘛。”

    他说:“我蹲习惯了。”

    她说:“你坐近一点,我都看不见你了。”

    他很勉强地往她跟前挪了挪身子,仍是蹲着,含含糊糊地说:“我裤子脏。”

    她说:“我不。你坐,我就要你坐。”

    他心里的火一下就烧起来了。他心里说,坐就坐,我怕什么?这么想着,他终于坐到那方汗巾上去了。

    刘汉香说:“你听,夜静了,夜一下子就静了。”

    是的,夜静了。夜一静,人的呼吸就显得粗了。待冯家昌坐下之后,突然觉得那屁股下坐的不是“汗巾”而是一座肉做的“火炉”!那还不仅仅是“火炉”那是“飞毯”是“迷香”是“热鏊子”是“乱麻窝”是“枣疙儿针”是蹦进裤裆里的“跳蚤”是七七八八的虱只觉得头晕腾腾的,身上汗津津的,裆里热辣辣的。

    停了一会儿,刘汉香轻声说:“你的脚就不疼吗?”

    他头晕,没听清,就问:“啥?”

    她说:“你的脚”

    他说:“不疼。磨出来就不疼了。”

    她说:“你的脚步声跟别人的不一样,只要你一走我就知道,那‘狠’人来了。”说着,她忍不住“哧哧”地笑了。

    他说:“你笑话我呢?”

    她忙说:“不,不是。你的脚步重,吃地。我一听就听出来了。同学多年,你那大茬子步,‘咚,咚,咚’的,夯一样,就像是砸在人家心口上。”夜越来越暗了,她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小得几乎听不见。

    他没话找话说:“你笑话我。”

    她说:“在学校里,你也不理人”

    他说:“说谁呢?”

    她语无伦次地说:“还有谁呢?那个‘狠人’。他眼里有人吗?直着来直着走。夏天里不穿鞋,冬天里也不穿鞋,那裂口一道一道的,真让人看不过去”

    他说:“我弟兄五个,我又是老大”

    她又急急地说:“在学校里,我老看你吃那长了毛的红薯。你怎么老是背红薯,就不能带些干粮吗?长了毛的红薯不能吃,有毒!”

    他还是那句话,他说:“我是老大。”

    她嗔道:“老大怎么了?老大就不爱惜自己吗?!才不是哪。我哥在家也是老大,他可是”

    这当儿,她突然又说:“哎,我哥要娶媳妇了”

    他说:“噢,娶媳妇?”

    她说:“可不。‘好儿’都订下了,焦庄的。”

    他说:“焦庄的?”

    她说:“焦庄的。”

    往下,突然就又没话了。那话就像是断了线的念珠,再也穿不到一起了。刘汉香的手抚摸着身边的细草,手指一勾一勾的。冯家昌的身子左半边像是木着,那右半边却又热得发焦,手心有汗,就按在了渠埂上,仿佛要寻些凉,可不知怎么的,一抓一抓,两人的手指就勾在了一起。那一刻,呼吸停了,心跳也停了,只有那勾着的手指,那手指就像是“绞股蓝”一样,缠缠搅搅地腻在了一起。接着,那手,勾来勾去,又像是紧住了的螺丝,一扣一扣地盘绕着慢慢,两只手也就贴贴地握在一起了。就那么握着,口里竟泛起了一股股的甘甜。那甜就像是在火鏊子上焙着、烤着,一丝丝地烧人的心!究竟要怎样呢?那又是很不清楚的。似乎是要做一点什么了,烤坏了的“心”已经冒烟了。这时候,冯家昌的手像是失去了控制,猛地就从那拧在一起的“螺丝”里退出来,像一个大括号似的,一下子就箍住了刘汉香!刘汉香颤了一下,继而身子蛇动着,猛地扭过脸来“咚”的一声,两人的头碰在了一起!刘汉香鸟儿一样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喃喃地说:“你野。你心真野。”

    恍然间,月光从云层里“含”了出来,林子里大亮了。墨色的夜像是被水洗过一样,一切都历历在目!那带着水汽的凉意随着月光泻下来,一漫一漫地湿,叫人心里不由一寒,那“箍”也就松下来了。刘汉香却喘喘软软地靠在了他的肩上,呢呢喃喃地说:“我想给你做双鞋”

    他说:“别,我弟兄五个呢。”

    她倚在他的肩上,仍然说:“我要给你做双鞋。”

    他说:“你别。我弟兄五个。”

    她靠着他的肩歇了一会儿,望着遥遥的月光,说:“家昌,你还记得上小学时的情景吗?”

    他说:“记不得了。”

    她说:“怎么就记不得了?你能记住的是什么?”

    他说:“我呀?记”

    她说:“就你,想想。”

    他想了想,说:“我还能记住的,就是小学一年级的课文”

    她吃惊地说:“真的吗,哪一课?”

    他说:“是第一课。”

    她说:“呀,你真能记住?我早就忘了。说说,是什么呢?”

    他说:“人,一个人;手,两只手。”

    她笑了,说:“你的记性真好。就这些吗?”

    他说:“就这些。”说着,他重新念了一遍:“第一课:人,一个人;手,两只手。”

    她说:“你呀,你呀,还能记住别的吗?比如,我”

    突然,他站起来了。不知为什么,他身上竟有了一股气,这股气竟使他有了神游万里的感觉!站在林子里,他十分突兀地、昂然地高声念道:

    “人,一个人;手,两只手!”

    她羞羞地说:“你的记性真好!”可他知道,这不是记性好,不是。这跟记忆力没有关系。这八个字里包含着一种东西,一种让他血热的东西!

    后来,当他们离开那片林子的时候,冯家昌突然有些后怕。他心里说,你怎么敢呢?你怎么就敢?她可是国豆家的女儿呀!

    是呀,虽然是懵懵懂懂的,有了这第一次,就难免没有第二次。那悬想在心里含着,就像是一枚欲爆未爆的炸弹,总是咝咝地冒着烟!怕是也怕,又不由不想,就像是已吃进肉里的锯,拉一下是疼,拉两下也是疼,那“疼”是何等的快乐!

    况且,还有一个馋掉牙的老五。那老五尝到了甜头,就常常趿着那双破解放鞋在村口处立着,只要一看见刘汉香,就近近地贴上去说:“汉香姐,有‘条儿’吗?‘条儿’,我送。我去给你送。”

    刘汉香的脸“扑棱”一下就红了自然的,有糖。

    藏在谷垛里的红柿

    终于还是“爆炸”了。

    谷垛,就是那个高高的谷垛。它既是爱的小巢,也是爱的坟墓。

    是的,当他被绳子吊起来的时候,他才有些后悔,可后悔已经晚了。

    老五,就是那个馋嘴的老五,几乎成了他们的“帮凶”他起的是穿针引线加推波助澜的作用,利益不过是一块糖。这老五,他的积极是含有“糖分”的。那年,他才七岁,就猴精猴精的,简直是无所不在。就为了那块糖,他胆大包天,一个小小的人儿,竟然闯到了支书国豆的家里!他站在国豆家院门前,拖着那双破解放鞋,流着两筒清水鼻涕,蚊子样儿地说:“有人吗?”没人理他,也许是没听见。于是,他提高了声音,用大人的语气说:“有人吗?”立时,屋里有人回道:“谁呀?”这么说着,大白桃富富态态从屋里走出来了。大白桃站在院子里,朝门外瞅了一眼,又说:“谁呀?”这时候,院门轻轻地“吱呀”了一声,一个拖车样的小人儿慢慢地靠进来。大白桃诧异地、有点吃惊地望着他。没等问话,老五就叫了,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可他精啊,看她长得又白又富态,就叫:“白妗子”大白桃一听就笑了,说:“这孩儿。”老五说:“白妗子,有人找汉香姐。”大白桃怔了一下,很警惕地问:“谁找俺汉香?”老五就开始撒谎了,老五说:“一个过路的。”大白桃说:“过路的?!”老五慢慢吞吞地说:“一个过路的,骑辆新洋车,那铃可响”大白桃说:“过路的?他找俺汉香干啥?”老五说:“一个过路的,骑辆新洋车,那铃可响可响。他说,叫我给汉香姐捎句话”大白桃又一次吃惊地说:“你?捎啥话?!”老五就说:“让她去学校里开个啥子会”这时,大白桃才“噢”了一声,她当然知道,那时候,只有县上的干部,或是镇上中学的什么人,才会有新“洋车”骑。大白桃终于信了,她说:“俺汉香不在家,汉香去东头学校里推车去了。”这时候,老五就很失望地说:“那,白妗子,我走了。”

    老五没有吃上糖,仍然不甘心。于是,他“拖、拖、拖”又跑到了村东头的小学校里。在学校里,他终于把刘汉香的去向打听清楚了,原来,刘汉香是进城去了。她借了小学校长的自行车,到县城里买布去了。

    黄昏的时候,馋嘴老五终于把刘汉香等回来了。他站在村口处,就像是一个“长脖子老更”一直仰望着那条通往县城的土路。在村口的夕阳里,刘汉香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跳下车,问:“孬蛋,你干啥呢?”

    老五大言不惭,说:“等你呢。”

    刘汉香从兜里掏出了一包糖,笑着说:“给。”

    老五接过糖,却不走,小声说:“汉香姐,谷垛里有红柿。”

    刘汉香说:“红柿?”

    老五得意地说:“红柿。我藏在那儿的。”

    刘汉香不明白,她只是“噢”了一声。

    老五接着说:“我哥让我告诉你,谷垛里有红柿。”

    刘汉香说:“是你哥说的?”

    老五就继续编谎说:“我哥说的,天黑之后,谷垛里有红柿。”

    刘汉香又“噢”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老五大人样地吩咐说:“条儿呢?你写个条儿。”

    刘汉香红着脸说:“不用写,我知道了。”

    老五不走,老五固执地说:“你写个条儿吧,我哥要见你的条儿。”

    刘汉香迟疑了片刻,而后,她从衣兜里取出笔来,一时也找不到纸,慌忙之中,干脆就在老五的手心上写下了两个字:谷垛。

    就这样,在天黑之后,他朝着由老五一手导演的“陷阱”一步步走去

    秋场上,高高地堆着一个长方形的谷垛。就在这个谷垛里,隐着一条侧身可以摸过的通道。那通道是老五一个人偷挖的,大约有四五米长。在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垫了麦草的、可以容下两个人的小窝铺。在窝铺上方,有一个伸手可探的小窠臼,这里正是老五隐藏秘密的地方。就是这个小窠臼里,藏着八个漤了的红柿。

    那是一个没有语言的夜晚。在谷垛里,当他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的时候,谷垛外正月白风清,谷垛里却一片漆黑,热麻麻的没有话了,一个字也没有。两人顿时都乱了分寸,只觉得汗像雨一样淋下来,身上游走着无数条水蚯蚓。那嘴儿,手儿,舌儿,忙得一塌糊涂!身上的各个部位都齐声鸣叫,就像是一支乱了营的军队,军、师、旅、团全都摸错了方向,只管在黑暗中无序地汹涌、奔突、起伏、跳荡!在汗水的溽湿里,谷草的清香和拌着青春的腥香,把一个小小的窝铺搅和成了一锅肉做的米饭!那幸福含在腥香里,含在一片晕晕乎乎的莽动里,含在一丝豁出去的惊恐不安里。那幸福是多么湿润,多么的、多么的“讶讶”一触一触的“讶讶”水做的“讶讶”!疯了,在这样的时刻,人是很容易疯的,人说疯就疯!人一旦躲起来的时候,两个人就是一盘磨了,一盘完整的磨,一男一女就可以磨出整个世界管他天南地北,管他神神鬼鬼,管他白豆黑豆黄豆绿豆还是国豆,去死吧,死也值了!

    沙沙的,突然就有了一线亮光!

    那亮光是从通道口泻进来的,显然是有人拿开了挡在垛口的草捆。一念之间,家昌僵住了。那寒意从心里陡然生出,倏尔就到了头发梢儿上,他的头发一根根直立起来,身上的汗尽收,人吓成了一个木桩子只听见外边有人在喊,那是铜锤的声音:“出来吧,吊你半天了!”

    这时候,他才看见了藏在窠臼里的红柿,那是八个漤了的红柿!在黑暗中,红柿艳艳的,就像是一丛勾魂的鬼火!

    一切都太晚了。当冯家昌从谷垛里走出来的时候,连月光都成了他的敌人。那是一个被霜打了的秋夜,秋场是凉的,月光是凉的,人心也是凉的。月光下,他已无处可藏!披着外衣的国豆直直地矗在那里,在他身后,站着几个村里的基干民兵!

    支书刘国豆大约是气疯了,他没有想到“癞蛤蟆敢吃天鹅肉”!他脸上的麻点一个个地炸出来,就像是一张翻转了又烧焦了的石榴皮,又像是一块被鸟弹打花了的黑铁!他矗在那里,牙咬得嘣嘣响,久久之后,才咽了一口唾沫,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绳他!”

    那是最为残酷的一刻,那些基干民兵,那些二十郎当岁的二愣子,那些平时在眼里偷“噙”过刘汉香多少次的主儿,一个个都把仇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们姑且认为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他是多么的“牛粪”!于是,揪头的,绊腿的,掏黑心锤的,一个个都下了狠手!拧胳膊的时候,就像是在田野里掰玉米棒子——喀嚓、喀嚓响!顷刻间,他就被捆成了一个人做的肉粽!

    这时,告密者铜锤,胖得石磙样的铜锤,龇着他的大门牙,连着朝他脸上吐了三口唾沫:“呸!呸!——呸!”他说:“狗日的,你也真敢?你也配?!”

    再后,他就被吊在了场边的那棵老榆树上。这时候,他就成了一架“活秋千”那些“基干”们一个个轮番“秋”上来荡他!这一刻,他们是多么的勇敢哪!一个个虎狼般地冲上来,揪着他的头发,踩着他的肚子,捏着他的骨头,一次次地冲锋着荡出去,又歪歪斜斜地“秋”回来他像个陀螺一样在空中旋转着,一次又一次地撞在树干上!

    可是,他并不觉得太疼,他已经麻木得没有痛感了。他只是觉得屈辱,觉得没脸见人,在这个村子里,他还有脸见人吗?!

    片刻,他的父亲被人叫来了。老姑夫像落叶一样刮进了场院。他哆哆嗦嗦地站在国豆的面前,惊恐地说:“咋啦?老天爷,这是咋啦?!”

    这时,支书国豆已变得异常的平静,他说:“老姑夫,再不要说你单门独户了,你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老姑夫求道:“国豆哇,娃子小不懂事,你就饶他一回吧。”

    国豆说:“这是骑在我头上拉屎!这是揪住我的眉毛打转转儿!我就是再瞎,也不能不问了。你说咋办吧?”

    老姑夫说:“国豆哇,不看僧面看佛面。你那老姐姐走得早,娃们不成器你,该打打,该骂骂”

    国豆摇摇头,说:“太嚣张!我咽不下这口气在这村里,没有一个人敢对我这样。老姑夫,我眼里不揉沙子。”

    老姑夫结结巴巴地说:“那你说咋办?”

    立时,国豆脸上雾上了一层黑气!那黑气团团地罩在他的脸上,填满了他的每一个麻坑。久久之后,他说:“我也不要别的,裁他的腿——叫他站着出来,爬着回去!”

    这时候,场上静下来了。没有人开口,没有人说一句话。父亲风糠一样地站在那里,俄顷,他双腿一曲跪下来了,就跪在国豆的面前。他跪在那里,说:“国豆,裁我吧,是我教子无方。娃的路长,给娃留条腿,他还要走路呢。”

    国豆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那是极为蔑视的一声。正是有了这一“哼”才使“基干”们一个个兴奋不已,蠢蠢欲动,有人说,斧子呢?去拿斧子!

    夜岚在谷场上弥漫着,那游动的夜气越来越重了。吊在树上的冯家昌开始发抖,他的心已寒到了极点,那不由自主的抖动连带着“筛”下了一片落叶!

    也就在这时候,大白桃出现了。她悄没声地从谷垛后边走出来,说:“你来。”

    这声音自然是国豆熟悉的。当别人还在发愣时,国豆已扭过头去,有点不耐烦地说:“干啥呢?!”

    “你来。”大白桃更不耐烦,说完,她扭身回到谷垛后边去了。

    国豆迟疑了一下,终于,他慢慢地、像拖车一样、一步一步地朝谷垛走去

    没有人知道谷垛后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刘汉香也一直没有出来。很久很久之后,当国豆再次晃出来的时候,他的大身量竟然驼下来了,步履也有些踉跄,他站在灰蒙蒙的谷场上,有些仓促地咳嗽了一声,说:“放了他。”

    后半夜,谷场上就剩下他们父子二人了。这时候,夜织得更密更稠了,稠得对面看不清人的脸。父亲是一直跪着的,父亲已跪了那么久,终于,他站起身来,说了一句话。父亲的话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父亲说:“家昌,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可是,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是刘汉香救了他。

    [1]拉丁文 ultimatum的音译,即“最后通牒”之意。

    [2]俄语音译“谢谢”之意。

    [3]俄语“再见”之意。

本站推荐:上门女婿叶辰活色生香夏星辰白夜擎你是我的难得情深悠哉兽世:种种田,生生崽冷宫凰妃放任叶辰萧初然小说萧家上门女婿千九九牧夜霄

上流人物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墨坛文学只为原作者李佩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李佩甫并收藏上流人物最新章节